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避水珏(2 / 2)

忘尘阁 海的温度 17485 字 2个月前

公蛎眼巴巴看着,恨不得去抢过来,嘟哝道:“我这个掌柜做的,连个伙计也不如!”

时辰不早,毕岸打发汪三财先行安歇。公蛎瞄见毕岸腰间荷包鼓鼓囊囊,琢磨着如何开口从他那里划拉些银钱来,便亦步亦趋地跟在后边,两人一起来到正堂。

胖头见公蛎无恙,欢天喜地地跑去厨房,端出一大盘切好的烧鸡和一壶烧酒来。

两人在中堂坐定,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射进来。公蛎故作矜持,拿了条鸡腿慢慢地啃,道:“你今晚在那里做什么?”毕岸反问道:“你今晚去那里做什么?”

公蛎不好意思说因为一只烧鸡同汪三财怄气,含糊道:“我四处溜达,想了解下生意行情。”

毕岸自顾自倒了一盅酒一饮而尽,道:“我看那片地脉有些异常,怀疑同巫氏有关。”

公蛎停止了咀嚼:“谁?会不会是那个逃跑的巫琇?”这些天来,毕岸一直在追踪巫琇,但巫琇狡诈又善伪装,几次出击都扑了个空。

毕岸道:“不是巫琇,也定然会是其他懂巫术之人。”公蛎脱口而出:“你惹他们干吗?我看那家伙有些道行,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可是想到那些致残的孩子们,又说不下去了,嘟囔道:“这些遭天谴的玩意儿,竟然想出如此狠毒的法子。”

毕岸默然不语。

公蛎对巫氏一族毫无兴趣,更巴不得自己离得越远越好,千万不要牵涉了进去。当下不再追问,偷瞄着毕岸的荷包,厚着脸皮道:“你倒落个清闲,大半月都不回来,如今生意可差呢。财叔又看得紧,别说好酒好肉,就是买件衣服都被财叔唠叨个半天……”

未等说完,房门响了,阿隼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看到毕岸和公蛎相对饮酒,愣了一下。

公蛎对阿隼颇为忌讳,不敢再提银钱的事儿,忙热情地打招呼,并亲自去厨房取了酒盅。

等找到酒盅回来,阿隼已经将烧鸡吃的只剩下爪子和脑袋,公蛎大为懊恼,又不敢说什么,倒了满满一杯酒,谄媚道:“为了洛阳百姓的安居乐业,大人真是鞠躬尽瘁。”

阿隼连酒盅也不要,拿过酒壶将半壶酒仰脸倒入口中,对毕岸道:“前日我找机会核查了一下。大院租住者吴三,前年夏天从城外来到洛阳,多人可以证实,身份文牒也核验无误。精神有些问题,成日疯疯癫癫的,是个驼背,最喜欢打扮得古古怪怪,周围邻居已经习以为常。大院一共八个孩子,除了一个叫小武的,其他七个全是残疾。小武机灵,平日帮着吴三领着那帮小乞丐四处乞讨,偶尔小偷小摸。”

毕岸道:“好。”公蛎正认真听着,窝在一旁打盹儿的胖头忽然来了精神,揉着眼睛道:“什么案子?”阿隼对公蛎爱答不理,偏偏对胖头这个傻瓜青睐有加,道:“孩童失踪案。”说着从怀里拿出一张纸来。原来是张寻人启事,上面画着一个总角小女孩的图像,说是父母投奔亲戚,携四岁女昨日到京,不料在北市码头走失,若有人送回某某坊某某巷,定当重谢,云云。

公蛎“腾”地站了起来。这张图上所画,正是今晚见到的那个小女孩。

阿隼瞥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公蛎惴惴不安道:“这个孩子……如今变了样子了。”他正想将今晚的所见所闻详细讲述一遍,只听阿隼嘴裏含着食物,不耐烦地道:“知道知道,我们都知道!要不是你,今晚可能已经抓到那个吴三了!”

公蛎愣了一下,警惕道:“你怎么知道?”

毕岸露齿一笑,转向阿隼问道:“那边怎么样了?”

阿隼道:“未敢惊动。不过龙掌柜这么一闹,我担心打草惊蛇。”

毕岸道:“未必。这样也好,惊慌之下,可能有更多破绽露出。”

公蛎顿时明白过来,气急败坏道:“你们俩,你们俩早就合计好了是吧?就我被蒙在鼓里,还傻乎乎地替人出面,差点丢了性命……”

阿隼将剩下的鸡头也吃了,咕咕喝了两口酒,轻蔑道:“我们有说要你参与办案吗?明明是你自己闯进来的,若不是我家公子带你离开那个古阵,你今晚就回不来啦。说不定明天,南市或北市就多了一个奇形怪状的残疾人在沿街乞讨呢。”

原来阿隼等早已发现洛阳城中乞儿之事。这几个月来,连续发生三起孩童失踪,但查来查去,竟然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所丢孩童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无一找回,不过追查过程中发现,街上繁华之地莫名出现多个残疾乞儿。

洛阳自被天后封为“神都”后,对身份文碟核查甚为严格,连乞丐也被官府造册清点,如今天下太平,多出这些残疾儿童未免让人生疑。毕岸跟踪多日,发现这些孩童印堂发暗,口不能言,问询起来似乎心智不全,但乞讨中或装憨或纠缠,不像天生痴獃之人,便疑有人组织控制他们,所以跟踪去了土地庙附近的弃儿窝点埋伏,希望能找到线索。

阿隼道:“偏偏你这个不长眼的,怄个气离家出走就能碰上巫氏后人施法,你说你是不是同巫氏有什么渊源?”

公蛎本来不以为意,但见毕岸看了阿隼一眼,似有责备之意,不由心中一动,想到血珍珠、薛神医和柳大,似乎自己确实同巫氏一族比较有缘。瞠目良久,半晌才烦躁道:“我哪里知道!我这人就是倒霉,出门闲逛都能碰上这种鬼事情……”愣了片刻,又急道:“你们都在外面守着,还让那个小女孩被……那样?”他比划了一个脑袋变形的动作。

阿隼不耐烦道:“安安生生做你的掌柜,不该管的事儿不要多管,好多着呢!”公蛎最烦听到这句话,幸灾乐祸道:“我看这个三爷来头不小,你们俩要小心。”

阿隼轻轻松松道:“你从何处看出来头不小?”

