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海中的灯(2 / 2)

停岸 长青长白 5053 字 1个月前

面前的人看起来比证件照里的要大一些,这个年纪的男孩一天一个样,或许只大了一两岁,但看上去已经没了那份蒙胧不清的稚气。

暑气浓烈,衡月没想到大中午的林桁会扎在地里干活,她看了看瓦房四周,这一大片油菜地加起来约有两个篮球场大,而油菜秆已经倒了半个篮球场。

林桁穿着一件短袖和一条黑色长裤,很普遍的装扮,但他骨架长得好,衬得身形格外高挺。

和精心打扮的衡月相比,他看起来实属狼狈,衣服上粘着金黄色的油菜花,脸上还沾着黄土,就连耳朵上也蹭上了,和一路上看到的村民没什么区别。

唯一不同的,或许就只是他和那些年过半百、头生白发的农民相比太过年轻,年轻到让人忍不住为他大好的年纪却耗费在这几亩春生秋长的田地里感到可惜。

他显然热得不轻,浑身像是在冒热气,莹亮的汗珠一颗颗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修长的脖颈上滚,身上的衣服汗得湿透,紧紧贴在腰侧腹前,在正午的光线下,可以清楚地看到一层薄薄的肌肉线条。

林桁身量很高,肩背挺直,身高拔过地里的油菜杆一个头不止,估计快有一米九,衡月穿着高跟鞋都得仰头看他。

就是瘦,十分清瘦,面部线条都因此显得十分凌厉,眼珠子黑得乌浓,不看人时就是一副生人勿近的面相,但直直望着你的时候又觉得他生得乖巧。

衡月在心裏道:倒是挺会长……

村长见林桁看得眼睛都不转了,笑着往旁边跨了一步,让两人面对面地打了个照面:“怎么,看傻了,知道这是谁吗?”

林桁似是被这句话惊醒,猛然回过神来,他偏头避开衡月的视线,眼睛眨了一下,不太自在地点了点头:“……知道。”

“知道?”村长奇怪,“你咋知道的,我记得没跟你说过啊,别人跟你讲的吗?”

两人突然快速地说起方言,衡月一个字都没听懂,只听见林桁垂着眼,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所幸村长并未纠结于此,他拍了拍林桁的肩膀,笑着道:“知道最好,既然知道,那就别忙活了,收拾东西去吧。”

不怪村长着急,是衡月说最好一天把事办妥,人生地不熟,她没打算在这裏住一晚上。

林桁刚还说“知道”,这时听了这话,又十分疑惑地看着村长,认真问道:“收拾什么东西?”

“嘿!你这孩子,你不是说你知道吗?人都大老远来接你了,你还杵在这儿。”村长轻推了他一把,“走走走,进屋说去,这鬼天气热得要命,阳寿都给我晒掉半年。”

林桁仍是一脸不解,但听见这话,却是快速地看了一眼衡月,瞧见她脖子上的细汗,眉心轻敛了一下,转身推开了门。

三人进到屋中,村长坐下来,详细地把昨天如何联系上衡月、以及衡月同意担任起他监护人责任的事完整地跟林桁说了一遍。

“还有就是,那个,你爹他……”村长看向林桁,欲言又止道,“你爹他已经去世了,半个月前的事,昨个儿你姐给我说的……”

这个“你姐”,自然指的是衡月。

村长说着,话音渐渐没了声,他当村长好多年了,这个年纪,也该是看惯了贫苦,但此时都有点不忍心说下去。

林桁他妈生下他没两年就受不了跑了,如今爷爷奶奶都走了,爹也死了,血浓于水的亲人是一个不剩,小小年纪就成了孤儿。

虽然衡月答应会照顾林桁,但毕竟非亲非故,又没什么感情,能照顾到哪个分儿上谁也说不好。

但无论如何,跟着衡月去大城市都是林桁如今最好的选择,他爷爷奶奶看病耗光了家里的积蓄,后面又是买棺材又是办丧事,这家徒四壁的,不知道变卖了多少东西,他身上怕是没剩下几个钱。

总不能让他真的学也不上,窝在这地方步老一辈的后尘,挖一辈子地,种一辈子庄稼。

村长深深叹了口气,从老式衬衣胸前宽松的口袋里掏出包捏得皱巴巴的烟,想抽一口,余光瞥见一旁像杆荷花茎亭亭立着的衡月,又把烟盒塞回了松松垮垮的衣兜。得知林青南去世,林桁的反应意外得平静,他垂手站着,只淡淡“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面上丝毫不见悲伤。他爹也才三四十来岁,可林桁连他怎么走的都没过问一句,仿佛死的只是一个和他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屋内安静下来,压抑厚重的气氛似一团缠绕不清的透明清雾弥漫在三人之间。

村长坐在一张长凳上,手搭着膝盖,见林桁这态度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孩子一贯缄默少语,吃多了苦,心思也沉,连安慰的话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但从另一方面来说,生老病死谁也挡不住,不说林青南,两位老人也算寿终正寝,走了是没办法的事。至少林桁身上从此没了负担。

