宝安城东南角的血战随着总兵邢毓莘率领部下赶到支援告一段落。
她带来了秘密武器。五六颗云中雷从城头往下一丢,炸死的几十名罗刹重装骑兵积尸如山,堵住了豁口,敌军的攻势终于止歇。
这一仗时间不长,双方的伤亡却创下了开战以来的历史记录。
守城军民丝毫不歇,立刻重新开始修复城墙,安顿死伤人员,敌军新一轮的攻击,或许就在下一刻。
这时候大家想起了此战中表现英勇的钱大善人。邢毓莘和牛德彪急忙派人去找,但愿这位一夜成名的战地明星别有个三长两短才好。
当无数人呼喊着钱沛的名字,将累死过去的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的时候,才发现钱大善人的运气好得实在令人发指。
他非但没有缺胳膊少腿,连头发丝都没少半根。
看来好人自有天佑,众人欢声雷动将他高高抛起。牛德彪激动地喊道:“父老乡亲们,听我一言——”
众人立时静止。在一片鸦雀无声里,突然很不和谐地响起了一声惨叫。
大家都忘了钱沛还在空中飞着没下来。结果他的好运气到此终结,结结实实摔在地上,不无悲愤地吼道:“这是谁干的?”
可没有人理他,大伙儿都在聆听牛德彪牛大人的训话:“经过刚才的血战,我们深切体会到了万众一心众志成城的力量!为了做好长期抗战的准备,为了让城中的军民发挥出更大的战斗力。我和刑总兵商量过后,决定发动城中义民,组建一支保家衞国的忠义军,协助官兵共同抗击罗刹蛮子!”
众人鼓掌,掌声淹没了钱沛的呻|吟。邢毓莘接着道:“常言道鸟无头不飞,既然是忠义军,就得推选出一位智勇双全众望所归的乡绅名士来做统领。”
牛德彪拿起瘪得不成形的大铁喇叭吼了一嗓子:“大伙儿说说,选谁?”
“钱大善人!”城上城下几千人异口同呼。
邢毓莘提高嗓音,喊道:“那就请钱老爷上城楼,接收忠义军旗!”
牛德彪放眼四顾,问道:“钱老爷在哪里?他刚刚不是在这儿么?”
忽听人群里有个声音断断续续地叫道:“刚才是谁……把老子摔地上的——?”
数千军民鼓掌欢呼,几个年轻小伙儿将钱沛架到肩膀上,快步登上城楼。
邢毓莘将一面用大楚军旗临时赶制的忠义军旗双手擎起,递向钱沛。
钱沛看到,军旗上用不知是罗刹人还是自己人的鲜血书写着斗大的“忠义”二字,在午后的阳光里迎风招展格外夺人眼球。
钱沛的嗓子发干,难道这就是被几千双希冀崇拜的目光注视的后果?
长这么大,除了铃铛以外,他还没被其他人这么景仰过。如果硬要说有,仅有的那次经历,也是远在泰阳府冒充绣衣使主办时候的事了。
他感到自己的嘴唇和嗓子一起发干,额头和手心一起冒汗,心裏快速算了笔账。战时接受忠义军统领的委任,好像很拉风很有型。但首先这个职位是由两位战场指挥临时增设的,其次自己要誓死保衞的这座城是孤立无缘的,没人晓得还能守几天或者几个时辰。一旦城破,罗刹蛮子头一个要肃清的就是城内的军政首脑。自己既然挂号做了统领,肯定会在第一批清洗名单上。
他可以趁着混乱脚底抹油,但铃铛和儿子怎么办?钱沛努力想从眼眶里挤出两滴激动的泪水,试了几次没能成功,只好用哽咽的语音说道:“钱某何德何能,敢当此重任?绣衣使主办牛大人老当益壮,德高望重,才是统领的最适合人选!”
所有人都被钱沛不计名利、只求奉献的精神感动了。一名三十多岁的汉子从人群里挤出来,双手高高捧起一柄扭曲状的铁锹,高喊道:“钱老爷!”
他蹬蹬蹬奔上城楼,来到钱沛身前跪倒在地,说道:“这是你送给俺娘防身用的铁锹。俺娘把它交给了俺,俺用这把铁锹砸碎了两个罗刹蛮子的脑袋!”
他顿了顿,哭音道:“可俺娘刚才却被罗刹蛮子射死了。俺替她把这柄铁锹还给您——求您带领我们多杀罗刹蛮子,为俺娘报仇雪恨!”
空气有些凝固,钱沛有些呆立。人一生里总会有某些时候,由于一时说不清楚的冲动或者感动,作出令自己愕然的决定。也许事后可能懊悔,可能怀疑,但在当时,已想不到其他。
钱沛的双手慢慢接过那把奇形怪状的铁锹,拉起中年汉子道:“你娘就是俺娘。你娘的仇就是俺娘的仇——为俺娘报仇!”
