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海中的灯(1 / 2)

停岸 长青长白 5053 字 27天前

“喂,你好,请问是衡月小姐吗?”

早上九点多,衡月接到一通来自苏安省南河市的电话。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操着口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喂”字拖得很长,带着抹纯朴的方言口音。

今早天色蒙蒙亮时衡月才睡着,躺了不到四个小时,头脑昏沉得仿佛塞了满满一脑袋湿棉絮,此时骤然被手机来电的振动吵醒,心脏震跳加速,仿佛有头皮鼓在胸腔里擂动,很不好受。

房间里冷风吹拂,空调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她蜷在床上,眼皮像粘了胶,捏着手机含糊回了几个字:“嗯……我是。”

声音低哑,分外无力。

那边听见她的回话,情绪十分激动:“哎呀,太好了!太好了!终于联系上你了,衡小姐你好,我是南河市安宁村的村长,联系你主要是想跟你商量一下你弟弟林桁的事。”

……

弟弟?她哪里来的弟弟?

衡月皱了下眉,眼睛张开一道狭长的缝,忍着屏幕刺眼的亮光瞥了眼来电显示,看清上面“苏安南河”几个大字后,回了句:“抱歉,你打错了。”

说完不等对方回复,就挂断了电话。

衡月住在北州市,看见别省的来电,认定这是通拙劣的诈骗电话。为了不再被吵醒,她开了勿扰模式,将手机扣在一旁,又闭上了眼。

但她一动不动地躺了近一个小时,除了突突跳痛的太阳穴越来越昏胀以外,却再无半点睡意。

她的睡眠状况一向不佳。

衡月认命地睁开眼,摸过手机,发现上面显示着两个未接来电和几条彩信。

未接来电正是先前接到的那通“诈骗电话”,而那几条未点开的信息也来自于同一个号码,在网络普及的今天,竟是很少还有人在使用的彩信。

如今电话诈骗这么执着了吗?

衡月本能地感觉到了些许异样。

她点开信息,径直撞入视线的是一张标准的证件照,几乎占据了手机整个屏幕,照片里是一个模样清俊的少年,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

证件照似乎是手机镜头怼近了拍的,尺寸很大一张,但像素却不太好,拍得有点模糊。不过仍可看清照片里少年的长相。

面骨清瘦,眉目漆黑,挺鼻薄唇,五官生得极好,但神色却很平淡,没什么表情地看着镜头。

充其量也不过一个长得不错的少年人,但就是这张照片,却让衡月愣了足足半分钟。

因为照片里的这张脸,和她去世的继父竟有三分相似。

就像是……就像是一对父子。

衡月怔怔地看着照片,若有所思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打开床头灯,浏览起另外两条长逾百字的信息。

信息里说照片里的这个少年名叫林桁,正在南河读高中,爷爷奶奶已经相继去世,之后身边就没了监护人。

给衡月发消息的是林桁村里的村长,林桁无依无靠,也没有收入来源,为了高三中途入学,参加高考,前段时间村长便去帮林桁办理了国家的学业补助申请。

但半月后,村长收到消息说补助申请没办下来,后来一查,才发现他法律上还有好几个家属——父亲、继母和继姐。

但其中只联系上一个继姐,也就是衡月。

林桁补助申请表上填写的是单亲家庭,与事实不符,根据相关要求,补助没办下来,因此也就上不了学。

这都还不算什么,更主要的问题是,林桁如今才十七岁,还未成年,法律要求尚未成熟的未成年人必须和监护人居住,不然就要以保护之名被送往未成年看管院。

那种地方,和孤儿院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村长言辞恳切,再三请求,信息里没有要求衡月这位素未谋面的姐姐担负起照顾林桁的责任,只恳请她帮忙联系一下林桁的父亲。

显然对方还不知道,林桁的父亲林青南已经在半月前离世了。

衡月逐字逐句看完,放下手机,神色迷茫地盯着虚空处看好一会儿,而后下床从保险柜里翻出了户口本。

衡月的母亲和林青南在十二年前结婚,衡月从来没听说林青南还有一个儿子,她母亲也没同她提起过。

两人先后在半年前和半月前去世,衡月后事未处理好,也还没去办死亡证明,此时翻开户口本一看,才发现户口本里明明白白写着四口人。

翻过前三页户页,后面是一叠空的透明保护层,衡月捏了捏户口本的厚度,敏锐地察觉出了不对,她挨页仔细又翻了一遍,才在其中不起眼的一张保护膜里发现一张对折夹在裏面的薄纸。

