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冲的目光自图纸上移开,看了严天宇一眼,没接他的话茬,复又低下头去,手指一寸一寸点着林星河给出的参数琢磨。
然而看着看着,一张白生生的小脸就直往他的脑袋里晃悠。
他把图纸一合:“都去换身衣服,带你们进城去玩。”
“2046”的生意越发红火,韩渔看着满场的人,喜不自胜。
贺冲白他一眼:“德性。”他把身后清清爽爽的两个小伙子给推出来,“他们俩喝的酒,记我账上。”
“记你账上?你账上十万块的窟窿还没平呢。”
林星河和严天宇身上出的汗还没被空调吹干,就有几个火热大胆的姑娘走上前来,把他们俩拉到自己那伙人中间去了。
贺冲在吧台边坐下,没点酒,让人倒了杯冰水,叼着烟问韩渔:“你那‘共享经济’怎么样了?”
“投了呗,还能怎样?不然姓叶的小姑娘就要平白无故让我多出个女朋友来了。”
贺冲笑道:“你不就图这个吗?有人白送还不要。”
“这我就瞧不起你了,生意和感情能混为一谈吗?”
贺冲似听非听,抿了口冰水,突然问韩渔:“周茉来过吗?”
“周茉?谁?”
“我大侄女。”
“没啊,好一阵子没来了。你看她的气质,纯得跟一朵小茉莉花一样,能是‘夜店咖’吗?”
贺冲笑了,这话他倒是同意。他把杯子一放,问道:“那你给叶姑娘打个电话,问问她跟没跟周茉在一起。”
韩渔一阵怪叫:“哟哟哟,还真操心起来了。”
“快打——别笑得这么贱,顾客都快被你给吓跑了。”
自那天离开雁南镇以后,周茉的生活再度步入正轨。每天除了画画就是上钢琴课,偶尔被叶茵茵叫出去开个会。循规蹈矩殊无波澜,和她前二十年的经历没有丝毫差别。
那束雨雾中的玫瑰,那个破败又生气勃勃的小镇,那个捉摸不透的浪子一般的男人,好像彻底从她的人生中消失了一样。
这天创业项目初赛通过,为了庆祝阶段性的胜利,叶茵茵组局,晚上在学校附近的“镜湖园”饭店聚餐。
因为包间全满,大家只能坐在大堂。才刚坐下没多久,就看见另一伙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来。领头的不是别人,正是林珩。叶茵茵没想到有这么巧,偷偷问周茉要不要换个地方,周茉拒绝了。
两队人马,中间只隔着一张桌子,说近不近说远不远的。林珩那一队几乎全是女生,说笑时声浪高得快要掀翻屋顶。
刚点完菜,叶茵茵的手机就进来一个电话。看屏幕是韩渔打过来的,她愣了一下,接起来“嗯嗯啊啊”应了几声。而后她往周茉那儿投去一眼,报了饭店的名字,就把电话挂断了。
“谁打的?”
“没谁,一个朋友。”叶茵茵凑到周茉耳边,低声说,“有个关于林珩的八卦,想不想听?”
“你说。”
“他现在这个女朋友……”叶茵茵扬了扬下巴,看向对面圆桌偎依在林珩旁边的那个女生,“是隔壁师范大学的,也学画画,还是学油画,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
叶茵茵原本很注意避免在周茉面前提起林珩,但看她今天坦然的态度,觉得她多半已经从上一段前尘往事中走出来了。
“听说画画还行,最近有个青年油画大赛,她得了金奖。”
周茉一愣:“什么大赛?‘段绍安杯’?”
“对,就是这个——茉茉,你怎么没去参加啊?院里没推选你?”
推选了,报名表现在还不知道在哪个垃圾场躺着呢。周茉胃里泛起一阵腻心之感,蹙眉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想把那股不舒服给压下去。
贺冲等韩渔找叶茵茵问了地址,就开车往“镜湖园”去找人。在路上,他把理由都给想好了:找她不为别的,上次拒绝她时语气不大好,态度太强硬,所以过来道个歉,顺便为她帮忙的事请客。
车停在饭店门口,贺冲正准备推门进去,旁边两个穿着时髦的女生的对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只听一道女声笑问:“那就是林珩的前女友?”
