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心镜(2 / 2)

忘尘阁 海的温度 20926 字 2个月前

王宝的小床放在正堂靠近公蛎房间的位置,周围椅子桌子全部移开。公蛎疑惑道:“这样他动起手来不是更方便了?”

毕岸用棉布将王宝身上裸|露的部位全部裹上,然后盖上薄被,只露出脸部。幸好天气冷,倒也不会憋坏了他。

接着放下公蛎房间的门帘,他二人躲在门后,让胖头躲在外面窗下。公蛎觉得此安排甚不合理,忍不住道:“张瓶子有这么笨吗?明明知道我们几个都在家,岂非送死?”又道:“今晚留着门,你把大门都拴死了,人家怎么进来?”

毕岸慢条斯理道:“谁说来的一定是人?”

公蛎吃了一惊,想起珠儿说的那种动物,颤声道:“莫非是……一只成了精的獾?”

他除了怕鬼,最怕的就是天敌。毕岸面无表情,道:“过会儿碰上就知道了。”

公蛎恍然大悟道:“你这是拿王宝来做诱饵?太不地道了!”

毕岸对公蛎的废话连篇早已司空见惯,理也不理。胖头兴奋地握着根大棍子,挥得虎虎生风:“来了归我!你们都不要跟我抢!”

毕岸却道:“你只管躲着,不听到我叫你,不要出来。”

正堂的火生得旺旺的,王宝睡得甚为安稳。毕岸和胖头各安其位,精神抖擞,而公蛎裹着被子歪在床上,早犯了迷糊。

※※※

冬夜漫长,恍恍惚惚中,公蛎忽听外面极其轻微地哗啦一声,一下子被惊醒了。

毕岸朝公蛎打了个手势。公蛎丢掉被子,蹑手蹑脚朝窗外看去。

外面并无一人,也不曾有什么异常的气味。公蛎折回来,重新躲在门框后。

叮铃一声。这次听的更为清晰,仿佛就从房间里发出来的。公蛎正在分辨声音的来源,毕岸门帘一挑,指着那堆玩具低声喝道:“那里!”

那堆玩具在动。缺了车轮的马车慢慢倾斜,鹅卵石抖动着滚开,放在最上面的破小木盒子翻了,盖子落在一旁,两只甲虫滚落出来,触须还在一抖一抖地动。

公蛎看向毕岸。毕岸似乎极为震惊,紧握匕首,目不转睛地盯着玩具。

梆——一声极其轻微的梆子声,若不是公蛎听力异常,根本不能分辨。

公蛎心头一颤。再看玩具,抖动的速度明显快了起来,像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翻动,很快,放在最底下的木环暴露了出来。

木环慢慢竖起,偶尔在玩具堆里转个圈儿,如同活物。公蛎吃惊道:“这东西也能成精?”话音未落,只听吧嗒一声,木环顶部的搭扣开了,冒出一丝亮晶晶的光。

<p/><h3>第七节</h3>

一只细长的虫子费力地从木环之中挤了出来,东嗅嗅西拱拱,绕着那堆玩具打起了圈子。它通体银色,头部略大,若是不动,像个明晃晃的长银钉。公蛎松了一口气,道:“好大一只木虫!快抓来炒了吃。”

毕岸的神态却未见放松,道:“是银蚕。”

银蚕,顾名思义,是生在银子里的,以银为食。这种东西世上传闻颇多,但除了看管银库的库卒,谁也不曾见过。而那些声称看到银蚕的库卒,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因为监守自盗,故意编排出这裏离奇的理由糊弄上司,所以百姓对银蚕之说大多不信。

梆子声忽然放慢了。银蚕昂起头,似在辨认方向,接着忽然转头,朝着王宝的方向爬过来。毕岸不再躲藏,打开帘子走了出来,重复道:“是银蚕。”

公蛎今儿反应倒快,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吸食阿狸血的,并非什么精怪,而是这只银蚕。

银蚕看似笨拙,但行动甚为敏捷,爬至床下,忽然弹起,落到了王宝身上,翻了一个身,朝他身上拱去。

王宝身上裹着棉被,下面还有厚厚的面纱,银蚕三拱两拱,脑袋将棉被拱出一个小洞,钻了进去。

公蛎觉得它似乎要钻到王宝的身体里,忙伸出两指做出捏的姿势问道:“抓不抓?”

毕岸盯着银蚕在外扭动的身体,道:“你要是不想要这两根手指,只管下手去抓。”

公蛎蹭地缩回了手,不满地回了一句:“不装会死啊?能不能好好说话?”

毕岸道:“银蚕全身上下,坚如钢铁。”

所幸银蚕又退了出来,继续往王宝头部爬去。

公蛎看着被子上的孔洞,啧啧道:“这银蚕真跟铁钉一般。”

银蚕爬上了王宝的额头,不住地蠕动。公蛎瞬间觉得自己脸皮发麻,恨不得上去将它扒拉掉,但见毕岸依然巍然不动,只好忍住。情知毕岸是想亲眼看银蚕如何吸血,但对他完全不考虑王宝安全的做法心有戚戚,觉得过于凉薄。

公蛎正虎视眈眈地盯着银蚕,唯恐它一头钻到王宝的脑袋,忽然微光一闪,银蚕凭空不见了。公蛎大骇,哇哇叫道:“完了完了!”

毕岸二话不说,按着他的脑袋蹲下。待采取仰视姿态,银蚕又出现了。

原来银蚕变成了透明状,只有在仰视并对着灯光时,才能看见一条浅浅的边缘线。

公蛎刚想说话,王宝脸颊忽然突突地跳动了几下,接着开始扭曲,嘴巴朝两边裂开,露出针一样尖细的四颗獠牙,俨然放大版的银蚕口器。公蛎惊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叫道:“鬼啊鬼啊!”

毕岸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喝道:“安静!”

王宝的脸渐渐正常,银蚕也恢复了银色,不安地在他的眉心扭动着。公蛎惊恐道:“赶紧抓吧!”他自己却不敢,退到毕岸身后。

毕岸依然不动手,冷静道:“再等等看。”

周围死一般寂静,公蛎的手心出了冷汗,以至于无法集中听力。隐隐约约传来一丝轻响,银蚕犹如接到命令了一般,忽然跳了起来,不偏不倚落在王宝脖子上,扎着脑袋往他脖子里钻去。

公蛎急得跳脚:“快快,棉布要被咬穿了!”

毕岸拔出了匕首,忽然回头一笑,那模样说不出的奸诈。公蛎下意识觉得不妙,往后跳去,却被毕岸一把抓住左手,在手掌上一划,血顿时流了出来。

事发突然,根本不容公蛎反抗,毕岸已经将他滴血的手按在了银蚕的半截身体上。

公蛎只觉得一阵刺骨的凉意,手掌的痛感倒不怎么明显了。银蚕从王宝脖子的棉布中挣出,转过头来朝公蛎的虎口咬去,一口细如牛毛的牙齿历历可见。

本能之下,公蛎化为原形,哧溜一下从毕岸的手中滑脱,弹跳至门口处,昂起脑袋,摆出一个打斗的姿势,又惊又怒道:“你到底想干吗?”

