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避水珏(1 / 2)

忘尘阁 海的温度 17485 字 2个月前

<p/><h3>第一节</h3>

这几日算是初冬十分少见的好天气,暖阳高挂,云淡风轻,配上袅袅升起的炊烟和隐约走街串巷的叫卖声,整个洛阳城,从内而外透着一种懒洋洋的安详。

忘尘阁的掌柜公蛎,站在院中,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胖头见状,大肥脸笑得像株开得过于灿烂的向日葵:“老大,你没事了?”

公蛎已经在屋里躺了半个月,说他病了吧,死活不让请郎中,说他没病吧,又总是打滚翻腾,低声哀号呻|吟,听起来一副痛苦至死的样子,而且不管胖头怎么哀求,他都不许胖头近前,只要每天一只烧鸡,让胖头晚上摸黑放在窗台上。

公蛎昂首挺胸,对着金色的阳光,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顿觉神清气爽。

汪三财听到动静,从前堂探出头来,看了看公蛎,重新缩回脑袋,小声嘟囔道:“一天一只鸡,能有什么事?”

胖头就像街头那只肥胖的大肉狗,撒着欢儿绕着他转了两圈,傻笑道:“老大,你的样子,好像变了些。”

公蛎道:“哪里?”

胖头咯吱咯吱啃着手指甲,一脸谄媚道:“不知道,反正眼睛鼻子看起来舒服了些。”

公蛎一把将他手指打落,接着飞快地拿出一柄铜镜,眯眼,皱眉,微笑,凝重,摆出各种表情。

可是眉眼同以往比并没有什么不同,不过因为刚蜕了皮,皮肤白了些,而且今天刚换了件洒金镶边藏青袍服,感觉还不错。

公蛎对着镜子左看右看,悻悻道:“毕岸那家伙呢?”

汪三财接腔道:“毕掌柜有正事要忙。如今大好时节,不冷不热,哪能窝在家里。”言下之意,嫌弃公蛎偷懒。

公蛎自知理亏,和胖头同装未听到。

一股青苹果的味道飘来,公蛎忽然开心起来,大声道:“小妖姑娘来啦?”

胖头探头一看,道:“没有啊。”

话音未落,隔壁流云飞渡的小丫头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进来,脆生生叫道:“财叔,能不能借秤给我一用?”一看到公蛎,歪头打量了一番,一本正经道:“哇,龙掌柜,今天满月了?”她穿着一件苹果绿的小夹袄,下面是镶边草绿府绸裤子,一双同色绣花鞋,脚尖上缀着一朵葱绿的绒花,在枯叶纷飞的初冬时分,显得格外清新。

公蛎乐滋滋道:“什么满月了?”

小妖嘻嘻笑道:“你不是坐月子吗?天天窝在房间里,听说吃饭都不出门。哟,门上还挂个红绫!给我瞧瞧,你生了一个什么样的宝宝?”

公蛎回头一看,可不是,门框上果然挂了一条红绫,也不知是谁挂的,自己也忍不住笑,但看到胖头笑,却瞪了他一眼,上去一把将红绫扯了下来,嬉皮笑脸道:“我倒是想生个娃儿,可是也要找人生才行呀,你先帮我找个娘子好了,要不……”

小妖啐道:“呸,还掌柜呢,也没个正经。”

公蛎不敢太过造次,忙正色道:“我这是闭关修炼呢。”

小妖道:“那你说给我听听,闭关这么久,都修炼什么了?”

公蛎故作深沉,拈指而笑。小妖歪着脑袋道:“我看财叔说的不错,你就是又懒又馋。”

胖头正要替公蛎辩解,小妖接着咯咯一笑,拍手道:“哈哈,同我一样。可惜我们姑娘不如毕公子好骗,我每次偷懒装病都被她发现。”

公蛎正巴不得把话题往苏媚身上引,忙谄媚道:“你家姑娘冰雪聪明,什么能瞒得过她?——好些天没见她了,她在不在家?”

小妖小嘴一瘪,道:“我就知道你惦记着我家姑娘。我跟你说啊,我家姑娘不喜欢你这类型的。”她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脑的,十分可爱。

公蛎心事早就被她看透,也不以为意,腆着脸道:“我不过是关心邻居而已。”

小妖道:“别怪我没提醒你。”说着拉着胖头,半是撒娇半是哀求道:“胖头哥哥,我家秤杆早上被我跌断了,姑娘要是知道了肯定要骂我。今天店里生意好,只留小花一人看店我不放心,老借用你家的也不方便。你能不能等下去陈家量器店里帮我买套新的来?”胖头脸红扑扑的,鸡啄米似的点头。

公蛎追问道:“你家姑娘去哪里了?”从上次柳大一事之后,他闭关蜕皮,再也没见过苏媚。

小妖撅嘴道:“我也不知道。她这些日天天在外面跑。我担心得不得了。”

公蛎转念一想,毕岸也不在家,说不定两人一起去哪里快活了,心裏顿觉不爽,酸溜溜道:“你家姑娘本事大着呢,自然有人替他卖命。你担心什么?”

小妖眉毛一扬,道:“最讨厌你这样子!”拿了秤砣秤盘就走。

胖头跟在小妖身后走了几步,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我这就去买。”

小妖甜甜回道:“谢谢胖头哥哥,等我月钱发了还你!”

胖头每次一见到小妖,便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公蛎早看在眼里,挤眉弄眼道:“你莫不是看上这个小丫头了?”胖头看着小妖走去的方向,愣了良久,才闷闷地道:“我妹妹若是还在,也像她这么大了。”

关于胖头的妹妹,公蛎以前曾听他提起过,不过他对胖头的事情从不上心,所以不甚在意。今日心情不错,便随口问道:“你妹妹,当时怎么送了人?”

胖头的眼闪了两下,低下头,躲避着公蛎的目光:“家里欠了别人的钱,养不起这么多孩子,就把妹妹送出去了。”接着道:“妹妹送出去的时候才七岁,如今应该同小妖差不多大。”

公蛎仗义地拍了拍胖头的肩膀,信口扯道:“没事,等我有空了帮你找妹妹。”胖头眼睛一亮,惊喜道:“真的?”

公蛎看胖头认了真,心想洛阳城这么大,又过了这么多年,谁知道那小丫头还在不在世上,忙蹙起眉头,装出一副体贴的样子,分析道:“当年挑选好人家送了去,家里条件定然是不错的。如今人家过得好好的,你去打扰了好不好呢?她的养父母也不一定愿意你认。”

公蛎另一个要表达的意思是,带着胖头一个拖油瓶就好了,要是再找到他的妹妹,岂不是又要多养活一个人?