公蛎故弄玄虚,模仿着三爷的样子道:“他从空中抓了一朵萤火,往人嘴裏一捂,小女孩样子就变了——”

阿隼哈哈一笑,猛然伸手朝空中一抓,朝他面门投掷而来,道:“着打!”一团绿莹莹的小火球朝着公蛎翻滚而来,公蛎躲闪不及,不由自主向后仰去。

不料火球在即将接近公蛎鼻尖之时,倏然消失。

公蛎收不住脚,眼看便要摔倒。一直默然沉思的毕岸伸臂一揽,扶住公蛎,朝阿隼道:“过了。”

阿隼见公蛎面带愠色,且公蛎惊魂未定,笑道:“这不过是个小把戏。你想我们天天同巫氏一族打交道,总要懂些入门的技巧罢?”

公蛎不由朝毕岸看了一眼,小心翼翼道:“你也懂巫术?”

毕岸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公蛎心裏对毕岸阿隼多了几分警惕,干笑了两声道:“原来如此。”

阿隼拈起最后一根鸡爪,道:“你吃不吃?不吃我可吃完了!”

公蛎心中又烦躁又沮丧,却也不敢同阿隼撕破脸,扑过来一把夺了鸡爪去猛嚼起来。

阿隼嘲笑道:“听说你这十几天不出门,每日一个烧鸡,还没吃够?今日又因为烧鸡同财叔吵架,嘿嘿,真有出息。”

公蛎辩解道:“食色,性也……老祖宗的话,怎么会错?”阿隼反唇相讥:“大老爷们,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活着有什么用?老祖宗没教你么?”公蛎气结,怒目而视。但他一向最为忌讳阿隼,不敢多言,只好自己给自己台阶下,悻悻道:“我读书人,不同你大老粗计较。”说完又忍不住奚落道:“看守了半个月,生生让人遁了,你还高兴什么?我要是你,今晚就得气得自己撞墙而死。”

阿隼怒道:“你还好意思说?莽撞冒失,胆小如鼠,还贪财好色。不管什么案子,碰上你就没个好事!”毕岸制止道:“算了,见招拆招也不错。他们的马脚一露出来,再收回就难了。”

阿隼迟疑道:“公子,那件宝贝……”

公蛎一听宝贝,顿时两眼放光,忙道:“什么宝贝?哪来的?”

毕岸未予理睬,只对着阿隼道:“先不用管,千魂格之说,只是传闻,不知真假。不过院内的卦象和阵法,绝不是一个小小的吴三能够布置的。如今七个已满,近期应该不会再出现孩童失踪了。”停顿了下,道:“此案倒是小事,怕只怕,还有其他不明势力参与进来。”

公蛎听得如坠云里雾里。拐子拐卖儿童,难道还有数量限制?

阿隼将剩下的半壶酒全部倒入口中,道:“好,那我就按兵不动,等公子示下。”转眼看到公蛎若有所思,眼珠一转,笑嘻嘻道:“龙掌柜既然这么喜欢宝贝,不如带着他去……”说着朝毕岸一挤眼。

公蛎看阿隼一脸坏笑,正想找个托词拒绝,却见毕岸微微摇了摇头,道:“不用,他还是在家为好。”

阿隼恢复庄重之色,道:“孩童失踪一案,官府那边,可催得紧了。”

毕岸道:“七日之内,不管我这边有无动静,你那边只管结案,不用等。”

公蛎一听如此胸有成竹,料想不是什么难办的案子,顿时心痒,腆着脸道:“有没有赏银的?要有赏银,我就同你一起去。”

阿隼不客气地道:“除了变回原形吓唬女人孩子,你还有什么本事?”

一无所长这等事儿,自己讲是谦虚,从别人口里听来却极为刺耳。公蛎顿时大怒,但想要辩驳,却不知如何说起,怒视了半日,道:“你这是嫉妒我!”

阿隼反唇相讥:“我还讨厌猪呢,难道是嫉妒它心宽体胖?”

连毕岸也笑了起来。阿隼将盘中的鸡肉沫子扒拉干净,道:“我看你还不如……”哈哈一笑,接着道:“直接化为猪形最好。”

公蛎怒极,却不敢发作,只好委屈地看着毕岸。毕岸忍住笑,道:“阿隼早点休息吧。明日还要早起。”阿隼收了笑脸,略一点头,看也不看公蛎一眼,扬长而去。

公蛎等阿隼走远,这才愤愤道:“你看看你的手下,像什么话?”忽然想起他的巫术,瞬间堆出一脸的笑,慢慢挪着屁股坐下,道:“你那个……易容的巫术,能将人变得美么?”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不,只会变丑。”

公蛎有些失望,怒气顿时转回到阿隼身上来了:“这个讨厌的阿隼!”

毕岸打量着公蛎,漫不经心道:“你身上的鬼面藓怎么样了?”

公蛎没好气地扯开衣襟,给毕岸看:“颜色深了些,不过不疼不痒。”

公蛎其实是很怕死的,不过他有独特的自我安慰法:一想起比自己英俊、优秀又有钱的毕岸也要死,瞬间便心理平衡了。

毕岸点头道:“还是抓紧找到医治的根源。或者,找到巫琇。”公蛎懒得去想,道:“反正我也没这个本事,就靠你了。”

毕岸笑了一下,道:“你还是如此。”

他笑起来眼睛细长,嘴角微扬,原本严肃冷峻的脸平添了几分柔和。公蛎心裏又忍不住嫉妒,瞄着毕岸身上那件黑色云缎骑射服,再看自己身上已经脏污的洒金藏青袍服,顿觉俗气,拈着他的衣袖摩挲着道:“你这衣服哪里做的?哪日借我穿穿。”

毕岸一把甩开,道:“你又不骑马射箭!”

公蛎暗叫小气,道:“你近来忙得很,听说隔壁苏媚姑娘也不在家呢。”

毕岸低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道:“她有事。”

公蛎心中更加不舒服,酸溜溜道:“哟,果然她的行程还是你最清楚。”

毕岸又是一笑。

公蛎见他默认,反而不知说什么了,悻悻地道:“也难怪,女人嘛,爱慕虚荣者多,像我这种身无分文的,人家怎么会看上我?”目光又落在他的荷包上,斜着眼睛道:“当铺掌柜,听着好听,搭了人工不说,连私房钱都投进去了,也不见个回音儿。我哪里比得上你和阿隼,银两大把,家底丰厚,只管外出潇洒,留下我和胖头吃糠咽菜……”

毕岸道:“男子汉大丈夫,有话直说,拐弯抹角遮遮掩掩的,小气。”说着看也不看他,解下荷包丢给了他:“上次回纥宝贝案,官府的赏银。”

荷包里足有五十两。公蛎没想到得手如此容易,忙将荷包塞入怀中,喜笑颜开道:“毕公子,毕掌柜,您教训的是。以后再有这等好事,一定要叫上我,公蛎保证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毕岸抿了一口酒水,道:“好。不过这两天,你还是安生在家里待着吧,哪里也不要去。”沉默了片刻,毫无征兆地起身回房,行至门口,突然道:“以后还是叫我毕岸吧。”

