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无心镜(1 / 2)

忘尘阁 海的温度 20926 字 2个月前

<p/><h3>第一节</h3>

公蛎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毕岸、胖头,连那个整天摆着一张臭脸的阿隼,都在他的房间里。

公蛎疑惑地动了动,道:“你们……”胖头飞快地端上洗脸水,然后开始跑上跑下:一大盘烧鸡,一只大蹄髈,一条烤羊腿,还有一碟全福楼的点心,热气腾腾的,看来是一直炖在炉上,单等公蛎醒来。

阿隼将一杯茶重重地放在他的床头,喝道:“起来喝茶!”

公蛎浑身酸疼,撑着腰坐起来,嘟囔了一句:“这是关心人呢还是要挟人呢。”

阿隼哈哈一笑,朝公蛎肩头一拍,道:“龙掌柜你慢慢吃,我今天保证不跟你抢。”

他的手重,一下子又把公蛎给拍倒在床上。公蛎岔了气,挣扎了好久爬不起来。

阿隼打趣了他几句,回头同毕岸低语道:“已经查到。据洛阳县志记载,高宗乾封元年十一月,月食之夜,邙岭黑月崖山体滑坡。距今刚好十年。”

毕岸颔首道:“甚好。你忙去吧。”阿隼看了一眼公蛎,转身出去了。

公蛎直挺挺躺在床上,叫道:“我这是怎么了?身体都不像是自己的了!”胖头忙过来搀扶。

毕岸抱胸而立,目光散漫地看向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公蛎在胖头的侍候下洗了把脸,抓过羊腿便啃。吃了一半,忽然想起昨晚的事情:“我的玉鼓呢,第八个来了没?小妖怎么样了?”

毕岸回过头来,道:“小妖早早已经醒了,她的梦游应该不会再复发了。”

公蛎撕下一大块蹄髈塞进嘴裏,欣喜若狂道:“那就好,那就好。玉鼓呢,赶紧给我看看我的大明宫。”

胖头从墙角提出一个破旧的包袱来,裏面传出清脆的碰撞声。

公蛎扑过去心疼地抱住:“我这么娇贵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丢,碰坏了可怎么办?”

胖头嘿嘿笑道:“我看一堆碎砖烂瓦的,能值多少?!”

公蛎喜滋滋道:“胡说八道,我跟你说,你娶媳妇的钱,可都在这裏了呢。”一边说一边小心地解开了包袱,顿时愣住了。

花纹没错,但原来晶莹剔透的天山阴玉,变成了黑灰色,瓦片一般粗糙,鼓面皱皱巴巴,如同用过的草纸。最关键的是,没有一个完整,全部都是打烂的!

公蛎大怒,一双油哄哄的手抓住了毕岸的领口:“我的窨谶鼓呢?你藏哪儿了?”

毕岸拂开他的手,淡淡道:“你昨晚梦游,自己把它打碎了。”

公蛎暴跳如雷:“放屁!我怎么舍得打碎!定是你把它昧起来了!快还给我!”胖头惶惑地看着两人撕扯,不知道该帮谁。

毕岸无可奈何道:“你清点一下,八个,不多不少。”

公蛎气呼呼将碎片抖搂出来,简单拼了一下。果然是八个,雕工花纹也完全没错,正是窨谶鼓的样子。公蛎吼道:“玉呢,怎么都成瓦片了?你使的什么障眼法?”

毕岸脸上一沉,一道精光从眼中射出。公蛎顿时怂了,声音低了下来,嘟囔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的?”

毕岸冷冷道:“窨谶鼓被破了法门,精气散尽,原来用来吸收精气的天山阴玉自然成了瓦片。”

胖头在一旁小声道:“老大,这怪不得毕掌柜。这些东西真是你自己打碎的。你昨晚梦游,爬到柜子顶上,使劲儿丢东西,把这些小鼓砸了个稀巴烂……”他心疼地看着一堆破烂儿:“真够可惜的。”

大明宫,小美人儿,就这么没了。公蛎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下来,捧着玉鼓碎片哭了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哽咽着道:“第八个是从哪里来的?”

毕岸对他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样子实在不知说什么好,无可奈何道:“那个小木鼓,是个鼓中鼓,外面是伪装的木头,裏面便是第八个窨谶鼓。”

公蛎怒道:“你早就知道第八个窨谶鼓就在小木鼓里,还让我敲击!”毕岸不理会他的质问,道:“第八个小鼓,没有用人皮。”

公蛎愣了下:“什么?”

毕岸道:“当年制作这批窨谶鼓时,只完成七个。”

昨晚的梦境如同画面一般掠过公蛎的脑海。血月亮,热桐油,银骷髅,还有那些古怪的舞蹈。

公蛎终于不再纠结鼓的事情,想了又想,困惑道:“小妖……小妖的梦游,和我昨晚的梦……好奇怪的感觉。像是我又回到了修炼前的状态。”

毕岸沉默片刻,道:“亦真亦假,亦幻亦梦。”

公蛎不懂他说什么,神态之间更加迷惘。

毕岸道:“这话说来长远了。上次孩童失踪案,我迟迟未去解救那些孩子,便是因为我发现大杂院不仅设有剥卦,还有一种奇怪的力量。这种力量说强不强,说弱不弱,很是奇怪。若是贸然冲进去将那些孩子解救出来,只怕他们一辈子都难以恢复神智。”

毕岸看了一眼公蛎,继续道:“午夜子时,我们破了它的卦阵。你也很清楚,并不是按照阴爻阳爻这么随随便便用绿篱或者什么东西一摆,便能称得上卦阵。”

公蛎本来正想问问是否按照卦象阳爻阴爻排法便可设置卦阵,听了此话“吧嗒”一下闭上了嘴,装出很内行的样子,郑重地点头道:“对,肯定还有其他的法器。”

毕岸道:“大杂院剥卦的法门,便是那个石碾子。”石碾子在民间一直有“震”的意义,比如哪家生了个儿子,宝贝得很,唯恐早夭,便会放一个石碾在其房间门口,以示可以震得住福气。