这两个女生站在酒店外落地的大玻璃窗前,隔着玻璃在往灯火通明的大堂里看。贺冲顺着她们的目光望过去,视线的落点是周茉。
周茉坐在圆桌东北角的座位上,手里端着一个杯子,目光紧紧定在那上面,好像是谁给她下了“杯在人在,杯亡人亡”的命令一样。
贺冲觉得她这个人十分矛盾,不是没有锋芒,不然不会替他强出头,也不会有好几回差点说得他哑口无言。可每回见她,她都是这样一副游离外化的狼狈模样。世界严丝合缝地运转,而她是一枚不合时宜的齿轮。
另一个女生回答:“是啊。”
“长得还行啊,林珩为什么把她给甩了?”
声音里混了点儿轻蔑的笑意:“好看是好看,可是无聊啊。谁喜欢这种,都什么年代了,还跟贞洁烈女一样。”
“什么意思?”
“她亲都不让林珩亲……”
一道夸张的吸气声:“不是吧?”
“说觉得交往两个月就接吻有点太仓促了……”
“这还仓促?”
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知肚明的笑。
“我也是听人说的,五月份他们刚分手的时候,下了公选课,她当着一条走廊的人给林珩递了一封信……”
“什么内容?”
“这我哪儿知道啊……不过也能猜到吧,就她那性格,肯定是义正词严地跟林珩分析,为什么不能和他上床……”
“换了我是男的也受不了啊。”
“前段时间她碰到林珩,把他拦在路上,问他能不能给一个确切的原因。林珩说,‘你太严肃,太正确,太乖了,我受不了’……”
饭店大堂的顶上悬挂着夺目的水晶灯,灯下食客一张张笑脸,全神采飞扬,唯独她。
贺冲越过还在叽叽喳喳说人八卦的两个女生,推开玻璃门,往裏面走去。
叶茵茵瞅见他,立即站起身挥手高声打招呼:“嗨,酒吧打杂的!怎么是你啊?韩老板呢?”
贺冲谁也不理,径直走到周茉身旁。
影子折下来,眼前现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周茉愣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贺冲嘴裏叼着烟,含笑看着她,是一贯的玩世不恭的模样。
周茉还没来得及开口,贺冲就一把夺下她手里的杯子,搁在桌上,攥住她的手,用力一拉。周茉身不由己地起身,差一点就撞进贺冲怀里,险险站定。
贺冲偏头,把烟拿在手里,低头看着她。一蓬青烟袅起,裹着他们,把其他人隔开。他什么也没说,周茉什么也没问。就这样,周茉被他拽着离开了饭桌,往外走去。
叶茵茵目瞪口呆:“喂喂!”
贺冲头也没回,一抬手当打招呼:“人我今天借走了。”
他牵着周茉刚走出两步,就与一个从洗手间方向走来的年轻男人撞上。年轻男人看了一眼贺冲,再看向周茉,目光有些复杂。
这目光过于意味深长,不像是普通的男同学看普通的女同学。贺冲心里有个猜想,上下打量:“林珩?”
林珩表示疑惑:“我认识你?”
贺冲的目光定在他的脸上,沉声一笑:“以后你就认识了。”
外面热气腾腾,蒸得人瞬间出了一身汗。贺冲把周茉塞到副驾驶座上,抬腕看了看时间:“是不是快到你的门禁时间了?”
周茉伸手扳着空调吹风口的方向,闷声说:“我不想回去。”她瞥眼看他,“你是来找我的?”
“是啊。”贺冲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把剩下的一小截烟屁股按到灭烟器里,升上车窗,“我以前还只是怀疑,现在可以肯定了,你这人的脑子真的有点问题。”
周茉瞪他。
“既然不高兴,那还待着干什么?你要走谁能拦得住你。”
“谁说我不高兴了?”