毕岸却像没事人一般,后退了一步,微微笑道:“快看。”

银蚕跌落下来,首尾相接,不住地在原地打转。

公蛎警惕地绕至银蚕对面,定睛一看,顿感惊愕。

银蚕上半身依然银光闪闪,而后半部身体却变了颜色,黑一片灰一片的,如同受了侵蚀。它似乎意识到身体的变化,竟然疯了一般啃食尾部。等它把那些变了色的部位全部吃掉,身体也只剩下了半截,抖动了一阵,就此死了,化成一段小指粗细的银条。

毕岸上前捡起,用手掂了掂,道:“六钱左右,打个簪子还是可以的。”

公蛎浑身鳞甲竖起,哀嚎道:“为什么?”

毕岸上前将裹在王宝身上的棉布层层解开,若无其事道:“快来,过会儿我带你去看好戏。”

公蛎觉得要气死了,刀口还在一阵阵刺痛,尖声叫道:“不去!”

※※※

毕岸拉起王宝脖子上的纱布,道:“好险!再晚一点,王宝只怕真被它杀死了。”笑眯眯地看着公蛎:“你真打算这个样子示人?”

公蛎扭动着恢复人形。毕岸热情地扯下一块纱布,道:“我帮你包扎,保准明天便好。”那一脸坏笑的样子,几乎不像冷酷的毕岸。

似曾相识的感觉又来了。公蛎想也没想,下意识伸出手去。

公蛎其实心裏早明白了。显然自己的血对银蚕有克制作用,刚才若不是血手一把按上去,那个刀枪不入的银蚕显然没这么快挂掉,要是给它咬一口,或者给它逃走了,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但若是毕岸提前告知,公蛎绝不会同意。

哼,凭什么他要破案,却要自己白白挨这一刀?这口气绝不能忍。

公蛎摔开毕岸,怒目而视。但未等他开口,毕岸轻描淡写道:“我房间里还存了一对双蝶玉佩,一件白玉头冠,还有一匹重丝织花宝蓝蜀锦。这些东西我用不上,送你了吧。”

公蛎硬生生把骂人的话咽了下去。

毕岸哑然一笑,捡起空木环塞入怀中,转身朝外走去,道:“我们去会会银蚕的主人。”

公蛎端着手掌,恨恨地跟在后面。

阿隼正在街道的黑暗中候着,见到二人也不说话,微一点头,转身去了李婆婆家。

公蛎察觉到,周围黑暗之中似乎隐藏着无数个人,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公蛎不安道:“阿隼……不跟着我们?”张瓶子能够饲养控制银蚕,绝非普通小贩,公蛎觉得多一个阿隼便多一份胜算。

毕岸头也不回,道:“不用。”走到街口,来到赵婆婆家的浆洗铺子前,推门而入。

公蛎惊讶道:“你这是……”只听毕岸大步来到院中,朗声道:“赵婆婆,您的银蚕养得不错。”

门檐下的灯笼忽然亮了。公蛎看到一两个黑影一闪而过,显然阿隼已经安排妥当。

上房暗着,并无应答。

毕岸高声道:“您还没睡吧?请开门一叙。”

上房的门吱扭一声开了,赵婆婆穿戴整齐,表情虽然疑惑,但头发照样一丝不乱,微微躬身道:“毕掌柜请进。”

毕岸一脚跨了进去。

普通砖瓦上房,比不得大户人家的高大气派,却甚是干净整洁,桌椅板凳皆摆的井井有条,同赵婆婆日常给人的印象十分相符。

房屋正中,摆着一座菩萨像。赵婆婆在菩萨供桌前的椅子上坐下,低眉顺眼道:“毕掌柜可是在查案?老妇虽然不懂,不过大半夜的,来了我家,我自然不能让人站在院中。”

毕岸微笑道:“婆婆谦虚了。您性子和善懂礼数,敦厚坊都是有名的。”

赵婆婆双手合十,默默念起了经文。毕岸道:“多点几盏灯吧。这裏太暗了。”

几个黑衣人飞快提了几盏灯笼进来,又飞快退出。

房间里亮如白昼。毕岸道:“您念往生咒,不敲木鱼儿怎么行?”说着揭开菩萨身上披的红布,从后面拿出一个油光发亮的旧木鱼儿来。

赵婆婆和和气气地道:“大晚上的敲木鱼儿,会影响别人休息。”

毕岸道:“敲也没用,银蚕已经死了。”他掏出已经化成半截银条的银蚕尸体,丢在供桌上。

赵婆婆看也不看,道:“毕掌柜没事的话,回去歇着吧。您要觉得我违法乱纪,明天只管派人来抓,交由官府法办即可,我绝对不逃。”她往后乜了一眼窗外晃动的黑影,道:“我一个老婆子,想逃也逃不了。”

毕岸道:“婆婆是个聪明人,知道银蚕杀人没有证据,所以才敢如此淡定。”

赵婆婆表情慈祥,带着一点无奈,道:“毕掌柜,我知道你手眼通天,但你也不能污蔑我一个老婆子。你说银蚕啊、杀人啊什么的,我可从未听说。”

毕岸取出木环,用匕首在内里卡槽中轻轻一撬,木环分开两边,裏面露出个银制的镜子,镜面缺失,只剩下一个双龙戏珠的外圈。

公蛎惊奇道:“这不是那日王宝偷偷拿来当的那面破镜子吗?”

毕岸翻看着镜子,道:“婆婆将此物放入木环,交给王宝做玩具,让在下好一顿寻找。”

赵婆婆坦然道:“这是亡夫的遗物,怕磕了碰了,所以套了个木环。王宝喜欢,非要拿了玩,只好借他玩几天。”

毕岸赞道:“婆婆好说辞。”

赵婆婆微笑道:“我偌大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毕掌柜不用恭我。”公蛎觉得,她这份淡然平静的气势,与毕岸有得一拼。

毕岸道:“不过我听说这叫做无心镜,整面镜子用银精打造而成,专为饲养银蚕;外面两条无角螭龙,为银蚕克星,防止它失控反噬主人。我说的是否准确?”

公蛎如坠雾里,什么“银精”、“无角螭龙”,皆第一次听说。

赵婆婆目露赞许之光,喟叹道:“唉,要是我的子侄后辈有毕掌柜这样的人才,我便知足了。”又道:“毕掌柜见多识广,说的不错。不过这同老婆子可没什么关系,我同你一样,只是听说过而已。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不过就是个玩具。”

毕岸道:“婆婆不认,在下也无法。你在王宝的水里投了毒,然后嫁祸李婆婆。今日又借二狗媳妇送玩具之际,将无心镜也送了过去,晚上敲击木鱼控制藏在其中的银蚕,袭击王宝。我原本以为你是因为没有孙辈嫉妒王宝,后来才发现原来你的目标本来就是李婆婆。”

赵婆婆抬眼望了他一眼,道:“嘴巴在你身上,随你怎么说。”又垂目念诵经文。

毕岸微微一笑,道:“不错,虽说是口说无凭,不能定罪,但小可不才,只怕从我口中说出来,相信的人据多。你以后只怕在洛阳待不下去了。”毕岸说着,走到门后一张大头娃娃贴画前细看。

这张画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颜色已显陈旧,正中一个憨态可掬的胖娃娃,一手托着个福字,一手扛着莲蓬莲花,脚下画着几条红鲤鱼,寓意“连年有余,娃娃送福”。整张画保存得相当完整,但缺了一角,撕痕很新,还有一根针带着线头插在上面,刚好扎在胖娃娃的左眼部位。

毕岸伸手把针线拔了下来,道:“婆婆您这么仔细的人,怎么会把针放在这裏?”赵婆婆转身看了一眼,从容不迫道:“哦,我那日做针线,外面来了生意,匆忙之下,随手扎上了。”

毕岸按压着年画上留下的针孔,道:“王宝真是顽劣,好好的将年画撕了一角。婆婆惩罚他一下,也是对的。”

赵婆婆的背僵直了一下。

公蛎想起王宝红肿的左眼,心中一个激灵,呆呆地听他们谈话。

毕岸轻轻松松道:“婆婆不想谈银蚕和王宝,我们换个话题好了。二十五年前李婆婆家的阿宝夭亡怎么回事?或者谈谈您同李宏之间的风流韵事。”

赵婆婆额上的青筋忽然暴起。毕岸如同没有看到,继续道:“前些日我查到你同李婆婆竟然是同乡,委实有些吃惊。”

赵婆婆神态恢复了正常,道:“洛阳城中大把同乡,难道我一个个拉扯、认识去?”