“破了法门之后,石碾子化为一个破鼓。但我却发现,那种激荡的阴气仍在。”“后来我们便找到了七个玉鼓。当时我便觉得十分奇怪,因为窨谶鼓应该是八个。所以你说带回来,我未加拦阻。可是当我看到你从老木匠家里讨来的木鼓后,便知窨谶鼓齐了。”

公蛎总算理顺了后来的情况,小声道:“从我带回窨谶鼓之后,小妖便一直梦游跟了来。”

毕岸点头道:“窨谶鼓属于黑巫术的一种,手段阴毒,需在月全食之夜,以活着的女童背部皮肤和阴玉为鼓。阴玉可锁住被剥皮之人的怨念,并吸收天地灵气,以此增长施法者的功力。小妖能被窨谶鼓吸引,自然是同它有些渊源。”

公蛎想起梦中七岁的小妖,低声:“她还有一个双胞胎姐姐,两人是制作窨谶鼓的人选之一。只是当时……”公蛎突然愣住了,说话也结巴起来:“她……她当时被一条小水蛇,啊不,被我给救了?”他觉得自己的脑袋犹如一盆浆糊,理不出一丝头绪。

毕岸看了他一眼,将眼睛转向那堆碎片道:“小妖那段经历,可能因为太过惊吓不愿想起,所以这十年来她一直看起来开开心心。可是这次八只窨谶鼓同时出现,勾起了她心底暗藏的回忆,不过以做梦的方式表现了出来。”

公蛎纳闷道:“她做梦的时候,只认得我,她叫我龙哥哥。”公蛎想起她被抛下悬崖的那一瞬间,自己用尾巴勾住了她的脚踝——可是,那条小水蛇,真的是自己吗?

毕岸道:“窨谶鼓,我也是第一见到。但我曾听说,这种过于阴毒的法术,不仅世间痛恨,连老天也不容,在制作过程中,总会出现一些异常事件。比如平地响雷,山体滑坡。如同……”顿了一顿,他轻描淡写道:“如同非人生物要想得道化人,必先渡劫。”

公蛎低下头,含含糊糊嗯了一声。

毕岸道:“我已经查到,洛阳方圆最适合制作窨谶鼓的,只有黑月崖。刚才阿隼所说你已听到,十年前,黑月崖在一个天气晴朗的天狗吞月之夜,无故出现山体滑坡。官府勘查,只发现一些福娃娃面具和一些彩色布条。可惜年代久远,这些物证已经无从找到。”

……公蛎横扫石壁,巨大的山石落下掩盖了石台,仪式因干扰而终止。

不对!公蛎在心裏大叫了一声。

十年前的县志已经记载了山体滑坡,岂不是当时窨谶鼓的法门已经破了,怎么还能勾起小妖隐藏心底的回忆?若是当时未能破掉,而确实是自己昨晚的功劳,又如何解释县志记录之说?

这似乎是个难解的死扣。

公蛎心中混沌一片,茫然无措。

毕岸继续道:“所以这些窨谶鼓,当年只完成了其中的少量步骤。八个窨谶鼓,只有七个用了人皮,被伪装在木鼓里的那个用的是普通的羊皮。如此一来,功效大打折扣,只能作为剥卦的一个辅助,而不能单独作为法器使用。”

公蛎充耳不闻,而是捏了捏自己的手臂,忽然去搬床头的花梨木方桌。

方桌晃动了一下,用力的这头被搬起半尺高,另一头纹丝不动。公蛎力气不济,只好慢慢放手,免得将桌腿儿弄坏。

——昨晚的只是个梦,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又无任何法力,如今没有这个本事,十年前更不可能有本事去破坏人家黑巫的施法现场。昨晚梦里那条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小水蛇,只是个巧合而已。

可是小妖在梦游时唯一认得的便是自己,又作何解?

公蛎倒很想认为小妖对自己情有独锺,可是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绝不可能。

公蛎觉得自己头都大了,抱着脑袋喃喃道:“若是昨晚不敲响窨谶鼓,而是直接砸掉,又当如何?”

他本想听听毕岸的解释,不料毕岸断然道:“已然过去的事情,不能假设。”又道:“山体滑坡,便是天意,只是看这个天意通过谁的手来表现。”

一丝不安,还有莫名其妙的惶恐,划过公蛎的心头。

天意之手?谁?是自己吗?

毕岸的眼睛深邃而犀利,盯着他的眼睛道:“黑巫近些年来泛滥成灾,那些巫士草菅人命,手段阴毒,再不阻止,恐怕局势难以控制。”

公蛎忽然觉得很是烦躁,避开他的目光,拈起一块糕点丢进嘴巴里,满不在乎道:“行了,谁知道昨晚怎么回事,小妖好了就是,窨谶鼓坏了我也不追究了。我不管对天意还是巫术都不感兴趣,只要有银钱花着,有好东西吃着,有美景美人儿瞧着,我就知足啦。”推了毕岸出门,大声叫道:“胖头,过来吃肉啦!”

<p/><h3>第二节</h3>

阿隼并未离开,正在院中徘徊,一见毕岸出来,低声问道:“怎么样?天意之手?”

毕岸神色凝重,微微点了点头。

阿隼眼里闪出一丝复杂的情绪,道:“还真是这小子……记录黑月崖山体滑坡的那本县志,这么多天一直找不到,可是今天早上一进库房,一本书掉了出来砸我脚面,结果一翻,正是这本……”

毕岸静静地听着。阿隼眼睛扫视着公蛎房间的窗户,咧嘴苦笑道:“我真没看出他有什么本事。”

毕岸道:“连他自己也尚且未意识到。”

阿隼急道:“刚才他怎么说?”

毕岸摆手道:“不急,稍候再议罢。我只是提点了两句,并未明言。”

阿隼愤愤道:“我怎么看都觉得不像是他。我跟了他这几天,你猜他都做什么了?”他满脸的无奈,“暗香馆去了五次,水粉巷去了两次,吃了三次醉仙楼的烧肘子,逛了一次成衣铺。银两花完之后,前天上午他在北市码头数来往的船只,溜眉色眼地偷看女人,午后在磁河边上看了半日野狗打架,还在一旁加油鼓劲,比两只野狗还兴奋。剩下的便是睡觉,指使胖头做事,同财叔打嘴官司。您瞧他这点出息,跟得我乏味得要死!”

