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为他倒上一杯乌龙茶,我笑得坦然:“所以,住在这裏挺好的。”
“谷大人?”娇喘吁吁的声音喊起。
抬眸望去,竟看到了木香。
“木香姑娘找在下有什么事吗?”谷白笑问。
“玉妃娘娘今个吐得厉害,想找大人诊诊脉。”木香满脸的欣喜。
“呵,”谷白笑得有些不自在了:“三天前,在下刚给娘娘诊过脉,一切正常。”
“可娘娘真吐得厉害,还一直想吃些酸的东西。”木香拉过谷白的手就往外走,对于我是瞧也未瞧一眼。
谷白无奈,只得朝我挥挥手以示告别。
第一场雪,来势汹汹,只几个时辰,天地间一片素白。
当我从院中回来是,看到内殿之中多了无数卸寒的衣裳,还有柴火。
我轻叹了口气,吃的,穿的,用的,他还真是一样没少我,天冷了,热了,下雨了,下雪了,都会按需要供给。
听来送饭菜的宫人说,几个月前皇上新封的美嫔有了身孕,昨天被封为了妃子。
而玉妃,肚子却一直没有消息。
玉妃又得开始忙碌了吧?
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却来了个意想不到的人——荣王妃。
很惊讶,她怎么会到我这个废宫里来?
如今我是后妃,按说她该给我行礼,但没有。
“这裏还真是个好地方,有花,有草,有池子,最主要的是清静。”荣王妃一一的将整个院子扫落了遍,一直温柔的笑着,只这笑容万般落寞:“原本的废宫,没想到经娘娘的巧手,竟变得温馨很多。”
我淡淡一笑,等着她将话题切入重点。
荣王妃将目光落在我身上,深深的看了良久,突然说:“你有的我没有,我有的他不稀罕,你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能让他性情大变?”
我一怔,这个他,是指刘荣吗?
荣王妃苦苦一笑:“我只以为你是个普通的宫女,就算重要,也只是和皇上王爷一起长大的情份而已,可洞房之夜,他抱着我的那一刻,口口声声叫的都是你的名字。”
身子一僵,望着荣王妃极美的侧颜,淡淡哀怨,淡淡愁容,这一刻,就算我说了安慰的话,对这个温柔似水的女子也是一种伤害吧?
“他就要娶侧妃了,是我的亲妹妹柳诏水。”
我一惊,脱口而出:“王爷成亲不过一年,怎会?”
荣王妃望着我的目光多了些复杂:“王爷征战回的路上看上了个青楼女子,我见过那个女人,那眼神跟你有二分相似。”
几乎承受不住荣王妃那不带一丝责怪怨恨,只苦笑不已的眸子。
她又幽幽说道:“战功显赫的王爷娶个青楼女子为侧妃,百姓会怎么看?大臣又会怎么看他?可他完全不顾他的声誉和名望,执意要娶那名青楼女子。所以,”她的声音突然停顿,眼眶起了湿意:“我安排王爷见到了水儿,水儿的长相与你有着七分相似,并以自己一年无所出为由,请父亲出面请旨。”
不知道怎样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宫里这么多年,对于感情多多少少有些看淡,甚至看破,可刘荣的深情,无悔而执着,哪怕绝望,依然深情无悔。而荣王妃,又是一个怎样为刘荣着想的女人?她的聪慧,她的大度,她的容忍……
为什么刘荣不能好好珍惜她,珍爱她?