毕岸点头道:“婆婆说的是。同乡不认识的多了,可是您同李婆婆之间,还有李宏这个纽带呢。”

赵婆婆停止了诵经,暴躁道:“你胡说什么!我根本不认识李宏!”

毕岸道:“三十年前,你同刘兰心正是豆蔻之年,两人共同爱上了隐居郊外的少年公子李宏。可惜李宏最后却娶了活泼可爱的刘兰心。”

“刘兰心?”公蛎重复了一遍瞬间明白,哑然失笑道:“原来恶俗的李婆婆还有个如此清雅动人的名字。”

毕岸道:“而你嫁给了老实巴交的董滚子,过得各种不如意,索性杀了她家阿宝。接着多次勾引李宏未果,又用银蚕杀了李宏。”

赵婆婆双手紧紧地扳着供桌,厉声喝道:“毕掌柜,你便是手眼通天,也不能如此信口雌黄!我同刘兰心同乡不错,爱慕李宏也不错,但杀人之事,纯属子虚乌有。当年官府已有定论,李宏有家族隐疾,他同阿宝皆死于此!”

毕岸悠然道:“看来赵婆婆对当年之事相当关注,连仵作查验结论都一清二楚。”

赵婆婆脸色铁青,深吸了一口气,正襟危坐道:“当年知道此事的人颇多。而且妇道人家爱打听,我知道了不算什么。”

赵婆婆抵死不认,神色也不见一丝慌乱,在公蛎看来,竟然丝毫奈何不得她。正绞尽脑汁想要出个什么好点子来,只听毕岸皱眉道:“算了,还是找了当事人来。”回头朝门口道:“李婆婆请进来吧。”赵婆婆一惊,慢慢站了起来。

门被推开,李婆婆面如死灰,直挺挺竖在门外,昏花的眼睛冒出一丝奇异的亮光,只盯着赵婆婆,对其他人视而不见,反覆道:“你,杀了我的阿宝?”

公蛎忙搀扶她进来,安抚道:“李婆婆不要急,坐下再说。”拉了凳子按她坐下。

她如同弹簧一般,腾地重新站了起来,一字一顿道:“你,杀了阿宝,和我相公?”

赵婆婆的脸上终于闪过一丝慌乱,满脸堆笑道:“老姐姐你来了,我这给你倒茶去。”却不小心绊在桌腿上,差点摔倒。

李婆婆猛窜上去,一把钳住了她的衣领,两人几乎脸贴着脸:“原来你就是那个贱人!你搔首弄姿勾引我相公,我都知道,你缠着我相公让他休了我娶你,我也知道。可你……为何要杀了我的阿宝!”

她呲着森森的白牙,犹如护犊的母豹,极其狰狞。

赵婆婆脸憋得通红,躲避着她的眼睛,使劲挣脱,“不不,你听我说……”

李婆婆抽出一只手来,用尽全力给了她一巴掌,呜咽道:“阿宝啊!”

赵婆婆捂着脸,似乎被打懵了。愣了片刻,喉间挤出一丝低吼,低头朝李婆婆的胸口撞去。

<p/><h3>第八节</h3>

公蛎再一次见识了女人打架,撕、扯、抓、挠、拧、咬、踢,无所不用。两人从屋中滚到门口,从桌前滚到床下,所过之处,一片狼藉。

毕岸悠闲地抱着肩,任她们打斗。公蛎在一旁跳着指点:“用拳头打呀!肘击,肘击!”可惜无人听他的,照样是那种毫无章法的打法。

李婆婆到底壮实些,又满腔恨意,很快控制住了局面,单膝压在赵婆婆胸口,一手抓了她手,一手卡住她的脖子,目露凶光。

毕岸这才上前,拉开李婆婆。公蛎忙去将赵婆婆扶起,分别按在两张凳子上。公蛎急着听这段往事,殷勤地给赵婆婆捏起了肩,道:“婆婆你平静下,同她将事情说清楚。”凭心说,从日常表现看,他更喜欢赵婆婆些,慈眉善目,轻言细语,不管对谁都笑眯眯的,一副人畜无害的和善模样,很难将她同一个杀人犯联系起来。

赵婆婆一把将他的手打开,尖利道:“说什么清楚?就是我做的!”

李婆婆刚才一战,几近虚脱,指着赵婆婆,哆嗦着嘴唇道:“毕掌柜,她……她承认了!”

赵婆婆虽然也累,仪态却不损分毫,从容不迫地将凌乱的头发重新绾上,挺直了背,冷冷道:“不错,我就是瞧你不顺!我性格比你好,长得比你美,人也比你聪明脱俗,凭什么他不选我而是选你?”

李婆婆瞬间恢复了斗志,冷笑一声道:“你不早说,当年若是你早这么说了,我求下相公,收你做个妾侍也是可以的。”

当年刘兰心与赵月儿共同爱上李宏,刘兰心与李宏是邻居,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很快好上。而赵月儿家境差,住的也远,所以刘兰心只闻其名,并未见过她。但赵月儿城府极深,将刘兰心的底细摸了个透。

赵婆婆满脸的不甘心:“当年在村里,所有的青年男子都喜欢我,我又文静又乖巧,长得又甜美,想要哪个男孩子,只要我眨眨眼,流几滴泪,他们便心甘情愿地为我效劳。可是我不喜欢他们,我只喜欢李宏一个。从我见他第一面就被他那种略带忧郁的气质吸引了……”

她嘴角露出一丝甜美的笑,像一个想起初恋情人的少女,“他长得真好看,就像毕掌柜一样英俊。”

李婆婆没有反驳,两人共同陷入了回忆。

“我每日里在他常经过的地方守着,只为偶遇他一次……他夸我听话懂事,我就表现得更乖巧……他还向我说过,说你刁蛮不讲理……我以为以我的魅力,定能把他弄到手……”

李婆婆微微笑道:“我知道你的存在,但是我从不在意,因为我爱他、信他,他同你见面也不瞒我,我很开心。”眼底的得意毫不掩饰。

赵婆婆脸上的笑瞬间僵住:“他把同我见面的事情都告诉你?”

一时间剑拔弩张,大有再战之意。公蛎正听得有趣儿,忙出来打圆场:“两位婆婆不要吵,说正事说正事。”

赵婆婆咯咯一笑,道:“正事儿是吧?李宏同这个贱人成了亲,我也断了念想。本想找个正经人家,可是我爹贪财,收了南山董滚子的两头大黄牛,就把我嫁给了他。他是个浑货,天天出去厮混,同村里几个婆娘都不清不楚的,每日喝酒赌博,若我过问一两句,他便打得我遍体鳞伤。他说我是他家的两头牛换的,没了牛,那些重活累活都归我干。”

公蛎发现,赵婆婆口齿伶俐,思路清晰,堪比珠儿。“我躲过董滚子的严密监视,偷偷去找了李宏几次,向他哭诉。当时他答应帮我想办法离开董滚子,我想假以时日,我定能让他休了刘兰心娶我。可是过了不久,他生了儿子,欢喜得什么似的,断然不肯休妻。哼,凭什么,你们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我就要挨打受气?”