毕岸忍不住泛出一丝笑意,道:“他对那些东西不甚在意,只要有吃有喝便开心得很。或者也是好事,如你我这种,争强好胜的,背负太多,反而没有了自然随性。”

阿隼试探道:“要不换个人跟着他?我那边一堆的事儿……高阳王进等,身手都不错。”

毕岸道:“不,此事定然由你来办,其他人我总是不放心。”沉默了片刻,又道:“避水珏也在他手上,虽然只有上半部,可是已经能够发挥效力。”

阿隼惊讶万分,换了庄重之色,道:“是,一切听候公子安排。”

两人一起外出,毕岸边走边道:“查查那个老木匠的底细,看他的窨谶鼓是从哪里来的,注意不要打草惊蛇。另一个,若实在找不到库房记录,试试能否找到当时的仵作……”

房间里,公蛎表面上欢快地同胖头大快朵颐,但常常一晃神便不知想到哪里去了。

连胖头都觉察出了异样,不时问他怎么了,是不是还没睡好。

公蛎突然觉得很累,茫然地愣了片刻,道:“胖头,你觉得我们如今的日子怎么样?”

胖头正将羊腿上的肉一点点地撕下来,头也不抬乐呵呵答道:“多好啊。有饭吃,有活干,有地方住,还有一帮街坊、朋友。嗯,找到妹妹,过两年再娶个老婆,就圆满啦。”

公蛎下意识地重复一句“多好啊”。胖头忽然有所警觉,道:“老大,你是不是……还是想离开忘尘阁?”

公蛎顺坡下驴,反问道:“你觉得如何?”

胖头脸上显出恋恋不舍的样子,但很快便神色坚定,憨笑道:“有点舍不得,不过我听老大你的。你说去哪儿,我便去哪儿。不过,”他吸着下嘴唇,“为啥要离开啊?我看毕掌柜是好人,经营这个当铺,其实是在帮我们。”

公蛎拍了下他的肩膀,以示赞许,信口开河道:“我看你近来那些小生意做得不错,不如我们另起炉灶,换个地方做买卖。”

胖头耷拉着眼皮,开始啃手指甲,小声道:“若是不离开洛阳,在哪里都一样。在这裏做,房租什么的全省了。而且我还有,还有……”

不用说,定是因为那个虎妞。公蛎懒懒地打断道:“算了,我说说而已。”

胖头惶恐道:“老大你别生气,我什么也不懂,都听你的。”

公蛎将碗筷一推,疲倦道:“我累了,你先出去吧。”房间的门忽然被推开了,小妖探出半个脑袋,笑嘻嘻道:“偷吃什么好东西?也不叫我。”

她脸色苍白,眼睛也有些红肿,不过精神倒还不错。公蛎忙让进来。小妖用手扇着鼻子道:“唔,整个房间都是饭菜味,赶紧出来散散味道吧。”不由分说拉了公蛎出来。

外面阳光明媚,天气不错。公蛎伸了个懒腰,若无其事地打趣道:“听说你梦游,哈,哈!”

小妖消瘦的脸上飞起一朵红晕,咬唇笑道:“我听小花说,我这两日净给你们忘尘阁添麻烦了。”又笑道:“还说我呢,你不是也梦游?”

公蛎装作随口问道:“你都做什么梦了?”

小妖摇摇头,迷惑道:“不记得了。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听说我都梦游了好几天了,小花这丫头也不告诉我,还说是李婆婆编排我,叫我不要信。结果,昨晚梦游,我突然自己醒了,发现竟然在你的屋里,还哭得满脸的泪!”她吐了吐舌头,笑得极其明媚:“这要让李婆婆知道了,不定怎么说我的坏话呢,说不定会说我看上你了呢。”她嘟起嘴巴,小下巴一翘,十分可爱。

以往时候,公蛎最喜欢这样的玩笑,今日却笑得有些勉强,道:“你别理她。看你这性子,一看便是在家里有姐姐照顾的,被宠坏的。”

小妖脱口而出:“姐姐,我姐姐……”接着却困惑地顿了顿,哑然失笑道:“我哪里有姐姐,连个表姐堂姐也没有。我从小就跟着我家姑娘啦。”

公蛎更加惊愕,敷衍道:“呵呵,那是你家姑娘宠坏了你。”

小妖见公蛎心不在焉,只当他昨晚没睡好,刮着鼻子嘲笑道:“人家梦游就散散步,你梦游就摔东西,幸亏毕公子脾气好,要是我家姑娘,这两个月的月钱都没啦。”

公蛎笑道:“呸,五十步笑百步。”

两人正在说笑,胖头忽然从前堂叫道:“老大你过来看看,这个东西能当几个钱?”原来汪三财刚去接一个外单,叫胖头在前台守着。他如今去哪里只管交代给胖头,反而对公蛎不管不问。

小妖告辞,公蛎去前堂一看,原来是一面没有镜面的镜子。

镜子为椭圆形,巴掌大小,中间的镜面缺失,只剩下拇指粗的银制双龙戏珠外圈,花纹雕工皆寻常得很,轻飘飘的,而且表面已经氧化变黑。这么个破镜子,光剩下外圈,还真不值什么钱。

公蛎见柜台外无人,问道:“谁拿来的?”

一个小小的身影一跳一跳往上蹿,露出个虎头帽子:“我的我的!”

公蛎探头一看,原来是王二狗家的儿子王宝。

王宝刚过了八岁生日,那叫一个调皮捣蛋,真是狗都嫌弃,如今一只眼睛害眼疾,红红的不停流泪,看上去更是又脏又皮。公蛎晃了晃镜子,道:“你从家里偷的吧?赶紧还回去!”

王宝人小鬼大,好的那只眼睛滴溜溜乱转:“不是偷的,我娘说坏了不要了,给我换糖吃!”

