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傍晚时分,窗外天光如潮水退离,渐渐沉于远山之下,顾行舟缓缓睁眼看向衡月:“饿了吗?等会儿去吃饭?”
衡月看了眼腕表,婉拒道:“等会儿还有事。”
顾行舟点头,没多嘴打听她的私事,他在和衡月相处的尺度上一向把握得很好。
为了这次的项目,两人今天在会议室里坐了几个小时,费了无数口舌,桌上的咖啡都已经空了,此刻身边骤然清静下来,衡月才察觉喉咙已经干得有些痛。
她端起清茶润了润,听见顾行舟缓缓开口:“上次宴会上那酒的事你查清了吗?”
衡月放下茶杯:“你怎么知道?”
顾行舟抬手揉了揉鼻根,解释道:“我那日路过老宅,顺便去拜访了老太太,恰撞上她在为这事跟手底下的人发火,她顺口就告诉我了,听说是你董事会的人。”
衡月点了下头:“是,就因为项目的事。”
他转头看她,担忧道:“那酒里下的什么东西?我那天晚上看你反应不太对,起初还真以为你醉了。”
衡月想起这事,面色冷了些:“能是什么,还敢杀了我不成,不过就那些见不得人的脏药。”
顾行舟拧眉:“要我帮忙吗?”
衡月摇头“不用,已经查得差不多了。后续证据打算移交警方,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顾行舟嘲弄地笑了声:“现在这些手段是越来越不入流了。”
衡月从小听她母亲在饭桌上说起商场上的手段,耳濡目染,倒看得很开:“商场上利益之争从来龌龊,之前现在,何时入流过。”
顾行舟听她说起“之前”,怔了片刻,若有所思道:“林青南去世的事……”
衡月微微点头,示意他猜得不错:“也是董事会的人,我母亲婚前没和他签订协议,林青南心比天高,一直想进公司,却不看看自己是不是这块料,股份如果落到他手里,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他们下手快,做得也算干净,可惜这次太急了些,事急必出错,露了马脚,一并查了出来。”
顾行舟听她这话,想来已经大致处理妥当,便放下心来,回头老太太问起,他也好有个交代。
顾行舟见过林青南几面,见衡月这般看不上他,又不由得失笑:“林青南好歹是林桁父亲,你这样说,不怕伤他的心?”
林桁对林青南的态度可比衡月更淡漠,但衡月没明说,只道:“没事,他好哄。”
顾行舟挑眉,聪明地没接这话,而是问:“你打算如何告诉他林青南的事?”
“不告诉他。”衡月说。
人已经走了,这些肮脏事说给他听也只是污了他的耳朵。
说起林桁,衡月开口问顾行舟:“酒店那天,你是不是跟林桁说什么了?”
顾行舟转头看向衡月,似乎没想到她会突然提起这件事。
“林桁跟你说的?”
“没,”衡月道,“小川跟我说的,他俩是朋友。”
提到顾川,顾行舟稍微敛去嘴角习惯性带着的笑意,他虚望着杯底两片泡开的茶叶,如实道:“是说了点重话,刺了刺小孩的自尊心。”
他提了下嘴角,自嘲般道:“然后又被小孩两三句话刺了回来。”
衡月闻言看向顾行舟,护短护得理所当然:“你欺负他干什么?”
顾行舟想起当时自己被林桁两句话堵得失言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他摇了摇头,无奈道:“怎么就是我欺负他了,你家的小孩,嘴有多利你不知道吗?”