衡月抽出一看,赫然是林桁的户口页,且户籍地址和村长提及的信息都能对得上。

衡月不知道为什么她母亲和林青南要将林桁的户口页藏起来,两人已经去世,她也找不到人询问。

但蓦然得知自己法律上还有个弟弟,衡月面上的表情却很淡,没有喜悦,也不见被隐瞒了十多年的愤怒。

她把林桁的户口页展平放回保护层里,唇瓣一动,忽然极缓地呼了一口气,像是觉得这事十分荒唐,但又有种无从推卸的责任感。

她望着手机里林桁的照片,手指在屏幕上轻点了点,发出“嗒、嗒”的响声,不知在思索什么。

她的狭长的眼尾微微垂下,明亮的手机屏幕上,少年略显青涩的脸庞映入眼中,过了大约五分钟之久,衡月拨通了电话。

衡月所在的北州市和林桁所在的南河市隔了两千多公里,第二日,衡月乘飞机飞往南河,出了机场,就径直打车前往了安宁村。

联系衡月的村长姓李,是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人,她同村长在村委会见过面后,简单寒暄了几句,两个人都想着尽快将事情解决,便没多言,一起前往了林桁家中。

去林桁家有一段泥土小路,车子进不去,只能步行。

快三十度的天气,衡月撑着把遮阳伞,感觉脸上的妆都要晒化了,她实在没料到南河的天气这样毒,好像和北州不是同一个太阳。

见到衡月后,村长一路上都显得十分高兴,但又有点忐忑,他拎着一只军绿色大号保温杯,就这么走在烈日下,话语不停,明里暗里都在夸林桁,似乎很担心衡月会突然改变主意。

毕竟衡月一来就说要带林桁去北州生活,这并不是个小事。

“林桁是个懂事孝顺的乖娃子,这些年他爷爷奶奶身体不好,一直都是他一个人在照顾,老两口虽然体弱多病,但有林桁在,走得也不算痛苦,只是可怜了林桁,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没想他那个爹也跟着走了,虽然不靠谱,好歹是个亲人,唉……”

村长口音有点重,一会儿一句夹生的普通话,一会儿一句地地道道的方言,衡月只能听懂个大概,但她没打断,跟在村长后面安静听着,时不时附和一句礼貌地给个回音。

不知是放周末还是怎么,去林桁家的路上遇到几个十岁多的孩子窝在田沟里,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什么。黑乎乎的脑袋从田坎冒出来,黑漆漆的凌乱短发犹如几丛未经打理的杂草,仿佛长在了田坎上。

衡月穿着高跟鞋,怕扭着,盯着脚下不太平整的路在走,压根儿没发现几个小家伙,只听村长“嘿”的一声,衝着几颗脑袋瓜子大吼道:“三娃子!你是不是又在带着他几个小崽子胡闹!一天天不学好,我等哈就去告诉你妈!”

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从几颗看不见脸的毛刺脑袋中认出人的。

衡月被村长这中气十足的吼声吓了一跳,抬高伞沿往村长盯着的方向看去,望见几个衣服上蹭着黄泥土的男孩从田沟里探出半截身子,手忙脚乱地把手里的东西乱七八糟地摁灭在土里。

其中一个男孩不小心摁在了田坎上一株衡月不认识的绿色农作物上,惹来另一个男孩的一巴掌,男孩严肃道:“你干啥,把我家的四季豆都烧死咯!”

另一个不服气道:“我赔给你就行了嘛,我爷爷还不是种了,种了四亩!”

这几个孩子显然是惯犯了,不躲也不跑,还有心思插科打诨,其中有一个正嬉皮笑脸地向村长求饶:“别啊!李叔,我下回不会了。”

显然就是主犯“三娃子”。

村长一时更气了:“下回!下回!你哪次不是说下回!”

几个男孩中有两个脸上还有婴儿肥,看起来没超过十岁。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许是怕被告家长,一时安静下来,都不敢吭声。

只有被叫作“三娃子”的男孩站得最高,声音也大,吼着道:“李叔你千万别跟我妈说,我下次肯定不带他们了……”

说话时左摇右晃的,脚下像是踩着石头。

村长压根儿不相信他说的话,嘴裏继续训道:“你自己说你这都第几回了?咋个就不学好,尽学些坏毛病,你说说你长大想干啥,当街溜子啊!”

