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困局(2 / 2)

她丢下书包,冲进画室。

画室里充满了松节油的浓重气息,画板层层叠叠地堆在墙角,满得快要无处下脚。原本画室只有十多平方米,但随着周末的画越来越多,周思培打通了画室左右两边的衣帽间和茶室,将其扩展到了三十多平方米。

这裏,就是她的永无岛,是她的乌托邦,是她的迦南美地。

刚画了几笔的画板靠窗而立,周茉捏住笔,手颤抖着去挤颜料。

突然之间面布之上那些板结的色块扭曲变形,在眼前模糊成一片班驳的杂乱的颜色。

周茉深吸了口气,眨了一下眼,扔下画笔,后退半步。她刚想转身出去,却不小心撞上了一块刚画完不久正等着晾晒干的画板。“哐当”一声,那画板砸了下来。

周莱急忙去扶,一种绝望之感在她蹲下身时,汹涌而来。她捂着脸,失声痛哭。

周六,周茉跟随唐书兰块儿去参加宴会。

虽万般不情愿,但正如唐书兰所说,她没有任何资格可以讲条件。

宴会在私人的度假别墅举行,唐书兰领着周茉打了一圈的招呼,最后把她往段永昼那儿一推,让她抓紧时间与段永昼培养感情。

周茉格外难堪,硬着头皮跟段永昼打了声招呼。

段永昼看了她一眼,指了指游泳池对面的草地:“去那边走一走吧。”

周茉明白不应迁怒段永昼,且每一回段永昼君子般的言行总能让她如沐春风,心中抗拒之感稍解。

她看向段永昼,说道:“段先生……”

“以后你直接叫我的名字就行。”段永昼笑着说,“走吧。”

多日未见,段永昼比上回更显憔悴,脸色显出一种极不健康的苍白,浅灰色西装衬得他格外清瘦,夜风之中,整个人似有种灯火飘摇之感。

周茉不免有些担心:“段先生,你冷不冷?”

“没事。”段永昼摇摇头,“上回谢谢你。”

“那是我应该做的。”

“这次过来,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周茉摇了摇头。

“应酬交际,有时候我也推辞不过。”

“你肯定比我有多的选择。”

段水昼笑了笑,并不反驳她:“下个月有个艺术家酒会,你想去参加吗?”

“对不起,我……”

“不是约会,你放心。酒会上会有很多新锐的画家出席,或许能对你有所启发——我没有别的意思,如果你愿意,可以跟我交个朋友。”

“我很乐意最你交朋友,但……”周茉脚步一停。

段永昼也跟着停了下来,他低头看了看周茉,轻声道:“如果你觉得为难,我会跟我父母说清楚的,以后不会再有今天这种性质的会面。”

周茉忙说:“对不起,其实我……”

段永昼看着她,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你有喜欢的人了?”

周茉点点头。段永昼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敏锐。

“是我认识的人吗?”

“他跟顾家的事,应该尽人皆知了——他叫贺冲,你可能听说过。”

段永昼有些惊讶,随即微笑道:“你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确实听说过他跟顾家的事,拿价值六千万的别墅换块墓地,有些视金钱如粪土的意思。”

“不是视金钱如粪土,对他而言,有些东西比金钱更要。”

“选择他,你的路可不好走。身份阶层倒是其次——上溯三代,谁不是平头百姓,但最大的问题还是你父母的态度。”

周茉沮丧道:“我知道。”

“据我所知,贺冲这人在‘西城四少’他们那一伙人中很有名。他和孙祁往来频繁,孙祁很信任他。”

周茉一愣:“孙祁为什么会跟他往来频繁?”

“你不知道吗?他是做汽车改装方案设计的,虽然不是大众的圈子,但愿意折腾这些的人绝非小众。”

周茉目瞪口呆,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也许一直以来都对贺冲有所误解:“那做这一行,是不是还挺赚钱的?”