胖头撮着嘴唇,一副要哭的样子。公蛎心软了,道:“好了好了,等我再恢复两日,我就带你去找找看。”

<p/><h3>第二节</h3>

胖头去买秤,公蛎本觉得自己身为掌柜受一个小丫头指使有点不合身份,但在家里又无聊,便一起出了门。

街坊们见到公蛎,纷纷打招呼。裁缝铺的杨珠儿,细细地打量了公蛎的脸,说道:“龙哥哥好!脸色苍白了些,我中午做些红豆粥,你过来喝。”开茶馆的李婆婆本正气急败坏地骂街口那个打烂了她茶盅的小男孩王宝,看到公蛎便大声戏谑道:“哟,龙掌柜出月子了?”难怪小妖会开同样的玩笑,都是这个尖酸刻薄的李婆婆乱嚼舌头根儿。

不过李婆婆接下来的一句话让公蛎顿时心情大好:“多日不见,龙掌柜长得是越来越周正了!”

未等公蛎搭话,李婆婆对着从流云飞渡走出来的一群年轻女子招起了手:“姑娘们来歇歇脚吧,婆婆这裏有上好的云绿茶,要不要尝尝?”

女孩子们只扭头看了看,继续嘻嘻哈哈笑闹着走开,留下满街的香味。李婆婆不满地敲了敲茶壶,鄙夷道:“瞧瞧如今的小丫头,成什么样儿!”说着朝对面正在做活计的杨珠儿瞪了一眼。

王宝不知从哪里猛地冲出来,抓了一把胡豆,一边跑一边往嘴巴里塞。李婆婆拎着茶壶追赶不上,便扯着嗓子叫他爹王二狗“出来管管”。

脂粉香、茶香、饭菜香,以及店铺中古旧家具的气味,连同街上的说笑声、喧闹声,混杂着形成一股浓郁的市井味道,看似杂乱,却井井有条,让人不由自主从心底氤氲出一种暖洋洋来。

公蛎一路嗅着美人儿留下的馨香,装作随意道:“我记得半月前,门口有一群女人走过,你说很美。那些女人哪来的,长什么样儿?”

胖头早不记得了,傻呵呵道:“隔壁流云飞渡的胭脂水粉大减价,天天都有美人儿来买呢。你说的是哪一拨?”

公蛎心裏揪了一下,道:“你好好想想,就是那次……”

正说着,忽然有人从后面疾步跑来,在公蛎的腰间一撞;一低头,腰间的螭吻佩已经不见。

公蛎虽然平时懒散,但对付一两个小毛贼自然不在话下,几步窜上,一把抓住了前面装作若无其事的小乞丐,闪电一般从小乞丐怀里扯出自己的玉佩,冷笑道:“爷我在道上混的时候,你小子还吃屎呢。”

小乞丐不过八九岁,大眼骨碌,十分机灵,大大方方看着公蛎,躬身道:“老叔有何贵干?”

胖头却没反应过来,还小心地扶住小乞丐:“慢点跑!”

公蛎手上用力,冷笑道:“小小年纪不学好,偷人东西!”

不料这小乞丐极为狡诈,闭口不提偷窃公蛎玉佩之事,只是拼命扭动挣扎,大声哭叫:“我问你讨东西你不给就算了,也不能诬赖我。”一边说还一边求救:“恶霸欺负小要饭的了!救命!”

街上行人众多,纷纷侧目,在旁人看来,确实是公蛎一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娃娃。连胖头都劝他:“老大你这是做什么,他一个小娃娃家能撞得多疼?……”

这原是街头小骗子被抓后的常用伎俩,公蛎本来懒得同他计较,偏偏这小乞丐作死,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演得极真,还故意藉着挣扎将鼻涕眼泪糊在公蛎的新衣服上,顿时激起了公蛎的邪恶之心。

只见公蛎将胖头拨到一边,挥手给了小乞丐一巴掌,力道不大不小,刚好拉脱他的下巴,让他说不出话,然后眉头紧皱,大声呵斥道:“你这孩子,你娘快死了,你知不知道?救命钱你都敢偷?小小年纪不学好,满嘴裏没一句实话!”说着自己挤出几滴泪来,呵斥他不听话,让爹娘操心。

小乞丐气得手脚乱舞。公蛎根本不让他有反驳之机,痛心疾首对围观者道:“我是他家叔叔,住在城东,奉他爹娘之命来找他多日了。他娘病重,他爹把家里的老耕牛都给卖了,没想到他不学好,竟然偷了救命钱出来玩。”

众人纷纷指责小乞丐。公蛎红着眼圈,脸上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嘴裏道:“我这就送你回去,看你爹不打断你的腿!”提起小乞丐的腰带就走。

街上自然也无人阻挡。胖头一脸惊喜地跟在后面,不住道:“老大你原来还有这么个侄子,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公蛎嗤之以鼻:“蠢货!”提着小乞丐径直走到街角无人处,一把将他丢在了地上,端起下巴一拉一提,将错位的下巴恢复原位。

小乞丐老实了许多,胆怯地看着他,再也不敢胡言乱语。公蛎朝他屁股上踹了一脚,恨恨道:“小小年纪比你老子还坏!”

胖头又开始犯傻,连声追问:“你认识他老子?”

公蛎不耐烦道:“老子就是我!”胖头挠头道:“你不是没成亲吗?什么时候有这么大儿子?这不是你侄儿吗?都被你绕晕了!”

公蛎懒得理他,转向小乞丐喝道:“说,你还偷了什么?”

小乞丐可怜兮兮求饶:“老叔我错了,我今天是第一次偷东西,以后再也不敢了,求你放我一马。”

胖头心软,劝道:“要不就算了,也没丢什么东西。”

公蛎见小乞丐胸前鼓鼓囊囊,似乎藏着什么东西,凝神观看,小乞丐狡黠的很,猛然起身,转身逃窜。

公蛎出手更快,一把朝他胸前抓去。小乞丐身形瘦小,头一低钻过公蛎臂弯下。公蛎只抓住他衣襟里垂下的一条带结,扯出个半旧的红缎荷包来。

小乞丐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没敢回来要。

公蛎任由小乞丐逃走,捏着荷包大喜道:“发财了!”

这个荷包做工十分精致,掂在手中沉甸甸的。打开一看,裏面却没有银钱,只有一块环半角的玉珏。玉质老厚,带着暗红的沁色,上面雕刻着一个无角的龙头,张着大嘴巴,看样子,似乎口里还衔着什么东西,只是缺失了;周围布满了奇怪的花纹,两端还有卡槽,好像只是半边。

公蛎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也瞧不出这块玉珏到底价值几何。胖头接过来,学着汪三财的样子,舔了一下,道:“苦的!”又装模作样嗅了嗅,道:“有些腥味。”

一般有腥苦味的,多是些劣质杂玉,不值几个钱,不过聊胜于无,碰上不识货的骗几个钱还是可能的。公蛎一把夺过,重新放回荷包:“别让你唾沫给污了。”

经这么个小插曲,白得一块玉珏,公蛎心情不错,意气风发地闲逛去了。

回到忘尘阁,生意正好,胖头忙上去帮忙,招呼客人、填写当票,公蛎一看,当物全是些寻常的衣服首饰,客人不是腰身粗壮的农妇,便是佝偻粗鄙的男人,顿时没了兴趣,找了个借口回房睡觉去了。

及至傍晚,公蛎才起了床。胖头已经做好了饭端上来,却只有一盆清炒萝卜和几个冷烧饼。公蛎馋虫拱动,极力暗示胖头再去买一只烧鸡来,一连递了好几个眼色,胖头皆咬唇不动。

公蛎忍不住捅了他一拳,低声道:“今日生意多好,还不该去买只烧鸡庆贺一下?”