公蛎欢天喜地地捧着荷包跟在毕岸身后,讨好道:“怎么能直呼您的大名呢,嘿嘿。”

毕岸回头看了他一眼,摔门而出。

不知为什么,公蛎突然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好像他同毕岸,已经认识良久。

<p/><h3>第六节</h3>

若是他人经过一晚的惊吓,总是会静静地思考一番的,可惜这人是得过且过的公蛎,除了看美人儿、吃美食,其他一概懒得费脑筋。

公蛎手头有了银两,哪里还能在窝在家里,一连两日疯得不沾家,很快便将银子花了个八八九九,早将毕岸的告诫忘在了脑后。

第三日一大早,不顾天气寒冷,先去瑞蚨祥照着毕岸那身做了套衣服,又带着胖头去吃了一顿烤全羊,还给汪三财也打包带回两斤来,丢在柜台内上趾高气扬道:“财叔,专门给你带的!”

汪三财却不领情,反而皱眉道:“赚钱如储水,花钱如流水。还是悠着点吧!”又板着脸数落胖头:“家里的米没了,你也不惦记买去,今晚吃什么?!”

胖头领了钱,一溜烟儿地去街口买米。公蛎回房了换了衣服,寻思去找个青楼喝个花酒,刚走到正堂,却见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进来。

好巧,来的竟然是昨晚见到的玲珑。她穿一件青花麻布小袄,下面一条石青褶裙,头上松松挽了个窝堕髻,面孔明净,未施脂粉,恬静贤淑的样子如同邻家女孩。

公蛎忙迎了上去,殷勤道:“姑娘有何贵干?”玲珑正打量着柜台里的摆设,看到公蛎,注目看了一眼,含羞施礼道:“听说忘尘阁汪老先生对古玩深为在行,我来估个价。”说着拿出一个白绢包着的东西来。

当铺业务一共分为三种,首当其冲自然是典当,其次是售卖,再一个便是估价。所谓估价,即充当中介进行价格评估。常有业余藏家为了了解自己收藏的宝贝价格,或者有宝物要转让、产生破损索赔等,便会请一个没有利害关系的第三方,对宝贝价格作出一个客观评价。汪三财做典当行业多年,对玉石、兵器、字画、帛巾等各类物件皆有相当研究,不过如今玉器产业发达,北市各大玉器行都有专业的鉴定师,当铺承接这类业务已经极为稀少了。

汪三财正在接待一个大腹便便的商人,公蛎忙用托盘接过来,打开一看,不由满脸惊异。

这是块玉珏,同公蛎前日从小武身上得到的那个有几分相似。半环形、玉质老厚、不过上面并非兽头花纹,而是半条兽尾,同样雕刻着一些古怪的符号,卡槽的方面也同那块相反。

玲珑显然注意到公蛎表情的不同,探询道:“先生可见过此物?”

公蛎对玉石了解些皮毛,哄哄那些农夫白丁可以,这个却真不知是什么玉,装模作样查看了一番,信口开河道:“此玉看来年代久远,当属古玉。上面雕刻龙纹,应为皇家之物。不知姑娘从何得来?”

玲珑未答,眼波在公蛎脸上流转了片刻,抿嘴笑道:“小女子原以为汪先生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丈,没想到如此风流倜傥,年少英俊。”

公蛎还是第一次被年轻女子当面夸赞“年少英俊”,顿时心花怒放,道:“过奖过奖。不才是这裏的掌柜龙公蛎。”

玲珑嫣然一笑,道:“原来是龙掌柜。那更要请教了,我这块玉珏,大概价值几何?”

她小小年纪,却举止端庄,不卑不亢,同苏媚的娇俏和珠儿的热烈大为不同,不由令人生出几分亲切随意来。

公蛎小心地捧起玉珏,装模作样对着阳光左看右看,做出一副思考的样子,正绞尽脑汁搜寻合适的措辞,只听身后汪三财惊叫道:“这个……这个玉珏……哪里来的?”

公蛎就势递给汪三财,故作谦逊道:“财叔见多识广,还是由财叔先过目为好。”

汪三财慌忙将手在身上擦拭干净,但并不接玉珏,只是俯身细看,眉头一会儿舒展一会儿凝重。玲珑一双大眼睛仔细地看着汪三财的表情变化,道:“老先生……有何高见?”

汪三财看了良久,这才抬头认真地打量了下玲珑,激动道:“敢问小娘子,这东西从何而来?”

玲珑脸上一红,道:“这是我一位……好友送我的礼物。”看她含羞的样子,看来同这位所谓的好友,定然关系亲密。玲珑又道:“如今家道败落,便想请汪先生估个价,看值不值得继续收藏下去。”她对着汪三财,眼睛却含笑看着公蛎。

公蛎挺胸收腹,摆出一副威严之相。实际上见自己手里那块同这块相像,正支起耳朵认真聆听。

汪三财绕着托盘看了又看,迟疑道:“从这块玉珏的雕工、沁色、图案来看,像是……避水珏。”

玲珑重复道:“避水珏?”

汪三财捋着山羊胡子,犹豫良久,方道:“避水珏是先秦名玉,据传有避水之效,为先秦丞相李斯之物。听说失传已久,老朽只是见过它的图样。”

这么说,自己那块也是避水珏了?公蛎没想到自己捡个大漏子,不由大喜,争着道:“这是什么玉,怎样才能避水?”

汪三财对公蛎这种一见女人便忘了自己掌柜身份的做派十分不满,瞥了他一眼,摇头道:“避水珏为圆形,一条螭龙首尾相连,这个,只是其中的一半。”他指着旁边的卡槽道:“另一半应为螭头。”

公蛎差一点就要说出剩下那一半可能在自己那里了。汪三财命胖头端了一盆水来,用白帛垫着拿起玉珏,放至水盆边,道:“我当年做学徒时,曾听师父说过,避水珏逢水而生阴气,水分两边。佩戴者出入水火之地,如无人之境。”

四人目不转睛盯着水盆。但水面平静,纹丝不动。

汪三财看起来比玲珑还要失望,叹道:“唉,师父说,玉器辟邪,原本也是佩戴之人讲求心安而已,所以这个避水之说,估计也是以讹传讹。”

公蛎兴趣高涨,自告奋勇道:“要不,我们去请你师父他老人家出山?”