“你照照镜子,问问‘高兴’这两个字认不认识你。”说着,他还真把前方的后视镜扳了扳,朝向周茉。周茉轻哼一声别过脸去。
贺冲笑道:“一个男人而已,不值得你这样。”
“林珩……”
“管他是好是坏,反正不值得你这样。世界上的任何一个男人都不值得你这样。”
“那你……”
“哎哎,”贺冲扬眉一笑,“可别打哥的主意。哥这样的,当然是个例外。”
周茉白他一眼。
贺冲的背往后靠,双臂交叉枕在脑后:“不想回家,那你想去哪儿?”
“不知道。”
贺冲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哪根筋搭错了,竟然替周茉规划起来。过了片刻,他忽地朝她伸出手:“手机。”
周茉不明所以,但还是递给了他。手机屏幕锁着,贺冲也懒得问密码,直接把她的手抓过来,大拇指摁上“HOME”键。他从通话记录里翻出“叶茵茵”,拨出去:“周茉在我手里,出饭店右转停车位,车牌号是……”
周茉拿看神经病的目光看了他一眼。
没等多久,叶茵茵就过来敲窗了。贺冲降下车窗,笑道:“你帮忙打个掩护呗。”
叶茵茵跑得气喘吁吁,手叉着腰把呼吸喘匀:“神经病啊!我以为……”
“她这种成色的,我绑架了能赚几个钱?说不定还得倒贴伙食费。知道周茉父母的电话吧?打一个。”
叶茵茵还没完全解除戒备:“你到底是什么人?”
“酒吧打杂的啊。韩渔不是你的投资人爸爸吗?他能给你担保。周茉出了事,你就到酒吧门口拉横幅。”
叶茵茵看向周茉:“茉茉……”
周茉低声说:“我今天不想回家,茵茵你帮个忙吧。”
话说到这个分上,叶茵茵也不好再质疑什么。她撒谎跟周茉当然不是一个段位的,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
“等等。”贺冲掏出自己早八百年就该淘汰的直板机,“送佛送到西,你再录两句话,以防万一。”
叶茵茵:“你考虑得可真周到。”
录完,叶茵茵仍有些不放心,又追问两人准备做什么去。
贺冲笑了一声:“这就不方便回答了吧?”
叶茵茵瞅着周茉,跟老母鸡瞅着鸡窝里脆弱的鸡蛋一样:“茉茉很单纯的,你不要……”
“她已经成年了,自己能做决定。”贺冲看她一眼,神情陡然严肃了几分,“帮我个忙,下回你再碰到那个姓林的,别废话,直接揍,还得往脸上揍。揍一次,我给你一千。”
“不好吧。”
“没事,揍完了让他去找韩渔要医药费,账记在我头上。”他把手机往口袋里一揣,给车子点火,笑道,“我叫贺冲,贺兰山的贺,令狐冲的冲。”
车沿着滨江公路一直往西行,江上泊着几艘船,灯影碎在水中。周茉猛地打开了车窗,手肘撑住车窗往外看,头发乱飞着往脸上扑。
风是热的,一下就把车厢里的冷气给吹散了,贺冲“啧”了一声:“费我的油钱。”可他却没让她关窗,一切由她。
半小时后,吉普车拐进一条小道,七弯八绕以后停了下来。周茉解开安全带,探出头去。是一个门面,灯箱招牌上是龙飞凤舞的“江湖道”三个字。
贺冲熄了火拔钥匙,绕去另一侧拉开车门。待周茉下来,他关门锁车,向着店里喊了一声:“老王!”
半晌,人影一晃,一个人打开门走了出来。周茉只瞟一眼,吓得一缩脖子。
贺冲似是知道她心裏在想什么:“别怕,老王就块头看着吓人。”
周茉小声说:“他是做什么的?”
“你不是猜到了吗?”
周茉没和这样的人接触过,多少有些发怵,忍不住往贺冲身边凑,悄声问:“你连黑道上的人都认识啊?”
