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宴会与误会(1 / 2)

停岸 长青长白 4536 字 2个月前

老太太的模样和林桁想象中的有些出入,她满头银发,精神矍铄,穿一身端庄的墨绿色旗袍坐在一张轮椅上。

衡月推门而入的时候,她正笑眯眯地在逗衡月的一位小堂侄,看起来极为和蔼。

房间里共有十多人,看着热闹融洽,但林桁注意到,有两对中年夫妻带着儿女局促地站在角落,连老太太的身都近不了。

小堂侄说小,其实也不小了,看上去已有十二三岁,衡月的母亲离世后,这位小堂侄便被老太太当作下一任继承人在培养。

衡家除了衡月去世的母亲,就只出了这位小堂侄一名继承人,虽然家业庞大,枝脉却是不兴。

屋里的人见衡月领着一个面生的少年进来,愣了片刻,但很快就都热切地打着招呼。

“衡月来啦!”

“姥姥刚才还提到你呢,想着你怎么还不来。”一位体态丰腴的女人笑着道,这位就是小堂侄的母亲。

如此种种寒暄,但竟是没一人问林桁是谁。不知道是因为老太太先前骂衡月的时候顺带着提及了他,还是因为众人碍于衡月的面而不方便问。

衡月点头一一回过,走向正中自她进门就没拿正眼瞧她的老太太,她把备好的礼物递给老太太身后站着的助理,道:“姥姥,寿辰快乐。”

林桁按照先前衡月的授意,独身站着观望,没贸然开口。

衡月怕他热脸贴冷屁股,无辜被骂一顿。

衡月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林桁随着衡月一同看向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上一刻老太太还笑容满面,下一秒林桁就见她嘴角一搭,顿时收了笑。

老太太撩起眼皮瞥向衡月,又看了林桁一眼,冷笑道:“看来是我老不死的扰你清闲,累你百忙之中抽出空来应付我。”

她没看衡月送来的礼,垂下眼,语气嘲讽:“天都黑透了,你有这份心,怎么不等宾客散了再过来?”

两句话的工夫,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

林桁实在没想到衡月的姥姥对她会如此刻薄,但他更没想到,衡月的骨头也硬得硌人。

衡月神色未变,反而顺着老太太的话道了句:“那您保重身体,我下次再来看您。”

随后她拉住林桁,竟真的作势要离开。

林桁总算知道顾行舟为什么会劝衡月“下嘴轻点”,因着祖孙两人流着相同的血,这不相让的脾气也都出自一脉。

但衡月刚转过身,脚下还没迈出一步,就听到“砰”的一声——

青瓷碎裂,茶水四溅,老太太竟是扬起拐杖就掀翻了桌上的茶具。

瓷盏骤然碎了一地,流洒在地面的茶水滚烫,还泛着热气。众人面面相觑,又像是已经习惯了这场面,为免祸及自身,有些麻木地站远了些,想来老太太当着众人发脾气也不是头一回。

方才在老太太旁边讨巧卖乖的小堂侄,此刻也已是一副快吓哭的脸色。

衡月对此更是早就习以为常,她掀起眼帘,神色浅淡地看着轮椅上的老人。

老太太年轻时脾气就硬,只身闯北州,后又赴国外,衡家也是在她手里发家的。

可到了老年,眼看着身边的人一个个长出硬骨,她的恶脾气也愈发变本加厉,如今已经到了容不得他人忤逆的程度。

几个子女中,老太太最器重衡月母亲,可偏偏衡月母亲是最叛逆的那个。

而从小乖巧听话的衡月,也在父亲死后与老太太生了不可愈合的嫌隙。

无关其他,只因自衡月记事起,老太太就厌恶她父亲。她父亲温柔持家,但在老太太看来却是窝囊,在衡月的记忆里,老太太看她父亲的眼神犹如看一团令人生厌的破烂棉絮,每次见面都是恶语相向。

她父亲并无什么过错,若非说有,那便是错在没入了老太太的眼,和她最出息的女儿结了婚。

众人见气氛不对,都不想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一人牵头往外走,没半分钟,所有人就都带着孩子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很快,屋里只剩下衡月、林桁和老太太三人。

老太太没看衡月,而是眯眼打量着林桁,苛刻道:“我原以为是只手眼通天的狐狸精,没想和他爸一样是个空有皮囊的孬货。”

衡月的父亲好歹出身权贵,尚且优雅知礼,而出身乡农靠脸上位的林青南,老太太更是瞧不上。

老太太苍老的声音不显疲弱,透着股积年的威压,她冷笑一声,骂完林桁又转过头骂衡月:“你和你妈一样没用,都被姓林的蒙住了眼睛。”

她说着狠话,但语气里却也透着几分晚年丧女的悲痛。衡月和林桁各自的原生家庭都不怎么正常,林桁对他父亲没什么感情,他自身也不在意旁人的闲言碎语。老太太的话他听了也就听了,衡月叫他别往心裏去,他也照做。

但当他听见老太太骂衡月的那句“你和你妈一样没用”,却狠狠皱了下眉心。

衡月被老太太骂惯了,眉毛都没动一下,她抬眸淡淡地看着老太太:“您让我今日带他来,就为了说这么些话?”