汪三财白了他一眼,道:“我师父已经作古十多年。”

公蛎忘了,人的寿命同得道的非人不可同日而语。汪三财将玉珏调换方向,摆弄了多次,都不见水面有任何异动。公蛎正迟疑着要不要把剩下的那块拿出来,只见汪三财失望至极,摇头叹气道:“只道避水珏重现天日,却原来……”

玲珑莞尔一笑,轻声轻气道:“这却无妨。便是它能避水,难道我会拿着它跳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朝公蛎一瞟。

公蛎一阵心驰神摇。汪三财赞道:“小娘子这份豁达,老朽甚为佩服。”说着将玉珏放回到托盘中,歉然道:“避水珏一说,只听传闻,从未有人见过实物。老朽看来,这块东西年代虽然久远,但是个仿物。不过从玉质和雕工来看,当个十几两银子,不成问题。”

玲珑咬唇笑道:“其实我直说吧,小女子是个俗人,不过关心它能值几个钱。若它真是个避水珏,我还不知道该怎么处置呢。”

汪三财笑道:“这倒是。这种特殊的东西,对有的人来说价值连城,对普通百姓来说,却是一文不值,连佩戴都嫌弃又厚重又粗糙。”

公蛎好奇道:“什么叫‘特殊的东西’?”汪三财对公蛎的不学无术十分不屑,只是当着外人不好发作,皱眉道:“避水珏不是普通的玉佩玉璧,而是法师使用的法器。”

玲珑茫然道:“可有何说道?”

公蛎唯恐暴露自己的浅薄,忙转移话题,热情道:“姑娘是要当呢,还是只做估价?”玲珑道:“既然是仿物,也当不了几个钱,那就算了。”支付了二十文估价费,也不用汪三财填写估价单,便起身告辞。

刚走到门口,隔壁的小妖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嘴裏叫道:“胖头哥哥,我的称买回来了没?”差点踩到玲珑的脚。

玲珑闪身躲避。小妖忙道歉,盯着玲珑看了看,叫道:“原来是姐姐!”公蛎大奇,道:“你们认识?”

玲珑轻声笑道:“我同这位姑娘有缘。”两人寒暄了几句,玲珑便告辞了。

公蛎送出门外,独自伸着脖子看着玲珑的背影远去。小妖拿了称,嘲笑道:“见了美人儿便拔不动脚了。你怎么不追着去?要不我帮你叫回来?”

公蛎早习惯了小妖的奚落,搓手道:“你先说怎么识得玲珑姑娘,改日也给我引荐一下。”

小妖道:“她叫玲珑?真真是人如其名——算不上认识,不过是一面之缘。”原来有一日小妖去北市购进香料,在街角看到一个小乞丐脸蛋通红,满口胡话,正在发烧,但见他浑身脏污发臭,头上还有虱子,很多人围观,却无一人上前救治。恰巧玲珑经过,二话不说抱起便走,带了小乞丐去看郎中,两人只是在途中聊了几句。

小妖道:“她是个好人呢,听说她常常接济那些街头的乞丐。”接着撅起嘴巴,娇声道:“可是那个小乞丐实在太脏了。我真心做不到,不过把身上剩下的几十文钱留给了他们。”

恰好胖头提了半袋米回来,憨笑道:“你也很好了。”小妖十分开心,得意道:“当然,我家姑娘说了,要长成一个大美人儿,自当内外兼修。”

公蛎忙道:“那你知不知道玲珑姑娘住在何处?我得空儿去瞧瞧她,看有没有什么要帮助的。”

小妖黑溜溜的眼珠一转,道:“帮助?我看你是垂涎人家的美色吧?”

公蛎吊儿郎当抖着腿道:“我要帮人,自然要找个赏心悦目的人帮。”拿出荷包朝小妖抖落,让银两发出哗哗的响声。

小妖嘻嘻笑着,猛然伸手过来抢,道:“你做善人,不如先来救济我吧。”

公蛎一个闪身,滑出半丈开外,笑道:“你家姑娘大把钱,还用我帮?”

小妖差点摔倒,趔趄了几下才站住,上下打量着公蛎,疑惑道:“好奇怪,我刚才明明能够抓到你的。为什么你的骨头好像软的一样,可以闪成那么个……那么个角度躲开。”

公蛎佯怒道:“骂谁呢,谁软骨头?”

胖头插嘴道:“你不知道,我们老大强着呢,脖子扭几圈都没事。”

小妖只当他吹牛,笑道:“好好,我说错了,不是软骨头,是逃跑躲避功夫一流。”

三人说笑了片刻,又有客户上门,便散了。

公蛎回到房间,伸长脖子,慢慢将那块螭头玉珏吐了出来——贵重的东西,他有时会藏在双颊或者腹部。

这块玉珏沉甸甸的,透着一股厚重。公蛎对它是仿品稍有失望,但白得的东西,避开汪三财去北市的玉器行折价几十两,好歹够这半月的花销了,也算不错。

玉珏上粘了一点黏液,看起来有些恶心,公蛎随手将其丢进脸盆里,自顾自地对着镜子梳头。

嗯,镜子中的公蛎还是不错的,眼神清亮,面目白净。可惜五官太普通了些——若是有毕岸那般好皮囊,定能见到离痕姑娘。

转念公蛎又想起了丁香花女孩,不由重重地叹了口气。这些天,说是到处吃喝玩乐,公蛎并未放弃查找。以他对女子体香的灵敏度,只要有一丝蛛丝马迹,定能捕捉到。可她如同蒸发了一般,竟然没留下任何线索。

公蛎正对着镜子长吁短叹,忽觉眼睛一花,似乎镜中脸盆中的水荡漾了一下。凝神一看,只见玉珏发出微弱的白光,慢慢浮起,上面的螭龙如同活了一般,龙须飘舞,锦鳞微张,威风凛凛的,正在水中打转,不过眼睛部位空洞苍白,似为盲龙。而其将到之处,水面两分,玉珏行之其中,却并不沾水。

公蛎急忙回头。玉珏还好好地躺在水底,并无异常;再望镜子,也不见刚才的情景。

难道玲珑那块是仿的,自己这块却是真的?