胖头插嘴道:“我刚才都说了半天,他主意大着呢。”

公蛎正心烦意乱,将镜子丢给王宝道:“走走走,小屁孩别捣乱,要当也得你家大人来。”

王宝一屁股坐在地上,斜眼看着公蛎,摆出一副准备撒泼打滚的气势。公蛎不耐烦道:“胖头你去叫他爹娘来。”王宝一听,抢过镜子塞入怀中,爬起来撒腿便跑,刚出门便被拎着扫帚的李婆婆抓了个正着:“好你个小兔崽子,竟然学会偷东西了啊!我的东西呢?”接着又大声叫:“王二狗,你要是不管你家儿子,我老婆子替你管教!”

王宝反过来一口咬住了李婆婆的手指,李婆婆杀猪一般嚎叫,却忍痛不松手,将王宝按倒在流云飞渡门前的石凳下,朝他屁股下拍了几下。

一只素银簪从王宝衣服里掉下来,李婆婆心疼地用衣袖拭了又拭,举着给乡邻看:“看看,看看,这么大点儿,都敢偷东西!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人赃并获,王宝也不服软,反而对着李婆婆踢打。

一老一小正打得不亦乐乎,只见赵婆婆拧着小碎步子快速走来,叫道:“别打了!王宝住手!”又拉李婆婆歉然道:“老姐姐消消气。他爹娘今天去进货,托我照看一会儿。谁知他眼瞅不见就乱翻你的东西。王宝,站一边去!”

赵婆婆自己没有孙辈,对王宝甚为疼爱。听赵婆婆呵斥,他乖乖地收了手,瘪了憋嘴抽泣起来。李婆婆被他踢打得满身脚印,气呼呼道:“你看看这孩子,多大了,一点礼数都不懂!”

赵婆婆不住道歉,并按着王宝赔礼。王宝勉强鞠了一躬,放大声号啕起来,边哭边数落道:“你这么大年纪了,也不说让让小孩子!”听的人都觉得好笑。

见众人都劝,赵婆婆也道了歉,李婆婆便放开了王宝,骂骂咧咧地回去了。

本来到此便罢了,谁知王宝趁李婆婆转身之际,扑上去又朝她手腕上狠狠咬了一口,然后兔子一样逃开了,不远不近地站着,又跳又叫。

李婆婆本就是爱计较的,这下暴怒,一边追一边点着王二狗的名字叫骂,说他家教不严,养出这个小鬼头来。

李婆婆哪里跑得过娃娃,等她追到街口,王宝又绕着回了茶馆,趁人不备,捡起一块碳渣丢了火炉上炖着的茶汤里。这下半锅茶汤全毁了,下午的生意也做不得了。李婆婆炸了毛,拿着火钳风一样追赶王宝,骂道:“我不要不弄死你这个小东西,我就不姓李!瞧你那一只眼,长大了也是个独眼龙!”

经这么一绕搅,公蛎忘了刚才的烦闷,叼着根牙签围着看热闹。正听李婆婆骂的有趣,忽然袖口被人一拉,道:“龙哥哥,借一步说话。”

回头一看,却是珠儿。

珠儿如今自己打理店铺,又要照顾父亲杨鼓,忙得不可开交,公蛎自己又是个没心没肺的主儿,所以只看珠儿近期少露面少了,也没想着去看看她。

两人来到珠儿的裁缝铺子里,公蛎见她脸颊消瘦,关切道:“你这几天忙什么?总不见你出来。”

珠儿默默地给公蛎倒了杯茶,自己却不坐,站在公蛎前面默然不语。公蛎刚吃了肉,正口渴,一口气将茶喝完,心裏还惦记着外面的热闹,无话找话道:“你爹爹呢?”

珠儿道:“哦,我让回屋休息了。”两人又无话了。

公蛎见她眉眼低垂,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道:“你找我有事?”

珠儿抬起眼睛,深吸了一口气,低声道:“龙哥哥,柳大……柳大,回来了。”

公蛎的眉骨突突地跳动了几下,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谁?”

珠儿脸上闪过一丝害怕,但依旧口齿清晰,表述准确:“是柳大,每次的装扮都不同,但他的背影我绝不会认错。这半个月来,我见过三次。第一次是去北市进货,看见他打扮成年少公子的模样往敦厚坊这边来,我还以为是眼花,或者背影相似。”

她的脸有些苍白:“第二次就在我们街口,他扮成了马车夫,一看到我,马上赶车离开。第三次,就在今早,我起来开门,看到一个人影躲在你家当铺门口的梧桐树后,就留意了一眼,结果发现,竟然是柳大!”

公蛎愣住了,迟疑再三,道:“柳大被抓,我们都是亲眼看到的。毕岸同阿隼对他的案子颇为重视,怎么可能放了他?”

珠儿低声道:“我也是这么想,所以前两次虽然不安,心裏却不敢确定,也没敢去打扰你和毕掌柜。可是今天早上我看得真切,虽然他换了装扮,背影却绝不会认错。”她握起拳头,冷冷道:“别说他装成一个乞丐,便是他烧成了灰,我也认得!”珠儿对柳大恨之入骨,当初不知对着他的背影咬牙切齿了多少回,所以不管柳大外表如何装扮,珠儿一看到他的背影,便能认出。

公蛎心中五味杂陈,一瞬间,甚至想到如果同柳大见面会如何。

珠儿道:“龙哥哥,我知道你同柳大私交甚好,但我也知道,你同他绝不是一类人。这些事,我实在不知道找谁说去。今天早上我看他在你家门口偷窥,担心他回来找你和毕掌柜报复,所以想提醒下你。”

事到如今,不可不防。公蛎想了想,道:“我这就去提醒毕岸,让他查下柳大是否越狱。”又嘱咐道:“他城府极深,若是回来,定然要找我们一拨人的麻烦。你自己也多加小心,若再碰上,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尽快通知我和毕岸即可。”

珠儿默默点头,又道:“其实这段时日,发生好些奇怪之事。”公蛎紧张道:“还有何事?”

