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部《水东集》的胡适序言被撕掉后,李仲轩的哥哥——李捷轩赠送给了宁河县文史馆一套,这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
爷爷还著有《古来女子军事》,研究历史上女人参与战争的情况。还有《方家园杂咏纪事》,方家园是慈禧太后娘家发迹的地方,此书说的是清王室的秘闻。比如讲慈禧派人砍了清皇陵的一棵古树,光绪觉得坏了<a href="http://house.ifeng.com/home/jjfs/list_0/0.shtml" target="_blank">http://house.ifeng.com/home/jjfs/list_0/0.shtml
风水,很伤心。所谓杂咏,是他在每一段故事后面都写了一首诗,表达自己的感慨。
爷爷去世后,因奶奶是北京的满族,她想自己死后就葬在北京,所以也想让爷爷葬在北京,家里没有钱给爷爷办丧事,就迟迟不发丧。
爷爷是天津芦台人,依惯例是要葬在家乡的,名为“回灵”。当时王家的掌门人叫王元埔,是爷爷的哥哥王燮的儿子。王元埔跟奶奶说:“只要回灵,您一分钱不用出,我们全管了!”
爷爷是大名人,他回灵是家乡的一件大事,芦台的乡绅们早把费用都预备好了,甚至从北京到芦台一路上送葬队伍歇脚的席棚都开始搭建了,但奶奶坚持要葬在北京。
爷爷一生与佛道有缘,流亡日本时主要是与日本的僧人交往,他死后棺材停灵在了北京“拈花寺”。拈花寺有几处院子专给名人停灵柩,有的名人家在外地,死后停在寺里,一放便是一二十年。爷爷和奶奶的第一个儿子早逝,一直没有安葬,也放在那里。
拖延了一些日子,奶奶实在拿不出在北京发丧的钱,无奈答应了回灵。芦台的钱立刻就到了北京,爷爷一发丧,各方的钱也就来了,光段祺瑞一个人就送来了一千块大洋。
回灵的队伍浩浩荡荡,长子的棺材也随着爷爷的棺材回到芦台,一起安葬。各界人士送的花圈装了一节火车,京津多所大学为爷爷致祭。爷爷的葬礼办得风光极了,但奶奶在去芦台的路上忽然难过起来,抽了王元埔一个耳光。
奶奶是有霸气的人,不管不顾,打王元埔时周围还有好多人。打得王元埔冤枉极了,但奶奶是他婶娘,他只能“唉”几声,跟别人打趣说:“我出钱出力,还得挨打。想不到,想不到。”
爷爷一生不重名利,超出世俗,穿着上等长衫,却可以和底层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一年冬年,他瞧着进京卖萝卜的小贩可怜,便把前院的几间客房无偿借给他们住。小贩偷偷把屋里的地面凿破了,挖了个地窖存萝卜。
奶奶很生气,觉得白让他们住,他们却搞破坏,要赶他们走。爷爷一笑付之,说:“你管他们干什么?就当没看见,让他们过完这个冬天吧。”
爷爷是真名士。
我的父亲(1)
2.我的父亲
我的父亲叫王守谦,他是绝顶聪明的人,1911年出生在上海,生他时爷爷五十多岁,奶奶二十多岁,当时爷爷在办小学。
父亲有个哥哥,比父亲大两三岁。我这位大叔中学上的是三中,父亲上的是四中,大叔本分,父亲会来事,讨爷爷喜欢。父亲在家里读书,一个人占三间大书房,大叔读书则只有一小间,是家里的外书房。所谓外,是在门口位置,平时用来招待客人用的,客人来了,等着主人接见时待的地方。
这哥俩合不来。父亲性格内向,是读书的材料;大叔外向,喜欢体育,还是学校的篮球选手,他学习不如我父亲,加上他大了两三岁,处在叛逆的年龄,有时会惹爷爷生气。
王守谦(王照之子)
爷爷脾气暴,一生大叔的气,就是一顿暴打。有一次半夜醒了,想起大叔,突然恼火了,跑到大叔房间,把他连人带床单掀到地上,猛打了一顿,才解了气。
大叔受了这次惊吓,就生了病,不久便病死了。
父亲小学在西皇城根,中学是四中,大学是北大,一路都是名校,一路都是高材生,受尽了家长和老师的宠,从来不会委屈自己。
他考上了北大的西语系法语专业,中国人学法语的少,那年只录取了他一个学生。当时北大胡适主管教学,想让他改学英语,这一年就不开法语课了。他不干,找胡适理论,结果两人大吵了一架,气得胡适冲他吼:“回家去吧!”要开除他。
他坚持“我考的是法语,就得教法语”,但最终胡适作了让步,保留了那一年的法语系。结果,出现了四个法语老师教他一个学生的奇特局面。