公蛎将玉珏放进、捞出,折腾了老半天,却再也没有出现刚才的景象。再联想到近来,看东西重影,眼花,突然失明等,说不定同脑袋里那些未铲除的珠母菌丝有关系。

公蛎扒着眼睑上下看了半日,没看到珠母菌丝,却发现自己化为人形时原本乌黑的瞳孔,周围竟然有一圈烟灰蓝的色晕,虽然眼睛无明显不适,但公蛎仍然十分担心,思来想去,索性将玉珏放回脸颊,趁着汪三财和胖头不注意,出门找毕岸去了。

<p/><h3>第七节</h3>

偌大一个洛阳城,想找一个人谈何容易。公蛎漫无目的地走了大半个时辰,也不见毕岸的踪影,不由泄气,不知不觉来到暗香馆,顿时又起了色心,谁料未进门便被龟奴拦住,说暗香馆如今改了规矩,入门先交五十两的定钱。可怜公蛎全身上下只有十几两,不由又羞又怒,装模作样对暗香馆的姑娘点评了一番,表示不满意,十分潇洒地昂首而去。

十几两银子,只够去找那些低级的暗娼妓院了。公蛎来到北市,偷偷瞄了几家,实在看不上那些满身呛鼻香味,花枝招展、举止轻浮的拉客女子,十分丧气地来到了附近的酒肆。

临近傍晚,天色渐暗,上午的羊肉早消化了个干干净净。公蛎一仰脸看到望潮酒家,打帘走了进去。他家有几样精致的小菜甚是可口,公蛎每月都会来一两次。今日口袋有钱,叫小二的声音都比他日大了些:“小二!照老样子四个冷菜,再来壶温酒!”

小二名叫石头,是个憨厚小伙,快步过来,躬身笑道:“好,公子稍等,这就来。”

酒菜很快上来,公蛎坐在靠窗的位置,一边小啜,一边借机观赏过往的女客,倒也惬意。只是很快隔壁桌上便来了两位锦衣华服的客人,一个眉目还算清秀的青年,一个风流倜傥的青胡茬中年男子,聊天的声音一个劲儿地往他耳朵里钻。特别是青胡茬,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檀香,连饭菜的味道都压过了。

两人点了酒菜,靠近公蛎的清瘦男子道:“我以后,可全指望哥哥了!”他穿了一件翠绿的暗纹袍衫,脸上的胡须刮得铮亮,头发一丝不乱,像一颗光洁的琉璃珠。

青胡茬仗义道:“放心,你以后有什么事儿,只管来找我。”

琉璃珠笑得像朵花儿似的,怎么看怎么别扭。青胡茬道:“你最近有何打算?”琉璃珠咬着手帕子,吃吃笑道:“我最近找到了一个好门路。哥哥要不要一起做?”若不是他满脸的青胡子茬,真会被人误认为女子。

青胡茬道:“我光是家传的香料生意就够了。你什么生意?”

琉璃珠附耳道:“倒腾玉器。”

青胡茬将胡豆嚼得嘎嘣嘎嘣响:“玉器这行不错,不过水深,要沉下心入门了才好。”

琉璃珠十分自信,拍着胸脯道:“放心,这次的生意我看得极为准确,一定能发大财。”

青胡茬显然不太相信,敷衍道:“那就好。”

琉璃珠急赤白脸道:“你不信?”

青胡茬摇摇头,道:“兄弟,我可是在玉器上吃过亏的,这行不好做。”

琉璃珠急了,低声道:“我这次绝对稳赚不赔。听说过避水珏没?”

公蛎本来正看外面的景致,听到避水珏三字,不由朝琉璃珠瞄了几眼。

青胡茬却道:“你说贩卖玉器,原来是想倒腾古玉?”言语中有几分不赞赏之意。

琉璃珠道:“你也知道避水珏?”

青胡茬不以为然道:“当然,洛阳黑市都传遍了。说避水珏重见天日,各路人马都打着这个主意呢。”

公蛎有些吃惊。玲珑拿避水珏来当,不过是上午的事,竟然这么快传得连混码头的小混混都知道了。

琉璃珠摇头晃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避水珏重新出现没错,但你知道在谁手里?”

青胡茬吃惊道:“难道你知道?”

琉璃珠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有个神秘人物拿了避水珏去敦厚坊一家当铺,听说无人敢收!我得到信儿,下午就将北市南市周边的几家当铺全部走了一遍。你猜怎么着?”

公蛎不知琉璃珠是吹牛还是真有其事。可是上午玲珑那块,汪三财明明说是仿品,难道,还有另一块真的避水珏同时出现了?

青胡茬显然并无多大兴趣,劝道:“我说,安安生生做些正当生意要紧,这些妖魔邪道的东西,还是少沾惹为妙。”

他越是这样说,琉璃珠越是不服,急急辩道:“避水珏,怎么能说是妖魔邪道的东西呢?这可是一等的法器……你算算,你辛辛苦苦一年,能赚多少?我只要做成了这一笔,一辈子就有着落了!”说着猥琐地朝青胡茬抛了一个媚眼,伸出小指头去勾青胡茬的手,带着一丝娇羞的表情悄声道:“小弟的钱,可不就是哥哥您的钱么。”

公蛎鸡皮疙瘩起了一身,一口老酒差点喷出来。青胡茬看了他一眼,露出一丝玩味的笑。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一阵,问道:“刚才——说到哪儿了?”

青胡茬道:“你说把当铺都走了一遍。”

琉璃珠激动地轻叩着桌面,道:“对!把所有当铺都走了一遍。当避水珏的是个年轻女子,对避水珏的作用一无所知。”

青胡茬质疑道:“年轻女子,怎么会有避水珏?”

琉璃珠双手一拍,道:“这你就不知道了!”他凑到青胡茬耳边,道:“这块玉珏,是她男人的。”

公蛎有些失望。他本来还想着这两日抽空去找下玲珑,原来她已经名花有主了。

见青胡茬无动于衷,琉璃珠急道:“你知道她男人是什么人吗?”

公蛎对这个更有兴趣,不由支起了耳朵。青胡茬翻了个白眼,道:“怎么,你又看上她男人了?”

琉璃珠搓了搓手,娇媚地眨眼道:“怎么会?”

青胡茬自顾自喝了一杯酒,不耐烦道:“你直接说重点。”

琉璃珠嘿嘿了两声,郑重其事道:“她男人,是一家当铺的掌柜。”

青胡茬嗤笑道:“看你的表情,我还以为是当今圣上呢。一个开当铺的,有什么好炫耀的?”又皱眉自言自语道:“她男人开着当铺,她怎么还找别家的当铺?”