胖头嗫嚅道:“钱……花完了。”

公蛎上去摸他的口袋道:“你的钱呢?”胖头在北市购进了些小玩意儿在铺头里卖,前一阵子毕岸坐阵时生意还是很不错的。

胖头将整个口袋翻了过来,小声道:“都给你买了烧鸡了。加上今日花费的,只剩下这三文。”

汪三财早看到两人嘀嘀咕咕,忍不住道:“过日子要细水长流,所谓开源节流,生意再好也得勤俭节约。毕掌柜将店交给我,我总要给他个交待,哪能赚一点小钱,当天就挥霍完?”

胖头不敢犟嘴,唯有点头赔笑。公蛎懒得理汪三财,不耐烦地推搡胖头道:“瞧你做的这猪食,贱嗖嗖的,能吃吗?去,给我买只烧鸡来!”

汪三财啪的一声将筷子拍在了桌子上,压住气道:“食物无贵贱之分。若龙掌柜嫌弃做得不好,下次亲自下厨,也让我们尝尝您高贵的手艺。”

胖头夹在中间手足无措,忙两头劝:“财叔,是我手艺太差——老大,我真没钱了啊!”公蛎一饿便容易发火,再说他本来只是抱怨两句,已经坐在桌子旁拿起了筷子,听到汪三财挤兑他不下厨,板起了脸喝道:“到底我是掌柜还是你是掌柜?”

汪三财也怒了,山羊胡子气得一抖一抖的:“你还知道自己是掌柜?除了吃和睡,你还做过什么?要不是毕掌柜好说话收留你,谁知道你还在哪里胡混呢!”

公蛎被人揭了老底,恼羞成怒,跳起来叫道:“当初还不是你们求着我做这个掌柜,老子还不乐意呢!这么个鬼地方,你当老子愿意待?”怒气冲冲拂袖而去。

<p/><h3>第三节</h3>

公蛎一走出忘尘阁,心裏便开始后悔。自己才是掌柜,要走也是汪三财这个老家伙走,可要就此回去,脸上又挂不住,只有顺着街道游荡。

不知不觉晃到北市。如今天气渐冷,除了酒楼茶肆和烟花柳巷,大多店铺已经关门打烊。公蛎身无分文,只有对着飘来的酒肉香味和纸醉金迷的喧闹流口水的份儿,漫无目的地在怡华楼、闲情阁等门前闲逛了片刻,只好怏怏不乐地离开。

天色越来越暗,寒风乍起。公蛎暗骂胖头,见自己冲出来竟然不追着拦着。一路徘徊,慢慢往回走,来到北市西北的土地庙。

这裏同敦厚坊隔河相望,左侧有个土地庙,右侧一个财神庙,中间还有些低矮的土房,供奉着不知名的神鬼,前后种满了大大小小的松柏,夏时常有闲散人等在此聊天下棋乘凉。白天还好,一到晚上,一明一暗的香火映照着残缺不全的神像,偶尔还夹杂着偷偷找神倾诉或祷告的信徒的呢喃声音,看起来便有几分阴森。后面是一大片低矮的民居,布局凌乱,如同迷宫,乱七八糟住着一些卖艺杂耍、做小生意、打短工和做手工的,也有一些乞丐长期盘踞于此,不过治安倒好,从未听说此处犯过什么案子。

一阵寒风吹来,公蛎不由得缩了缩肩,寻思要不在这附近找个避风的地方凑合一下,待到明日先去找毕岸告汪三财一状,然后再做打算。左右一打量,见财神庙后有一个大磨盘,磨盘下有个土洞,又背风又暖和,遂摇身化为原形,刚好窝在土洞里,甚是舒服。

可惜肚子饿,难以入睡。正辗转反侧,忽见对面大院门开了一条缝,闪出个鬼鬼祟祟的黑影来。

原来是个十一二岁的文弱少年,穿着一件半旧的麻衫,踮起脚尖引颈张望,并笼手学起了猫叫,似在等人。

土地庙的阴影中也传来了猫的叫声,一呼一应。过了片刻,一团小黑影慢慢溜到了磨盘处,刚好对着公蛎躲藏的洞口。

来的是个小些的孩子,猫着身子朝对面的少年招手,小声叫道:“阿牛!这裏!”公蛎一下便听出来,是今日偷自己玉佩的小乞丐,但左脸红肿,眼角乌青,似被人打过。

叫阿牛的少年十分警惕,一边继续学着猫叫,一边快步来到磨盘后面,道:“东西到手了没?”

小乞丐点点头,道:“到手了。”声音稚嫩,口气却老到得很。

阿牛伸出手来,道:“赶紧给我。”

小乞丐苦着脸道:“今天那人难搞得很,我足足跟了他半日才得手,结果……”他哼哼了几下,恼火道:“我刚得了手,又看见一个人的玉佩不错,就顺了过来,谁知道那个恶棍,比我还无赖。”

公蛎摸了摸自己的螭吻佩,猜他口里的“恶棍”便是自己,得意地想,老子长期混码头的,还能栽在你一个小鱼虾手里?

阿牛急道:“然后呢?”

小乞丐闷闷道:“他抓到我,把刚得手的那东西也偷了去。”

公蛎想,老子哪里是偷,明明是你自己掉出来的。

阿牛急得跺脚:“这可坏了!你不是自吹聪明吗,偷鸡不成蚀把米!”

小乞丐恨恨道:“今日运气可真差。傍晚开工又被人发现,打了我一顿。”

阿牛幸灾乐祸道:“活该,我爷爷说,你这样做事,早晚被抓。”

小乞丐的脸顿时板了起来,一副气恼的样子。

阿牛道:“好了,我说错了。还有那么多小伙伴要吃饭,你不做这个能做什么?”

小乞丐嘟嘴使气,背过身去。

阿牛满脸焦急,半晌才道:“这可怎么办?你抓紧点,爷爷急着要呢。哦,玲珑姐姐可等不及了。”

小乞丐绞着手指,垂头丧气道:“我明日四处转转,再去找找看。给玲珑姐姐的药呢?”