珠儿咬唇,良久才道:“是关于对面李婆婆的。”

公蛎道:“李婆婆嘴碎,你别理她。”

珠儿道:“她的茶汤,前几日被人撒了一把泥沙。”

公蛎道:“那个王宝调皮得紧,王二狗也不说管管。”

珠儿缓缓道:“不,我说的不是这次,是上次。有天晚上,我睡了一觉醒来,突然想起房顶晾晒的布料忘了收进来,这批布料贵得很,我担心晚上霜打了褪色,便摸黑上去收。”

“当时可能是三更,也可能不到三更,我倒也没留意时辰,只觉得已经不早了。我正叠衣杆上的布料,却见一个小黑影迷迷瞪瞪出来,却是王宝,朝着李婆婆家的方向来,一边走一边扭动身体,似乎十分害怕,最后抱头蹲在我家门口的石凳上再也不肯挪动一步,嘴裏还嘟囔着,不要扎我的眼睛,不要扎我的眼睛!”

公蛎插嘴道:“他这红眼病害了好些天了,王二狗也不说带他去瞧瞧。”珠儿继续道:“当时他的眼睛还是好好的。像他这么大的孩子,晚上应该睡得很死才对。我当时想,难道王宝也梦游?二狗媳妇也太不当心了,让孩子在宵禁的时候跑出来。这么一想,我便想悄悄儿去叫下二狗媳妇。我下去,刚将门拉开一条缝,忽听一阵轻微的梆子声。”

“梆子声杂乱无章,很轻很轻。王宝听了梆子声,顿时安静下来,直直地瞪着李婆婆家的大门,眼神一点也不像是个七岁的孩子。他在身上摸了一会儿,拿出个东西放在胸口。”

“梆子声越来越急,那个东西一闪,似乎进入了他的体内。”

公蛎好奇道:“什么东西?”

珠儿摇摇头,道:“当时他身子半对着茶馆,我看的不太清,只觉得圆圆的,反射出一点光圈。”

公蛎道:“你继续说。”

珠儿道:“我恐怕冻坏了他,正要打开门出去,忽见王宝四肢着地,腰部拱起,像个动物一样跳跃着朝李婆婆家跑去,臀部还一摇一摆的,十分奇怪。”

“我当时有些吃惊,吓得未敢出声。他刚跳上茶馆的台阶,阿狸从门廊上一跃而下。”珠儿顿了一顿,“阿狸,是李婆婆养的那只老猫。”

公蛎点点头。珠儿道:“那个老猫见到王宝,似乎极为害怕,缩在地上瑟瑟发抖。王宝扑上去,冲它做出一个龇牙的动作,阿狸竟然乖乖地伸出脖子,王宝他……”

珠儿眼里一片茫然,低声道:“我不知是不是因为柳大的事儿,出现了幻觉了。”

公蛎急道:“王宝他怎么了?”

珠儿平静了下情绪,道:“王宝他竟然朝着阿狸的脖子咬去,吸它的血!”

幸亏是珠儿,要是公蛎早就惊叫起来。公蛎想起李婆婆提起关于她相公和儿子的事儿,不由心悸,硬着头皮安慰道:“说不定是王宝同阿狸闹着玩儿呢。”

珠儿竟然笑了笑,冷静道:“龙哥哥,我没看错,当时李婆婆家门口挂着灯笼呢。我眼看阿狸的身体软了下去,心中深感震惊,不小心碰到了门闩,发出一点响动,似乎惊动了王宝。他回过头来,我刚好看到他的正面。”

珠儿抓住了公蛎的手臂,“那不是王宝,而是……我也说不上来,就像一只……唔,像元宵节的虫灯,眼睛不大,但又圆又亮,发出黄色的光,嘴巴宽阔,两颗尖利的牙齿如针一样细长。他回头看的时候,两滴血顺着牙齿滴落下来。”

公蛎想象着王宝当时的样子,吃惊道:“这孩子,是中邪了么?”

珠儿道:“阿狸当时还没死,喵了一声,从他身下逃开了。我不敢多待,忙悄悄闩好门回去了。第二天,便听说李婆婆家的阿狸死了。”

公蛎道:“嗯,这个我听说了。”

两人相对无言,安静了片刻,珠儿道:“第二天我趁着李婆婆不备,去看了阿狸的尸体,并不见它的脖子有伤口。我憎恶李婆婆,本来不想多管闲事,但心裏终归不安,傍晚时分,去茶馆告诫她今后小心。”珠儿苦笑了下,“不过她或许认为我没安什么好心罢。”

公蛎想了想,决定不将李婆婆相公及儿子的事情告诉珠儿,毕竟尚未核实,免得吓坏了她,道:“这个我是知道的。后来还有什么情况吗?”

珠儿摇摇头,道:“没有了。从那以后,我便留意观察王宝,但他就是个顽劣调皮的孩子,再没发现什么异常。不过,第二天,他发了眼疾,总也治不好。或者是个巧合罢,可我总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他那晚说‘不要扎我的眼睛’的话。”她歉然一笑,道:“这个事情过于玄乎,我本来没想着要告诉你的,只是今天聊得深了,想起这档子事儿。”

公蛎忙道:“告诉我自然是对的,我帮不上忙,毕掌柜总帮得上。”珠儿垂下眼睛,柔柔一笑。

原来她还是爱着毕岸。公蛎心中五味杂陈,脸上便不由表现出怅然的样子来。珠儿却以为他害怕,冷笑一声,目光如炬,道:“龙哥哥你放心,我早不是先前那个毛丫头了。若真是柳大回来了,大不了一死,怕他作甚?”说着将做了一半的衣料展开,朗声道:“我大大方方做我的生意,不信光天化日之下,他还能有什么伎俩!”

公蛎顿觉汗颜,豪气地将手一挥,大声道:“珠儿放心,有我在,谁也不用怕!”