琉璃珠咯咯地笑了几声,压低声音道:“这裏面,水深着呢。这避水珏当年被一分为二,她男人手里的是其中的一半。这玩意儿,必须要完整了才能发挥作用,所以我盘算,他定是故意让她拿出来当,在市面上放出风声来,好找另一半——我跟你说,哥哥你别往外传去。黑市上说,她男人可是个难对付的角色,能变幻,会法术,好几个人物都毁在他手上。那个六指神医,笑面鬼柳大,这些日子消停了吧?虽说官府不说,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

公蛎越发觉得奇怪。这些案子不是毕岸主办的吗,难道还有其他人?不过柳大在黑市上的外号叫做笑面鬼,公蛎还是第一次听说。

青胡茬皱眉道:“那些人敛财害命,不是什么好人。你别再打听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是神棍巫婆装神弄鬼吓唬人的。”

琉璃珠娇羞地低下头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怄得公蛎汗毛倒竖。

琉璃珠接着比划道:“你放心,我这么小心,自有分寸。我亲眼见过薛神医的平地生莲,硬邦邦的地面上,说长就长了一朵莲花,澡盆子这么大,一个人坐上去都不倒呢。结果这么厉害的人物,还不给她男人撵得兔毛乱飞,如今还下落不明呢。”不待青胡茬质疑,他在桌子下窸窸窣窣,比划了一个什么手势:“避水珏的正主儿,据说,是这个呢。”

青胡茬眼睛瞬间瞪了起来,声音有点抖了:“不是人?……是哪路神仙?”琉璃珠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低声道:“听说是黄大仙!”黄大仙,即黄鼠狼。公蛎心裏咯噔了一下,难道,难道毕岸——想起阿隼露的那手,心裏不由狂跳起来。不过随即便释然了。玲珑同毕岸,哪里扯得上关系?再说,毕岸那副英俊潇洒之相,岂是黄鼠狼之流能够变化而成的?这些坊间传闻,真够能扯的。

青胡茬显然被吓到了,良久才道:“那你还敢插手?”

琉璃珠眉飞色舞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就瞧好儿吧。”兰花指朝青胡茬额上轻轻一点,夹着嗓子嗲声嗲气道,“等我找到避水珏,嘿嘿……”两眼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青胡茬的表情有些奇怪,拨开他的手,低声道:“我们俩的关系……”

偏偏他这样说的时候,眼睛的余光扫向公蛎。公蛎吓了一跳,忙低头喝汤。

琉璃珠激动得乱眨眼睛,鸡啄米一样点头:“我知道我知道。哥哥有头有脸的人物,我当然不会出去说去。”

青胡茬朝他翘起的兰花指一瞟,皱眉道:“这些,可都改了吧。”

琉璃珠收回了兰花指,也不再夹着嗓子说话:“哥哥稍候,我去个茅房。”

琉璃珠一扭一捏走了几步,可能想起了青胡茬刚才的告诫,忽然回眸猥琐一笑,昂首挺胸大踏步去了后院。公蛎再也忍俊不住,笑出了声,忽觉旁边目光如炬,一扭头,看到青胡茬靠在椅子上,正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两人目光一对视,青胡茬马上起身,坐到了公蛎旁边,上下打量着他,笑眯眯道:“这位公子当真是一表人才。在下姓胡,单名一个烁字。请问公子高姓大名?”胡家是香料大户,公蛎有所耳闻,也不知这个胡烁同胡家有无关系,但从衣着来看,他家家境定然不错。若是往常,认识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本是巴不得的,可是这胡大公子的表现,分明是有龙阳之好,让公蛎心裏有些犯嘀咕。

未待公蛎开口,胡烁突然凑近,眯眼嗅了几嗅,低声笑道:“公子好身板,好面相,可愿同在下交个朋友?”公蛎吓得往后一缩,抱胸叫道:“我可不好这一口!”

胡烁哈哈大笑,站起来高声叫道:“小二,这位公子的花费记到我的账上!”忽然低头,笑嘻嘻道:“我看公子印堂发乌,近期将命犯桃花。没事还是待在家里吧,不要出来招蜂引蝶。”

离得近了,公蛎嗅到他的体香,竟然一阵迷醉的感觉,一抬眼,又看他似笑非笑盯着自己,顿时大为尴尬,语无伦次的,自己也不知说了句什么,丢了半两碎银在桌面上,落荒而逃。

既然找不到毕岸,只能回家。刚走过街口,背后被人一扯,回头一看,一个小孩子飞快地将一张简易信笺塞给自己,转身便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五个字:“速到土地庙。”像是毕岸的手迹。

土地庙。公蛎想起那晚的迷路,迟疑了良久,还是硬着头皮转身朝土地庙方向走去。

对面茶楼临窗的雅间,两个男子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公蛎。

看着公蛎急匆匆的背影,其中一位肥头大耳的老者,嘿嘿地笑了起来:“这小子,还是这么冒冒失失的。我第一次见他,他还在街头卖大力丸呢。过了这大半年了,我看他的修为没有一点长进。”

一位黑帽遮脸的年轻公子临窗而立,腰背挺拔,四肢修长,懒洋洋的声音带着一股特有的磁性:“他真的是……那个?看起来似乎稀松平常得很。”

老者点点头,道:“如今洛阳城中,盯着他的可不止我们,少主还是要及早下手。”

旁边一个车夫打扮的中年人,冷冷道:“这有什么难的?我去擒了他来便好了。”

老者道:“不可!事情尚未弄清楚,万万不可轻举妄动。”公子细长的眼睛闪出一丝笑意,喃喃道:“有趣,有趣。”

<p/><h3>第八节</h3>

土地庙前已经挂起了灯笼,檐下三三两两地纠集着一些无家可归的乞丐,并不见毕岸的身影。在浓重的香烛气息下,什么味道也难以分辨出来,公蛎茫然地巡视了一番,呆立着不知如何是好。

一个满脸菜色的老妪牵着一个小女孩,忽然从松柏后面闪出来,衣衫褴褛,腰背佝偻,有气无力道:“公子爷,可怜可怜我们祖孙两个吧。”

小女孩虽然脏兮兮的,但五官俊秀,眼睛大而有神,看起来十分伶俐,跪地朝公蛎磕了一个头。

公蛎从荷包里摸出五文钱来。

老妪接过钱来,却无走开的意思,眼睛盯着公蛎荷包,嘴唇嚅动道:“公子,我这小孙女……”

公蛎心裏惦记着赶紧找到毕岸,哪有时间同她纠缠,在荷包里摸索了一阵,狠狠心抠出一块二钱重的碎银子来,道:“喏,去买点吃的吧。”

老妪却不接,反而拉着公蛎的衣袖道:“求求公子,买了我这小孙女吧。”小女孩顿时跪地不起,连续磕起头来。

如今既非天灾人祸,又非兵荒马乱,除非黑市,公开卖儿卖女的极为少见。公蛎留意了一眼,发现小女孩头上果然插着一支短短的草标。

老妪拉着公蛎的衣袖不放:“公子爷,我这孙女儿虽然不会讲话,却是极为机灵的,恳求公子爷救我孙女儿一命吧。”

公蛎自己不过厚着脸皮在忘尘阁混口饭吃,手头剩下不过十余两银子,尚且不够花,岂能再买一个小丫头回来。忙道:“这可不行,婆婆还是另找其他买主。”

谁知那老妪一把夺了他的荷包,扭身便跑,一点也不似刚才年老体弱的样子,腿脚极为麻利。公蛎欲要追,却被小女孩死死抱住了腿,并号啕大哭。

如此一来,公蛎犯了难。丢的银子不提了,这么个小丫头,可怎么办?

