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太太是来催婚的,还专门说给林桁这个她老人家眼里的小拖油瓶听了一遍。
林桁一边说,一边心神不定地收拾东西,不经意间,掏出的一叠卷子里掉出张粉白色的纸张来,在空中转了两圈,轻飘飘落到了衡月脚边。
衡月弯腰捡起来,打开一看,满满一页都是字。
信的边角都有点旧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塞进去的。
衡月扫了两眼,没多看下去。她合上纸张,眉尾挑了挑,递回给林桁:“你的信。”
学校里抱回来的资料多,林桁收拾东西时也没细看,直接一股脑就塞包里带回来了,压根儿不知道自己卷子里什么时候多了封信。
他接过来看了两眼,神色怔住,看起来比衡月还意外自己包里有封信,紧接着,他忽然就想到了顾川前几天诬陷他在学校和女生嬉笑打闹的事。
他下意识就想解释,但在看见衡月的表情后,却又蓦然熄了这个念头。
衡月的表情仍旧一如既往的淡,她眉眼微微垂着,看着平板上接下来几日的行程表,眼睫在眸尾落下一层浅薄的阴影,似乎——
不是似乎,她的确不在意这封信。
林桁沉默片刻,将信扔进垃圾桶,低着头继续收拾东西。他看起来若无其事,可半分钟后,他像是装不下去了,转身看着衡月:“你不问问我吗?”
衡月抬眸,不解地看着他:“问什么?”
林桁握紧了手里的书:“信,各种其他的事,什么都行。”
他说得很急,但衡月注意到他讲的都是关于感情上的事。
她思考了片刻,问他:“以前没有人给你写过信吗?”
林桁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样问,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没有。”
衡月露出一副吃惊的神色,仿佛觉得没人给他写信是件罕见的事,她惊讶道:“如果是在我读书的时候,给你写信的女生应该会有很多。”她说到此处,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扬起嘴角,“恭喜,乖仔长大了。”
说罢,还走近揉了揉他湿润的头发。
她这话似在夸他, 但林桁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恭喜?这有什么值得恭喜,顾行舟离婚的时候她也对他说恭喜。
他一点也不想要恭喜,哪怕衡月冷着脸骂他一顿,他都会比现在好受。
因为信的事,夜里,林桁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衡月笑着与他说的那句“恭喜”。他爬起来,靠坐在床头,视线穿透黑暗望向与隔壁卧室相连的墙壁,像是要透过墙壁看清在墙的另一侧安然熟睡的衡月。
他拿起手机,点开微信,看着这段时间与衡月的聊天记录,一点一点慢慢往上翻。
因为早晚都待在一起,他们之间的聊天其实不多。衡月怕自己打扰到林桁学习,林桁则是嘴笨,有时候即便想和衡月聊天也不知道说什么。
不像顾川,就小猫的事每天都能换着花样地给衡月发十几条消息。
林桁退出来,点进和顾川的聊天记录,调出键盘敲字。
LH:姐姐有和你说过恭喜吗?
此刻已经凌晨两点,顾川大半夜竟然还没睡。手机顶部显现出“正在输入中”,很快顾川回了消息,就一个符号。
GC:?
LH:说没说过?
手机那头的顾川抱着猫坐在沙发上,面色古怪地盯着手机,认真思索起林桁的话来。但不是在思考问题的答案,而是在想林桁这三更半夜的突然发的哪门子疯。谁会把别人对自己说过的这种平常话记得清清楚楚。
最后也不管衡月究竟有没有和他说过,顾川直接回:昂,说过。
LH:她怎么说的?