“为俺娘报仇——”“为俺爹报仇——”“为俺儿子报仇——”声浪此起彼伏,军民的血性调配混合着失去亲人的苦痛被彻底激发出来。
多少年后在宝安围城战中幸存的老人提到当时的情景,说得最多的只有两句话:“干你姥爷”和“为俺娘报仇”!
邢毓莘再次把忠义军旗送到钱沛面前,说道:“钱老爷,既然你已答应出任忠义军统领,就请接过军旗!”
钱沛记不起自己何时答应要做出头鸟了,但看到四周群情激愤的军民,耳朵里又听见小杜这个王八蛋不晓得从哪儿用传音入密说道:“有种你就说自己怕死,不敢当统领,然后等着被人蔑视吧。”
他打了个哆嗦,面带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接过大旗。
※※※
天快黑的时候,钱沛无精打采扛着那面忠义军旗,在无数城中百姓的夹道欢送中打道回府。在他回过神来后,立刻对当统领接大旗这事后悔了。但世上没有后悔药,钱沛只能硬着头皮荣任不列入朝廷正规军队编制的、无品无级的忠义军统领。
在知府衙门里经过艰苦漫长的讨价还价,包知府、牛德彪和邢毓莘三大宝安城巨头总算答应给忠义军配备一百副皮甲和刀枪。钱沛好说歹说,又讨到了今天一战缴获来的两百多副罗刹重骑兵铠甲和一堆满地丢弃的标枪飞廉。
当然,钱沛不会忘记自己的好兄弟小杜。在他的大力举荐下,小杜应征成为忠义军的副统领,专门负责在前冲锋陷阵。
但更多的待遇就没有了。粮草自筹,军饷自筹,连不足部分的武器装备都归由忠义军统领自行筹措解决。对此,邢总兵诚挚而又温柔地对钱统领表达了自己的歉意:“对不起,军队也有困难。”
钱统领可不是看到女人温柔就无条件投降的人,他还想据理力争,可没想到自己的阵营里出了叛徒。
小杜凝望邢毓莘那红肿的双眼,疲累而又坚定的眼神,护花之情油然而生,崽卖爷田不知心疼,慨然承诺由钱府出资解决忠义军饷,并另行购买堆积在军械库里的那些老掉牙装备和三颗救命用的云中雷。
两人还没到家门口,就听到劈里啪啦的鞭炮响。铃铛满面荣光,抱着吓得哇哇大哭的小钱柜出来迎接钱沛回家。
钱沛把忠义军旗随手往门口一插,抱起小钱柜走进府里。顿时,他呆住了。
原本空阔的前院在半天之间俨然变身成为一座另类的军械辎重仓库。
锈迹斑斑的刀枪、重新上弦的弓弩、用竹子削成的自制弓箭、被老鼠咬破的皮甲,包括装水用的皮囊,急救用的金创药,爷爷辈使过的牛角号……钱沛所能想到的军用物资几乎应有尽有。
但更多的是与军械辎重无关的其他东西:可以拿来做担架的门板、能够回炉锻铸成军器的各种铁制品、从自家院子里拆下来的砖瓦木料、还有许许多多五花八门吃的用的日常物品,正被自发组织起来的宝安百姓分门别类,堆砌储藏起来。
钱沛第一反应就是问铃铛道:“你从哪儿淘来的这些废铜烂铁,花了老子多少钱,能不能退货?”
铃铛摇摇头道:“没花钱。都是街坊四邻听说你要组织忠义军跟罗刹鬼子打仗,自发捐献的。我拦也拦不住,只好先堆在大院里,等你回来处理。”
怎么处理?钱沛望着堆砌如山却三钱不值两钱的捐赠品,一时没了主张。
他实在不敢想象,一个忠义军兵士脑袋套着用铁皮桶改装的头盔,身披一条烂抹布似的皮甲,手持一根霉烂发脆的长矛,背负一张没了准星的旧式弓弩,然后腰围兽皮裙,脚踏黑布鞋抵挡鬼子兵的进攻,那将是怎样一幅英气勃勃的景象?
到了晚上,赶来钱府捐物捐衣的城中百姓依然源源不绝。很快前院堆不下了,只得见缝插针另行开辟战场。
许多早先抱着明哲保身心态的城中富商,当地官宦,也纷纷遣人象征性地送来些许捐赠品。其中尤以明玉坊捐献的五十副铠甲和三十张军用强弩等物最为显眼。
牛德彪也带人跑来凑热闹。他们在钱府门外的那面忠义军旗下摆了两张长桌,趁热打铁招兵买马。
短短一个时辰的工夫,来报名的就有上千人。
钱沛高高坐在前院用捐赠物资堆成的小山上,瞅着下面川流不息的人流,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晓得这事该怎么收场。
他看到在自愿报名加入忠义军的队列里,即站着血气方刚的青年,也有半大的孩子和不再强壮的老人,甚至还有瘸了一条腿、少了一只手的乞丐。
铃铛陪坐在钱沛的身边,眼圈发红吸着鼻子道:“真想不到,连双手拄着拐棍的老奶奶也会来参军……”
钱沛苦笑道:“那是牛德彪在告示上写的,加入忠义军管吃管住还发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