林桁在衡月面前从来都是乖乖仔,素日裏面对她时最多的姿态也不过是安静又乖巧地垂眼看着她。有时候衡月逗狠了,他说话都支吾,和顾行舟口中描述的林桁仿佛是两人。
衡月脑海里浮现出林桁的模样,不自觉勾了下嘴角,她唇边抿出抹浅笑:“没有,他很懂事。”
好哄也就算了。懂事,没有多少人会这么形容自己的男朋友,倒像是在形容一只叫人省心的宠物。
可顾行舟看着衡月脸上的笑意,却不觉得她是在说什么宠物,她的神色很认真,眉眼舒展,春风拂面般温和。
顾行舟平静道:“你很喜欢他。”
衡月坦然承认:“嗯。”
窗外,天空如同年代久远的相片渐渐褪去亮色,地面上的霓虹灯接连亮起,徐徐唤醒整座昏沉的城市。
顾行舟从衡月身上收回视线,从烟盒里取出了支烟。他把烟盒递给衡月,衡月抬了下手:“戒了。”
顾行舟本来已经掏出了打火机,闻言又放下了,他把烟盒放回桌上,手里那支烟也没点燃,只夹在指尖。
过了会儿,他缓缓道:“我刚到顾家的时候,没心没肺又冷血,觉得我是顾廷的儿子,那住进顾家也是理所应当,甚至有些怨愤顾廷这么多年来的不管不问,为此和顾川闹过不少矛盾。那时候小,又正处叛逆期,后来读书明理,才逐渐明白过来我和我妈究竟是以什么身份进的顾家。”
顾行舟提起的已经是不知道多少年前的陈年旧事,可他的语气却仍不轻松。
“因为我母亲是第三者,所以我这辈子在顾川面前都抬不起头,并不是说我这个人有多高尚明理,只是事实如此,甚至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南月,我的确喜欢你。”顾行舟放轻了语气,那双总是多情含笑的眼睛在会议室明亮的灯光下显得分外宁静,“为此争取过,甚至像个毛头小子一样去找林桁的茬……”
他顿了顿,道:“但我做不了第三者。”
“顾川看不起我,我只能以兄长的身份尽力弥补他,”顾行舟看向衡月,“但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不想在你面前也抬不起头。”
顾行舟和衡月是典型的商业联姻,两家长辈定下婚约时,二人甚至对此毫不知情。
顾行舟自小跟随母亲生活在外,十几岁才接回顾家。或许是觉得亏欠了顾行舟母子,顾廷十分重视顾行舟。
他需要一个盛大的场合让顾行舟正大光明地站在众人面前,而衡家同时也希望能与顾家在商业上合作共赢,是以衡月和顾行舟两人的想法其实并无人关心。
婚约是两家联合的纽带,两人最后会否结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婚约在当时发挥的效用。
婚约定下时,顾行舟还很年轻,对于顾廷做出的决定,他并无拒绝的权利。衡月性子一贯淡漠,明明是关乎自身人生大事的婚约,她却不以为意,仿佛即使明日就要她同顾行舟成婚也无所谓。
但衡月长大一些后,不知何时学会了阳奉阴违。在成年后的某天,她突然私下向顾行舟提出了解除婚约的请求。
或者说“通知”更为准确。
那是个像今日一样平常静谧的傍晚,顾行舟听衡月说完,静静望着她良久,仿佛要从她那双平静的眼眸望入她的内心深处。
但她实在太静了,像一团沉寂的风,没有任何起伏波动。最后,顾行舟点了下头,沉声应她:“好。”
他甚至一个字都没多问,就这么答应了她。
顾行舟和顾川不同,他出生时虽然名不正言不顺,长大后却养成了一身君子作风。对于衡月贸然提出的请求,他并未恼羞成怒,反而尊敬她的决定,并且配合她继续在外扮演着未婚夫的身份。
两人约定互不干涉对方的感情生活,只等时机合适,再向家中长辈表态。
再后来,顾行舟和后来的妻子黎曼在一起,他远赴国外,这场完美实现了商业价值的婚约也终于迎来了它的结局。
相识十年,数年未婚夫妻,顾行舟曾占据了衡月身边最重要的位置,但这么多年来,这却是衡月第一次听见顾行舟说“喜欢她”。
成年人的感情总是出于各种原因而深深压制在理智之下,往往要经过深思熟虑的考量才会说出口。顾行舟是无利不往的商人,他生性比常人更加孤傲,也只会比一般人思虑更多。
此刻,衡月听完他这番真诚的话,一时无言。
她沉默半晌,等到桌上的茶水变得温凉,她才缓缓出声道:“你不会做让我看不起的事。”
她知顾行舟是君子,一如顾行舟知她。她看向他,语气笃定:“你不是那样的人。”
顾行舟笑了笑,这话他曾经也对自己说过。
他不是那样的人。
晚上,大家吃完饭,又转战去了附近的一所KTV唱歌。
老师担心自己在同学们放不开,都已经提前离开,林桁本来没打算去,但宁濉和李言一通软硬兼施,硬拽着把人拉了去。
晚上十一点左右,KTV外的马路边,衡月坐在车里等林桁。
街边路灯高耸,灯火通明,学生接连从KTV涌出,五光十色的商牌灯掠过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连这条普通的道路都好似因此变得鲜活起来。