他爷爷奶奶那病如果多熬几年,林桁怕是能在这地方熬到二十多岁。

“事情就是这么回事。”村长出声打破寂静,尽力活络着气氛。

看得出他还是因为衡月的到来而由衷替林桁感到高兴,他拍拍大腿站起来,对林桁道:“别傻站着了,去洗洗换身衣服跟你姐走吧,以后就不用忙得学也上不了了。”

困境之中陡然出现一根解难的藤蔓,换是谁遇到都该喜极而泣的事,但林桁却半点没动静,他微低着头,看着脚下的地面,宛如一种无声的拒绝。

两人一直在用方言交谈,衡月听不太懂,也没怎么听,她看了一圈屋里简朴过头的陈设,视线落在墙上挂着的两位老人遗像上,最后又慢慢转回了林桁身上。

林桁此时也正抬起头看向她,但他好像没料到她会突然转过头来,少年怔了半秒,眼皮垂下去,立马又错开了视线。

随后他给出了一个谁也没想到的答覆。

他对衡月说:“这不是你的责任,你没有必要带着我这么个累赘。”

村长一听,急得眼睛都瞪圆了。

但林桁听起来像是认真在为衡月考虑,一字一句说得极为诚恳:“我很感激你能来这儿,但说到底其实我和你没什么关系,你还这么年轻……”他顿了顿,眉眼垂得更低,“有工作有家人,过得自由自在,带着我这么个拖油瓶不是什么好决定。”

村长听林桁越说越不对劲,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苍蝇,拼命在一旁给他打眼色。

但林桁仿佛突然眼盲,对此视若无睹,他一字一句、条理清晰地替衡月分析了个透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指向一个中心点,那就是照顾他对衡月没有半点好处。

不值得,没必要,谢谢她来,但她可以回去了。

成年人看重利益和未来,“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对于农村的孩子来说绝不是空话,村长深知林桁从这儿走出去远比待在这个小村镇更有前途,所以才会劳心劳力地替他找他那个不尽责的亲爹。

但十七岁的林桁却心有傲骨,不愿意低头、也不愿意平白无故受人恩惠,即便这个人在法律上有义务照顾他。

衡月耐心听林桁说完,点了下头。林桁以为她想通了,却见她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平静道:“知道了,你所说的对我来讲都不是问题,去收拾吧,我买了六点的机票,再耽搁可能要误点了。”

她显然没因林桁这番话有任何动摇。

林桁愣住了,村长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一路安静少话的姑娘竟然是说一不二的性格。

不过想想也是,如果是一般人,哪能随随便便就答应下来要照顾这么一个平白冒出来的穷弟弟呢。

村长见衡月态度坚定,不由得隐隐高兴起来,他看着林桁长大,对他而言,林桁有着落总归是件好事。

村长心潮澎湃,心中突然涌起一股仿若“嫁女儿”的冲动,见林桁还站着不动,正准备跟着再劝几句,兜里的电话却突然响了。

中老年人手机声音开得大,他不好意思地朝衡月摆摆手,掏出电话,接通了往门外走。

门外檐下,村长的声音响如洪钟,即便在屋内也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打起来了?咋又打起来了?怎么又是因为鸡啄菜的事,上回不是都用篱笆围起来了吗?哎呀!这两老头!”

在农民眼里,辛苦种的菜和养的鸡鸭那就是第一宝贝的东西,也因此,村里常有人因为这些看似鸡毛蒜皮的小事闹得不可开交。

屋里俩人谁也没说话,衡月脚尖点地,缓缓转了转脚腕,放松着走累的小腿,林桁则像块石头没怎么动弹。

一分钟后,村长又匆匆进了门,两道眉毛拧在一起,一副心焦火燥的模样:“衡小姐,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儿突然有点事得去一趟。”

衡月看他神色焦急,没出言挽留,浅浅勾起一抹笑,道:“好,这一路谢谢你了,你有事就忙去吧,我来跟林桁说。”

村长看衡月神色冷静,稍稍微放下心来,他提起水杯,语重心长地又劝了林桁几句,这才火急火燎地走了。

李村长就像是一根连接在林桁和衡月之间的线,没有了他在中间平衡,主动权便直接一边倒,完完全全落到了衡月手里。

林桁看着少年老成,但有些时候也和这个年龄的其他男孩没什么两样。在狭小的空间里,当他单独面对衡月这样只比自己年长几岁的漂亮女人时,总是慌乱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

明明衡月才是这间房屋的外来者,但林桁却是表现得分外局促的那一个,既怕自己唐突了她,又不希望她看轻自己。

外面的日头稍稍落下去,厚白云层晃过明媚日光,在门前投下大片缓慢移动的阴影。

林桁眉心没再皱着,但也没抬起眼看衡月,他就这么站在离衡月两步远的地方,低着头,仿佛在思考还能说些什么才能让衡月清楚明白“照顾他对她来说并不值得”这件事,然后再回到他的油菜地里继续忙活。

衡月看着他汗湿沾泥的脸,问:“你要直接收拾东西和我走,还是先洗个澡我们再谈。”

她声音不高,轻柔但不算温和,并没有给林桁第二个选择的机会。

林桁张了张嘴,还准备说些什么,衡月却突然认真地叫了声他的名字。

“林桁,”她看着他,“我花了四个小时从北州过来,想得已经很清楚,照顾你对我来说并不麻烦,养你于我而言比养一只猫还简单,这并非客套话,但对你来说,你的人生从此会宽阔许多,你才是应该认真想清楚。”

高跟鞋尖踩着地面轻轻点了点,她微歪着头,继续道:“我母亲同你父亲结婚十二年,在他照顾我的时间里,对你却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我心有亏欠,你若过得不够好,我怕余生都不得安宁,你就当行行善,帮我个忙,好吗?”