公蛎无论怎么解释沟通,她只管闭眼嚎哭,不闻不理;而且她年纪虽小,手脚却有力,八爪鱼一般裹在公蛎腿上,撕扯不开,公蛎又不忍一脚踹开她。

足足折腾了有一盏茶工夫,大冷的天,公蛎急得满身的汗,无奈弯腰问道:“小妹妹,你晚上住在哪里?我送你回去找婆婆。”

小女孩竟然听懂了,睁开眼睛四处看了看,一边哭一边扯着公蛎往前走。

土地庙后,是一片松柏树林,再往后便是棚户区了。

公蛎跟着小女孩七扭八拐,走走退退,也不知到了哪里,忍不住道:“你到底要去哪里?”小女孩收住了哭声,仰脸倾听了一番,嘴裏嘟嘟囔囔发出一些奇怪的音符。

今晚天气不好,雾蒙蒙的,别说月亮,连颗星星也看不见。周围一片黑黢黢的民宅,影影绰绰发出惨淡的微弱灯光,虽说不影响公蛎的视力,但这种感觉却不太舒服。

公蛎突然后悔送小女孩了,趁她不注意,悄悄后退着溜走,不料后脑勺重重地磕了一下,回头一看,来时的路却不见了,身后竟然是一堵墙。

公蛎吃了一惊,以手叩击,墙面发出砰砰的声音,确是真实的墙壁。

这是怎么回事?公蛎连忙转身,却发现小女孩也不见了,面前仍是一堵墙壁。

公蛎首先意识到,自己上了圈套,那个讨钱的老乞婆和小哑巴全是骗子。可是他们诱骗自己来此地的目的是什么?

寒风打着漩儿吹过,发出呜咽一般的声音。小女孩叽叽咕咕的嘟囔声若有若无,从四面八方传来,难以分出方位。公蛎强压住心头的慌乱,顺着墙根一步步往前走。

两面耸入浓雾的墙壁夹着一条狭窄的甬道,明明一眼便可看到底,却感觉走了好久才走到墙角。折过弯来,仍是一模一样的墙壁、甬道,无门无窗,走不到尽头。

就在公蛎看不见的墙壁外围,七盏画满诡异符号的白灯笼,将这个不起眼的土院落照得如同白昼。一个不算魁梧的男子站在院中,脸皮蜡黄,面无表情,除了发着幽光的眼睛,五官寻常得没有一丝特色,倒是他身上那件猩红的披风,在白森森的灯光下十分显眼,而且背部还绣着一个巨大的银色骷髅,不时反射出点点亮光。

旁边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小个子,微驼着背,突然道:“进去了!”

两人面前的地上,摆着一块一米见方的木制器具,既非雕塑,也非模型,而是由无数长的、方的格子间组成,油腻腻的,带着一股淡淡的阴冷腥膻之气,并泛出黑红的暗光。这些格子间不过半尺来高,看似联通,却无出口,裏面曲曲折折错综复杂,如同迷宫一般。

男子俯身朝着裏面看去,微微点头,似乎很是满意。

木器四角放置的四支白蜡烛,嗵地燃了起来。一个小小的蛇影出现在格子间内,正顺着“墙角”盲目地游走。不过身影极淡,不仔细的话几乎看不到。

驼子轻吁了一口气,恭恭敬敬道:“您觉得这个魂引可还合用?”

男子嘴角抽动了一下,算是微笑。驼子看着蛇影越走越疾,陪着小心道:“听说您这个千魂格,只差最后一步了。”

男子沉默半晌,终于回了一句:“过了今晚,算是有你的功劳。”

驼子眉开眼笑,看着裏面的濒临崩溃的蛇影,小眼睛在黑暗中褶褶闪光:“我不敢贪功,只求到时能借我一用,助我成就大业。”

公蛎靠着墙壁歇了一会儿。小女孩的声音听不到了,耳边传来的是一种奇怪的和音,好像有很多孩子在低声呻|吟哭泣,但仔细一听,又分辨不出。

这是什么鬼地方?突然打了一个酒嗝,倒把自己吓了一跳。公蛎心中烦躁,看前方甬道仍无限延伸,一咬牙折头往回走。

一个时辰后,公蛎便绝望了。这些墙壁同刚才走过的一样,或有墙角,走过之后仍是无尽的甬道。

公蛎四脚朝天瘫软在地上,一仰脸,看着狭窄的雾蒙蒙的天,一个激灵重新爬了起来,摇身化为原形,贴着墙壁爬了上去。

既然沿着墙根走不出去,那么顺着墙往上爬总可以吧。公蛎依稀记得,那晚他在存放布娃娃的房前迷了路,毕岸便是从上面跃下救走他的。

但本来丈高的墙壁,似乎突然长高了,眼见灰蒙蒙的天空触手可及,却总爬不上墙头。

公蛎折身爬回另一堵墙壁。结果仍是一样,一眼便可看到瓦檐的墙,脚下的方砖仿佛随着脚步一起增长,硬是无尽无休。

公蛎想要爬上墙头一看究竟的打算破灭了。

也不知道几更天了,不见星月,不闻更鼓。若是就这么被困着,是不是要活活饿死在这裏?

公蛎紧贴着墙面,不让自己掉下去,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呢。其他的非人要么受人敬重,享尽人间香火供奉;要么锦衣玉食,美人环绕,风光无限,偏偏自己日子过得紧紧巴巴,既无美人青睐,又无大把进益,想求个英俊模样都不成。

若是困到个风景秀丽的地方也罢了,这裏不是甬道便是墙壁,连只老鼠都没有,去哪里找东西吃?

公蛎越想越伤心,眼泪流淌在墙壁上——其实蛇是没有眼泪的,那只是公蛎扁嘴哭泣时滴落的涎水。

涎水顺着墙壁骨碌碌滑落下去,在墙面上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墙壁!——寻常的土坯墙或者青砖墙,吸水能力是极强的。公蛎脑袋飞快地转了一圈,将鼻子贴在墙壁上,深深地嗅了一口。

墙壁深处,一股奇怪的腥气混合着木质的香味,加上周围浓重的香烛气息,味道难以形容。

公蛎用尾巴轻轻叩击。果然,这些墙壁既非青砖也非土坯,而是整条整条的木头建成,表面泛出蜡状油光。

这些木头质地缜密,纹理细致,黑色之中透着暗红,像是极为罕见的阴沉木。谁家房子这么豪奢,竟然用整块的阴沉木砌墙?