“孙祁这样的人,自然不介意一掷千金。不过我听闻最近贺冲得罪了孙祁,今后恐怕……”

周茉更惊讶了,段永昼和她说的这些,她一无所知。时至今日,她仍然以为资冲是个修车的,顶多在他舅舅的服装厂里有些股份。但仔细一想,上回他带她去吃的那家很贵的“陈氏公馆”,结账时连眼都没眨一下,而且平常每次吃饭都是他付的钱,账单都不曾让她看过一眼。

“他怎么得罪了孙祁?”

“详细的我并不清楚,你可以问贺冲本人。”段永昼一顿,又道,“他瞒着你吗?”

周茉没说话。

段永昼心下了然:“男人有时候有一种劣根性,碰到困难不大愿意让旁人知道,尤其是自己亲近的人。”

和段永昼摊牌以后,周茉深感两人的相处氛围轻松了许多。周茉心口发堵:“可我以为……”

段永昼打量着她:“如果我说,虽然没有和贺冲见过面,但我能理解贺冲的做法,你会怎么想?”

“为什么?”

“因为对象是你。你的成长环境太过单纯,很多事,与其让你知道使你徒增烦恼,不如……”他见周茉咬紧下唇,眉头紧蹙,忙说,“抱歉,我并非有意冒犯。但单纯并不是一件坏事,有许多人会羡慕你不谙世事。”

这话分外耳熟,周茉想了想,貌似贺冲说过差不多意思的话。

单纯真是一件好事吗?她突然对此充满了怀疑。

“他和孙祁的事,我能帮得上忙吗?”

段永昼摇头:“恐怕不能。”

周茉一时间深感无力。

两人聊着天,不知不觉已绕过泳池,走到了对面修剪整齐的草坪上,那儿有一条石凳,他们也就顺势坐了下来。

屋内,唐书兰一直注意着周茉的动向,见周茉似乎跟段永昼聊得颇为投契,她很是高兴。

她绕回里屋去拿红酒,忽然被一个穿黑裙子的女人拦住了:“周夫人,幸会幸会。”

唐书兰停下脚步,看了看这个女人的脸,却没什么印象,一时想不起究竟是谁,便只是微笑领首道:“你好。”

黑裙女人笑着说:“还没恭喜周夫人觅得佳婿呢。”

唐书兰以为地指的是段水昼,心中暗喜,矜持地笑道:“这话可不许乱说,八字没一撒的事情。”

黑裙女人故作惊讶:“什么?我上回在陈‘陈氏公馆’撞见令千金和人吃饭,举止亲昵,我还以为好事将近呢……”

唐书兰脸色一变。

黑裙女人掩嘴笑道:“我还一直和我先生说呢,周家选婿真是不拘一格,不论辈分,也不论出身,甚至连顾家的情分也不顾及,选了那样一个离经叛道的私生子……”

唐书兰自然听明白她说的是谁了,她脑中“嗡”地一响,气血上涌,恨不得立即把周茉抓过来拷问,可碍于身份和场面,只能笑道:“这是误会,我家这个女儿,或许没什么优点,但贵在大方得体,乖巧懂事。”

黑裙女人呵呵一笑:“那可能是我眼花看错了,我还说呢,周家是体面之人,怎么会放任这样一桩丑闻。”

唐书兰费了一番工夫把黑裙女人打发走后,自然没有心思继续留在此处了。她放下酒杯,急忙走去对面,打断了周茉与段永昼的交谈,把周茉带离了酒会现场。

唐书兰气得脑部神经都在隐隐作痛,以她平常的作风,必定要把周茉骂得狗血淋头。方才黑裙女人的话过于匪夷所思,她想了想,决定还是先暗中把此事调查清楚再做打算。

周茉看唐书兰的脸色变了又变,却半天没吭声,一时一头雾水,问:“妈,有什么事吗?”