西语系属文学院,现在的文物出版社是当年北大的旧址。他在北大最好的朋友是一位姓郭的山西人,外号“郭老星”,思想激进,到家里来玩时,奶奶不知看出了什么,不让他再跟郭老星交往。
郭老星是共产党的地下党员,后被抓捕,死在监狱里了,父亲差点受牵连,奶奶很长时间都感到后怕,从此限制他的交往。
北大请法国人教法语,有一位中文名叫“邵可侣”的法国老师,六十年代初还在北大授课。法语教授盛成跟国民党去了台湾,很快又去了美国——这种情况的人很多,因为到了台湾后对国民党失望了。
盛成去台前将两个孩子托付给大画家徐悲鸿了,可想他和徐悲鸿的交情有多深。徐悲鸿的夫人廖静文是女大学生,不太会传统妇女的针线活,我父亲十七八岁就结婚了,我母亲的针线活好,盛成就让我父亲给徐悲鸿的孩子做棉衣,我父亲就此跟徐悲鸿认识了。
父亲学过西洋音乐,会中国的工尺谱,会京剧二黄,还弹琵琶。但他没学过画,有一天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仙女在画画,他跑过去说“教我”,仙女就教他了。第二天醒来,他从此开始画画了,是梦里学来的技法。
对这件怪事,家里人分析,是因为他有许多中国的画册也有许多外国的画册,看得多了,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心里对绘画的领悟最终以梦境的形式出现了,梦到的技法,其实是他平日思索所得。
但他画的,跟家里的《芥子园画谱》和外国油画画册没关系,他画的是照相馆、舞台的背景画。奇怪了,仙女为什么要教这个?难道仙女有照相机,仙界里还要演话剧么?
反正他就会画画了。他大学毕业后找不到工作,画布景的散活成了他主要的生活来源。在后门桥有个“四为美工社”,创办人叫张四为,他从那里接活。
他接了活,不跟家人打招呼就走了。五十年代他曾失踪了八九个月,就是画画去了,这是他最长的一次失踪。
他先画一个小稿,再按比例放大到景片上,用棉花蘸着广告色画底子。中国传统绘画是散点透视,所谓散点透视,就是画地图的画法,按照平面图的标准来确立画面上东西的位置和大小。
他则用焦点透视,近大远小。他给一家照相馆画长廊,画了一组,费了两个月,结果照相馆不给他钱,说:“你这画的什么!歪歪斜斜的,东西的大小都不对。”
照相是西洋的发明,照片都是近大远小,按理照相馆该懂得焦点透视吧,可是就偏偏不懂,这是那个时代好玩的地方。
结果父亲将他们告上了法庭,法官也不懂,说你最好找职业画家给你开个证明,评价一下你的画。父亲就找了徐悲鸿,徐悲鸿是在法国学的美术,给父亲开了证明,对父亲的画高度评价,最关键的是写了“符合美术原则”这句话。
其实徐悲鸿给的称赞是帮忙,父亲的画非常精细,但毕竟不是个性创作,画景片是行活,这类作品必然匠气,徐悲鸿过誉了。法院没想到为一个照相馆的景片,竟然惊动了徐悲鸿,立刻就判照相馆付钱了。
徐悲鸿还介绍我父亲去对外友协画画,父亲会好几国语言,这里应该是最适合他的地方了吧。但这份工作还是没能干长久,因为他不注重自己的仪表。
他从小在爷爷一辈的名士圈里熏陶,所谓“是真名士自风流”,名士不修边幅也风流倜傥——结果他把自己搞得形象很差。
他一辈子不系皮带,都是奶奶给他系,后来是我妈系。他还嫌麻烦,用布绳作腰带,在绳头绑上根铅笔,绕几圈就算别上了。他常一个月不洗脸,基本不叠被子,穿着外衣就上床睡觉。
但他有自己的卫生理论,绝对不跟人握手,到别人家不喝水也不坐。他身上总带着一支圆珠笔,不是写字用的,而是挑门帘用的。挑门帘都不用手,因为他怕细菌。
自己邋遢成这样,却还嫌别人脏。虽然有徐悲鸿的面子,但没多久对外友协的人就劝他别再来了。他是多才多艺的人,因为有怪癖,所以一生无用武之地。
他的第二个工作是在百货公司。解放前西什库教堂有个育婴堂,养育弃婴,那里有个叫“六姑”的修女是地下党员,我的母亲是她的养女。六姑后来身份暴露,去了延安。解放后六姑回来,结果我家成了军属。
六姑介绍父亲去百货公司上班,原本一切都好,只是领导知道他是文化人,让他帮忙写一篇宣传文章,他来了精神,写得文采飞扬,可惜是半文半白,领导看不懂。
领导让他重写,他自小是高材生,从来写文章都是受表扬,没受过批评,连北大校长都敢当面吵,哪会受这份委屈?