贺冲笑了:“没办法,生活所迫啊。”
两分钟后,周茉看着满屋子的拳击器材,冲贺冲翻了一个白眼。什么“黑道”,这儿就是一家普通的拳馆。
“大块头”叫王松,是拳馆的老板,跟贺冲认识多年。
贺冲靠墙站着,点了支烟,吩咐道:“王老板,给这位大小姐弄套设备。”
周茉从王松手里接过东西,却不知道怎么使,茫然地朝贺冲投去一眼。
贺冲起身走到周茉跟前,一副不情不愿懒洋洋的架势,就这几步,好像把他半辈子的精力都给消耗光了。
王松:“别把烟灰落在我的地板上。”
贺冲:“这不有周小姐吗,她会帮你擦的。”
周茉高声抗议:“我才不擦!”
贺冲已经走到她跟前,闷声一笑,“对,我们不但不擦,连钱都不给。”
王松:“老子听到了。”
贺冲拿过护手绷带,把她的手臂抓过来,从手腕到手掌,再到手指,一圈一圈缠下去:“动动手指,紧吗?”
“还好。”
两只手都替她缠好了,再把拳击手套给她戴上。周茉举着两只红色的硕大的拳击手套,样子怪傻的。贺冲笑出声,把头盔往她脑袋上一扣。
周茉退后半步:“我不会打。”
贺冲屈尊走去一旁的垃圾桶,摁灭了烟,走到拳击台前,掀起护栏的绳子:“上来。”
上了拳击台,两人相对而立。周茉举起两只手,打量贺冲:“你不戴头盔?”
“对付你还用戴头盔?我一只手就够了。”贺冲戴上手套,摆出一个标准的起手架势,“来吧。”
“我不会。”
“瞎打呗,怎么高兴怎么来。”
周茉垂眸站着,她的影子就像只温驯的小动物,栖在她的脚下。片刻,她忽然低喝一声,举起拳头就朝着贺冲冲去。
贺冲笑了一声,低声说:“傻样。”在周茉冲到自己跟前之时,他收起了本就只是摆设的招架姿势,让她这一拳结结实实地砸在了自己身上。
周茉连日郁积的情绪层层翻涌,似乎就在等这一个出口。拳头砸上去落到实处,她心裏的苦闷破闸而出。
不遗余力,一拳,再接一拳。
贺冲毫不还手,纯粹的人形沙袋。几十击下去,他只被周茉揍得后退了四五步,反倒是周茉,累得气喘吁吁。
周茉停下来,汗津津的脸上一双眼睛明亮清澈,连悲伤都是分明的。她喘着气,猛地咬紧牙关,在贺冲让人捉摸不透的微笑之中,直冲向前,最后重重地一击。
贺冲应声倒下,却在最后关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臂,两人一块儿躺在了拳击台上。
贺冲没看她,摘下手套,一把扯下她的头盔,把她的脑袋使劲往自己胸口一按。他仰头看着顶上,觉得天花板上的灯光挺亮的,好像有温度。忽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渗透了胸口的布料,他皮肤一热,像被火光燎了一下。
贺冲笑了一声,始终没转头:“我说你啊,劲还挺大的。”
周茉去淋浴间洗澡,贺冲又点了一支烟,到门口坐下,不再祸害王松的木地板。
王松:“泡妞泡到我这儿来了。”
贺冲笑说:“别瞎说,这是我大侄女。”
“扯淡。”王松瞅他一眼,“你妈那件事解决了吗?”
贺冲吐出个烟圈:“不正在解决嘛。这小姑娘就是顾家姐弟的大侄女,只要我把她降服了,以后她就是我的内应了。”
王松压根儿不理他这通胡说:“还是不松口?”
“有钱人,死要面子活受罪呗。我又不急,我妈肯定也不急。她这种人,什么委屈受不了。”
王松不以为意:“死了还坑你一遭。”
贺冲笑道:“拿六千万的不动产来坑我?那我宁愿她多坑我几回。”他转过头,见侧门打开,周茉出来了,就站起身道,“还有事,下回再来。”
“贺冲,”王松叫住他,“钱我什么时候还你?”
“先留着呗,你的情况也就刚好一点。”
“算你入股?”
“入什么股,”贺冲笑道,“天天分你的钱,你乐意?”