此行聚餐的学生足有三四百人,衡月一双眼睛实在有些看不过来。
她已经告诉过林桁车停在何处,在人群里看了一会儿没找着人,就干脆坐在驾驶座放空,等着林桁自己出来找她。
思绪漫无目的地游离,衡月不知怎么想起了林桁今天发给她的那张照片。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谣言传着传着就会越来越离谱。
这话自不可能是林桁告诉他的,林桁嘴严,除了那张照片,一个字都没跟她透露,反倒是顾川跟娱乐快报似的,一条接一条的消息往她手机里发。
衡月想着,不禁失笑出声,她回过神,抬眼望向KTV门外。
不知不觉,学生已经走空一半,几小堆人三三两两的站在路旁打车,还有些不紧不慢地从KTV里踱步而出,但其中仍没见林桁的身影,这倒有些奇怪了。
往常衡月去接他,他总是跑得很快,呼吸急促地站到她面前,像是怕她等久了不耐烦。
今天这么久没出来,消息也没一条,倒是格外反常。
衡月看了眼时间,下车关上门,慢悠悠地往KTV里走。
这地方她来过几次,路还算熟。
现在正是夜场开始的时候,进的人多,出的人少。
衡月踩着高跟鞋逆行于朝气蓬勃的人潮之间,她妆容精致,容貌出众,一身沉稳清冷的气质在一群青涩未褪的少年少女中格格不入,引得不少迎面走来的人好奇地打量着她。KTV房多路窄,廊道曲折,顾川之前给衡月发了林桁的房间号,她拎着包不疾不徐地往深处走,转过一个转角时,忽然看见前方廊道的角落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正在拉拉扯扯。
衡月不动声色地挑了下眉,停下了脚步。
两个人面对面而站,气氛有些紧张,那男生面色严肃,好似正和女生争论着什么,看起来似乎已经僵持了许久。
女生穿着一条只到大腿的百褶短裙,两条纤细白皙的长腿露在开足的冷气中,她似乎也不觉得冷。
那男生过于高挑,逼得女孩同他说话时不得不昂着头,看起来倒是意外的般配。
女孩身上带着这个年纪的青春少女特有的朝气与活力,她撒娇般逼问着少年:“为什么不行?你敢说视频里的那人不是你吗?”
声音不高,清脆婉转,如同百灵鸟,清晰地传入了衡月的耳朵。
衡月没离开,反倒侧身靠在了墙上,明目张胆地偷听起墙角。
那男生皱眉看着女生,斩钉截铁道:“不是我。”
嗓音清朗,不是林桁又是谁。
不过他此刻的模样倒是和在衡月面前完全不同,透着股不近人情的冷硬,和顾行舟口中说话带刺的林桁倒有几分相似。
不过那女生并不在意他冷漠的态度,反倒像是很喜欢他这般模样。她背着手,笑盈盈地倾身靠近。
“不是岂不是更好,”女孩的眼角因笑容压出一道弧线,细长弯翘的眼线又红又艳,清纯艳丽,唇上一层红润的唇釉,很是勾人。她放软声音,撒着娇:“刚好做我男朋友,你这么好看,我会对你好的。”
她眨巴眨巴眼睛,似乎并不在意林桁会拒绝她,反而脚下进了一步,用自己的鞋尖若有若无地去蹭林桁的球鞋鞋尖。
她言语隐晦而暧昧,眼神直勾勾地盯着林桁:“我不会告诉别人的,视频我也会删了。”
林桁并不受她威胁,他敛着眉,不自在地大步往后退开,正欲开口,眼角却突然晃过一抹亮色。
他并没有看清是谁,但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却猛然侵袭了他的思绪。他蓦然转过头,就看见视频中的另一位主人公靠在不远处的墙壁上,微侧着头,颇有兴致地看着他。
“嗯?怎么不说了?”衡月张了张红唇,声音几乎轻不可闻,“已经聊完了吗?”
三个问句。
林桁喉结一滚,木头似的僵站着,瞬间慌了心神。
衡月靠在墙角,站在女孩的视野之外,女孩见林桁望着别处,不明所以地往前两步,跟着林桁的视线看过来。
林桁看她走近,着急忙慌地跟着后退,仿佛对方是某类食人的洪水猛兽。
女孩没理会他的小动作,她瞧见衡月,露出了一副吃惊的神色,林桁紧张地看着她,显然有些担心她会认出衡月就是视频里的女人。
不过那女孩并无火眼金睛,她眨了下眼,好奇地问林桁:“这是你姐姐吗?是姐姐吧!好漂亮啊!”
不等林桁回答,她又看向衡月,活力地大声道:“姐姐好!”
衡月弯了下嘴角,如撞见自己的弟弟谈恋爱的姐姐一般贴心,温声回道:“你好。”
林桁站在墙边,恨不得和那女生拉开三米远,他看着衡月带笑的脸,呼吸都短了半截。
他不再与女孩争论,立马提步朝衡月走去。
少年腿长,两秒便站到了衡月面前。
他有些慌张地看着她,衡月看了他一眼,却没管他,反而衝着那年轻的女生道:“很晚了,我和林桁先走了。”
“好哦,”女孩闻言冲她挥手,“姐姐再见。”而后她又衝着林桁道,“林同学,你再考虑考虑嘛——”
林桁自然没应。
也不敢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