珠儿重重地点头,眼里满是信任。

可是公蛎的豪气总是支撑不了太久。一出了珠儿的店铺,焦虑、沮丧感顿时袭来。外面的吵闹已经平息。刚才王二狗回来,将王宝打了一顿,又赔了李婆婆半锅茶汤钱。出了心中这一口恶气,李婆婆总算是偃旗息鼓,端着一杯热茶,跷着二郎腿,正口沫飞溅地数落王宝的顽劣,眼睛的余光却关注着珠儿的动静。一看到公蛎出来,马上凑了上来,挤挤眼道:“珠儿这几天有些憔悴,是不是害相思病了?”

公蛎没好气道:“你胡说什么?”

李婆婆嘻嘻笑道:“她偷偷找你,不是为了毕掌柜,还能为谁?”又得意道:“她打量我刚才忙着收拾那小鬼头,没留意呢。我可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的,什么都瞒不过我。”

公蛎简直拿李婆婆没办法,拂袖而去。李婆婆仗着公蛎好脾气,紧跟在后面神秘兮兮地道:“我跟你说,你可得劝劝毕掌柜,别以为珠儿如今改了性了,她同苏媚一样,是个小狐狸精。”公蛎转过身,吼道:“你有完没完?”李婆婆吓了一跳,后退一步,道:“你发这么大火做什么?我又不是污蔑她,今天天还没大亮,我跑茅厕,亲眼看到一个男人从她家里出来。”她唯恐公蛎不听下去,语速飞快:“你爱信不信。我不过是怕毕掌柜不明就里,把个鱼眼当明珠。”说着一扭一扭回去了。公蛎一愣,追过去问道:“你说的是真的?”李婆婆要的正是这样的效果,顿时眉开眼笑,得意道:“老婆子决不撒谎。我闹肚子,早起了点,顺便隔着门缝往外看,结果碰巧见一个男人推开她家门走了出来。那男人三十来岁模样,不胖不瘦,同……”她想了下,道:“背影同柳大有些像。”

如此重要的事情,珠儿怎么没说?公蛎不知该不该相信她的话,含含糊糊应了一声,摇头走开。李婆婆一直怀疑这个平庸的龙掌柜喜欢珠儿,看到他失魂落魄的背影,十分开心,在身后急道:“我的那个事儿,你也提醒下毕掌柜,不要忘了啊。”

<p/><h3>第三节</h3>

毕岸不在家,公蛎也不知去哪里找他。

在房间里躺了一阵,仍然烦闷不已,但又说不上因为何事烦闷。将近晚饭,公蛎不饿,踱着方步走了出来,走到北市附近找了个不起眼的小酒馆,选了个靠窗的座位,望着外面发呆。

一个身姿挺拔的女子打着一把桃红绣花阳伞慢慢走了过来,走走停停,似在寻人。公蛎仗着有伞遮住女子视线,肆无忌惮地打量起她来。只见这女子虽然身着棉衣,却细腰翘臀,该肥的肥,该瘦的瘦,身材凹凸有致,甚是诱人。公蛎贪婪地看着她从远至近,暗想不知道脸蛋儿长得配不配如此曼妙的身材,别顶着一张猪头一样的脸,可太让人幻灭了。

正急切地盼望着女子收伞回头,忽然衣角被人一扯,一个脏兮兮的小破碗伸在了自己面前。

原来是个瘸腿的小乞丐,衣衫褴褛,满脸脏污,脸蛋冻得通红,嘴唇上弔着两条清涕,拄着一根木棍,可怜巴巴地望着公蛎。

公蛎随手将一碟胡豆倒在了他碗里。本以为小乞丐会感激,谁知道他看了看,竟然又将碗伸了过来,口里呜啦呜啦地叫。

公蛎无奈,从荷包中抓了一小把铜板丢了进去。小乞丐伫立了良久才瘸着腿走开,到下一个酒客处继续讨要。

公蛎惦记着窗外那个女子的长相,便不再理会小乞丐。正在四处寻找女子身影,忽听“噗通”、“哗啦”两声,回头一看,小乞丐摔倒在地上,破碗摔成了两半。一个络腮胡子男人跳起大声喝骂道:“光天化日,还有没有规矩了?你们这裏还是有名的酒楼呢,竟然听任乞丐进出,还公然偷盗,这生意还要不要做?”后面却是对伙计说的。

原来这小乞丐竟然上去抱住客人的腿,看到客人荷包外漏,竟然自己动手去拿人家的银两,被人发现一脚踹开。

伙计忙过来打圆场,一看这等情形,忙赔笑道:“客官东西没丢吧?您别生气,这是我们失职,我这就赶他出去。”说着拎起小乞丐,一把将其丢了出去,怒骂道:“你们这些遭瘟的小东西,真是越来越没有王法了!以后再敢靠近我家酒肆百步以内,看我不一脚跺死你!”

小乞丐如同疯了一般直着嗓子嘶吼,并丢了拐杖,单脚跳着继续往酒馆里猛冲。伙计一个不防,又给他冲了进来。

小乞丐冲到络腮男子处,竟然又去抱他的腿、扯他的荷包。

众人都道这小乞丐真是找死。伙计大怒,一脚将他踹飞了出去,上前又补了两脚。小乞丐蜷缩在雪地里抽搐起来。

酒客们议论纷纷,有说酒保打了重的,有说小乞丐惹人讨厌的。公蛎却想起那晚的见闻,不知道这小乞丐是生来残疾,还是被坏人控制用作敛财的工具,不由生出几分恻隐之心来。

但想归想,公蛎却未动身劝阻。好在伙计也不算太狠,没有再打,只骂了一阵,便继续忙活去了。

待到公蛎酒足饭饱结了账出来,小乞丐已经挪了位置。一条清晰的爬痕一直拖到对面树下,他也不管地面冰冷,伸长了腿瘫坐在地面上,茫然地看着喧闹的酒肆,两行清涕变成了两条殷红的鼻血,一张小脸满是血污,脏得分不出五官。

公蛎不由放慢了脚步,走到他跟前,蹲下身问道:“你家是哪里的?为何乞讨?”小乞丐眼皮翻了一下,并不回答。

公蛎翻了翻荷包,银子自然是舍不得的,不过找到了七文钱。公蛎将七文钱放在他脚下:“给你买个糕儿吃。以后可别再偷东西了。”

小乞丐忽然呜啊一声,扑了出去。公蛎吓了一跳,忙往后退,回头一看,原来是络腮胡子等人结账出来了。

公蛎一把拉住,低声喝道:“你这小子怎么不知好歹,还敢上去纠缠?”