于是他告状,找到了更高级别的领导,级别高的领导文化水平往往也高,高级领导一看文章,说:“很好,一个字也不用改。”
他赢了一次,输了一生。单位后来发生了一次工作大调整,领导分配他去张家口,他不想去,从此再也不上班了。
他北大的同学给他介绍过刻蜡版的活,那时没有复印机,就是在蜡纸上用铁笔刻字,这些刻字蜡纸能油印出许多张。这样的小活只能挣点零钱,他也没有兴趣做。
还有人介绍他去食堂工作,做切面条和包饺子的活。他包饺子,放的馅很大,饺子皮不容易合上,他急了就沾点口水粘饺子皮。食堂的领导看见了,很客气地跟他说:“王先生,您包的饺子您自己带回家吧。”
这份工作就这么结束了。
我奶奶太能干,自己做棉衣、大褂、鞋。我们在积水潭的老宅院子里有许多果树,她自己嫁接,把结的果子卖给德胜门果子市的水果贩,补贴家用。
我母亲是个农村妇女,家在开滦县安个庄,算地主兼经商资本家。家里有大庄园,在哈尔滨一带开了多个酒厂。前门大栅栏“内一品”服装店的掌柜王润斋和我母亲家是世交,他是我父母的大媒。
爷爷在时,虽然家中不富裕,但名气大,大军阀阎锡山都是他的递帖子学生,他的日本朋友们想让他儿子娶一位日本姑娘,爷爷则不愿意。
我的父亲(2)
爷爷对父亲的婚事提出了三点要求:不要女学生,因为女学生思想新,婚姻不稳定;不要清朝王室的小姐,因为小姐的脾气大;不要小脚女人,因为不符合时代。
母亲没进过新式学堂,上的是私塾,受旧式教育,符合这“三不要”的条件。因为那时爷爷身体大差,想辞世前见到孙子,所以要父亲赶快完婚。父亲在十八九岁结了婚,两年后,爷爷去世了,没能见到我。
爷爷死后,家人就卖了积水潭宅院,买了一处小点的院子住。那时卖房子,不像现在是赚钱,每卖一次都赔一次钱。搬家是因为经济困窘,另外是有邻居传说,我家没人住的小楼里半夜总亮着灯,闹狐狸精。
积水潭老宅房多人少,的确夜里住着害怕。搬到新宅后,父亲在院子里给自己盖了两间西式的房子,图纸是他设计的。他怕打雷,所以墙壁有三尺厚,窗户上安的是双层玻璃,为了隔音。两间的面积,给盖成了一间半的格局。
他一人住在里面,奶奶和母亲都不能进这房。我母亲爱干净,父亲则邋遢,冬天把炉灰从炉子里掏出来,就堆在炉子边,一冬天积半屋子炉灰,开了春,才叫母亲进屋把炉灰清出去。
父亲每天睡到中午以后才醒,他到夜里来精神,做自己的研究。他去画景片挣了钱,整日吃饭馆,没钱了,就缩在家里,母亲还要伺候他。因为他没有固定工作,所以家里能典当的都典当出去了。
他对中国的文史不感兴趣,家里有大量的字画,都卖了。小恭王写的四体佛经,是用篆隶楷草四种字体写的,在他屋里挂着,屋子漏雨给淋了,他也不管,最后烂在墙上了。
父亲屋里还有乾隆御定的《二十四史》,放这套书有专门书柜,面积占了整整一面墙,很值钱。有位亲戚来了就站在这面墙前感慨:“这是老先生留下的好东西,我真想买,但买不起。”其实他算是小康,但买了这套书就得倾家荡产。
父亲想去吃饭馆,便抽两本书换钱,搞得每个朝代的书都残缺了,因为书有套子,在外面看是齐全的,打开发现少了,跟嘴里掉了牙一样。
其实要卖也应该整套卖,残本卖不出高价,但他没有这意识,爷爷留下的宝贵东西,他多视而不见,只是对他的外文书上心。
母亲在缝纫厂工作,夜里回到家还要做缝扣子的活,非常辛苦。母亲把奶奶的手艺全学到了。在缝纫厂,如果自己有缝纫机的话,就是师父,能做衣服。当时的缝纫机相当于现在的轿车,我家买不起缝纫机,所以母亲算是小工,只能给人打下手,做衣服的边角活,挣的钱有限。
父亲是个绝顶聪明的怪,他发明了“粗粮细作”的办法:把粗粮磨碎,用筛子筛完后,竟然用纱布筛,经过了一番大工夫,把粗粮筛得难以想象的细,有了细粮的口感。
六十年代初,我上了中学,父亲到后海某处画画,被警卫怀疑是特务,抓到公安局去了。看他衣着邋遢,公安局觉得他影响市容。
当时民政局成立了房山疗养院,收容精神病、弱智和生活不能自理的人,家里交钱就可以住到那去,如果家里没有钱,就无偿收容。
我在上学,母亲工作繁忙,我们无力照顾他,公安局看了我家的情况,就建议他去那里,父母俩人认真地商量了好多天。房山疗养院每月要收二十块左右的住院费,新居也有十间房,有两间出租了,每月有十一块钱,就将房租做了住院费,余下的钱由垫付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