“初见王爷,他笑得温暖,成亲时,他全身冰冷,仿若没有了灵魂,三个月前,他又仿佛变回了初见时的那模样,就在你请求皇上守诺赐你为妃之后,王爷又开始性情大变,我注意到,每次与你接触过,王爷就会变一次,这些都是你造成的。”荣王妃苦涩一笑。
除了沉默,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伤过刘荣,给希望过刘荣,那时顾的只是刘荣的感受,却不知道间接的伤害到了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
荣王妃突然跪在了我面前。
一愣之后大惊,忙扶起她:“王妃,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姑姑,按说姑姑已是娘娘,我该给姑姑行大礼,但我今天来,并不是将姑姑当做娘娘,而是王爷最为爱慕的女人来看待,”荣王妃声音透着哀求。
“王妃快起来,有话起来再说啊。”极力扶起她。
“不,”荣王按住我扶起她的手,声音哽咽:“我不知道姑姑心裏对王爷是否有意,只求姑姑,若不爱王爷,就不要给王爷希望,若爱王爷,就全心全意的去守住他,守住这份感情,柳孜必会想尽办法,甚至去求父亲全力护住姑姑。”
“什么?”我怔忡,荣王妃可知道她在说什么?
“柳孜说的话句句发自肺腑,只求姑姑将心思坦呈告知孜儿,是拒还是守?”二行清泪从柳孜眼中落下,她依然固执的望着我,等着我的回答。
这一刻,出声很困难,这双美眸,真诚,哀伤,恳求,很想告诉自己,她只是在演戏,与众多后宫女人一样,可知道不是,透过这双眸子,明白她说的句句发自真心,没有忌妒,没有埋怨,只有全心全意的成全。
“姑姑?”荣王妃急了。
“王妃该做的应该是想尽办法获得王爷的宠爱,而不是来跟我说这些话。”声音已无法再平静,怎能不心动呢,想有个歇脚的地方,想有个安居的地方,只需一角,平静的生活着,可我若应了,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荣王妃摇摇头:“你以为我没有试过吗?用尽了任何的办法,王爷却连看一眼也没有。我却爱惨了王爷。”
“你在做什么?起来。”殿门口一声咆哮,瞬间,一道人影冲过来将柳孜拉了起来。
是刘荣,几个月不见,他身子变得单薄,下鄂几乎削尖,俊美面庞的冰冷更甚,整个给人的感觉竟多了几分的戾气。
这是战争所给的,还是我……
刘荣没看我一眼,拉起柳孜就走。
“不,王爷,今天一定要姑姑把话说明白,你不能再这么下去了,那会毁了你的。”柳孜挣开了他的手。
“我的事不用你来管。”刘荣低吼一句。
柳孜的泪落得更凶猛:“你是我的丈夫,我怎能看着你堕落,看着你自毁?”
“那也与你无关。”刘荣再次拉住了她,往外走去。
“姑姑?”柳孜转头看向我,眸底布满了哀求。
握紧了双拳,内心挣扎,真要那样做吗?把他逼至绝境真的好吗?
“姑姑,求你,姑姑?”柳孜声音里已透着绝望。
“王爷。”还是开了口。
他停住了步伐,没有转身,身子僵硬的站着。
我走向他,一步一步,每走一步,心裏就压抑几分,痛苦几分,真要断得那般彻底吗?他能承受得住吗?好吗?
走到了他的面前,迎上他阴蛰的眸子,心一颤,眸子里竟全是冰冷寒气,没有一丝的温暖,曾经温润如玉的少年……为什么我总要伤他那么深?
“王爷,”我傲然的仰起头,冷冷的声音:“本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当初是因为在皇上那儿看不到希望,又看着王爷的权势越来越大,怕自己最后一场空,才利用了王爷。”
他依然冷冷的望着我,未有丝毫变化。
“王爷若对本宫再执迷不误,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本宫从来没有喜欢你,如今本宫已贵为宫妃,王爷的喜欢只会让本宫被天下人所耻笑,王爷丢得起这个脸,本宫可不想陪着王爷丢脸。”心要痛到怎样的地步,才会麻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心肠竟是这般狠,要是一开始就知道这样的结局,会做何种选择?已经不知道了。
只希望今天会成为一个终点,我所有,缘也好,孽也好的终点。
“你,你从来没有,一丝半点的喜欢过我?”刘荣开口,不带丝毫情感起伏,亦没有生气,只眼底的戾气更加浓郁。
“不错。”
“你一直在利用本王?”