王松:“我乐意。”
贺冲被噎住:“再说吧。”
周茉戴头盔之前扎起的头发还没放下,洗澡的时候又随意绕了个髻,零零散散落下一些。她刚洗过的脸上沾着水滴,显得很干净。
贺冲的目光在她脸上触了触,没往细看:“爽了?”
周茉轻声说:“谢谢。”
贺冲领着她从侧门出去,路上偶尔过去一辆车,稀稀拉拉几间店铺,灯光洒在路上。他看见有家小超市还开着门,忽地说:“你等等。”
半晌,贺冲握着一个甜筒出来,塞到周茉手里:“你们小孩儿就喜欢吃这个。”
周茉默不作声地拆开外面的包装纸,伸出舌尖舔了一下,再一口咬下去。她发泄了一通,哭过,又洗了澡,再吃点冰的,简直有种说不出的畅快,连带着觉得贺冲那张吊儿郎当的脸都分外顺眼。
她说:“谢谢。”是真心实意的。
她低头看去,水泥地上的两道影子离得很近,好像再近一步,它们就要重叠在一起一样。
贺冲准备领着她回到正门停车的地方,刚迈开脚步,忽听身后的周茉轻声说:“其实,我不高兴不是为了林珩……”
贺冲立马停下脚步,回身看她:“那是为什么?”
“有一个比赛,分量很重,老师推荐我参加,可是我拒绝了……”
“后悔了?奖金很多?”
“和奖金没有关系……”周茉咬了一大口甜筒,冻得浑身一个哆嗦,“贺冲,你怕过什么吗?”
贺冲没立刻回答,忍不住低头注视着她。之前总觉得她是养在温室里的玫瑰,虽然带点儿刺,可那刺也只是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让他很难去跟她较真。
但此时此刻,周茉似乎在释放自己的信任,试图向他展露在花与刺之外,她更为深刻的内心。
贺冲斟酌片刻,慎重地回答:“怕过。”
“怕过什么?”她仰头看他,眼里水光微漾,像是流淌着春天解冻的河流,清澈,又有些清冷。
贺冲顿了顿:“如果我说我怕死,你是不是觉得挺俗的?”
周茉摇头。
“那你呢,你怕什么?”
贺冲没听到回答,却见周茉别过了目光,小口小口地咬着冰激凌。
“小姑娘,我都已经告诉你了,你却不告诉我,这不公平吧?”
“可我没答应要告诉你啊。”周茉微扬下巴,目光里盈满狡黠的笑意。
贺冲看着她,张口要说话。
周茉忙道:“不告诉你也不至于骂人吧?”
贺冲一拍脑袋:“我把我的两个肱骨之臣给忘了。”
周茉笑了:“那快走!”她抬脚踢飞路面上的一颗石子,迈步向前走。
贺冲快了两步赶上去,大掌按着她的头顶往旁边一扭:“错了,这边。”
林星河和严天宇这两个“肱骨之臣”已经醉得差不多了,要不是贺冲及时赶回来,这会儿可能已经被几个“女妖精”给带回了盘丝洞。
贺冲还是很讲民主自由的,对着醉醺醺的两人说道:“你们要是不想跟我回去呢,这会儿就站起来做个‘托马斯回旋踢’。要是想跟我回去呢,就什么也别说。”
林星河和严天宇像死猪一样沉默。
贺冲费了老大的劲才把人扛回车上,一人叠着一人,扔在后座上。他还警告道:“谁要是吐了,这单生意的分红就一分钱都别想要了。”嘱咐完毕,他又看向周茉:“你是回去,还是……”
周茉:“我跟你去。”
贺冲笑了笑,本想借机调戏她两句的,但不知怎么的到了嘴边却又说不出口,只在心裏暗自嘀咕:完蛋了,晚节不保。
吉普车载着两个醉汉和一个清清爽爽的姑娘驶离了市中心,碾着荒无人烟的路,在零星的灯火中一路疾驰。
周茉忽然想到什么,倾身往前,打开了中控台的GPS导航,一个又娇又嗲的声音传来:“前方路口有红绿灯照相,请遵守交通规则哦。”
周茉:“呀,林志玲。”
贺冲:“……”
她笑得眼睛亮亮的,贺冲看了一眼,反击的话又没说出口。
不知道是林志玲的声音太催眠,还是带着点儿热度的晚风熏得人神思昏沉,周茉歪着脑袋睡了过去。
贺冲没叫醒她,关掉导航,打开音乐,把音量调得很低,自己跟着哼哼了两声。
吉普车碾过一个坑,颠了一下,他偏头看去,周茉没醒,只是蹙了一下眉。她有一张很清秀的脸,在昏黄的灯光里,让人移不开视线。
到达雁南镇的车场,贺冲把后座上的两人拖上楼,往各自的床上一扔,就懒得再管了。
鼾声此起彼伏,贺冲和周茉大眼瞪小眼。
贺冲:“去宾馆给你开间房。”
“这儿能睡。”
“哦,就这么想让我打地铺?”