三娃子还想说什么,一个小孩看见村长身后俏生生站着的衡月,突然伸手拉了拉他,小声道:“哥,你看那个人……”

三娃子疑惑地“啊”了一声,手撑在土里,歪着脑袋往村长身后的衡月看,圆鼓鼓的眼睛不期然同她对上视线,他又语调古怪地“嗯”了一声,视线好奇地在衡月身上来回转。

衡月没避开视线,就这么大大方方地让他看,直把小孩慢慢看红了脸。

她手里举着把青色遮阳伞,另一只手提着包,一袭浅蓝收腰的高定长裙长至脚踝,底下踩着一双五厘米的碎钻细高跟。黑色长发挽在脑后,肤白高挑,妆容精致,无论气质还是穿着,怎么看都不是这小地方的人,站在这田埂小路间,有种违和又突兀的神秘感。

农乡的小村庄就像是一个摩擦熟识的大家庭,被村长这家里人骂和别人看着自己被骂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小孩也要面子,他们看了看衡月,认出她是从外地来的,不约而同地相互对视几眼,然后小牛崽似的嬉笑着拔腿跑了。

村长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带着衡月继续往前走,见衡月望着几个孩子跑得歪歪扭扭的背影,连忙解释道:“衡月小姐你别担心,林桁这孩子不这样,他听话得很,不抽烟也不打架,勤快能干,读书也厉害,村里个个见了都夸,不像这几个不学好,成天书也不读,尽在坡上打滚……”

他擦了擦汗,说着气得拧开手里的保温杯喝了一口,脸颊肉随之动了动,齿间抿出一张因泡太久而变得发苦的碎茶叶,本想吐出来,但看见衡月,又给干吞了回去。

衡月见小孩跑远,收回视线,看着脚下崎岖不平的路,语气平淡:“没事,你别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会照顾林桁,就不会反悔。”

村长放下心来,连道了几声:“好、好,那就好……”

不止孩子,去林桁家的路上,她们还遇到了几个村民,皆是汗流浃背地在地里干活。和城市疏离冰冷的人际关系不同,村里的人彼此熟识,几乎每个人看见村长都要打声招呼,再随口聊上两句。

他们看见一个漂亮年轻的城里女人撑着伞跟在村长后面,都很是新奇,通通在问村长衡月是谁。

村长也不隐瞒,乐呵着道:“这是林桁的家人,来接他去城里住。”

“哎哟,那林桁这下子有福气了哦……”

衡月笑着朝村民点点头,只说一句“你好”,并不多言。

又走过一段还算平坦的干燥泥路后,村长指着远处在一片油菜地里冒出头的瓦房对衡月说:“就那儿,马上就到了。”

他们走了已经有十多分钟,衡月鞋尖点地,驱赶着涌上来的细小蚊子,客气道:“好,辛苦您了。”

“没事没事,应该的。”村长摆摆手,感叹道,“之前啊,我们一直联系不上林桁他爹,林桁都跟我说不用管他了,唉,那么大丁点儿一孩子,也是吃够了苦头,马上就要高考了,稳妥妥的大好前程就在眼前,哪能说不管就不管。咱们这村里,就没出过大学生。这孩子聪明、成绩好,考不出去可真就毁了。”

村长想起什么,叹了口气:“那孩子还不知道你要来,他那爹扔下他后,这么多年就没回来过,他奶奶那些年身体不好,听说林桁还去城里找过他,但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没找到人,他一个人又灰溜溜地回来了。要是你不来,估计之后这孩子就只能自己一个人熬了……”

在村长眼里,林桁这样的穷苦孩子突然多了一个有钱好心的城里姐姐,既为他感到高兴,但一深思,又忍不住为林桁惋惜。

在村委会,衡月跟村长说了林桁父亲的情况后,村长拧着眉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

衡月那身打扮一看就是城里有教养的有钱人,村长猜想她母亲也不可能会穷到哪去,可这当爹的再婚过上了好日子,就把亲儿子给扔一边不管了,这算什么事……

但这话他也只能在心裏想想,不好当着衡月的面说。

走到林桁家门前,衡月才发现远处看起来冒出头的瓦房并不止一间,而是好几间灰黑色的石砖瓦房并排在一起,其中一间小木门的门口堆着干柴,瓦房周边地里种着大片大片的油菜。

黄绿色的油菜杆高高耸立在地里,已是到了丰收的季节。

林桁家里的门关着,门上挂着把旧锁,没锁上,但显然人并不在家。

“欸?”村长上前摸了摸锁,奇怪道,“这大夏天的,中午不在家待着,上哪儿去了?”

“林桁——林桁——”村长扯着嗓子大声呼唤起来。

唤了没两声,屋后边的油菜地里就冒出了一个高瘦的身影,那人两大步从油菜地里跨出来,沉声道:“李叔,我在这儿。”

他抬手擦了下额上的汗,把手上的油菜扔进地上的背篓,朝村长和衡月走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林桁一句话没说完,猛然停了下来。

他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站在村长身后的衡月,神色怔愣又震惊。那反应很奇怪,不像是初次见到一个人时该有的反应,更像是先前认识衡月,又对她在这裏出现感到极其意外。

衡月没说话,借此时间正在打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