见老太太似又要骂,她捏了捏林桁的手,对他道:“林桁,你先下楼去吃点东西。”

林桁有点不放心她,衡月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冷静道:“没事儿,去吧,我待会儿来找你。”

林桁本想留下来陪她,但听见这声“没事儿”后,连一点违背的想法都生不出来了,他乖乖点了点头:“好。”

林桁的确让人省心,但凡他不识趣地多犹豫两秒,老太太都得多摔几只杯子。眼下见他如此听衡月的话,她倒还没了发火的由头。

林桁带上门离开,走出门没两步,还没下电梯,就看见了在电梯旁站着的顾行舟。他靠在墙上,像是在等人。

顾行舟指间夹着烟,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隔着寥寥上升的薄烟看向走近的林桁。

男人与少年,两人各自一身泾渭分明的黑白西装,隔着寂静的走廊无声对视,视线交汇,空气中仿佛激起了刀光剑影。

林桁面色平静地抬步往前,擦身而过之际,男人低沉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

“谈谈?”

林桁和顾行舟来到了一处视野开阔的观光露台。

夜色在不知不觉中降临大地,北州的夜晚很难看见大片璀璨的星辰,墨蓝色的天幕上,只有北极星沉默地俯瞰着这片繁荣喧闹的地方。

衡月不在的地方,林桁陡然从一名乖乖仔变成了刺头,他神色冷然地看着顾行舟,而顾行舟也卸下了温和的假面。

两人皆暴露出性子里锋锐的一面,气场强大,一时之间,视线仿佛擦出火花。

良久,顾行舟突然低头轻笑了一声,那笑声没什么温度,不像是在笑林桁,更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他觉得自己真是无可救药,竟愚蠢到用这种野蛮的行径和一个连象牙塔都还没出的小孩对峙。

输了如何,赢了又如何,逞一时威风根本毫无意义。

顾行舟点燃支烟,靠在冰凉的墙砖上,突然开口问了林桁一个问题。

“你了解她吗?”

这个“她”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顾行舟抬眸盯着林桁的眼睛:“你如果了解她,那你就该知道南月她没有心,他们衡家人,血天生是冷的。”

顾行舟的语速不疾不徐,仿佛闲聊般的平淡语气,说的话却叫人不禁生寒。他分明是以喜欢衡月的身份站到了林桁对面,可却没一句话在夸她。

林桁自然不信顾行舟的话,他蹙紧眉心:“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顾行舟见林桁像看疯子一样看着他,不怒反笑:“她对你好,那又如何?”

他不轻不重地刺|激着少年敏感细腻的神经,似嘲讽又仿佛自嘲:“南月看起来温柔,其实是因为什么都不在意,你不了解她。”

衡月和顾行舟退婚的原因顾川告诉过林桁。顾行舟一时情迷,和人在办公室里荒唐行事,被衡月撞见个正着。

顾川厌恶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提起顾行舟自然没一句好话,这其中是否有隐情林桁并不知道。但听顾行舟此时的话,他觉得很可能就是实情。

林桁对衡月从来是无条件信任,衡月在他心裏和天上月没有区别,他万不会因为顾行舟几句话而动摇。

他平静地看着顾行舟,反驳道:“我不是你,不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错事。”

顾行舟低笑一声:“人都有劣根,谁都不例外。不然你觉得,以南月的地位,要什么样的男人没有,她为什么和你在一起?”

林桁没说话,因为他并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甚至他也多次问过自己——他凭什么?

顾行舟目光如炬地盯着他,似乎看透了他在想什么:“怎么?不清楚?不如我告诉你。”

不等林桁拒绝,他一针见血地道:“你比起别人的优势,无非是年轻。上赶着送过去,南月也是人,没有道理会拒绝。”

顾行舟一介老谋深算的商人,人言鬼话掺杂在一处,叫人分辨不清。

剑拔弩张的气氛在顾行舟这一番话里愈演愈烈,顾行舟不甘衡月的选择,而林桁则不满顾行舟句句贬低衡月。

林桁道:“既然她在你眼里这般一无是处,你又何必和我说这些?”