“是啊。”
‘啪——’修长的手扬了过来,速度很快,力道很大。
身子没有稳住,跌出了二步之外。
能感觉到半边脸迅速的肿痛起来,唇角血丝缓缓流出。
荣王妃吓得惨白了脸,死死的抓住刘荣的手:“王,王爷……”却在见到刘荣越发阴蛰的神情时骇然的更加不知所措。
擦去嘴角的血丝,站起,傲然迎视着他:“这一巴掌就算是还清了本宫欠王爷的东西,”
“傅青华,”刘荣目光死死的锁着我,毫无光华的眸底寒冷骤聚:“你欠本王的,这辈子都还不了。”说完,强拉着荣王妃离去。
肩上,发上,都已布了薄薄的一层雪,雪的凉意透了进来,未觉得冷。
结束了吧?说出了这些话,回不去了。
从此这世上,多了一个恨我入骨的人,原本这个人应该是最爱我的人。
不知何时,眼底起了湿意,最终聚成水珠,一颗颗落下,与雪同化。
十岁那年第一次看到刘荣,他怯怯的躲在柱子身后,蝌蚪似游动的大眼晴好奇的盯着我看。
之后开始,每一件衣裳,每一口饭,没有我不行。
生病了,要我抱着睡。
有好东西时,要第一个给我吃。
那一年做侍寝,他得知我同意时哭了一夜,隔天便红着眼跑来问我:“你可后悔?只要等我几年,我就会向母后要了你做我的王妃。”
我当是戏言,从不知道在他心底竟是那般的珍爱着我。
泪落得更凶猛,止不住,索性任它流奔。
长大后,他再一次问我:“可有后悔。”每问一次,便伤他一次。
直到那一个吻,才确切的感觉到了他的情意。
他是那般卑微的,小心翼翼的在维护着他对我的感情……
我哭得睁不开眼,却能感觉到有人为了撑起了伞。
慌张擦去泪水,竟看到了那个男人,雪地中一身玄色,腰系帝王御用腰带,孤肃的站在雪地中关心的望着我。
“你还有朕。”听到他沙哑的开口。
“皇上全都看到了吗?”
“朕很早就来了,只是不知道该怎么……”
未等他说完,我漠然别过脸,朝内屋走去。
“青华,”他挡在我面前,苦涩的问:“到底朕该如何做,你才会原谅?”
抬头望着他,“到底奴婢应该怎么做,皇上才会放了奴婢?”
“朕,朕已经为你重新安排了宫殿,等会你就搬过去。”刘幕移开了与我对视的目光,声音越发哑涩:“朕,朕还有些折子要批阅。”
就在他迈出第一步时,我拉住了他的手。
刘幕俊美的脸上布上欣喜:“青华?”
迎向他满是期待的视线,努力压下对刘荣的伤痛,使自己尽量淡然平静,既然无法打消他的想法,又无视我的怨恨,那么只能如此来了:“皇上若爱奴婢,就请封奴婢为皇后,再谴散三宫六院。”
刘幕一怔,下意识的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皇上不应该说这一句话,或者不应该以这样的话来要求奴婢,皇上爱奴婢,自然会宠奴婢,很快,奴婢会成为众矢之的,到时,奴婢为了自保,定会有人牺牲,最后若是奴婢胜了,皇后之位便是奴婢的,一切看起来都是水到渠成,甚至冠冕堂皇,个中道理皇上应该是最明白的吧?”
