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脑袋还在胀痛,但他已了无睡意,索性沐浴更衣,吃过早饭后直奔诏狱而去。
这地方他常来常往,早就成了熟客。见炙手可热的武阳公大驾光临视察诏狱工作,众绣衣使不敢怠慢,忙将他请入花厅中用茶。
不到半顿饭的工夫,绣衣使副总管唐青瓷便闻讯而至,赶到花厅拜见。
裴镌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道:“唐副总管,如今的诏狱里关着的是什么人,想必你比我更加清楚。如此重大的责任,你居然不亲自坐镇,委实有负圣恩!”
唐青瓷早得禹龙宣的密令,要她配合裴镌行事。可裴镌一来就劈头盖脸给了自己一顿下马威,未免有点儿出乎意料之外。
她忍气吞声道:“裴公教训的是,只是卑职昨晚忙了一宿,到现在还没时间合眼。”
裴镌瞅了她一眼,眼神大是暧昧,“哦”了声道:“难怪昨晚你没到我府上作客。”
敢情是为了这个!唐青瓷恍然大悟,关上厅门走到裴镌跟前,从袖口里取出一张银票道:“卑职公务繁忙,未能登门拜贺,尚请裴公恕罪。”
裴镌老实不客气,把银票塞进兜里,算算昨晚的账单应该够付了,暂且可以饶过石思远。唐青瓷顺势一倒,嘤咛轻啼坐到了裴镌的膝盖上,饱满的酥胸距离他的脸庞距离不到三寸,一阵阵诱人体香直钻鼻孔。
银票美女裴镌从来都是照单全收,今次也不例外。他搂着唐青瓷的小蛮腰,唐青瓷双手勾住裴镌脖子,眼睛里水汪汪地就像要滴出蜜糖来,在他耳边轻轻吹了口气道:“冤家,三年前的旧账还要跟人家算么?”
裴镌觉得肚子里有个小火炉烧了起来,要不是想着所为何来,早就新账旧账一起算了。他狠狠揉捏唐青瓷充满弹性的腰肢,哼了声道:“你说呢?”
结果唐青瓷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脸凑了上来。花厅里顿时变得寂静无声。那些绣衣使早被唐青瓷赶得远远的,以免他们偷听到“国事机密”。
过了许久又听见裴镌道:“咱们该办正事了,剩下的账老子先记着,下回跟你算!”
唐青瓷笑盈盈用袖口替裴镌抹去满脸的胭脂唇膏痕迹,说道:“人家连本带利把身子都赔给你了,还要怎样?大不了你把我娶回家吧!”
裴镌笑咪|咪地拍拍她发烫的脸蛋儿道:“唐王在哪儿?”
唐青瓷微露失望之色,回答道:“他被单独关在了天字一号牢房,我带你去。”
两人收拾好凌乱不堪地衣衫,并肩往花厅外走去。临开门的时候,裴镌抓紧最后机会在唐青瓷高翘的屁股上重重捏了把,害得她嘤咛娇呼连声不依。
裴镌投桃报李,从蟠龙吐珠宝戒里释出一块拳头大小的绿稀金来,说道:“上回在云中山弄坏了那两柄大锤,这块绿稀金就当我赔给你的。”
唐青瓷眸中难掩惊讶之色,接过绿稀金一掂量就晓得是货真价实的珍品。
裴镌乘机道:“待会儿你帮我在囚犯名单里查个人,她叫季墨雨,唐王府的丫鬟。”
唐青瓷欣赏着绿稀金,咯咯脆笑道:“我明白了,是不是你偷了人家的腥儿?”
裴镌这回倒老实,立刻摇头否认道:“没有,我是受人之托做件好事。”
“你做好事?”唐青瓷收起绿稀金,颇似不信。“怕是收了人家不少好处吧?”
裴镌道:“你到底帮不帮忙?”
“从诏狱里私放犯人,那是死罪。”唐青瓷手指轻戳裴镌胸口,“可既然裴公开口相求,我也只好舍命陪君子了。等看过唐王,你就把她领走吧。我会说她是被绣衣使总署策反的唐王府卧底,如今功成身退。”
裴镌早就知道以唐青瓷的手段,伪造一份季墨雨的证明档案易如反掌,事后绝不会留下任何把柄。用一块绿稀金换来菡叶的感激与信任,怎么都值得。
两人出了花厅来到地下最深层的天字一号牢房外。一名狱卒打开门锁,裴镌道:“你们到上面等着,一会儿派人送酒菜下来。”
唐青瓷带人离去。裴镌推开布满各种防护符印的厚重铁门,一股冷风扑面而来。
牢房裏面宽敞舒适,显示出入住者的贵宾身份,几十颗硕大的夜明珠悬浮半空,照得亮如白昼。
然后裴镌不是惊讶于牢内陈设的豪华,而是这个世界总充满意外……只见牢房的墙上地面,凡是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到处摆满了一张张最新成就的字画。上百部古色古香的佛家经典靠着墙壁在床榻上摆成长长的一排,诸如念珠木鱼这些念经礼佛的必备之物也是应有尽有,只差在牢里再请进一尊弥勒佛像。
唐王背门而立,仿佛并未觉察到有人进来,正全神贯注地站在书案前挥毫泼墨。
他的手腕和脚踝上都锁着用紫金打制的粗重镣铐,一根婴儿胳膊粗细的紫金链锁缠绕腰际,斜斜向上没入头顶上方的天花板中。
莫非唐王看破红尘,想出家当和尚?裴镌有点儿纳闷,轻手轻脚走到他的身后。
唐王正在画的是一幅群虾戏水图。凭良心说,比裴镌的画技强出不少。
许是画得累了,唐王轻嘘口气放下画笔,一回头这才发现裴镌的存在。
如果不是确定了这儿就是天字第一号牢房,裴镌几乎以为自己认错了人。
才十来天没见,唐王已未老先衰,以往盛气凌人的贵族气派荡然无存,眼圈发黑深陷,颧骨倒是长高了不少。
“钱掌柜,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在些微的诧异之后,唐王面露和善的笑容。
“刚到没一会儿。”裴镌回答道:“见殿下在作画,便不敢打扰。”
“失礼,失礼!”唐王连声抱歉,又问道:“你看我画得如何?”