唐书兰瞪了她一眼:“回去!不许给我乱跑。”

周茉只觉得莫名其妙:“哦。”

屋漏偏逢连夜雨。

贺冲这边,孙祁的事情尚未解决,他舅舅的服装厂又出了状况。年前订单被人违约似乎只是一个前奏,年后服装厂承接了好几个大的新订单,正开工生产得热火朝天之际,这几个合作商家却突然不约而同地选择了违约,甚至不惜支付违约金。

这做法跟上次一模一样,让贺冲不免产生了怀疑。大批量的订单被取消,人工和原材料都已经投入了进去,不管是选择停工,还是硬着头皮做下去,这一大笔损失,都将使服装厂元气大伤。

事关重大,贺冲不得不先从孙祁那件事中抽身,去了一趟珞城。

贺正奎和贺一飞被这件事弄得焦头烂额,两人百思不得其解,明明都是合作多年、知根知底的老朋友了,为什么宁肯赔钱也要违约。

贺冲从贺一飞手中拿到了合作商家名单,他研究了半晌,也没发现这些商家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

初春天气不好,雨下得让人心烦。贺冲将百叶窗帘拉开,又点了支烟,腿翘在办公桌上,拿着那名单翻来覆去地研究。

贺一飞进来帮他泡茶,被浓重的烟味呛得咳嗽了两声:“哥,你少抽点儿吧。”

贺冲“嗯”了声,把那名单往桌子上一扣,闭上眼,捏了捏眉心。他接过贺一飞递来的热茶,喝了一大口,问道:“一飞,你觉得这回事情是冲谁来的?”

贺一飞撇撇嘴:“反正我在外面从没得罪过什么人。”

贺冲陷人了沉思。

舅舅贺正奎的为人,贺冲是知道的,不嫖不赌,忠厚老实,至于贺一飞,除了之前因识人不清被女人骗了,替人强出头结果不小小心把自己弄进了局子之外,平常循规蹈矩,绝不惹是生非。

贺冲说:“这事儿,肯定还是冲我来的。”

“是不是那个孙祁?”

“不一定是他。孙祁这人我了解,他要针对一个人,一般都直截了当,不会拐弯抹角费这么大工天。”

贺一飞因为操心这事儿,一整晚没休息好,此时人也有点二颓废:“哥,今年也不是你的本命年啊,怎么这么倒霉?”

贺冲笑了笑:“改天要去寺里拜一拜了。”

贺一飞看了他眼,忽地支吾起来。

“你有什么想法?”

“哥……”贺一飞吞吞吐吐的,“我有个思路,不知道对不对啊,会不会,会不会跟周小姐有关?就像五年前你跟那个秦希,她也是富家小姐,也是被秦家的人……”

贺冲声音低沉:“一飞。”

贺一飞知道这事儿是贺冲的忌讳,不能轻易提,但现在厂里这状况有点儿刺|激到他了,不吐不快,就干脆说:“周小姐人挺好的,我知道,不像秦希那样一身大小姐脾气……可是哥,咱们平头小百姓,有时候真的惹不起这些有钱人。他们能为达到目的而不择手段,可我们呢?厂子是其次,赚不赚钱也是其次,我只是不想让你像上回那样,命都差点儿折了进去。”

贺冲蓦地站起身,贺一飞以为他生气了,急忙说了声“对不起”。

贺冲神色冷淡:“你看好厂子,我出去一趟。”

“去哪儿?”

贺冲没吭声,手插|进衣服口袋里,迎着蒙蒙细雨,向着大门外走去。

贺冲心烦,开车去“2046”找韩渔喝酒。

韩渔听他说了服装厂的事,难得一句讥讽的话都没说:“差钱吗?我这儿还有点儿,你先拿去垫垫。”

贺冲摇摇头,端起桌上的烈酒,猛地灌了一大口。

可能因为下雨,今天酒吧人不多,韩渔也清闲,坐在他旁边的吧台凳上,陪着他喝。

“韩老板,你是不是也觉得我找了周茉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让我说实话?”