不过既然它是木头,还是被油浸过的木头,便好办了——一把火烧了你,看你还怎么无限延伸!

公蛎暗自奸笑了一声,顺着溜下墙面,恢复人形,在怀里摸了起来。

但笑容很快僵在了脸上。他从来没有带火折子的习惯,往常出门,这些杂物都是胖头带着的。

但眼下这种情况,只能火攻,否则只能困死在这裏。可是身上的工具,除了挂在脖子的螭吻佩,便是那个仿冒的避水珏,连个匕首也没带。

公蛎拉出螭吻佩看看,终究舍不得,便吐出避水珏,用力朝墙壁划去。阴沉木坚硬如铁,墙壁上竟然连个痕迹都没留下,更别提钻木取火了。

如此这般,也不知过了多久,折腾的他满头大汗,嘴裏不住地念叨着“火!火!”深恨今日没带胖头一起出来,也好有个帮手。

公蛎的手早已酸痛,用不上一点力气,只是凭着求生的本能,下意识地在墙面上划着,两眼金星直冒,整个身体都扑在了墙壁上。

不知怎么回事,“腾”地一下,不知从哪里冒出一股火焰来,吓了公蛎一大跳。接着噼里啪啦一阵响,墙壁着了起来。

虽然无风,但泛着油光的阴沉木燃烧极快,火势瞬间蔓延开来,带着奇特的呜咽声,犹如鬼哭狼嚎,一个劲儿地往公蛎的耳朵里钻;无数个张大嘴巴的骷髅,携带着激爆的火花往公蛎的身上扑打,但未等近身,便消失在夜空中。

公蛎紧张地爬在甬道正中,竭力避开火舌。如此生死关头,没了刚才的绝望,公蛎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阴沉木价值不菲,烧了好可惜,若是给自己拆下一块,拿出去也能卖不少银子。

想归想,公蛎却不傻,伏在甬道中一动不动,看着墙壁燃烧殆尽,未燃尽的也坍塌成了断壁残垣,这才一跃而起,冲了出去。

院落中,那个被称为“千魂格”的木制迷宫突然着火,显然出乎龙爷和小驼子的意外。男子嘴巴张得老大,无声地跳了起来,张口朝自己虎口咬去,血喷涌而出。小驼子本想去找水,看到男子的举动,迟疑了下,也毫不犹豫咬破虎口。

血滴落之处,火势反而更猛。小驼子大急,转身往厨房跑去。男子一把拉住,脸如寒冰,咬牙切齿道:“普通水,没用!”

千魂格很快烧得七零八落,火舌裹着或哭泣或怨恨的鬼脸变成火星飘走。小驼子徒劳地跳起,东一下西一下舞动双臂,企图将鬼脸拘回,却无能为力,急声叫道:“怎么回事?怎么会突然着火呢?”

男子的眉毛抽动起来,不怒反笑:“没想到……没想到。哈!哈!”他的笑声如同夜半的鬼鸮,尖利中带着沙哑,低沉中带着凄厉,不男不女,甚为刺耳。

光线忽然暗了下来。周围的白灯笼悄无声息地熄灭了。小驼子突然身体一震,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抱着脑袋歪歪扭扭冲了出去。

跨过好多堵断墙,一处升腾的火焰拦住了公蛎的去路。夹杂着浓烟的暗红火光之下,无数的人偶翻滚燃烧,发出吱吱的声音,正是公蛎那日看到的布娃娃。而那个扎着蝴蝶结的小人偶,只剩下半边脑袋,另半边烧成了一个拳头大的黑洞,在火海中抽动扭曲,一只眼珠跌落下来,眼中竟然带有笑意。更让公蛎震惊的是,它的旁边,一个老年造型的人偶,分明是刚才诱骗自己的老婆婆。

公蛎大骇,掉转方向夺路而逃。

似乎很久,也似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只觉得一脚刚刚跨出最后一道火墙,全力逃窜的公蛎硬生生地同一个人撞在一起,只撞得眼冒金星,耳鸣不止。

而对面那人,体格干瘦,竟被公蛎撞出几米远,抱着脑袋大声呻|吟。

公蛎天旋地转,趔趄了好几步,才仓皇站定,定睛一看,自己竟然身处乞儿们居住的小院中,除了地上蜷曲呻|吟的那人,周围平静如斯,无一丝异常。

公蛎本正捂着生疼的额头跳脚,却见地上那人的呻|吟声渐渐变成急促的喘气声,佝偻着身体不断地抽动,不禁吓了一跳,叫道:“喂,喂,你怎么了?”

小院上房的房檐下,仅有的一盏灯笼发出微弱的光。公蛎顾不上自己的脑袋了,上去将那人扶了起来,仔细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人正是那晚见到的“三爷”,只是换了寻常衣服,没了那晚的狰狞。他身量单薄瘦小,被公蛎撞飞之后,后脑刚好磕在荆棘下的石基上,血虽然没出多少,但后脑头骨竟然凹进去一块。再一看,吴三蜷缩成虾米状,嘴角泛起血沫,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公蛎的声音都抖了:“你别讹人……就这么撞一下,怎么会这样?”

几个黑影悄无声息地从院落四周的阴影中站了出来,公蛎却不曾留意,只顾手忙脚乱地按他脑后的伤口,带着哭腔哀求道:“你别死啊,不就是撞了一下吗,我真不是故意的……”

吴三面部剧烈抽动,撕扯得脸皮都翘了起来。公蛎心中似乎想起了什么,伸手去扯他的脸。不料吴三突然睁大眼睛,用尽全力道:“你……你……赔我性命!”伸出左手向公蛎的脖子抓来。

他的左手,是六根手指头!

一口浓稠的血沫喷了公蛎满头满脸,手在即将触及公蛎脖子之时,软绵绵地垂落了下来,而他的脸皮脱落,下面的五官完整地暴露在了昏黄的灯光下。

巫琇。干瘦身材,微驼,六指。

公蛎想都没想,抓着他的身体一阵猛摇,语无伦次道:“那个浑身丁香花味道的女孩儿……从金谷园逃走的!她叫什么,住在哪里?”

巫琇眼皮上翻,一抖一抖地抽搐,已经说不出话来。公蛎急道:“喂喂,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再死啊!”

越来越多的血沫从他的口鼻中喷涌而出,身体渐渐软了下去。公蛎愣了片刻,忽然明白他死了,尖叫一声,箭一般地逃离了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