小乞丐扑倒在地上,眼睛看着公蛎,手仍然指着络腮胡子,呜咽起来。公蛎狠狠心,从荷包里抠出一块三钱左右的碎银,掂量了几下,丢进小乞丐的口袋,道:“好,再给你一块。”

小乞丐盯着络腮胡子的背影,手脚在地上无力地扒拉。公蛎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站起身来,也不管小乞丐能不能听得进去,只管道:“赶紧找个暖和的地方躲着吧,要不就乖乖乞讨。闯荡江湖混日子,要眼皮活泛脑子机灵,像你这样可不行。”

一股熟悉的体香传来,接着便听到身后一个轻轻柔柔的声音道:“谢谢龙掌柜。”原来刚才那半遮面的女子正是玲珑,打着那把半旧的绣花伞。公蛎大喜,激动道:“好巧!没想到在这裏碰上姑娘。”

玲珑抿嘴一笑,蹲下身来,柔声道:“小娟子,你怎么样了?”

这小乞丐还是个女孩。公蛎凝神看小娟子的眉心,却看不出任何端倪来。想来巫琇死后,不会再有人做出那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了吧。

小娟子的眼珠转了一转,茫然地看着远去的人群,一动不动。玲珑叹了一口气,将伞罩在小娟子头上,拿出条粗布手帕,将她脸上的血污擦拭干净,道:“今天冷,早点回去吧。”

玲珑的眼神安静恬淡,虽是怜悯,却不会让人有任何不适之感。小娟子乖乖地收回目光,点了点头。

公蛎无话找话道:“这孩子,真可怜。”

玲珑回头看了公蛎一眼,亮晶晶的黑眼睛含着一点笑意,看得公蛎不由心跳加速。

玲珑细心地将小娟子讨来的银钱收拾进口袋,欢快道:“快回去吧,土地庙那边有人施粥呢。”

公蛎忙将小娟子的拐杖递过来,仗义道:“玲珑姑娘住在哪里?我送你们回去。”

玲珑道:“谢谢龙掌柜,不用了。”

公蛎手里捏着那根一直揣在兜里的银簪,手心已经出汗,扯谎道:“不要紧,我刚好顺路。”想要上去抱了小娟子快走,可看到她身上又是灰尘,又是血污,终究还是迟疑了下。

恰巧玲珑的伞歪倒过来,公蛎忙顺手接过,倒免了尴尬。因问道:“听姑娘口音,不是洛阳人。”

玲珑道:“小女子原籍长安,因家父意外客死洛阳,我来处理后事,之后便留在洛阳了。”

公蛎对她越发好奇,忍不住道:“姑娘在洛阳作何营生?”

玲珑咬唇道:“长安那边,祖业早已衰败,还好父亲之前曾在洛阳置办了些房产,虽然收入微薄,倒也够果腹。只是……剩下我孤身一人,北市附近人又杂乱,遇上那些……不好的事情难免手足无措。”说着脸上腾起一片红云,含羞笑道:“瞧我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同龙掌柜说这些做什么。”

公蛎见她垂头娇羞之态,比之刚才的端庄沉静更为楚楚动人,想她年纪轻轻,却要独自面对社会各种丑恶,忽然生出一种想要保护她的感觉,大声道:“姑娘以后若有什么事,只管指使公蛎便是,在下虽然不才,身家微薄,但愿为姑娘效犬马之劳。”

玲珑微微侧头,道:“谢谢龙掌柜。”公蛎忙道:“你叫我公蛎即可。”

玲珑又恢复了沉静之色,感叹道:“我爹爹去世后,差不多大半年我才缓过来。如今已经习惯啦。”她爱怜地看着小娟子,道:“这些孩子们,比我可怜多了。一个个没爹没娘的,在外挨打受气,也没人心疼。”

公蛎诚挚道:“姑娘年纪轻轻,却有这份侠骨仁心,在下好生敬佩。”这个是真心话。如此悉心照顾一帮脏兮兮的小乞丐,公蛎自己是做不到的,他宁愿选择给钱。

玲珑抿嘴一笑,道:“哪里能谈上什么侠骨仁心,不过是自己身世孤苦,刚好又住得不远,看不得他们受罪罢了。可惜凭我一己之力,也做不了什么。”

小娟子回了土地庙,两人继续往柳枝儿巷走去。公蛎终于将银簪拿了出来:“这个可是你丢的?”

玲珑接过银簪,惊呼一声,眼圈顿时红了。摩挲着银簪良久,泪眼蒙眬道:“龙掌柜见笑了。这个是……是他送给我的……信物……”

后面几个字说的如同蚊子哼哼,不用说自然是她的心上人了。公蛎只好听着。玲珑垂泪道:“他……他也是开当铺的,我和爹爹本来是投奔他来的,可来了却发现,他得了急病去世了。不到半月,爹爹也走了。我只好一个人过日子……”

原来柳枝巷几处房子便是她家的地产。不过位置不好,房屋简陋,每个月的租金一共不过几百文钱,还要接济那几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乞丐。如此环境之下,自然成长快些,所以她虽然同小妖年纪不相上下,却比小妖要成熟懂事许多,完全是另一种气质。

公蛎搜肠刮肚,憋出几句安慰她的话来:“人死不能复生,姑娘你开开心心的,他在天之灵也可安息了。”

玲珑拭去眼泪,微微笑道:“小女子失态了,龙掌柜见谅。”

两人一路闲聊,从洛阳今年的气候聊到北市码头的兴盛,从市井流传的奇闻怪谈聊到如何混饱肚子,公蛎更是将当年街头卖艺的趣事一件件说给她听。玲珑听到胖头去偷人家的卤肉,肩上顶着一个颤巍巍的肉叉子时,更是笑得花枝乱颤,少有地显出几分少女的活泼来。