顾行舟吐了口烟:“我不在乎,我认识她十几年,对她知根知底,她恶劣也好,伪善也罢,我喜欢她这个人,她怎么样我都喜欢。”

“是吗?”林桁慢条斯理道,“可惜了,她没有选择你。”

顾行舟冷漠地看着他,不屑地说:“一时选择又如何,你前途未定,耗得起吗?”岑寂的夜风拂过少年笔挺的西装,林桁的心绪没有哪刻比此时更平静。

他听了顾行舟的话,甚至语气有些庆幸:“你也说了,我年轻。她如果看上我这份年轻,我就趁现在还年轻陪着她,就算你是对的,那我输了也就输了。”

少年清朗的声音坠入风中:“我心甘情愿。”

顾行舟拿着烟的手停在半空,接下来的话也就这么断在了腹中。他没料到林桁的反应会这么沉静,沉静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

他阅人无数,自以为看透了这个比他少了十岁的少年,却没想到林桁的内心比他预想的要更加固执。

如果顾行舟品行再卑劣些,他或许还能告诉林桁他和衡月结婚是两家人众望所归的好结果,又或者恶劣地以少年的贫穷来践踏他敏感的自尊心,但现在似乎都没有了必要。

因为他明白这些话并不足以撼动林桁。

他以为林桁像他父亲一样善于勾引人心,或者好歹藏了几分心机,可他没想到衡月或许看上的就是块石头。

顾行舟看着少年清透的眼睛,片刻后,淡淡说了一句:“你不是这样的人。”

嘴上说得情真意切,仿佛飞蛾扑火也在所不惜,可爱一个人,又有谁有办法心甘情愿。

林桁不准备再和顾行舟多言,他转身离开,但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

少年背对着顾行舟开口,声音和来时一样冷静,似乎顾行舟的话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

他说:“姐姐是个人,更不会没有心,你觉得她的血是冷的,只是因为她不喜欢你。”

说完这一句,他没再停留,径直离开了此地。

清冷的夜风扬起男人的衣摆,少年的身影消失在转角。顾行舟电话响起,良久,等到风吹灭了香烟的火星,他才把兜里振个不停的手机掏出来。

“你人呢?”那头不等他出声,火急火燎地开了口,“我的顾总,宴会都开始了,好不容易正大光明地堵着次证监局的人,你躲哪去了?”

顾行舟重新掏出支烟点燃,缓缓道:“谈了个合同。”

那人古怪地安静了一会儿,继而嘟嘟囔囔:“……那倒是我错怪了你,我还以为你逍遥去了呢。”

接着那人又问:“什么合同?谈得怎么样,成了吗?”

“成个屁。”顾行舟弯腰趴在露台围栏上,抬首望着远方长夜下看不到边的城市灯光:“对方油盐不进,还被戳着心窝子削了一顿。”

电话里的人“啧啧”叹了两声:“谁啊?能戳动你那石头做的心窝子?”

顾行舟低笑一声:“我算什么石头。”

他想起林桁刚才一副就算被衡月抛弃也愿意的模样,抽了口烟徐徐缓吐出来:“傻子才能做石头。”

宴会开始,老寿星腿脚不便,衡月的大姨替老太太上台发言。

老太太在房间衝着衡月发了好一通火,此刻又心安理得地叫衡月推着她下楼。

众人的目光聚焦在台上,衡月绕开人群,推着老太太往较为僻静的角落里去。

老太太也无异议,她一把年纪了,喜欢清静,若不是身为宴会主人,怕是来都懒得来。

老太太坐在轮椅上,腿上横着一只色泽醇厚的楠木拐杖,她似随口一般对衡月道:“我听行舟说你开始接手你妈之前的工作了,当初跟着她一起打江山的那帮人不好应付,你压得住吗?”

衡月总是和她对着干,以至她关心起衡月来都十分别扭。

衡月不吃她这套,语气冷淡道:“他倒是什么都跟您说。”

老太太一听这话立马就沉了脸:“他不跟我说!难道你个没心没肺的会主动告诉我老婆子吗?!”

衡月不置可否,只道:“您才吃了药,别再动气。”

老太太瞪她一眼,怎么看这气也没平下去:“你妈是这样,你也是这样,被一张皮相迷惑,勾得魂儿都没了。”

衡月不知道老太太怎么又扯到林桁身上去了,她没应话,寻到一个偏僻处停下轮椅,从轮椅后抽出一条毛毯搭在了老太太腿上。

老太太不满她的沉默,咄咄逼人道:“怎么,你难道想学你妈,还要和那小狐狸精有以后?”

衡月听她一口一个狐狸精,心裏竟觉出了几分趣味,这起码说明林桁那张脸入了她这双挑剔的眼。

老太太不依不饶:“他年纪轻轻,一没背景二没能力,对你的生意能有什么助力?一穷二白,和他爹一样,攀上高枝就想变凤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听到这儿,衡月的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因她很清楚老太太这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里藏着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