周茉忙说:“那还是住宾馆吧。”
两个人往外走,踩在水泥地上,传来空旷的回声。周茉抬头,发觉天上居然有星星,还很亮。察觉到她的脚步慢下来,贺冲也跟着停下。
周茉指向将天空分为两半,似要垂落而下的明亮的光带:“那是不是银河?”
“是的。”贺冲看她,“没见过星星?”
“见过,还是在我很小的时候。”
“以前执行任务,在深山老林的时候常见。”贺冲抖着口袋,又去找烟,“比这儿的还亮,每一颗都看得很清楚。”
周茉沉默着没有接话,以为贺冲用这样的语气,是要和她聊一点儿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谁知等了许久,他却一言未发。
周茉抬眼看他:“贺冲?”
贺冲回过神:“走吧,别一会儿被蚊子给搬走了。”
他不说还好,一说周茉就觉得手臂上被蚊子咬了一口,抬手“啪”的一下拍过去。这时候,安静里突然响起一阵“嗡嗡嗡”的声音。
周茉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一看,大惊失色:“我的电话……我妈打的!”
“慌什么,接啊。”
周茉深深地呼吸,接起电话:“妈……”
唐书兰:“还没睡?”
“正要睡呢。”
“把电话给你同学,我和她说两句话。”
周茉忙看向贺冲,声音都变得干涩了。她开了免提,大声喊道:“哦,好……茵茵!茵茵!我妈找你……”
却见贺冲不紧不慢地从兜里掏出手机,退后几步,按了几个键,手机里传来叶茵茵在停车场录好的声音:“阿姨!我正在卸妆呢!找我有什么事吗?”
“哦,阿姨想跟你道声谢,茉茉在你家叨扰了。”
“我们马上就睡,阿姨你放心!”
唐书兰:“好,你们早点睡。”
周茉松了一口气,却听唐书兰沉声说:“周茉,妈妈还是要跟你明确一下立场,我是觉得你长大了,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但我并不赞成你频繁外宿,更不赞成你跟叶茵茵这样的朋友走得太近。”
周茉咬了咬唇:“茵茵怎么了?”
“你自己心裏不清楚吗?你不应该交这样的朋友,她和你不是一个圈子的。”
周茉生硬地接了一句“我知道了”,又道了晚安,才挂断电话。抬头一看,贺冲正看着自己,目光里有些说不出的意味。
贺冲深吸一口烟,重重地吐出来:“走吧。”他转过身去,没再看她。
周茉疾走几步赶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贺冲回头,往她手上看了一眼:“怎么了?”
“我没觉得茵茵跟我不是一个圈子的,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贺冲笑得平淡:“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又不姓叶。”
周茉有些语塞,总觉得该解释些什么,把这话掰扯清楚,但似乎没有任何切入点。
“走吧。”贺冲一翻手臂,把她的手挣开了。
周茉在原地怔然站立片刻,抬头发现贺冲并没有等自己。他手指间夹着烟,径直往外走。烟圈被风吹起来,在浓夜里四散开去。
她顿觉无所适从,心没来由地发紧,脱口而出:“贺冲!”