她说得诚恳,这段话终于叫林桁肯看向她,他个子高,明明是低头看着衡月,气势却莫名矮了一大截。

衡月看林桁的眼神如同看路上遇见的那几个小孩,直白又坦然,明亮眼瞳里满满映着少年清瘦的身影。

被这双眼睛望着,让人莫名有种被它的主人珍视的错觉。

林桁分不清她话里想要照顾他的真情实意有多少,但他看着那双眼睛好一会儿,最终垂下眼眸,极轻地“嗯”了一声。

林桁答应了衡月后,先出门把那扔在地里的半背篓油菜籽和打油菜用的农具拿了回来,他把背篓放在门外,没背进门,然后进屋冲了个澡,他洗澡的速度很快,前后没超过五分钟。

他换了身衣服出来,看见衡月没再站着,而是坐在了一张小凳子上。她将伞和包放在了一边,单手提起裙边,正弯腰往露出的细瘦脚踝上看。

她侧对林桁而坐,乌黑长发用一根黑色实木簪子挽在脑后,发丝细密,如同上好的柔软绸缎,下面露出了一截白得晃眼的细颈。

长裙贴着臀,裙子将腰身掐得纤细,侧腰处软得凹下去,林桁几乎能看见布料下凸起的胯骨,她微微一动,浅蓝色裙摆便似海水一般在她脚踝处摇晃。

阳光照进屋内,温顺地睡在她的脚边,她整个人都好似在发光。衡月身上的穿着和气质提醒着林桁,她和这裏的人不一样,和他更不一样。

他默默收回视线,但又没忍住看了过去,见她两道细眉蹙着,迟疑了片刻,低声问:“怎么了吗?”

衡月听见声音,回头看向他。林桁洗的冷水澡,冲去了暑意,此时身上透着一股凉气,他头发湿漉漉的,像是只胡乱擦了几下,有些乱,还在往下滴水。

衡月发现他左耳上有一颗黑色的小痣,之前被泥遮住了,此时身上泥灰冲去,才干干净净露出来。

那颗痣很小,但却很浓,耳朵上那小小一点皮肉都仿佛被染透了,极其惹人注意。

衡月的视线在他的耳朵上停留了几秒,慢慢收了回来,道:“被蚊子咬了。”

她看着脚踝上方肿起来的一个大毒包,难得有些无措,她连什么时候被咬的都不知道,直到发热发痒才发现。她想伸手去挠,又怕弄破了它。

林桁看着那截纤细的小腿,愣了愣,随后进房间翻了一瓶花露水出来。他大步走到衡月身前,屈膝在她脚边蹲了下来。

他低下头,留了一个乌黑潮湿的发顶给衡月,顶上有一个不太明显的发旋,衡月看了看,是朝顺时针方向旋转的。

林桁扭开花露水的绿色小瓶盖,熟练地将刺鼻的花露水倒在手心裏搓热,脑子都还没反应过来,手就衝着她脚踝上的蚊子包捂了上去。

他蹲下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当他将手摁在衡月白皙的小腿上时,那细腻的皮肤触感突然提醒了他面前的人并不是他照顾惯了的爷爷奶奶,而是他并不算熟识的“姐姐”。

脑内神经如同被火燎了一口,林桁猛地将手缩了回来,用力过猛,脚下都趔趄了半步。

他下意识抬起眼帘,想去看衡月的反应,虹膜却猝不及防地掠过一片饱满白腻的皮肤。

少年的脸彻底红了,脖子和耳朵也未能幸免,连那双黑沉沉的眼珠子都瞪圆了一圈。

衡月的手搭在膝上,仍弯腰看着他,好像没觉得俩人的姿势有什么问题,那张妆容精致的脸离他极近,林桁甚至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好闻的香水味。

她很漂亮,是林桁不敢直视的漂亮,眉眼含情,浓烈又肆意,美得叫人惊心。

林桁对上衡月的视线,立马便挪开了目光,纤密的睫毛颤了几下,一时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看了。

在这个十七岁少年的贫瘠人生里,这是他第一次离年轻女人的身体这么近。他嘴唇微动,想要道歉,却连怎么开口都犯难,但衡月却好像完全不在意。

她坐直身,蹙眉看了一眼林桁手里绿油油的花露水,将腿往他面前伸了伸,坠在耳垂上的蓝色耳环在林桁的余光里轻轻晃动,她轻声道:“麻烦了,我不太喜欢手里弄上花露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