阿牛踌躇起来,埋怨道:“小武,我们说好今晚见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你的东西没拿来,我这个怎么给你?”

小乞丐小武仰起脸,哀求道:“你先把药给我。我想让玲珑姐姐快点好。那个东西,我一定尽力再找。”阿牛哼了一声,半是鄙夷半是泛酸道:“哼,你还想着玲珑姐姐嫁给你?玲珑才不会嫁给一个小乞丐小盗贼呢。”

小武胀红了脸,道:“不要你管!玲珑姐姐说了,等我长大,她就嫁给我。”

阿牛嫉妒道:“才不会呢。玲珑姐姐骗你的。她最喜欢我。”

小武气鼓鼓瞪着阿牛,好久才憋出一句话来:“不会!她说过喜欢我!”

公蛎听着两个孩童一本正经地为一个女子争风吃醋,差点儿笑出声来。

阿牛无言以对,悻悻道:“我爷爷说,凡是漂亮的女人都是蛇蝎心肠。还说,玲珑可不像表面看着那么简单,要我不要去找你们玩。”

小武大声道:“你胡说!”阿牛一把拉住,惊惧道:“这么大声,你不要命啦?”

小武收低了声音,生气道:“你到底给不给?”

阿牛不情愿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东西塞给他,道:“这个便是。分三次,每次一碗水煎成半碗水,连药渣一起吃了,马上便好了。”

小武欣喜异常,跳跃起来道:“真的这么有效?”

阿牛一把拉住,低声道:“嘘!小心人听见。我爷爷的本事,你是见过的,还不信?”

小武将药包放在鼻子下闻。阿牛嘱咐道:“不过我爷爷说,他早年曾发过誓,不能再给人瞧病抓药,所以这药,你千万不能告诉任何人说是爷爷抓的,连玲珑姐姐也不能告诉。”

小武用力地点头,小心翼翼的将荷包贴在胸口,歪头想了想,道:“你今日让我偷的那个东西,有什么用?”

阿牛道:“那就是块普通的玉珏,不过年代久些。我爷爷最爱收藏这些古玉。”

小武不再多问,欢天喜地地摇手同阿牛告别,走了几步,又回头恳求道:“你可不要让人知道我同你见面的事儿,三爷不让我私下与人玩儿,他会打断我的腿的。”

阿牛点头道:“放心,我知道。不过你这几日要尽快查找,一定要把那东西拿来给我,否则玲珑姐姐的病我就不让爷爷管了。”

小武蹑手蹑脚回去了。

公蛎本来也睡不着,听小武一口一个“玲珑姐姐”叫得甚是亲热,似乎是个妙龄少女,而且身患重病,不由动了心思,等阿牛回家之后,便追着小武去的方向跟了过去。

这是一个大杂院,同阿牛的家隔了两三户,屋檐低小,大门破旧,公蛎毫不费力便从墙壁的缝隙中溜了进去。

这破大杂院,倒也风雅,中间一条窄窄的甬路,两旁分别种着五行花草,但却是粗剌剌的荆棘,叶子落尽,只剩下满身的刺;之后是两间上房,旁边还有几间破败的草屋。公蛎见紧邻上房的草屋有灯光,便盘踞在窗台上向裏面偷看。

原来是个乞儿集聚地。六七个小乞丐吭吭唧唧挤在一起,围着一个盆子抢东西吃。除了刚才见到的小乞丐小武,剩下的大多身有残疾,其中几个孩子身体扭曲得厉害,一个脚掌外翻,完全不能站立,只能在屁股上绑一个稻草坐垫,以手按地一步一挪;一个双腿自膝盖之下齐齐折断,就这么以仅存的断腿站在地上,生生矮了一截;还有一个小女孩手骨折断,随便用一根木棍和布条裹着,手臂肿得像发面馒头一般。这些孩子们一个个伤痕遍布,衣衫褴褛,可怜得紧。

公蛎不忍再看,慢慢从窗棂上溜下,准备重返磨盘下的土洞,忽听一个柔柔的声音道:“小武,快来帮忙!”

正在发愣的小乞丐小武跳了起来,应道:“来啦!”跑到一个低矮的小柴房里,叮叮当当一阵响,一个少女提着一桶粥走了出来。

公蛎的眼睛瞬间亮了。此女不过十七八岁,一张线条柔和的瓜子脸,明目皓齿,朱唇粉面,身材不肥不瘦,玲珑有致,虽布衣荆钗,却自有一种动人光华。小武一脸欣喜地抱着碗筷跟在后面,用小指指指黑洞洞的上房,小声道:“玲珑姐姐,他还没回来吗?”

玲珑换了下手,道:“我就是看他不在,才过来的。”公蛎见她挽起的手臂雪白圆润,如同藕段,不由心痒,重新回窗台潜伏起来。

小武十分高兴,抽着鼻子道:“今天煮了什么,好香!”玲珑嗔道:“你刚去哪儿了,也不看着他们几个。”

小武迟疑了下,道:“我拉屎去啦。”

玲珑扑哧一笑,不再追问。两人进了屋,几个残疾小乞丐欢呼着扑了上来,啊啊呀呀的,没一个能够说句完整的话来,竟然全部是些哑巴,而且涎水滴落,笑起来口眼歪斜,多是智障。

玲珑将粥桶放下,抱起那个没腿的小家伙,也不管他的脏手在自己身上乱抓,掏出手绢儿将他脸上的食物残渣擦干净,嘴裏道:“小平今天的伤怎么样了?”

断臂的女孩呵呵地傻笑,嘴角流下口水。小武将她受伤的手臂拉过来。玲珑看了看道:“好多了。要注意保护,不要再弄伤了。”问候了一圈,这才摸着小武脸上的淤青,道:“又被人打了?”

小武任由她抚摸,傻笑着不做声。玲珑摇了摇头,长长地叹了口气,接着帮几个小乞丐盛好饭,小心地看护着他们吃完,又打扫地面,铺好木板和破烂的铺盖卷儿招呼着他们躺下,极其细致体贴,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耐烦。

这期间,小武一直乖乖地跟在玲珑后面打下手,表情十分开心。

一切收拾完毕,闭门鼓已经敲响。玲珑摸了摸小武的头,疼惜道:“你也早点休息吧。明天开工机灵着点,别再被人抓到了。”

一个小乞扑过来,拉着她的衣襟咿咿呀呀地叫,不舍得让她走。小武去掰开他的手,眼睛却看着玲珑:“姐姐不能留在这裏。三爷看到,会骂的。”

玲珑笑了一下,哄道:“好孩子,你们休息吧,我明晚再来。”

小武跟着送出来,默默行至院中,迟疑道:“姐姐。”