赵婆婆激动得不知是哭还是笑:“不管我怎么哀求,怎么哭泣,他都不肯松口,慢慢的,他不肯见我了。嘿嘿,我算明白了,男人么,一个都靠不住,我还得靠自己。后来我说动董滚子,想要做个小货车生意。我扮成个走街串巷的小贩,董滚子先还不放心,每次都要跟着,但过了几个月,便放任我一个人出来了。”

“哈哈,过了大半年,我才找到机会。一天中午,阿宝一个人出来了,周围也没有其他人。我的银蚕已经好久没喝过新鲜血液了,它跳出来,一口便咬在了阿宝的脖子上。嗞嗞嗞,嗞嗞嗞……”

李婆婆无声地抽搐了一下,晕了过去。公蛎眼前,满是赵婆婆邪恶的笑:“其实所谓银蚕吸血,是你们误会了。那么小的小东西,吸血能吸多少?银蚕体内有着巨寒之毒,顺着血管传入体内,被咬之人,血会慢慢结成黄白状的粘稠物,如同浆糊。那种感觉,就像是血源源不断地被人吸走……”

赵婆婆兴奋得手舞足蹈:“阿宝死啦,他们夫妇定然相互埋怨,这日子还怎么过?我又去找李宏,我说我能生,我们可以再生一个,哪像那个废物刘兰心,怀个孕比登山还难。可是他脸色铁青,一把推开了我,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坐在冰冷的泥水里,心想,我要的东西,若是得不到,只好毁了他。”

“就这么着,我又纠缠了一年多。那日我约他见最后一面。我说若是不见,我便要找上门来,告诉刘兰心我们俩一直相好。他只好同意了。”

“我带上了我的银蚕。可是我只是想吓唬他,并没想杀他,我说只要他答应休了刘兰心,可是他很坚决……几句话,说着说着便呛了起来,一怒之下,我放出了银蚕……你们看,是他逼我的啊!”

“看着他在我面前慢慢倒下,我疼得像心被剜了一般。”赵婆婆泪流满面,倒像是刘兰心杀了她的相公一般,“我难过得想死,真想跟着他一起去了……”

公蛎忍不住插嘴道:“你这不猫哭耗子吗?”

赵婆婆尖声叫道:“我爱他!这世上我只爱他!我想象了多少次,我给他生个孩子,我们一家三口幸福美满地生活在一起。可是如今,他死了,仍然不属于我,我连给他收尸的权力也没有!这一切,难道不是因为刘兰心吗?若是没有她这个贱人,李宏怎么能不娶我?”

她平静了下,优雅地用手绢拭了拭泪,道:“可是没等我找到机会,刘兰心这个狡猾的贱妇,竟然卖了祖业搬走了。而恰好我有了身孕,吐得厉害,行动不便,就这么给她逃脱了。”

她恢复了轻言细语,柔声道:“其实之前我已经怀孕过两次,不过我不想让董滚子那个混蛋污了我的后代,两次我都瞒着他私自落了胎,身体底子比较薄。这次我晕倒在家里,董滚子带我去看郎中,郎中说要好好将养,否则只怕以后不能生了。”

“我才不听他的鬼话,照样偷偷配了落胎药喝。董滚子早就不敢打我了,他有点怕我,只能任由我折腾。可是这个贱种命大得很,竟然死活赖在我肚子里不出来,我只好生下了他。可是你看,这就是董滚子的贱种,怂包,无用,智力低下,同我没有一点相像。”她下巴朝厢房那边一点,说“贱种”二字时满脸鄙夷怨恨之色。

董石头夫妇沉默寡言,从来不往人多的地方围,公蛎几乎不记得同他讲过话。平日印象,觉得他对母亲恭恭敬敬,十分孝顺。可今晚闹这么大动静,他也不出来看看,不知是被黑衣人控制了,还是真心有些傻缺。

李婆婆已经悠悠转醒,但已经虚脱,委顿在椅子上无声地落泪。赵婆婆说得兴奋,自己倒了一杯水,继续道:“后来我一直在找刘兰心,可洛阳城太大,直到去年,才打听到她在这边开了个茶馆,我这才费劲巴拉地跟着搬过来。”

公蛎好奇道:“董滚子呢?怎么不跟你一起搬来?”

赵婆婆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道:“你这个人,总是废话太多,一点都不愿动脑子。跟着毕掌柜好好学学吧。”

公蛎吃惊道:“你……你杀了他?”

赵婆婆悠闲地抿了一口茶,爽快道:“对,等贱种长到十二岁,能干动活了,我就故技重施,用银蚕杀了他老子。”

公蛎看着赵婆婆那张相比同龄人依然秀气的脸,觉得一股冷气从心底冒出,不由离她远了一步。赵婆婆斜了李婆婆一眼,道:“这近一年来,我处处找机会,可是刘兰心这个贱人十分警觉,银蚕如今也大了,渐渐地不好控制。我的耐心有限,前些日,便准备利用王宝冒一次险。谁知她那只老猫护主,她逃过一劫。”

毕岸终于开口,道:“你嫉妒王二狗夫妻有个伶俐孩子,索性一箭双雕,撺掇王宝同李婆婆闹,以至于李婆婆打骂王宝之事人尽皆知。”

赵婆婆道:“不错。我一看到刘兰心给他吃了一块糕儿,忙趁着王宝喝水之际,喂了我这么些年收集的银蚕之涎,王宝一定是活不得了。谁知道你一根银针扎下去,王宝就醒了。听你说是兑了草头乌的断肠砂,我还暗笑,你还是嫩些。不过为防万一,我还是找了断肠砂丢到刘兰心的茶馆,以作为物证。本以为板上钉钉的事儿,没两日她竟然被放回来了,说是因为王宝完好无虞,不用重罚。”

赵婆婆不无遗憾道:“唉,我也是老糊涂,低估了你的能力。想着赶紧让王宝死了,官府抓刘兰心偿命,既用不着我动手,又替我解了恨。一急之下,就中你的圈套。”

公蛎憎恶道:“王宝一个孩子,你害他做什么?”

赵婆婆怒目圆睁,道:“我同李宏都没有孩子,凭什么他们的孩子满街跑?”

这理由和逻辑,听得公蛎瞠目结舌。良久才结结巴巴道:“你你你……你想要孩子,干吗不让董石头生个孙子给你?”

赵婆婆哼了一声,咬牙切齿道:“他?他同他爹都是贱种,我才不要贱种的孩子!”

公蛎觉得她简直不可理喻,因为恨丈夫,连儿子都恨上了。

外面鸡啼之声此起彼伏,天快要亮了。李婆婆的状态越来越差,毕岸叫人来送她回去,并嘱咐喂些姜汤给她。

赵婆婆仍然丝毫不见惊慌,微笑着目送李婆婆出去,道:“你是如何发现我的银蚕的?”