“朕相信你很会好的处理。”
“皇上,有些事,明着要给人一个交代,可最终的胜负,比的是暗中的手段,皇上明知春嫔是冤枉的,可为了皇位之稳,为了不使臣子有二心,还是让真凶逍遥。皇上以为,春嫔的事不会发生在奴婢身上吗?”深望着这个拧着眉的男人。
“朕相信你会很好的保护自己。”
望着他的目光越来越讽刺,刘幕几乎狼狈的别过了脸,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是紧张的说:“朕,朕喜欢你,朕也会保护你的。”
“你是皇上,天下之主,外人不知道,奴婢却清楚,朝廷真正的实权还在左右二位相爷手里,当年太后未完成的第二件事便是要从二相那里拿回皇权,因此才让玉妃,和妃二人进宫为妃,皇上要王爷娶右相之女,不也和当年太后的意思一样?只要皇上一天没有拿到实权,一天也保护不了奴婢。”撇开所有的恩怨仇恨,平心而言,皇帝的爱本身就是双面刃,不管你如何的闪避,不管他如何的小心翼翼,只需轻轻一划,就会割出一道血痕。
“青华,你就这么不相信朕?”刘幕眼中的痛楚清晰可见。
“在这个深宫之中,奴婢从未相信过任何人。”
刘幕愣愣的望着我,最终,目光转深,抿紧双唇,不再言语。
雪落地无声,却越发的密集了。
彼此的身子都只有一半在伞内,另一半很快被雪覆盖。
“皇上以后不要再来了。请回吧。”冰冷的视线投向他,再一次让他清楚的看到我的决定。
刘幕的眼眶有些泛红,生硬的说:“青华,朕会改的,朕,朕只是,只是不知道如何做,不知道该怎么做?能,能相信朕一次吗?”
望向天际,大雪像是从一个点上落下的,望得越远,那点便成了一个漩涡。
这个少年帝王,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很长时间的思想争斗吧,放下了帝王的尊言与骄傲,努力的迎合着我,毕竟不习惯,因此每一句话都显得紧张而生硬。
人与人之间是没有等价交换的,在世人看来我所受的苦压根比不上他所受的一小点委屈,可我非故意如此,而是看透了,因此厌倦。
繁华如梦,有多少人是在繁华中安心老死?
守住繁华的背后,是血与泪的极端,不想再陷在其中了。
更不想让自己有任何抱有希望的机会。
就让所有的孽缘终止在这个大雪天吧。
“不管皇上做多少的努力,奴婢都不会爱上皇上,若爱,早爱了。”从远方收回视线,落在他死寂的脸上,给了他一个淡淡的笑容,一个没有怨恨,平静的笑容。
天地间越发的安静了,静得似乎能听到落雪的声音。
看到他握着伞柄的手捏成死白。
听着他的呼吸加重。
这一次,我没有先行离开,而是陪着他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身,一步一步,只有十几步的路程,他却走得相当吃力,当走到门口时,他站住了。
落寞的带着轻颤的声音传来:“为什么朕第一个爱上的女人会是你?”
一地的白,一身的明黄,本该是尊贵傲视一切的身影,如今在白雪的衬托下,竟是比往日更加疏离的孤独。
若是太后在世,只怕会很欣慰看到这一点。她总说,孤独是帝王唯一的朋友。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想回答。
“既然不爱皇弟,又为何哭得这般伤心?”刘幕的最后一句话,带着他的痛楚,不甘,甚至是疑惑。
回答他的依然是我的背影,直到他离开,我才转动了僵硬的身子。
刘幕不会知道,或者说他不会懂,在这个死寂的皇宫里,唯有刘荣是能松动我心底暖弦的那个人,他的一切都是我想珍惜想要珍爱的,在我最困难的时候,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温暖的角落,如飞蛾扑火,倾尽他所有的阳光。
那些话,伤他很重吧,可若不让他绝望,事情便永远没有结束的时候,同时,也是为了绝自己的念,那不该有的奢想。
呵,这个废宫是真的平静了。
轻轻的叹了口气,以后会在这座废宫裏面孤独终老吧?然后和那些留在宫里的宫女一样,死后的归宿只是一张席而已。
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