玲珑回过头,道:“怎么?”她一张脸在月光下如同玉雕,美轮美奂,并无一丝病态。公蛎伸着脑袋,看得呆了。

小武也愣愣地看着她。玲珑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脸,道:“回去吧,外面冷。”公蛎恨不得变成小武,也让她在脸上拍一拍。

小武低下头去,双脚在地面上蹭了又蹭,低声道:“姐姐,这裏……”却没有拿出刚才阿牛给的药来,而是朝对面黑洞洞的厢房一指,道:“……这裏……今天又来了一个。”

玲珑呆了一呆,道:“又一个?”话音未落,只听啪啪两声轻响,上房的灯光忽然亮了。

空气中传来一股淡淡的硝味,公蛎探出脑袋,可惜上房窗纱甚为厚重,什么也看不到。

小武低声道:“快走吧!”推着玲珑出了门,然后飞快跑回房间,在几个小乞丐中挤着躺下。而那几个嘻嘻傻笑的小乞丐似乎也感觉到了空气中的紧张,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着门口,吓得一动不动。

公蛎惦记着玲珑,心想盘算着跟去看看她住在哪里,明日找机会搭讪一下,便不再理会小武等人,慢慢溜下窗台,刚刚落地,上房门忽然哗啦一下开了,惨白的灯光差点照到公蛎。

一个干瘦的驼背男子走了出来。他穿着一件长得拖地的黑袍,戴着一顶宽檐尖顶帽子,拄着一根黑红色的龙头拐杖,装束十分奇怪。又黑又瘦的脸隐藏在黑暗中,依稀看到一道长长的瘢痕从鼻梁贯穿整个右边脸颊,呆滞中带着凶狠。

公蛎可不想无事生非,躲在门槛的阴影处一动也不敢动。

男子的喉间发出汩汩的声音,如同鸽叫,明显带有威胁的意味。

厢房的门开了,小武低眉顺眼地走出来,抱着一个破盆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将破盆双手举至男子面前。

男子随手扒拉了一下,哼了一声。

小武的声音有点抖:“三爷,一共五百三十一文。今天生意不好,伙伴们更换了好几个地方,都没什么进益。”

三爷又哼了一声,轻提拐杖朝小武一点。小武吓得后退了两步,低头小声道:“今天看中的几个大鱼都比较警惕,没有得手……”

啪的一声,毫无征兆的,三爷一拐杖抽打在小武的肩头。

小武一屁股坐在地上,疼得嘴角抽动了一下,脸上却满是谄媚的笑:“三爷您吃过饭了没?我这就给您做去。”说着爬到三爷脚下,细心地将他衣服下摆上沾着的草叶拿掉。

三爷一脚踹开他,咕咕了一阵,终于蹦出两个字来:“明——天——”声音沙哑阴森,如同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一般。

这一脚用力甚猛,小武捂着肚子翻滚出老远,但竟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反而快速爬过来,挤出一丝笑脸道:“三爷您放心,明日我带他们去北市码头,保证收入过千文……我这边,明日一定不会再失手……”他的眼神,带着一种丝毫不做作的臣服和讨好,像是一条被打怕了的小狗一见主人便摇头摆尾,但眼底有又一抹奇怪的亮光,同他孩子气的脸显得格格不入,单看表情和眼神,一点都不像个八九岁的孩子,而像是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多年、见风使舵的混混。

公蛎明白了。这个三爷控制着一帮小乞丐,乞丐们每日讨到的钱统一交给他管理。

这在大都城里,也不算什么奇闻。公蛎以前在南市混的时候,常见有好吃懒做的父母或者所谓的丐头,将儿女及买来的孩子打扮成残疾孩童在街上乞讨,因扮相可怜,每日里赚的钱比打短工出苦力赚的多了去了。当初胖头刚跟着他的时候,两人一个扮傻瓜、一个扮残疾也这么在街上骗过钱,可惜只讨了不到十文钱,便被人拆穿了。

只是刚才明明不见上房有人,这三爷竟然凭空出现的一般,也不知什么来头。公蛎没了兴致,溜着墙根,悄无声息地向前滑去。

三爷高高举起了拐杖,微微斜视的三角眼阴鸷地盯着小武。小武浑身发抖,却不躲不避,眼睁睁地看着拐杖往他脑袋上劈落。

拐杖在小武头顶一寸的地方停了下来。三爷面无表情,道:“抱她——出来。”小武机灵地爬起来,推开对面厢房,摸黑抱出一个小孩来。却是个昏迷的小女孩,手里紧紧抓着一个红色的蝴蝶结;长相秀丽,手脸干净,穿着一件粉色裙子,像是家境殷实人家的孩子,不知是走失的,还是三爷他们拐来的。

公蛎不由停了下来,隐藏在土墙的缝隙中。

小武拍打着小女孩的脸,叫道:“喂喂,醒醒!”

小女孩慢悠悠醒过来,看到小武,愣了片刻,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大叫妈妈。三爷弯下腰,阴沉沉盯着小女孩,脸上的刀疤一阵阵抽动,像条扭动的黑红毛虫。小女孩瞬间止住了哭声,颤抖着声音叫道:“爹爹!我要爹爹!”

小武威胁道:“闭嘴,再叫就掐死你!”伸手卡住了小女孩的脖子。小女孩的呼吸瞬间急促起来,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喉间发出将要窒息的“呃呃”声,双脚胡乱在地面上踢打。

三爷桀桀而笑,对小武的行为表示赞赏。小武受到鼓励,双手继续用力,眼神由先前的犹豫、不忍变得狂热、暴躁,特别是他嘴角的那一抹残忍的笑意,竟然让公蛎莫名其妙地打了一个寒噤。

公蛎飞快地转着脑筋。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动了色心,过来看那个玲珑了,眼不见心不烦。他胆小怕事,顶多不过是和汪三财吵嘴的勇气,如今看那个三爷凶神恶煞一般,既不忍心看小女孩受罪,又没有胆量跳出来制止,一时手足无措,进退两难。

小女孩渐渐不动,昏死过去。小武松开了手,踢了两脚,又试了试鼻息,仰脸道:“没死。然后呢?”

公蛎此时正在盘算要不要救下小女孩,一走神的工夫,只见空中腾地燃起一团绿莹莹的小火苗,落在三爷的手掌心。小武扶起小女孩,三爷一手掐住她的下颚,另一只手翻转,将萤火捂入小女孩的口中。

小女孩抽搐起来,四肢抖动,口眼歪斜,瞬间变了模样,如今便是她亲生父母面对面也认不出她来了。

——巫术!