毕岸道:“王宝拿了你的无心镜去当。”

赵婆婆皱了一下眉,道:“这讨厌的小东西。你倒识货,我当时只以为没人认识。唉,大意了。”

毕岸道:“银精做成的无心镜,又难看又贵重,寻常人家,断不会收藏这样的东西。”

赵婆婆脸上显出赞许的神色。

公蛎好奇道:“既然做镜子,为何不做得完整,也好掩人耳目。”

赵婆婆对公蛎的无知有些不屑,道:“各种法器,花纹、铭文、造型都有严格的规定。银精用来限制银蚕,只能做成空心椭圆,外围再以两条螭龙镇压。那些外行之人懂什么,只看它像个镜框,便将它称为无心镜。”

原来外面的造型不是双龙戏珠,而是螭龙。

毕岸看了公蛎一眼,道:“螭龙是银蚕的致命克星。”

赵婆婆似乎有些泄气,道:“好了,该我说的,我都说完啦,事情就是这样。反正老婆子我已经赚够了本。”

看她那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公蛎恨不得扑上去将她的脸抽成破鞋底儿。

空气有些凝滞,三人默默相对。公蛎看毕岸的神态,似乎有些不知如何处置的意味。毕岸率先打破平静,拉了个凳子坐了下来,无奈道:“本来以为您会彻底交代,没想到还是要我问。李婆婆走了,我们来谈谈其他的话题吧。我该继续叫您赵婆婆,还是叫您银姬?”

“银姬?”正在闭目养神的赵婆婆睁开了眼睛,低声重复了一遍。黑衣人的影子隐约映射在窗户上,看起来像是阿隼的身影。

赵婆婆挺直腰身,盯着阿隼的影子,脸上的表情飘忽不定,似乎在衡量要不要承认这个称呼。

毕岸道:“听闻禁婆银姬精通媚术,见之无不倾倒。我一直以为银姬是个妙龄少女,没想到是个婆婆。”

公蛎本来已经打起了哈欠,听道“禁婆银姬”这个名字,又恢复了精神:“禁婆,银姬,什么东西?”

赵婆婆收回目光,嫣然一笑道:“小子,放尊重些,禁婆银姬,就是我。”又朝毕岸笑道:“你还是叫我银姬好了。每日赵婆婆、赵婆婆的,叫得人家都老了。”

公蛎觉得哪里有些别扭。等赵婆婆手指点腮,歪头娇笑之时,忽然明白,是因为她一个年逾五十的老太婆做出这等妙龄女子的动作,看起来十分别扭。

赵婆婆麻利地站起来,扭了下身腰,轻轻柔柔道:“啊,我这些年来,还觉得做婆婆也挺好的呢,怎么经你一提,我又想做回银姬了呢?”说着转过身去,一件件褪去衣物,就在毕岸和公蛎面前脱了个精光。

公蛎的眼睛直了。这赵婆婆,不,禁婆银姬,皮肤光亮洁净,带着一丝通透,如同白玉雕成的一般。她个子小巧,却更显精致。

银姬转过身来,连窗外隐蔽的黑衣人都忍不住发出一阵低呼。

双峰挺立,玉臀微翘,柳腰轻摆之时曲线毕露。公蛎下意识捂住了眼睛,却留了极宽的手指缝。

银姬咯咯笑道:“龙掌柜,你也看看人家的脸嘛。怎么总盯着胸部看?”

公蛎浑身一阵燥热,往上看去。她的容貌已经变成二十几岁的模样,长相倒说不上十分漂亮,但眉眼如水,嘴角含笑,难以言说的娇媚,特别当她微微眯起眼睛,带着一丝慵懒的时候,更是魅惑至极,让人恨不得一把揽入怀中。

此时,她便是这么一种模样,懒懒笑道:“毕掌柜,你觉得我美吗?”

公蛎抹去嘴边的一滴哈喇子,偷偷看向毕岸。毕岸眼神如常,淡然道:“若是跟李婆婆比,那自然是极美的。”言下之意,再美也五十多岁了。

显然这句话戳到了她的痛处,银姬笑容僵了一下,表情瞬间变得更加柔媚,娇嗔道:“毕掌柜你欺负人。”款款走到床前,撕开被子取出了一件银色长袍穿上,然后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描眉,举手投足,无一不美。

公蛎终于说得出话了:“禁婆是什么?”

银姬从镜中朝他一笑,娇滴滴道:“龙掌柜不学无术,该打。”公蛎忽然觉得一阵不安,仿佛她的眼睛带着一种奇怪的魔力,要把人吸进去一般。

毕岸简短道:“禁婆是巫教中的护法。”公蛎不敢多问,也不敢去看她的眼睛,慢慢挪到毕岸身边。

银姬朝公蛎抛了个媚眼,道:“龙哥哥,你一向喜欢美人儿,如今有我在你面前,怎么反倒不敢正视了?哦,你是喜欢我不|穿衣服的样子是吗?那我还是将衣服脱了吧。”说着竟然真的将衣服褪下一半,露出圆润光洁的香肩和一大片洁白的胸脯,飞扑过来,便要依偎在公蛎怀中。

公蛎哪里见过如此放荡的勾引,竟然比青楼里的姑娘还要肆意大胆,耳热心跳之余,却下意识一闪。银姬扑了个空,顺势坐在了地上,刚好将头伏在毕岸膝盖上,拖长了声音撒娇道:“毕哥哥。”

这一声当真如同天籁,听得公蛎心肝儿颤抖,不由后悔了刚才的举动。

毕岸面不改色,正襟危坐,淡淡道:“您还是叫我毕掌柜吧,或者叫名字也可。被一个知天命的老女人叫哥哥,听起来实在令人作呕。”说着毫不犹疑一把推开了她,道:“您还是说说关于银蚕之事吧。”

银姬坐在了地上,却不怒不嗔,仰起脸儿,楚楚可怜道:“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

公蛎不住地在心裏告诉自己,她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妖婆,但一看她的样子,只剩下心跳了。

毕岸冷冷道:“关于巫教,银蚕,银精。”

银姬垂下眼睛,道:“我早年加入巫教,跟龙爷学了银蚕养殖之术,银精也是他找人寻得的。后来巫教败落,我虽然被封了护法,实际上是不怎么管事的。”她一双眉目微微斜睨,带着点浅浅泪光,低声道:“我这辈子,全然毁了李宏手里啦。”

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一个男人只怕都要心生怜惜之心,想要疼她爱她,令她有生之年再也不受半点苦楚,哪怕她已经年逾五十。

公蛎不由伸出手去,扶她起来。银姬朝公蛎灿然一笑,眼神澄澈清亮,亲切之感顿生。

毕岸道:“龙爷是谁?”公蛎想起梦中那个戴着面具男子,似乎也被称为龙爷。

银姬规规矩矩地坐着,双手交十放在膝上,像一个乖巧的小女孩,轻言细语地讲了起来。

在民间,具有特殊能力的女婴一般被人视为不祥,一旦发现常被溺杀或者抛弃。赵月儿两岁时,因偷吃祠堂供品,被同族一个叔叔骂了一顿,过了片刻,他便疯疯癫癫,在祠堂嚎哭,任谁劝都不行,直至吐出血来,几乎死掉。之后,类似的事情又发生了几次,次次皆与赵月儿有关。族中便有长辈心生疑惑,暗中留意,发现她能够控制人的意识,特别对青年男子。族长私下找到她爹娘,要求他们为了家族安宁,杀了赵月儿。

