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着不多的几个人往前走,他们警惕地看着我,在不远的路口停下来抽烟。我只好自己往前走,又看到一个破旧的站牌,有人站在那下面,我就跟他们一起站着,有车来了,跟他们一起上去,要去哪儿?去总站。离城里越远越好。
我就这么从早上走到天黑,走到从没见过的地方。察觉的时候,能看到很近的地方有山,没有红叶,没有堪称树的植物,灰土、石块、乱草、歪斜的灌木形成的山,脚下是一块块水泥板铺的路。路边是几个活动房子,修车铺,中间插着一个小饭馆。像置身在想象力的边界,马上就不知道下面能出现什么情境了。
饿,脚又在发胀,我需要一把椅子,走进那个小饭馆,老板娘递给我肮脏的塑料板,菜单上的字都被油糊住了,难以辨认。我要了盖饭……和啤酒……四瓶……她的围裙脏极了。但很快,连盖饭还没吃完,我就注意不到这些了。在问老板娘衞生间在哪儿的时候,还没等她回答,我就吐在了地上。米饭、西红柿、鸡蛋、啤酒、胃液,历历在目。
老板娘一边骂着脏话一边收拾,声音完全盖过了我的,但我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像个疯子似的,我喜欢的人不爱我,我让她怀了孕,她有重病,现在孩子怕是要被拿掉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完全没办法……
最后,她拖着地,把污物推到我脚边,还往我裤子上啐了一口,但她抬起头问我:“你打算怎么过夜?”
我还没想。
“这儿有房,住吗?”
我掏出兜里的钱,给了她一半,她蹭着钞票,说着,这是饭钱,这是清扫费……押金……房钱……
悬在活动房子外侧的铁楼梯吱吱嘎嘎,听上去每颗螺丝都在松脱,马上就要垮了。房门打开之后,霉味、尘土、汗臭、尿骚构成的黏性气味扑上来将我推出去。可这时院子里隐藏在看不见的角落里的大狗突然开始猛叫,能听见拴它的链子哗啦啦响。我踏进混浊的气体里,墙上唯一的方格窗完全被腻死了。我干笑了两声,放弃了打开窗子的努力。就算打开了,窗子的大小连把脑袋伸出去都很困难。想到要走下楼梯,去有狗的院子里找肯定一塌糊涂的厕所,就干脆拉下拉链尿在了屋里那个蜡黄的脸盆里。做完这件事,看着手,眼前不是时候地出现了印着蓝色小花有淡淡花香的手纸,这卷手纸就在暹音和方丹的家里——那个我以为会成为暹音和我的家里。还是现在这样的地方适合我。
我躺在不能称之为床的铺位上,这屋里特别臭的气味包裹着我。狗还在不知疲倦地叫着,运货的大车开过的时候,我头后面的墙板会不停地震动。我脑子空空,瞪着眼睛。就这么也不错吧。等他们再看到我的时候,我将是一具尸体,和这房间融为一体。
一心想着酒,像个俄罗斯人小说里常有的恶棍。喝掉了带上来的两瓶啤酒,眼睛难以睁开,浑身都是沉重的心跳,放下酒瓶,摊着的手上传来奇怪的暖意,回想着这种感觉,软软的……是什么?那是她的手,拉着我的她的手。哭出声来,捂着自己的嘴,以免被隔壁打着呼噜的大车司机听见。我想念暹音的方式,像她已经死了。满眼是泪,是我背弃了她啊。
我并没完全丧失理智,当为自己的懦弱难过的时候她就消失了,即便我正纠缠着舍不得。能给自己说出很多道理,像心理医生提供些解决方案,都没用。我陷入了难过里,无法自拔地享受着难过,创造出多种多样不同意境和深度的难过。
在喘息的间歇,我会忽然想:“怎么还没人来救我……”这之后,我每天只出屋一次,去柜台上拿啤酒,偶尔吃顿饭。这顿饭会在我喝了酒之后吐进老板娘塞给我的红桶里。于是,每次点菜时都有点儿豁出去撑死的豪迈,点下四顿的量,硬塞进去,像装麻袋,装一些,抖搂抖搂,压一压,再装,直到塞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然后吐。体温仍然很高,没试表,偶尔摸着滚烫,心跳一分钟快两百下,眼眶灼烧。
老板娘趁我出屋的时候去把盆里的液体直接从楼上泼到院子里,她捏着鼻子骂我是浑蛋,我倒笑了,把身上剩下的钱都塞给她,这并没换来她的容忍,只是拿来了另外一个桶,对我说她再也不会进来了,结尾是“你这种男人还不去死?”好文艺的话。我让她再说一遍,她瞪着我又骂了一次,手里捏着我的钱,像是要甩在我脸上,又没真的松手,推开我下楼去了。
摇摇晃晃地打开门,恶臭扑鼻,房间很暗,开了两次灯都不亮,第三次闪了闪彻底啪地断了。无所谓。不需要光。但我隐约看见床上有个人,暹音躺在床上,脸朝着门,像是睡着了。
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你回来了?”并没爬起来,脸色苍白。
“你怎么来的,方丹送你来的吗?”
她点点头,我心裏刺痛,但也无可奈何。小心翼翼地爬上床,躺在她身边,我摸着她放在腿上的白白小手,微凉,懒散地把头靠在她身上,闭上眼,她依偎着我,像殉情,两个人。麦兜他妈躺在小山坡的墓地格儿里,一动不动。我总觉得在微笑着爬起来安慰大哭的麦兜之前,她有那么几秒是真心赴死的。暹音的小手儿正放在我手心裏,我与她靠得很近,足以感到她缓缓散发的微微的女人味儿和身体的热量,想象着那微弱的温度变得更冷,她不再有任何气息……我忽然心裏一凛,打了个激灵。
“真像梦啊。”她说,好像她刚才跟我想的是同一件事。
“是啊。”我说,好像我从没逃跑,我们只是一起到了这儿。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以攥住手背的方式。我为她伤心,很小声儿地说:“对不起。”她转头看着我,我不敢与那目光对接。我们很少说话,我的腿夹着她的腿。
你为什么来找我呢?为什么好像惦记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