当初柳大易人容貌,尚需借助阴气化成的银针,如今这个三爷竟然能够凭空起火,随意易容,巫术之境界自然要比柳大更高几个层次。

公蛎面如土色,紧紧贴靠在门框的阴影中,瞬间觉得自己僵硬地难以移动了。小武脸上并无半点怜悯之色,反倒绕着小女孩手舞足蹈:“三爷好厉害!我们又多一个小伙伴啦。”

三爷咕咕地笑起来,笑声诡异,表情皆无,只有瘢痕在抽动。公蛎突然冒出满身的冷汗,觉得这个地方如同魔窟,恨不得立马逃离。

但他此时盘踞在门上,正对着三爷,不敢有大动作,只能慢慢移动。

三爷转动身子,阴恻恻对着厢房叫道:“小平——”那个断了手臂的女孩小平,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匍匐在三爷脚下瑟瑟发抖。

三爷拉起她受伤的手臂,扯开绑着的布带和木棍,眯眼看了看,猛然一抖,只听轻微的咔嚓一声,她本来红肿未消的手臂忽地折成了一个奇怪的角度,垂了下去。

她尚未长好的手臂又断了。公蛎吓得忙将脑袋钻入盘曲的身体下。小平浑身痉挛,痛得满地打滚,却不发出一丝声息。寂静的夜里,只有身体翻滚发出的轻微摩擦声,以及门后挤成一堆的孩子们急促的呼吸声。

小武面无表情地在一旁看着,待到小平不再翻滚,飞快捡起布条和木棍,将她的手臂重新缠上,也不知骨头有没有接上,只管推她回房中,接着又半推半抱出那个双脚扭曲的男童来。

小武按住男童的肩膀,三爷弯腰拉住男童的两脚,向内侧一扭,脚心向上,脚趾勾曲,越发变形得厉害。但这个男童却不像小平那般疼痛翻滚,如同木头一般,随他摆弄,嘴裏还在嚼着食物,然后自己以手撑地,一步一挪地回去了。

小武双眼放光,摩拳擦掌道:“三爷下次教教我,就不用您亲自动手啦。”

公蛎忽然从心底生出一丝寒意,觉得小武的表情和神态比巫术更为恐怖。

三爷的眼睛落在新来的小女孩身上。小武殷勤地抱起她,道:“三爷,这个您打算怎么弄?”

三爷撸起她的衣袖,露出两只肥嘟嘟的小胳膊,白白|嫩嫩,他咕咕一笑,突然咧开嘴,咬住了小女孩的手臂。饶是隔着两三丈远,公蛎清晰地看到他尖尖细细的牙齿嵌入小女孩的肉中。

女孩皮肤上的水分如同被抽走了一般,原本肉嘟嘟的小脸瞬间收缩,紧紧贴在骨头上,皮包骨头的样子如同灾区逃难而来的濒死孤儿。

公蛎心智大乱,失声叫道:“啊呀!”高高跃起,本意是想逃开,却忘了自己身为原形,而且俯在门框内侧,脑袋撞到上面的土墙,不仅没逃出去,反而啪地一声落在了院中。

三爷抬起头来,血迹顺着嘴角滴落,更加面目可怖。

小武飞快打开门,左右看看,道:“没人。”转过身才看到摔得晕头转向的公蛎:“从哪里掉下来一条蛇?”

公蛎连逃跑的勇气也没有了,只剩下无尽的恐惧,浑身上下抖得比刚才折断手臂的小平还要厉害。

三爷一步一挪地走了过来,在公蛎身前站定。公蛎昂起脑袋,呲出牙齿,以示恐吓。

说时迟那时快,三爷迅速出手,卡住了公蛎的脖子。

他手指纤细,指尖冰冷,十分准确地卡在公蛎的七寸上。公蛎几次用力甩动尾巴企图缠住他的手腕,皆因无法用力而不得。挣扎中,只见小武鼓掌道:“三爷好手段!”

三爷嘴巴微动,手上更加用力,公蛎透不过气,脑袋渐渐歪在一旁,恍惚瞥见小武眼里崇拜和残忍交织在一起,那一抹奇异的亮光,让公蛎莫名惊悚,用尽全力一挣,双目几乎爆出。

三爷忽然满脸惊愕,手上有所放松,一人一蛇愕然对视。公蛎觉得哪里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但在如此生死关键时刻,容不得多想,尾巴一挑,缠在三爷的手腕上,脑袋扭动,企图去咬他的虎口。

三爷嘴角抽动,阴恻恻一笑,另一只手中的拐杖忽然化作一条红色的毒蛇,扭动着便朝着公蛎扑来。

虽同属蛇类,但公蛎一向讨厌同这些凶狠残暴的有毒同类打交道,且中原地带毒蛇甚少,公蛎哪里知道如何应对,况且谁知道它到底是拐杖还是毒蛇,唯有发出咝咝的求饶声:“同类勿伤……”但这条红色毒蛇却对蛇语无动于衷,张开血盆大口,一口朝公蛎的脑袋咬落。小武在一旁加油鼓劲:“赤龙加油!咬掉水蛇的脑袋!快!快!”

三爷仰面嘎嘎而笑,公蛎看着红蛇长长的毒牙上透明的毒液滴落下来,忙扭身躲避。

恰在此时,双眼忽然针扎一般疼痛,接着只觉眼前一片红光晃动,再也看不到任何景象。

公蛎惊慌之极,连连尖叫,并凭着本能用尾巴在三爷手腕上疯狂抽打,也不知过了多久,隐约听到一丝细细的金玉抖动之声,似乎还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然后便是小武的惊呼声,接着手上的力道忽然消失,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幸亏眼睛很快恢复正常,眼前的红光消失,周围模糊的景象渐渐清晰。

三爷早不见了,地面上一堆破烂的衣服,黑袍尖帽,正是他刚才的装束。而那条拐杖化成的红蛇,在地上扭动了片刻,化作了一段焦黑的大腿骨。

小武小心翼翼地躲在一边,满脸警惕,一会儿看看三爷的装束,一会儿看看瘫在地上的水蛇。

小武拿棍子捅捅三爷的衣服,见并无异样,嘴裏小心地叫道:“三爷您走啦?”却跳上三爷的衣服猛踩了一通。然后无声一笑,走到变了容貌的小女孩身边,拿出一把小刀来,毫不犹豫朝她的脸上划了一刀。

这神态,这姿势,几乎同三爷一模一样。

公蛎艰难地吐出一口气来,原本瘫软在地上的身体强撑着挺直,做出攻击的态势。

小武听到动静,回转身对着公蛎,道:“小平阿三,明早我煮蛇羹,给你们俩补身子!”挥着小刀便来刺。

公蛎咧开嘴巴,露出尖利的牙齿,吞吐着细长的蛇信子吓唬他。小武丝毫不害怕,灵活地绕着公蛎兜圈子。

公蛎刚才七寸被扼,气血不畅,四肢无力,竟然连个小小的乞丐也不能对付,只有昂头对峙,一时半会儿小武倒也伤不了他。正焦虑间,眼睛余光忽见原本焦黑的拐杖一动,依稀要恢复成红色毒蛇的样子,公蛎吓得猛一激灵,用尽全力,昂起脑袋作势朝小武一扑,趁他后退之际,转身箭一般逃开,疯了一般东一头西一头乱钻,也不知钻到了哪里。