赵月儿爹娘万般不舍,正为难之际,一个道士借宿,他对赵月儿极其感兴趣,称此女骨血奇异,愿为她加持添福,并劝说族长改变主意。至于其中到底做了何事,当时赵月儿才三岁,记得不清,而爹娘对此讳莫如深,从不愿多言,只知道他送自己一条细小的银链,要求必须佩带,不得摘下。自此以后,果然未再出现异事。但勾引魅惑男子这个,赵月儿无师自通,小小年纪便运用得极为娴熟,将周围年轻男子迷得颠三倒四。

十八岁那年,有个男子私下找到了她,自称龙爷,传授了她银蚕饲养之法,并留给她蚕种;之后又过了五年,那时她已经杀了阿宝和李宏,龙爷才第二次现身。

“他说他知道我杀人的事情,若要保全自己,只能为他做事。我当时试图用银蚕杀他,但银蚕根本不碰他,而我的媚术对他全然无用。没办法,我只好听命于他。”银姬偷偷看了一眼毕岸,样子又可怜又可爱,“他说以后我在教内的名字便叫银姬,身份为禁婆。他又传授我有关银魂魇术的修炼和使用。很奇怪,这次见过他之后,我的魇术进展飞快。倒像是……”她顿了一顿,道,“倒像是我一直都会似的。我猜测,小时候我也是有这种异能的,只是被那个不知道真假的老道士压制了。”

公蛎十分好奇,插嘴道:“龙爷长得怎么样?”

银姬道:“我只见过他几次,他每次都戴着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属下众人,皆单线联系,个人信息全由龙爷一人掌握,所以众多教众相互之间只闻其名号,并不相识。”

她垂下头去,露出白|嫩的脖颈:“我曾经想脱离巫教,可是不管我搬去哪里,他总能找到我。直到十年前,他在一场祭祀中受了重伤,蛰伏多年,再无音讯。所以……所以我以为已经彻底摆脱了他的控制,这才重新来寻找刘兰心。”

毕岸像是认可了她的话属实,又问道:“巫教的禁公鬼冢,是为何人?”银姬极其坦诚,轻声道:“禁公鬼冢,我在十年前的祭祀上见过一次,但他模样颇不起眼,大家也都戴着面具,并无交流。”

毕岸道:“巫教的组织果然严密。”这句却是对公蛎说的。

公蛎啊了一声,忙点头附和。他刚才看到银姬讲话时柔嫩的嘴唇微微上翘,如同花瓣,一时又想起丁香花女孩来,不由痴了,根本没留意银姬讲话的内容。

银姬低声道:“是。”

毕岸道:“十年前那次祭祀,发生了何事?”

银姬十分配合,道:“我当时并未在场,只打听到一些传闻。这场祭祀似乎关系到一个极大的秘密,巫教已经谋划了数十年。但好像途中祭祀的器皿忽然出现严重问题,致使祭祀中断,龙爷受伤。”

公蛎想起做的那个梦,试探道:“祭祀活动在哪里举行?”

银姬朝他一笑,道:“黑风崖。邙岭。”公蛎同毕岸交换了下眼神。

毕岸又道:“你以往以何种形式接收任务?都是什么样的任务?”

银姬道:“多是信件形式,送信的方式也不一而足,或信鸽传书,或不相识的人送来,甚至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床头有一封画着骷髅的信。至于任务,通常都是……”她咬着嘴唇,道:“采血,杀人。”

若是没有之前听到赵婆婆关于杀死阿宝和李宏的认罪,公蛎打死也不会相信,银姬这么一个如同春花般美好的女子,会比蛇蝎还要歹毒。正如时下,当她楚楚动人带着泪光,说出“采血,杀人”几个字时,公蛎第一反应,便是她是迫不得已,有苦衷的。

银姬幽幽叹了口气,道:“从我加入巫教那一日,便逃不脱了。我只是个工具,知道的不一定比你更多。你若是有兴趣,我执行的六次任务,可慢慢说与你听。”她忽然对公蛎一笑,柔声道:“龙哥哥,我有点冷。”

公蛎站在她左侧,而衣柜和床却在她右侧的那端。公蛎想也不想,抬脚从她前面走过。

毕岸伸手去拉,已经晚了,她的脸贴在公蛎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如同幽静的湖水,深不见底,深情地凝望着公蛎。

<p/><h3>第九节</h3>

公蛎忘了身在何处,只闻见一股浓郁的紫丁香味道,面前的这个女孩,微微翘起的粉|嫩嘴唇,精致的面孔,正是梦萦魂牵的人儿。

她将头轻柔地倚靠在公蛎的肩上,声音如泉水一般动听:“我找你好久了……抱紧我。”

公蛎忽然热泪盈眶,抖抖索索地抱住了她,回道:“我也一直在找你……”

让人沉醉的香味,公蛎愿意一辈子就这么度过。

突然,两人被粗暴地拉开,一个戴着面具的男子,脸上咧嘴大笑的昆仑奴狰狞得如同地狱来的魔鬼:“血珍珠,我的血珍珠,可以采集啦。”

面具狞笑着,朝着她喷出一口毒雾。

丁香花女孩深邃的眼睛如同一弯漩涡,似乎要将公蛎吸进去。她柔若无骨的小手抚摸着公蛎的脸颊,软软滑滑,轻轻哭泣道:“救我!”

公蛎弹跳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撞开男子。

女孩儿如同秋风垂落的花瓣,飘落在公蛎怀中,五官渐渐隐去,只剩下两只黑洞洞的眼窝和被砸开的颅骨,全身上下化为一具白骨。

一向没心没肺的公蛎,第一次明白了心碎的感觉。他泪流满面,发出一声几乎不像自己的低吼朝男子扑了过去,两人翻滚在地上。

※※※

眼睛已经发红。厚厚的墙壁外,那些潜伏的黑衣人迷失了本性,在院子里疯狂地相互翻滚、厮打。周围的景象异常清晰,公蛎看到高阳手背上厚厚的汗毛,看到王进扭曲的脸,看到阿隼挺着勾一样的长鼻子将厮打的两人分开。帐幔在燃烧,地面热得发烫,火光映照着丁香花女孩的白骨,无数黑色的鬼魂从地底下爬出来,抱着公蛎的脚踝哭泣,如同地狱。

※※※

打啊,打死他。那些鬼魂说。

公蛎身轻如燕,狂热地挥拳,飞脚,昆仑奴男子灵活地躲避,厚重的花梨木供桌在公蛎的拳头之下变成齑粉。

打啊,打死他。一个鬼魂顺着公蛎的身体盘旋而上,朝着昆仑奴男子做出恐吓的表情。

昆仑奴还在笑,那份笑仿佛刻在他脸上,公蛎似乎听到他内心的狂笑:“你和丁香花女孩,不过是我的珠母,哈哈哈……”

公蛎吐出一口鲜血,腾空而起,他看到昆仑奴男子眼里的惊异,看到自己的爪子布满暗青色的鳞甲,长长的指甲如同钢鈎一般锋利和明亮。

公蛎醒醒。

一丝若有若无的声音传入公蛎耳朵里,或者是心裏。他愣了一下,可是爪子已经扑出,死死地钳住了昆仑奴男子的脖子。

快啊,快杀了他。

无数个鬼魂匍匐在地上,朝他欢呼膜拜。公蛎突然生出一股豪气来,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一个玉树临风的美男子,居高临下,万众瞩目,而脚下那些,都是自己的臣民。白骨坐了起来,嘤嘤地哭泣:“杀了他,你就能够替我报仇了……”