顾川一通胡扯:当然是满怀爱意地看着我这个她最爱的弟弟,温柔地说“恭喜”。
林桁看着顾川发过来的消息,意识到他在胡扯,沉默了两秒,敲下四个字。
LH:精神小伙。
顾川看见这话,气得抱着猫就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这书呆子别的没学会,骂人倒学会了。
他拨通林桁的电话,打算连着上次的份一起骂回去,但林桁看了眼来电,打开静音,将手机扣在一旁,不管了。他看了眼时间,打算睡下,但忽然,门锁转动的声音响起,拉回了他的思绪。
家里只有他和衡月两个人,此时门外是谁不言而喻。
房门推开时几乎没有声音,柔和的月光倾注进房间,林桁这才想起自己忘了锁门。
他睡觉习惯拉紧窗帘,此时房内光线昏暗,如在四周蒙了块厚重的黑布,只有门口的方向破开个洞,得见几分光色。
林桁伸手打开台灯,怔怔地看着站在门口的衡月。
衡月已经很久没有梦游,他都快忘了她的这个习惯。
想了半夜的人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林桁抿了下唇,如每次看见她时一样,刚想唤声“姐姐”,但一时间想到了什么,又把这个彰显着年龄差距的称谓吞回了喉咙。
衡月连鞋都没穿,白皙的双脚赤|裸着踩在浅灰色地板上,目的明确地朝床走来。
林桁曾经遭过衡月两次“毒手”,在衡月靠近时,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耳朵,手撑在身后,仰着身躲了一下。
他有点怕衡月捏他耳朵,很痒,还有些难受……
但衡月这次并不是奔着他的耳朵而来,在林桁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缓慢而熟练地爬上了床。
林桁坐在床上靠近门边的位置,衡月一躺上来,四肢难免和他有所触碰。
他睁大双眼,有些慌张和无措,身体深处仿佛有口巨锺在敲响,一刻不停地鼓动着林桁的耳膜,震得他头脑发蒙。林桁眨了下眼,不敢乱动半分,连呼吸都克制着放缓了。
此时他才忽然明白过来,为什么衡月之前会叫他晚上睡觉时记得锁好门。
又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刚来北州时,明明衡月是独居,家中的客房却铺好了被褥。
少年试图平静心绪,却怎么也无法静下来,甚至因为紧张,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发热,短短半分钟,后背便浸出了一层热汗。
他偏过头,强迫自己挪开视线望向别处,灯光落在少年慌乱的眉眼间,最终,他还是情难自禁地转过头,将视线转回到衡月安睡的脸庞上。
他本可以叫醒她,甚至直接将她抱回她的房间,但他并没有这么做。
他坐得远远的,然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像一只小狗在偷看一朵熟眠的花。
他偏过头,过了会儿,脑袋又忍不住转了回来。
“姐姐……”少年低唤了她一声,声音散在静谧的夜晚里,并没有人回应。
衡月身上有种十分惹人的脆弱感,那种脆弱感很不寻常,并非她内心软弱,而是由姝丽的容貌与坚韧的性格造就。当她不经意间露出那股易碎的柔弱姿态时,总会让人不由自主地将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至少对于林桁而言是这样。
此时,她呼吸清浅,像只柔弱的幼鸟般安静地窝在被子里,林桁足足看了一个小时也没舍得挪眼。
她小半张脸颊陷入枕头,细眉长目,眼尾微微挑起,没有涂口红,但唇色依旧红润。
她睡姿放松,两条细肩带只剩一条还挂在肩上,另一条顺着肩头滑下来,松松垮垮搭在臂膀上,露出颈下两道纤细漂亮的锁骨。
林桁想替她把肩带拉上去,但手悬在空中十多秒,又不知要如何下手。
他心中不净,把自己放得太低,又把衡月看得太高,觉得无论自己碰到她身体哪个部分都是亵渎了她,最后只好将被子往她肩上提了提。
几缕绸缎般顺亮的长发蜿蜒披散在枕上,林桁看了一会儿,拿起放在一旁的手机,没理会顾川打来的两个未接来电,打开相机调至静音,不太熟练地将摄像头对准她,按下了快门。
手机屏幕里画面定格,裏面并不见衡月的脸,也看不见她的身体或是一小片裸|露在外的雪白皮肤。
他心不净,品行却正,做不来偷|拍的事。
占满屏幕的照片暗淡又蒙胧,只是一小缕落在他枕头上的乌黑长发。
为了不拍到衡月的脸,那缕头发只占据了照片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
除了林桁自己,谁也不会知道那缕头发属于谁。