上房门后阴影处,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驼子,激动地用手指抠弄着墙壁上的土,欣喜若狂。

<p/><h3>第四节</h3>

过了良久,公蛎才冷静下来。他发现自己身处一个黑黢黢的房间内,周围软绵绵的,充满着布帛和棉花的气味。

一缕月光透过天窗照了进来,旁边还有几颗亮晶晶的星星在眨眼。眼睛并没有瞎!公蛎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能够看到天空,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从布堆里钻出来,盘绕在天窗的窗棂上,探头查看外面的动静。

还好,那条会吐火的赤龙并没有追过来,连三爷和小武那头也听不到什么响动。公蛎吐出蛇信,一边试探着空气中的异动,一边回头看自己刚才待的房间。

这一看,又差点吓个魂飞魄散。原来是个摆放布偶的小仓库,大大小小的布娃娃挂满了房间的墙壁,有的已经破败不堪,有的却异常崭新;大的有成人大小,小的只有两尺来高,神态逼真,表情迥异,像极了真人;而那些未完工的布偶,有缺胳膊的,没有腿脚的,缺个脑袋的,五官不全的,身体扭曲的,胡乱地堆在地面上,看起来有些可怖。

不过房间里除了角落里有一只肥硕的老鼠,没有其他活物。公蛎放了心,竖起脑袋听了听,准备离开。

刚才的激烈逃脱,虽然没受到什么伤,但一松弛下来,浑身肌肉酸痛,摆动尾巴都有些困难。公蛎暗叫倒霉,强忍着难受,勾头顺着天窗往下滑动。

身后一闪,好像有一对眼睛在盯着自己。扭头一看,刚才被三爷施了法的小女孩,竟然吊在半空中,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公蛎的鳞甲本能地竖了起来。幸亏离得近,公蛎看清楚了,松了一口气。原来是一个崭新的布偶,高约三尺,挂在正对着天窗的位置,穿着同小女孩一样的粉色裙子,梳着两个抓髻小辫,头上还戴了个时下最为流行的红色蝴蝶结;一双明亮的大眼睛不知道什么做的,在黑暗中褶褶闪光。

公蛎安慰自己,不过是个布娃娃而已。刚转过身去,忽觉那个布娃娃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公蛎毛骨悚然,但越是大骇越是想看个清楚。

布娃娃的确在动。它黑黢黢的眼珠子看着公蛎,慢慢地拉起衣袖,露出藕段一般的手臂。手臂上面,是一排滴血的黑红色牙印。公蛎又一次直直地跌落在了地上。

所幸没有跌在房间内。公蛎慌不择路,沿着墙根蜿蜒而行,足足逃了大半个时辰,觉得安全了这才歇脚停步。

公蛎只觉得周围白茫茫一片,完全分不清东西南北,努力睁大眼睛辨认。哪知道仰脸一看,发现自己仍然身处布偶仓库前。

门口的空地上,生生被公蛎拖出一圈发亮的小路来。公蛎惊得跳了起来——这么说,自己一直在兜圈子!

天窗上,一个美人布偶探出头来,黑眼珠子闪烁盯着公蛎,隐约发出咯咯叽叽的笑声,不知是不是因为严重恐惧而产生的幻听。公蛎本能地耸起鳞片,牙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布偶慢慢地从天窗的栅栏中挤了出来。栅栏只有两寸来宽,公蛎可清晰地看到它被挤压成扁扁的一片。

这却是个成人般大小的布偶,云鬓高耸,眉眼如生,若是在街上看到,公蛎定会意淫下,但此时此刻,只觉得恐惧。

布娃娃用脚勾着栅栏,倒挂在公蛎前面,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子透出几分调皮的神色:“蛇?”

它竟然会开口说话!

公蛎觉得自己要窒息了,他后退了一步,将脑袋高高昂起,摆出要打斗的姿势。

布娃娃纵身跳了下来,身手甚为矫健,一点也没有人偶的僵硬和呆滞。它在公蛎面前蹲了下来,伸出双手。

公蛎将吐出长长的蛇信,以示威慑。谁知它忽然双手一翻扣住了自己的下巴,用力撕扯,脱下一个完整的头套来,接着脑袋一晃,一头青丝如瀑布一般垂了下来。

公蛎的鳞片全立了起来,看起来就像酒店里刚上桌的松鼠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种梦寐以求的香味。

丁香花味从她的发丝飘出,清冽淡雅,轻盈悠长,让人躁动的心一分分沉静下来。

她手抚胸口,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好险,差一点死在这裏了。”胡乱将头发绾起,插上一只紫玉镶嵌的丁香发簪,歪头看着刺猬一般的小水蛇,惊讶道:“这裏怎么有活物?”一脚踩住了公蛎的脑袋。

公蛎一动不动,收紧了身上的鳞甲。

脚突然松开了。她后退了一步,放松地靠在了墙上,瞟了一眼低俯着脑袋一动不动的公蛎,忽然伸出手做出恐吓的动作:“嘿!”

公蛎呆呆地看着她微微翘起的粉红色嘴唇,一阵头晕目眩。

她从绑腿上抽出一柄匕首,衣襟上擦拭着,眼睛仍看着公蛎。

公蛎依然不动——他根本没想要逃。

她皱了一下眉,又忽然笑了,当真如异花初胎,说不出的明媚动人:“嗨,小水蛇,原来是你救了我。”眉头一蹙一舒之间,公蛎觉得心都要醉了。

她用匕首将裹得粽子一般的布偶装束划开,露出淡紫的软绸骑马装,裤脚和领口绣着紫色的丁香,伸展双臂,轻轻柔柔道:“啊呀,好累。”

她的声音带着一点点撒娇,说“好累”的时候,嘴唇微微翘起,长长的睫毛在明净的脸上留下一丝阴影,神态之间带着几分调皮,像一个偷偷跑出来玩耍的小女孩。

她整理好衣服,将匕首重新放回绑腿,趴在地上,双手托腮看着公蛎,认真道:“水蛇要是风干了,岂不是变成了一根长棍?”似乎联想到了被风干后水蛇的样子,她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

公蛎激动得热泪盈眶——如果蛇有眼泪的话。他恨不得立即打个滚儿变成人形,细数对她的相思。当然,最要紧的,是问她近来可好,有无感染那个难缠的鬼面藓。

雾气越来越浓重,身后那个装满布偶的房间已经掩入雾中,只听到难以入耳的“刺啦”、“刺啦”声,仿佛无数指甲在墙面上划拉。她警觉地站起身,扬起下巴,笑容消失,一张精致的脸显出冰晶一般的质感,如同冰雕。