公蛎第一次觉得自己如此强大,如此自信,他狂笑着,双爪持续用力。面具下,男子的眼睛已经充血,但眼神冷傲,目光如同利剑。

醒醒,醒醒。

心底的声音越来越大,公蛎面前的一切渐渐模糊。没有丁香花的香味,没有微微翘起的粉|嫩嘴唇,白骨的下颌随着说话一动一动,同那些拖着残缺肢体蠕动的鬼魂一样丑陋。

难以言说的失望从心底蔓延开来,刚才的意气风发瞬间消失,公蛎飞在半空中的身体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公蛎半晌才回过神来。

银姬不见了,赵婆婆裸身躺在地上,蜷缩成一团。鹤发鸡皮,肋骨条条暴起,松弛的胸脯只剩下皱巴巴的一层皮,还散落着褐色的老年斑。

公蛎忙将目光移开。屋里一片狼藉,桌椅碎片到处皆是,帐幔已经燃尽,床上的棉花被褥一明一暗,发出一股浓烟,如同经过一场战争。

毕岸站在公蛎身边,他的颈部,乌青的掐痕触目惊心,衣襟被撕去好大一块。公蛎再低头一看,自己不仅衣衫褴褛,连身上也伤痕累累。

阿隼进来了。他并没有比公蛎好多少,眼窝乌青,满身泥土,像是在地上打了一阵滚。他皱眉看了看公蛎,淡定地抱起床上起火的被褥,隔窗扔了出去,又朝床腿跺了几脚,将一处明火扑灭。

毕岸看向他。

阿隼道:“没事,有两个受伤重些,已经带去医治。”

公蛎挣扎着爬起来。天已朦朦亮,外面的黑衣人更加狼狈,但依旧站得笔直,守在大门和各房屋门口。

毕岸道:“你们先撤。”

阿隼迟疑了下,看了看如同破风箱的赵婆婆,默默退出。

赵婆婆在地上抖动了良久,终于缓过气来,撑起身子坐了起来。

公蛎眼睛四处躲避,忽见身后墙上挂着一件旧蓑衣,赶忙扯下来将她的身体盖住。

赵婆婆咯咯地笑起来,笑了一半又开始喘:“真没想到。”

毕岸面无表情道:“是,没想到。”

赵婆婆将蓑衣裹紧,失神地看着裸|露出来的削瘦双腿,道:“我真的老了。”

公蛎不知该说什么,刚才历历在目的景象竟然是幻象,按说应该庆幸,可是公蛎只要一想起丁香花女孩在自己怀里变成了白骨,心裏依然充满了忧伤。

毕岸道:“银魂魇术破了。”银魂魇术是一种古老的催眠术,通过施法者的眼睛,引导被施法着进入幻境,勾起他们心底最害怕面对的记忆或者情景,从而使人癫狂,不能自控,直至最后体力心力衰竭而死。

赵婆婆抬起头来,眼神在毕岸和公蛎的脸上流连了一阵,道:“我的银魂魇术,从来没人能破得了。”

毕岸道:“李宏呢?”

赵婆婆怔怔道:“他?他是……”她深情地看着毕岸,好像他是李宏:“他同你一样,是少有的不会被我迷惑的人之一。”

毕岸道:“心不迷失,梦便不迷失。”

赵婆婆神色黯然,道:“我天生便具有这等本领,用眼神迷惑男子,可他却从不会迷失其中。果然是心不在我这裏。”

她笑了一下,表情竟然带着一种轻松:“我活了五十多岁,只见过三个人,不曾受我的迷惑。”

她抬起头,笑容瞬间变得邪恶起来:“你猜另一个是谁?”

公蛎忘了丁香花女孩,茫然地看向毕岸。毕岸道:“董滚子。”

赵婆婆鼓掌赞道:“好聪明。”蓑衣滑落下来,露出干瘪的身体,她也不拉一拉。

公蛎忙转过头去。毕岸却熟视无睹,道:“董滚子能娶了你,自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赵婆婆捶着削瘦的腿骨,叹道:“八岁时,我便明白了,我可以让任何男人臣服在我脚下。可是等到二十岁,我碰上了李宏,他却不为所动。我使出了浑身解数,他还是娶了刘兰心。之后我认识了董滚子,发现他也同样。当时十分不服气,李宏就算了,凭什么你一介农夫,也能躲过我的媚术。”

她嘴角露出讥诮的笑,一脸的不屑,好像说的是别人,“我多方暗示,甚至主动献身,这才引得董滚子去我家提亲。可是成亲之后,情况依旧,在他眼里,我就是个又瘦又小又没用的废物,带出去也嫌丢人。”

“他喜欢丰腴的女人,喜欢那些大胸大屁股可以同他开粗俗的玩笑,能够扯着嗓子骂街的女人,可我不是。”她忽然看着公蛎笑了一下。

公蛎吓得一躲,小声道:“看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这样。”赵婆婆继续道:“越是不能,我越是想要征服他。谁知除去李宏之后,我有了身孕,他竟然态度大变,每日把我恨不得捧在手心裏,任我打骂,再不还手。”

公蛎心想,这不正是普通人的生活吗?一家三口,锅碗瓢盆,你让我我疼你的,多好!

赵婆婆仿佛看出他想什么,苦笑道:“若是我能早日想通,或者一切都不同了罢。以我当年的心性,他若是对我非打即骂,爱理不理,我还会觉得有些新奇,等他同那些男人一样了,还有什么趣味?我忍到石头十二岁,那日给石头庆生,他喝了一些酒,我就把银蚕放了出来。他就这么没啦。”

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下来,她也不擦一下,痴痴道:“可是他没了之后,我又觉得难过至极,每天晚上想他想得睡不着。想他身上的马革和干草味道,他的鼾声,他一下子把我们娘俩轻松抱起的那种感觉……”

她老泪纵横,脸上却依然带着笑意,凝望着门后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年画,道:“这张年画,是他那天下午买的,他说上面的娃娃像石头。”

毕岸冷冷道:“他对你好,是真心爱你,想同你好好过日子。其他男人爱你,是垂涎你的美色。”

赵婆婆听了毕岸的话,回过头来,黯然道:“你真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可我,却是直到这两年才想明白。”

赵婆婆叹道:“董滚子死了,石头也大了,我一边执行任务,一边放纵自己,四处游荡,顺便勾引那些顺眼的不顺眼的男子,可是无一例外,个个上鈎。”

公蛎颤声问道:“你那些猎物,都死了?”

赵婆婆嗔道:“我勾引玩弄一番便罢了,谁说我见一个杀一个的?至于我撤了魇术之后身体能否恢复,就看他们的造化了。”

她瞥了一眼公蛎和毕岸,又道:“忘尘阁开业那天,我第一眼看到你们两个,一个孤傲的像棵松树,一个俗气的像根狗尾巴草,但两个人眼底的坚毅却一模一样,便认定你们不一般。或者你们其中,有我要找的第三个人。”

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坚毅?同毕岸一样?

赵婆婆脸上的倦态越来越明显,道:“我的使命除了采血杀人,便是寻找第三个人。李宏早死了,董滚子一介莽夫,难堪大任,又被我杀了。龙爷发了怒,要我尽快找到第三人。”她失去神采的眼神在两人脸上打了一会儿转,道:“果然,你不被我诱惑,而你,竟然能从我的银魂魇术中挣脱出来。”

后一个,说的是公蛎。

公蛎竟然脱口而出道:“那个,你能不能再用一下……你的魇术?”

