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搬进公寓时,布置好了一切,把爸妈请来吃饭,向他们炫耀。我爸在落地窗前看着楼外的景象,目不转睛地说:“你要不是我儿子,我肯定会看不起你,”他露出微笑,“但我觉得,嗯,这样也不错,过得舒服。”
我笑了,“你觉得我不配得到这些?”
他看着我,眼神有点儿严肃,可嘴角还有莫测的笑,“配?”我在半梦半醒之间重建这一情节,揣摩我爸那一刻的表情,是不是有蔑视,也许还有担心。事到如今,整个生活变成了一个预言,很多“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在各处埋伏着我,难不成,根本就是因果报应?
我厌烦了,厌烦失业,厌烦笔记本电脑,厌烦网络,厌烦电视,厌烦跟暹音之间不明不白的关系,波及整个人类世界,甚至没出生的俩孩子。也知道这样不成,又身陷其中,我获得了借酒撒疯般霸道的快|感。
从最初厌烦得睡不着,到睡过暹音不在的整个白天,撑过她回家之后的几个小时就又去睡。最后连她回来了我也懒得睁眼,懒得下床,床单枕巾被噩梦导致的汗水浸透,却和我的脑袋身体长到了一起。我没胆量面对那些潜藏的危机和未解之谜,有什么原本挺重要的东西正在我心裏变得越来越微弱。这即将熄灭的趋势让我想哭,在一个即将死去的病人床前的那种无法出声的哭泣。
你怎么还能容忍我?在看着我么?懒得看我?我不敢睁眼确认。无所不知又无所不能的方丹怎么不跑来教训我?不打算告诉我这个替补队员该出局了?我怀着居心叵测的期待,歇斯底里地等着,等着别人说,你还是死了的好。
暹音冰凉的小手摸着我的额头,飘忽地说着什么:“该吃药了……”
什么药?你要干吗?我说不出话,内心发紧,也为我喜欢她却没法信任她而难过。她抚摸着我的脸,“病了当然得吃药。”抬起我的头,多垫了两个枕头,我明明看着她,她很近,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分辨她皮肤的颜色,隐约看出她眼睛和嘴的位置,好像三维立体画在浮现途中暂停了,我努力看着,再也看不真切。这简直就是我跟她关系的写照……我叹了口气。
“你睡了三天了。”
才三天么?本以为很久了。我在哪儿?
“医院……烧到42度了。”
“我?”睁开眼让我用尽全力,手臂上确实有打点滴留下的紫褐色痕迹,“那为什么你穿着病号服?”
她的嘴唇在动,轻声说着,我什么也没听到,只觉得手抖。怕。
当医生来告诉我暹音得了重病,我甚至都没听清病的名字。医生没给我说“停”的机会,“情况比我们一开始预想的要更复杂,随着胎儿的长大,她的癌细胞也在迅速扩散……”而后,医生的声音就奇怪地扭曲了,“再拒绝治疗……只有死路一条……”
这是一场针对我的压力测试么?这么关键的时刻,方丹在哪儿,我的爸妈在哪儿……暹音躺在病房里……你们只是都躲在暗处看着我嘲笑我,等着我崩溃,再过来鼓掌说:“おめでとう(恭喜)。”我不会原谅你们……这就是我的全部想法。真蠢啊。原来“抖得像筛糠”是真有其事,我站在惨白的楼道里捂着脸笑了。如果这是一场噩梦,我拿开双手的时候怎么都该醒了吧……只看见医生不知所措的脸。她说:“你没事儿吧,先坐坐。”
后悔没再去看看暹音,临走的时候,我只对着玻璃窗往里看,她侧躺着,像睡着了。我坐在楼道里橘红色的塑料椅子上哭,头皮和太阳穴都麻麻的,站起来,擦着眼泪。
我还是人么?
知道这是逃避,脑子里只剩下“逃跑”。谁说仓皇就会没计划。仓皇使人在各种头绪中不得不抓住了重点。像我,没带行李,手机放在病床前的床头柜上,却没忘了换上外出的衣服,带上我的钱包,去买了一双好走的舒服鞋。
下了第一辆车,我去取了些钱——原来我已经穷到这个地步了,从取款机里抽出来塞在身上。逃得越远越好,又怕那些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夹着尾巴逃跑,终于能一溜儿到底尽情下作地怕。
我也清楚,现在是跑了,总还要回去,心底里总留着最终能有人来找到我的幻想。呵,可笑啊,是我抛开了他们,谁又会来呢?
在第二辆车上,我又哭了。想到自己为什么会陷入这种境地,泪水就前后脚地连绵不绝。两个礼拜之前,我还有一份体面的工作。一个月之前,我还有两个好女人。一年之前,我还浑浑噩噩地过快活有目标的日子。现在……我把什么都扔了……对自己说,有的人不逃跑只是他们逃避“逃避”的方式。可是,纵观人生,我何尝作过正确的选择,什么时候自己真正解决过什么问题,总在等别人帮我或者糊弄过关,还把那些当成自己的“成就”。
太快了,到了终点站,下了车我不知道该去哪儿,该像《永不瞑目》里的毒贩,跑去风光无限的西藏魂系梦牵,我这种选择,想必既不可能在这儿过一辈子,回去后还会非常后悔不愿想起。难不成潜意识里就想把自己逼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