公蛎沉醉在丁香花的香气中,连后面那些吱吱哭泣的布娃娃,都不觉得恐怖了,只是慢慢地游在她脚下,将脑袋搁在她的脚面上。

这个举动在蛇语中,表示“顺从”或“臣服”。她诧异地动了下,却没有将公蛎一脚踢开。公蛎抬了抬颈部,头却垂得更低。她显然十分意外,但很快明白了公蛎的意思,轻笑了一声,道:“要是养一条蛇做宠物……”若不是怕吓到她,公蛎定会大声回应“我愿意做你的宠物!”可惜她打量着公蛎身上的花纹,还是摇了摇头。

身后的呜咽声越来越响,她拔出腰间的长剑,低声叫道:“快逃!”紫色的影子一闪,冲入浓雾中。公蛎毫不犹豫,箭一般地跟着冲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公蛎忽然清醒过来。自己孤身一人站浓雾之中,周围是一堵堵走不到边的高墙,裏面传来低声的呜咽和鬼嚎声,声声凄厉。

那个身上绣着丁香花、浑身发出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子,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一丝痕迹。公蛎折回头,狠狠地在自己的尾巴上咬了一口,痛得打了个摆子。

现在不是做梦,刚才的才是做梦。

公蛎心裏空落落的,早知如此,就应该及时出声,问问她的近况,哪怕得到一丝半点的讯息也是好的呀。

<p/><h3>第五节</h3>

高墙内的哭声越来越急,一阵阵的阴风从四面八方往公蛎的身上扑。公蛎徒劳地将身体盘起来,昂起脑袋。

忽觉头上一道白影掠过,抓住他的脖子拎了起来。

公蛎早已失了分寸,不顾原形不得发出人语之禁忌,尖声叫道:“你是谁?”

黑影回手将公蛎甩在自己肩上,脚步不停,接连跃过数堵墙壁,低声喝道:“闭嘴!”

公蛎一愣,顿时浑身散了劲,软塌塌盘在他的脖子上,委委屈屈道:“你怎么才来?”

来的竟然是毕岸。

兜兜转转好久,层层叠叠的墙壁终于不见,两人来到一处树林里。公蛎打量着黑黝黝的四周,惊魂未定道:“我……我刚才差点被人烤了吃了。”

毕岸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公蛎却是那种越是不安话越多的人,想起刚才的情景,心仍突突乱跳,一惊一乍道:“啊呀,刚才一屋子的布娃娃,眼睛手臂都会动!……这帮小混蛋,讨饭顺带偷东西……那个不知做什么的三爷,故意将人家健健康康的孩子弄残,然后放他们去乞讨——拐杖!拐杖突然变成了一条毒蛇!还会喷火。吓死我了,我身上都着火了!你看你看!”

公蛎将身体探至毕岸面前。但未等毕岸说话,自己先愣住了。身上鳞甲如常,行动自如,除了因为长时间紧张而导致的酸痛,没有一丝灼伤的痕迹。公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摩擦鳞甲,发出咔咔的响声:“奇怪,我明明被火烧得乱蹦……”

他唯恐毕岸不信,将脑袋勾起,伸到毕岸的两眼之间:“真的!那个三爷不知道什么来头,满身戾气,绝对不是什么好人。还有那个挂满布偶的房间,鬼气森森,我保准你进去也得吓出来……”

毕岸终于在公蛎说话的间隙插入一句来:“胆子小,就不要乱闯。”

但做梦梦到丁香花女孩那段,他却没讲。蜕皮那段时日,他无时无刻不在想象她长什么样子,想象两人相见、相恋;也不知多少次暗下决心,一定要找到她。可惜蜕完皮之后,又被洛阳的花红柳绿吸引,把这件事给放了下来。

公蛎将脑袋搁在毕岸的头顶上,干嚎道:“还有!我的眼睛差点瞎了!”他晃动着脑袋,惊恐不已:“我眼睛定是有毛病了!突然之间就什么也看不到了!”

毕岸这次倒是认真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若是大白天被人看到,这定是一副极其滑稽诡异的景象:一个相貌英俊的白衣男子,顶着一条大青花水蛇,男子沉默寡言,水蛇喋喋不休,两人倒也相得益彰。

公蛎颠三倒四讲了一阵,用尾巴拍打着毕岸的背部:“对了,你在这裏做什么?”

毕岸理也不理,只管带着他左突右奔,走得毫无章法。有时直行,有时又斜斜地不知走向何处。明明看到前面是一堵墙,走到跟前,却变成了一棵树;明明是条道路,走着走着脚下忽然变成了深坑。

公蛎不知这是什么来头,吓得紧紧地扒着毕岸的肩膀,不住地惊呼提醒:“有水塘!”“小心撞石头上了!”

毕岸进退自如,跳跃转身等如行云流水,带动衣袂飘飞,身形甚是潇洒。公蛎终于放了心,闭眼养神,道:“这什么鬼地方?我在洛阳城中,还从来没有迷过路呢!”

正说着,忽然身下一空,吧嗒一声重重跌落在地上。公蛎惊声尖叫,睁眼一看,原来已经回到忘尘阁门口,毕岸将他甩在梧桐树的阴影里,皱眉道:“人形,快点。”

公蛎跌了个灰头土脸,嘀咕道:“就不会轻点放吗。我这些日刚蜕换的新皮,都被你弄脏了!”

毕岸慢条斯理地拍打着弄皱的衣衫,道:“非人形,不得人语。”公蛎不服气道:“这谁定的规矩?我看也没什么嘛,这样说话才方便……”

话音未落,只听门吱呀一声,胖头探出脑袋,惊喜道:“老大!”一看是毕岸,稍有失望:“哦,原来是毕掌柜回来啦。”公蛎摇身一晃,慌忙恢复人形,窜出去揪住胖头捶打起来:“你竟然敢在家里!”

胖头任他打骂,憨笑道:“我出去找了,没找到,这不刚回来,正在寻思去哪里找好呢……”

公蛎今晚受了惊吓,倒觉得自己像是立了大功一样,骂道:“你如今翅膀硬了,同山羊胡子合伙来欺负我……”

不待他说完,毕岸提着衣领将他丢了进去,不偏不倚落在堂屋正中的椅子上,公蛎揉着屁股,见毕岸神色严肃,悻悻地闭了嘴。

汪三财听到动静,也披衣起来,看到毕岸回来十分高兴,却对公蛎熟视无睹,搬出账簿,啰哩啰嗦说了一大堆的账目。毕岸和颜悦色道:“财叔辛苦。忘尘阁生意,全权由您打理,有什么需要购置添、整理清除的,您自行决定便是。”说着从身上摸出一块牌子递给汪三财,道:“这是鸿通柜坊的一百两飞钱,您去兑了吧,看哪里需要,只管开支。”

汪三财眉开眼笑,道:“毕掌柜放心,老朽绝不乱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