公蛎对刚才没有想起问她的名字很是懊悔,心想若再来一次,一定问清楚。

两人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仿佛看街头的傻子。赵婆婆带着一点不甘,道:“银魂魇,已经被你给破了,再也不能施展了。”

原来施展魇术,若是被魇者凭自己的力量摆脱梦魇,那么这个魇术便算是被破。而且越是高级的魇术,这种反作用越强。

公蛎茫然地看着她,心想,从梦魇中醒过来,就算是破了?

毕岸问赵婆婆:“你刚才提到龙爷要你找不被诱惑的第三人,用来做什么?”

“龙爷说,找到这个人,我的任务便完成了。具体用途,我也不知道。可惜,找到了也不能报告给他啦。”她忽然颤颤巍巍地扶着凳子站了起来,除了脖颈一条细银链子,一|丝|不|挂地站在两人面前。

公蛎忍无可忍,脱了自己已经烂的不成样子的外套给她裹上。赵婆婆道:“我不冷。”

公蛎嘟囔道:“冷不冷总要穿件衣服,这么光着,成何体统?”

赵婆婆笑了,对毕岸道:“其实你看,还是像他这样的有趣些。”

毕岸冷淡道:“有趣也是种天分。我学不来。”

赵婆婆的状态似乎不好,扶着供桌喘了一阵,对公蛎道:“你去把观音像搬起来。”公蛎依言,抱着观音像放到她面前。

观音手中捧着个两寸高的净瓶,上面插着一枝枯萎的柳条。赵婆婆拔下柳条,用小指的长指甲在瓶子中拨弄了片刻,从中拉出一小卷东西来,捧在手里,嘴角抽动,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

公蛎见她双腿抖得厉害,发现床下还有个脚凳,忙搬过来给她坐下。

她脸色灰暗,闭目养了会儿神,递给毕岸,道:“打开。”

一张人皮图画,中间纹有多条形态各异的虫子,缝隙中密密麻麻纹着公蛎看不懂的文字、曲谱,纹的字迹有新有旧,显然一直在补充内容。

赵婆婆有些得意,抚着胸口问道:“瞧出这是……”

毕岸未等她说完,道:“巫要第七章,银魇。”

赵婆婆有些失落,平静了一会儿,道:“不错,银魇。可是我这些年养银蚕、施魇术,又有了好多心得,我用绣花针一点一点全部纹了上去。”她伏在膝上休息了下,又道:“关于银蚕的养殖之法,银魂魇术的使用,敲击的力度和频次,还有媚术,全在这裏了。”

她斜眼看着公蛎,笑道:“媚术,男人也可修炼哦。”

公蛎正了正脸色,但还是有一点点动心。

赵婆婆笑了一阵,扯下脖子上的细银链,连同那个旧木鱼儿,一起丢在人皮卷上,道:“银精链,谶鱼儿,也归你了。我,”她抬起头看着窗外桐树的枝桠,嘴角泛出一丝笑意:“我要去找董滚子啦。谢谢你。”她对公蛎说。

公蛎吃惊道:“谢我什么?”她像是卸下了一挑重担,眼里透出无尽的轻松:“终于可以死心塌地地做人家婆婆了。”

公蛎有些莫名其妙,心想要做个普通的老人家,还不容易,只管做就是了。

毕岸默默地看着她,眼神中多了一丝复杂。她本来瘦小,如今更显得单薄,像一坨风干的橘子皮,微微笑道:“若是我一出生便是个普通的女子,该有多好。”

毕岸道:“路是你自己选的。”赵婆婆茫然地重复道:“路是我自己选的……”她哑然一笑,道:“那块记载着银魇的人皮卷,是我全部心血。不管你们两个之间的谁修炼,定然会在魇术方面取得更大的成效。”

毕岸漫不经心道:“是么?”

公蛎心裏盘算,自己对其他不感兴趣,媚术倒可以一试,却见毕岸忽然出手,将人皮卷隔着窗子甩了出去,不偏不倚落在院中一个火把上。

抢回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噼里啪啦一阵微响,人皮卷发出一股浓重的皮肉焦煳味道,又腥又臭,上面的字迹很快模糊成了一团。

毕岸飞快取出怀中的无心镜,连同赵婆婆刚给银链、木鱼儿,朝着火中最旺的地方丢了过去。一阵冷风吹来,人皮卷在风的鼓噪下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啸,腾起的火焰足有三尺来高,无心镜和银链很快融化,银色的液体骨碌碌滚下来,进入地面消失不见。

赵婆婆不知是心疼还是意外,瞪大眼睛看着人皮卷在火中蜷曲、展开,直至变成黑色灰烬。

公蛎急得顿足,道:“你这是做什么?”

毕岸漠然道:“这些作恶的东西,留着只会祸害人间。”

赵婆婆收回目光,长吁了一口气,道:“这样也好。走吧。”

她步履蹒跚地走出门外,呼吸着新鲜空气,喃喃道:“真好。”

董石头夫妇并排跪在甬道一侧。赵婆婆眯着眼上下打量,像是不认识他一般。

石头低声叫道:“娘。”

赵婆婆伸出手,在董石头的头上迟疑了良久,还是放了上去,轻轻摩挲着他的头发。董石头呜咽起来。

赵婆婆低声道:“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和你爹。”公蛎却想:那李宏和阿宝呢?

董石头手忙脚乱地跑回去,取了一套他媳妇的衣服。赵婆婆顺从地让儿子帮她把带子、扣子系好,情不自禁去摸石头的脸。

董石头下意识一躲,整个背部都僵直了起来。原本满脸疼惜的赵婆婆表情有些呆滞,若无其事地放下了手,转身面对仍跪在地上的石头媳妇,伫立良久,忽然伸出指甲朝她右耳耳垂一划。

一滴黑血流了出来。石头媳妇瑟瑟发抖,俯下身子,脑袋几乎挨在了地上,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赵婆婆神态落寞,良久才道:“生个孩子吧。”转身走了。

走了三五步,她忽然回头道:“我做的事,同石头没一点关系。”

公蛎忙跟上去,毕岸却站着未动,静静地看着赵婆婆的背影。

赵婆婆的脚步越来越重,行至门口,身形一晃,一口鲜血喷涌而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她死了。

长相粗笨的董石头摸着自己的脸,哭得像个孩子。

阿隼带人来收了尸体,交由仵作勘验。

走出浆洗铺子,地面结满霜花,天色已亮。两人一前一后走着。赵婆婆虽死有余辜,但公蛎还是有些难受,念叨道:“好好的,怎么突然就死了呢?”

毕岸道:“银精和银魂魇术阴气最重,早已将她的身体掏空了。今晚的魇术,耗尽了她最后的精气神。”

想起那个从未得到过母爱的董石头,公蛎唏嘘不已。

毕岸冷不丁道:“她是谁?”

公蛎结巴道:“什么她?”

毕岸头也不回,道:“你的那个她。你说找她好久了。”

公蛎讪讪道:“一个朋友。”一想到丁香花女孩同那些女孩儿一样,身上长着鬼面藓,脑袋里养着血珍珠,最后要被人破颅取珠,公蛎便透不过气来。

毕岸道:“她有什么特征?我帮你找。”

除了嘴唇,公蛎记不起任何关于她的模样特征,踌躇良久,道:“她身上有股特别的丁香花味道。”

毕岸回头瞥了他一眼,道:“如今香熏风行,使用丁香花的女子很多。”公蛎激烈地反驳:“不!她的香味不是熏出来的!我分辨得出来!”

毕岸回头看着他。公蛎十分沮丧,耷拉着脑袋,小声道:“或者她已经不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