“说呗。”

“小茉莉这种姑娘,就像某种玫瑰,特娇贵,既挑温度,又挑湿度,没那个条件就养不活。”韩渔咂了一口酒,“我倒不是说她不好,我就说句客观的。这么单纯的小姑娘,既怕磕着又怕碰着,跟她过日子会很累的。”

“我就喜欢单纯的。”

“可能你上辈子欠了有钱人的钱,活该这辈子被富家小姐给治得死死的,一个这样,两个还是这样——你还能怎么办,受着呗。”

贺冲的酒喝得很急:“我有时候真觉得自己是高攀了,我什么也给不了她。”

韩渔“啧”了一声:“打住打住,这种酸话我真不爱听——说句公道话,厂子这事儿不见得是周家捣鬼,你跟小茉莉还没暴露呢,周家找你麻烦干什么?与其在这儿喝闷酒,你不如去问问那些违约的人,是不是被人给收买了。”

贺冲顿了一下,笑了笑说:“韩老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人还挺靠谱的?”

韩渔:“滚。”

贺冲在酒吧的值班室将就了一宿,第二天又去了一趟工厂。

贺一飞跟贺正奎还在做最后的争取,但那些人铁了心就是要违约,一问原因,却都支支吾吾的。

很明显,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捣鬼,要么是竞争对手,要么……

贺冲心里有个猜想,但不敢肯定,他决定听从韩渔的建议,去找违约的人打听消息。

贺家的服装厂在珞城与西城相邻的近郊,因此出来的货大批量销往西城。贺冲要去的地方,是西城最大的服装批发城,他们有个大客户就在批发城里工作。

服装批发城里人和车都多,下了雨之后更是堵得水泄不通。贺冲的车开不进去,他只能就近停了车,瞠着泥泞进去找人。这一片大大小小的批发商店鳞次栉比,但再糟糕的天气也难以阻止进货商的脚步。来来往往的人全挤在横三纵三布局的狭窄街道里,像集市上挤成一团的鸡笼子,闹腾吵嚷,鸡飞狗跳的。

贺冲挤了许久,才在批发城的最裏面找到了那家店。老板是个膀大腰圆的中年男人,腰间绑了一个皮包,坐在一个巴掌大的马扎上埋头扒饭。贺冲一亮明身份,他立即端着盒饭往里走:“不知道不知道!你问别人去!”

贺冲赶紧上前两步拦住他的去路,从口袋里掏出包烟,递了一支过去:“赵老板,不多就误您时间,就给我两分钟。您跟我舅舅也认识多年了,不至于忍心看着他的厂子倒闭吧?”

起老板胸步一停,住贺冲手里望了望,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把盒饭盖子一盖,接过烟,夹在耳后:“你想问什么?”

贺冲开门见山:“违约这事儿,是您的本意吗?”

“小贺,我们做生意的。图的就是多赚钱,要是有更便宜的货源,质量也也跟原来的差不多,换你你怎么做?”

贺冲听明白他的意思了:“那是谁牵头给您介绍的新货源?违约金也是他垫付的?”

赵老板四下看了看,忽地凑近一步,悄声说:“你自己想想,如果不是你得罪人,谁会费这么大功夫非得置你于死地呢?”

贺冲回到车上,梳理方才从赵老板那儿得来的消息。他点了支烟,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方向盘。

好说得罪人,那必然就是最近得罪了孙祁。然而第一个违约事件,安生于图纸泄露之前,因此不大可能是孙祁做的。

他脑子有点儿乱,干脆把窗户打开,让冷风吹进来。清醒了点儿后,贺冲换了个思路,开始重新梳理:“不管是得罪了谁,假如这事儿继续发酵,服装厂会立刻面临资金断流的巨大威胁,那时他会怎么做?”

如果情况恶化,他一定会想尽办法,阻止服装厂倒闭。

那么,他手里的底牌是什么呢?

贺冲一惊,猛地一拳砸在方向盘上。

六千万,他手里有两套总价六千万的别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