“好!”裴镌翘起大么指,赞道:“这几只草虾惟妙惟肖,就像真的一样。尤其底下那条自由自在游弋的小鱼,更是别出心裁。一般人画鱼,吐出的水泡总是往上,惟独殿下不拘常理独树一帜,所有的水泡都是往下……咦,殿下您怎么了?”
唐王脸上的笑容渐渐僵硬,咳嗽道:“钱掌柜真会开玩笑,翠竹怎能是草虾,还有那只啄米的小鸡,怎么摇身一变成了小鱼。哈哈,哈哈哈哈,有趣,实在有趣——”
裴镌不由对唐王的书画造诣叹为观止,心中敬仰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
等唐王笑得差不多了,他才说道:“殿下,实不相瞒我是奉陛下的旨意来探望您。”
唐王笑声停歇,望着书案上的小鸡啄米图沉默半晌,低叹道:“陛下?他已经登基了?难得还记挂着我。”
裴镌心道:“除非你翘辫子,否则他想不记挂也难。”脸上作出一副感慨之色道:“兄弟如手足,打断骨头连着筋。陛下早知你是受了奸人鼓惑才一时冲动干下糊涂事,故而有意赦免。只是……有人兀自心存幻想,妄图卷土重来。陛下不能不有所顾忌,更担心朝中大臣会有不同意见。”
唐王心底里一阵兴奋。谁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分明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别看自己身陷囚牢,只要外面有人,禹龙宣想要安生也得看自己脸色。
他面容沉痛,叹息道:“是我对不起陛下!请你转告,就说我自知罪孽深重,甘愿伏法。只求他能赦免我的家人,也不枉兄弟一场!”
裴镌摇头道:“陛下连你都不忍杀,又岂会加害你的家人?他之所以将你幽禁在牢中迟迟未下决断,就是为了等个台阶下。”
“台阶?”唐王眼睛一亮,又迅速黯灭道:“钱兄,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裴镌微笑道:“如果我是殿下,就立刻写一份言辞恳切的服罪状,痛陈罪过以表悔悟之心。同时恳请陛下允许你戴罪立功,劝说余党放弃抵抗,早日投案自首,以免天下苍生再受兵灾之苦。”
唐王心头冷笑。果然,裴镌是禹龙宣派来的说客,可惜演技太蹩脚了点儿。
他故作踌躇道:“不瞒钱兄,我也早有此想。可是仅凭文告,大家在外面未必会信。”
裴镌摆手道:“此事不难,届时一道赦令传到诏狱天下皆知,谁都会明白。”
唐王一咬牙道:“好,我写!如果能活着出去,我便出家为僧,青灯终老!”
当下裴镌磨墨,唐王执笔,转瞬间洋洋洒洒便写了上千字,却刚刚才叙说完他和禹龙宣之间的深厚兄弟之情,慢腾腾转入正题开始陈述自己的种种罪状。
又过了会儿,狱卒送来酒菜。唐王依旧废寝忘食笔耕不辍。裴镌见状建议道:“殿下,莫等酒菜凉了。咱们吃饱喝足接茬再写如何?”
唐王欣然停笔,两人上桌用饭。席间谈笑风生,仿佛都忘记了不久前彼此间还曾势不两立欲置对方于死地。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狱卒撤下残羹冷炙,唐王小憩片刻回到书案前继续练字。
练着练着,他的身子猛然一抖,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扑倒在了书案上。
“你们……够狠!”唐王艰难地抬起头,至死都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中毒的。要知道,他喝的酒吃的菜,裴镌也一起吃喝过!他怨毒的目光直射裴镌,咬牙切齿道:“禹龙宣,我死后必做厉鬼,绝不饶过你!”说完这话,脑袋往下耷拉没了声息。
裴镌用手指轻探唐王的心口,已停止了跳动。
从表象看,唐王脸色微微发白,并不像中毒的样子。裴镌慢慢抽出唐王手中的毛笔,换了根先前藏起的筷子握紧他的手心,然后运劲回刺扎入咽喉。
彤红的鲜血立时流满书案。裴镌抢在服罪状被鲜血完全染红前将它取到手中,却只留下了前头的七页文字,将最后两张关于恳求禹龙宣顾念亲情准予戴罪立功的内容全数毁灭。
办完事,裴镌走出死寂的牢房。关门时,他望了唐王尸首最后一眼,喃喃道:“你走的是条死路,还痴心妄想能够全身而退?禹龙光……你太天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