那身影顿了顿,缓缓地转过来。
周茉双手紧攥,望着他,沉声道:“从小到大,我都没什么朋友。同学喊我出去玩,我妈总说不行。我要上课,学画画、钢琴、芭蕾、英语……好像总有学不完的东西。有一回放学,我实在是没忍住,偷偷跟班里的几个小女生去逛街,逛到忘了时间……那之后整整一个月,我妈没跟我说话,也让家里所有人,包括保姆,包括按时来修剪花园植物的老爷爷都不要跟我说话。她说这是对我的惩罚……你能体会那样的感觉吗?家里那么多人,而我就好像空气,每个人都看不到我……”
明明是溽热的夏夜,周茉却像怕冷一样缩了缩脖子:“我妈从来不打我,但她有很多类似这样的方法来折磨我。”
贺冲觉得心像是被人拧了一把,没法舒展。车场门口竖了一杆路灯,飞蛾在昏黄的灯光下乱窜,像不怕死一样往灯泡上扑去。周茉站在离灯光不远的地方,往外一步是沉沉黑暗,往里一步是幽微灯火,她却恰好站在半明半暗的位置,身影茕茕。
贺冲走近一步,又走近一步。他原本觉得道个歉,请吃一顿饭,他跟周茉两人的关联就能一笔抹消。他们俩原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因机缘恰合凑在了一起。闹过也就闹过了,像石子掠过湖面,泛起涟漪沉了底,一切都有平静的时候。
可结果非但没有平静,反而在他心裏掀起了万丈巨浪。
他早已不是赤诚无畏的二十郎当岁了,活到二十八这个说小已经不小的年纪,很多事情都已经看得很淡了,不会把什么都往心裏放。
可在这个时候,他真的不能不承认,自己对这小丫头片子上了心,说不上是什么感情——可能连感情都算不上,就是上心,不想让她受丁点儿委屈。
贺冲停在周茉跟前,低着头去瞅她:“你这是發表交友宣言?都这么声情并茂了,我能不答应吗?别哭啊,我是真不会哄人。”
周茉飞快地吸了一下鼻子,别过眼去:“谁哭了?”
贺冲笑看她:“我挺好奇的,你跟我说说,你就不怕我是坏人吗?”
“你要是坏人,早就做坏事了。”
“有些高级的坏人讲究循序渐进,以攻心为上。你留心点,别到时候我把你卖了,你还帮我数钱。”
周茉抬头看他,眼神明亮:“那你会卖了我吗?”
贺冲把她的衣袖一抓,往外面带:“走走走,赶紧找地方休息,都折腾我一晚上了。”
周茉笑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跟上去。
到了镇上条件最好的酒店,贺冲拿自己的身份证开了一个房间,就领着周茉上楼。贺冲自己先进门,开灯关灯,摸一摸镜子,敲一敲墙面,又掀开了床单、被套,蹲下身把床底下都给检查过了,才让周茉进屋。
“条件不大好,将就着住吧。我走后你把门锁好,谁来了也别开。”
周茉点头如捣蒜,贺冲想了想,觉得没什么要特别嘱咐的了,便问:“一个人怕不怕?”
周茉脱口而出:“你陪我吗?”
话音落下,好一阵诡异的沉默。
周茉摸摸鼻子:“那个……”
贺冲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语气格外平淡:“跟你确认一下,你上回是怎么报价的?一小时一千?”
周茉有点没反应过来,傻愣愣地看着他:“什么?”
贺冲站在门口,倚着墙,是一贯有点懒散的模样,笑着说:“不是要我陪你做坏事吗?我答应了。”
这句话,早上说,中午说,晚上说,只要不是此时此刻的任何一个时候说,周茉肯定都会欢欣鼓舞。可偏偏是现在,是接在上一个引人遐想的话题之后。
周茉从脖颈到耳朵那一片的皮肤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烧红,她整个人说不出话来,上前猛地把贺冲往外一推:“你快走!我要睡觉了!”
贺冲走了,周茉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傻笑起来。她开始隐约期待明天,对于自己列出的“坏事”,贺冲会怎么安排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