林桁像是已经觉得满足,他放下手机,轻柔地替衡月掖了掖被子,没有再试图叫醒她。
房间里明亮的光线熄灭,转而换上了一抹柔和温暖的台灯光。
晚安,姐姐。
林桁半坐着靠在床头,就这么安静地看着她,以一个并不舒服的姿势,生生捱到天快亮,才终于合了会儿眼。
清晨,朝阳透过客厅的落地窗,斜照在明净的地板上,明朗的浅金色光线散发出不容忽视的热度,烘烤着房间里的每一寸空气。
昏昏沉沉间,衡月感觉自己身边仿佛燃着团烈火,烧得她在半梦半醒间出了身热汗。
她意识还没有完全回笼,脑子也还迷糊着,并没有睁开眼,伸手去摸空调遥控器。
但她动了几下后,发觉出有点不对劲。
她感觉到身边躺着个人。
脑中似有一记烟火鸣啸炸空,衡月顿时惊醒了过来。
衡月此刻的脑子怕是比林桁在考场上时还要清醒,她先看了眼四周,发现这裏并不是她的房间后,便大概明白过来——自己又梦游了。
林桁靠坐在床头,两只手远离她的身体,一副想动又不能动、被她占尽了便宜的模样。
他闭着眼,呼吸匀称,似是睡着了,但他呼吸有些重,满身是汗,显然睡得不太安稳。
衡月愣了好半晌,慢慢坐了起来。
她的心理素质强大得可怕,坐起来后,她甚至还思考了会儿是该直接出去还是叫醒林桁。
为了之后相处不太尴尬,她选择了后者。
衡月和他稍微拉开了些距离:“林桁。”
他睡得不沉,听见声音,眼睛很快动了动,只是上下眼皮像是被胶黏住了一样,睁眼的动作极其缓慢,明显是没睡够。
少年睁开眼,涣散的眼神聚焦在衡月脸上,从迷糊到清醒的过程中,衡月看见他视线有片刻的迟滞。
他快速坐直身,往后退了退,动了动嘴唇,唤了声:“姐姐……”
林桁黑沉的眼眸里似有雾气,脸颊泛红,衣衫都湿了。
衡月没问“我怎么跑到了你床上来”这种废话,也没同他说“抱歉”,而是先发制人道:“你昨夜没有锁门吗?”
林桁听见她这样问,顿时手都不知往哪放了,仿佛是因为他故意没锁门才导致了此时的尴尬局面。
甚至还产生了几分愧疚之情。
他结结巴巴解释道:“抱歉,我忘了……”
衡月不动声色地点了下头,淡淡地“嗯”了一声。
她面色平静,似乎这件事对她来说没什么大不了。当然也可能是强装镇定、故作无感,不过林桁无法分辨。
“……下次记得锁门。”衡月说罢,掀开被子就要离开,显然打算就这么把事情了了。
林桁却握住了她的手臂。
衡月些许惊讶地转头看他,见他也面露茫然,似乎同样没料到自己会这么做。
仿佛挽留她,只是他下意识做出的行为。
但回过神来后,林桁并没有松开手,反而将她抓得更紧。
他抬眸盯着被他圈在手里不放的衡月,黑长的睫毛在光影里很轻地颤动了一下,也不说话,就只是睁着双被汗水洇湿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轻轻挣了下手臂,察觉他不肯放开,也就放弃了。
衡月看着林桁,有一瞬间,眼前的少年和多年前雪地里那个孩子的身影完全重合在了一起。她按下心中陡然升起的怜爱之情,开口问道:“怎么了,不舒服吗?”
林桁昨晚没盖被子,吹了一宿空调难免着凉。他的唇瓣动了一下,又重重抿紧了:“嗯。”
衡月望着他,用手背探了探他额头的温度,手刚贴上去,就换来一双湿润的眼睛。
他看着流了满身的汗,实际上体温不算太烫,但她不可能放任他这样烧下去。
衡月正打算开口,却听见林桁突然叫了她一声。
“姐姐……”
“嗯?”
林桁似乎对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感到难以启齿,他垂下眼睑,复又抬起来看向她:“你能不能……陪陪我……”
滚热的汗珠顺着少年剑锋般的眉梢滚落,他不太会求人,语气有些生硬,但嗓音却十分柔软。
眼前的人和很多年前坐在花台上还悬着脚的小男孩相比已经大不相同,个子蹿得太高,同是坐在床上,衡月却要仰起下巴才能看见他的脸。
就连模样也变了许多,他那时脸上的婴儿肥未消失,怎么看都可爱得惹人心怜,但如今这张脸不笑时,却很能唬住人。
然而无论那时还是现在,只要面对衡月,林桁身上都只剩下了乖巧的姿态。衡月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后,花了一秒的时间去思索这话里是否存在着男女之间的暧昧情意,无怪她多想,因为林桁此刻看她的眼神算不得纯粹。
她问他:“林桁,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林桁垂下眼帘:“知道。”
他似乎觉得这话分量不够,又添了句:“我很清醒。”
他这么说着,可那烧得满身汗的糊涂样看起来却和清醒两个字搭不上边。
“姐姐,我想你陪陪我,就呆在这儿……和我。”他红着脸低声说,像只讨乖的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