公蛎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只觉得玲珑集大气恬淡、善良体贴与调皮可爱于一身,所识女子无一能比——当然,那个散发着丁香花香味的女孩儿除外。

就这么一段道路,很快便到了柳枝儿巷的巷子口。

玲珑站住,施了一礼,微笑道:“前面便是我家,家里没准备,我便不邀请龙掌柜进去坐了。”

公蛎虽然有些不舍,却不敢强求,道:“也好,姑娘有什么事,只管到忘尘阁找我。”

玲珑忽然扭转身子,坦然看着他,良久才轻声道:“好。”

四目相对,公蛎心中莫名一阵激荡,怔怔地看着她娇美的小脸,却不知说些什么。

玲珑垂下眼睛,低声道:“玲珑好久没这么开心了。谢谢公蛎哥哥。”

一声“哥哥”,公蛎的心都飞了起来,忍不住想要说陪她进去,玲珑已经转身离开。

谁知道天冷路滑,她踩在一块刚结冰的水渍上,脚下一滑,一个趔趄向后倒来。

公蛎反应迅速,疾步上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她。不过用力猛了些,鼻子刚好碰到她的嘴唇,柔柔软软,难以形容。

<p/><h3>第四节</h3>

华灯初上,各家各户挂出了红灯笼,发出朦蒙胧胧一团红光,在平静的磁河水面上反射出一个美轮美奂的光晕来。

公蛎轻飘飘地走在路上,如同踩在棉花上。第一次发现洛阳的夜色如此之美,三三两两的行人个个洋溢着幸福的笑容,连如刀割一般的冷风吹在脸上也带着一丝甜味。

转过街角,前面便是敦厚坊了。一只手忽然按在了公蛎的肩头:“嗨,我们又见面了!”

公蛎晕乎乎回头一看,却是一个风流倜傥的青胡茬中年男子,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重的檀香味道。

有些面熟,公蛎却想不起是谁,忙笑道:“您是?”

青胡茬哈哈一笑,同公蛎并肩而行,道:“你不记得我了?敝姓胡,单名一个烁字。”

公蛎想起来了,一趔身躲开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干笑道:“哦,原来是胡大公子,幸会幸会。”

胡烁同他并肩而行,道:“今晚心情不错,要不要去喝一杯?暗香馆新近了一批六十年的女儿红,口感很是不错。兄弟我请客。”

听到暗香馆三个字,公蛎心动了一下,但一看他大有深意的眼神,顿时想起他那特殊的癖好,警惕道:“在下还有事,多谢胡大公子抬爱。”

胡烁伸手揽住了他的肩,斜眼看着他,神秘兮兮道:“暗香馆里新来的姑娘,貌若天仙,你不想一饱眼福?”

公蛎不习惯同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再说心烦意乱的,只想静一静,正色道:“多谢公子,在下真的有事。”身子一摆跳开了去。

这胡烁却如影随形,附耳道:“我瞧龙兄印堂发亮,双颊带粉,这是走了桃花运了?”

公蛎忍不住摸了摸鼻子,大步逃开。胡烁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心桃花运变成桃花劫啊。”

回到忘尘阁,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胖头和汪三财正在核对今天的账目。

※※※

公蛎心思烦乱,也说不上是兴奋还是燥热,回房间觉得孤单,想要说话又不知说些什么,便无聊地在门口晃悠。

胖头道:“老大你鼻子怎么了?”

公蛎心虚,道:“什么怎么了?”

胖头道:“你回来这一盏茶工夫,已经摸了十五次……十六次鼻子了!鼻头红彤彤的,上火了?——又摸!十七次!”

公蛎这才意识到,忙放下手臂,含糊道:“没事,可能有些……不舒服。”公蛎的鼻子自从碰到玲珑的嘴唇,一直在发痒发热,但又不是感冒那种难受,而是带着一种酥酥麻麻的感觉,有几分心慌,几分甜蜜,却难以具体形容。

胖头走过来凑近了看,担心道:“我记得你最耐不得冷,只要气温稍降些,就说不想动弹,今天这是怎么了?”伸手去试探他的额头。

公蛎一把将他的胖手打开,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上月初我躺在门前晒太阳,过去一群美人儿,你连着说了几声好美。那些美人儿,是哪家的姑娘小姐?”

汪三财忍不住哼了一声。胖头听得莫名其妙,道:“天天都有美人儿经过,你说的是哪次?”

公蛎比划了一下,丧气道:“算了,你这个猪头。”

其实公蛎心裏,还惦记着那个散发丁香花香气的女孩儿。虽然他只见了她一次,连一句话也没说上,但心裏却认定了她一定乖巧懂事、善解人意——就像玲珑一样。

公蛎觉得心裏如同一团乱麻,一会儿想着丁香花女孩儿,一会儿又后悔今日一时胆怯,没有跟着到玲珑家里坐坐,如此这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绕着中堂兜起了圈子。

汪三财从账簿上面抬起头来:“龙掌柜是要出去?不出去的话就回屋躺着吧。你这样转来转去,晃得我头晕。”

公蛎烦躁道:“躺什么躺,晚饭还没吃呢!”

胖头惊讶道:“你还没吃?我们已经吃过啦。”往常公蛎只要手头有钱,决计不肯在家里吃的。

汪三财道:“灶房笼屉上还有半个馒头,您就配上咸菜凑合一顿算了。”

公蛎一听便没了食欲,借机一甩袖子走了出去,远远听到汪三财在身后同胖头说道:“放心,不用追。龙掌柜这样子,定是惦记着哪家姑娘呢。”

公蛎暗骂了一句老狐狸。

走了出来,公蛎反而安心了。如今才刚刚亥时,当铺日杂店虽已打了烊,但食馆酒肆、青楼茶苑却正生意火爆。公蛎鼻尖的酥麻仍未消退,本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却没什么胃口,在街上游荡了片刻,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柳枝巷。

天上有云,遮住了月亮,但今儿十六,光线还算不错。公蛎心中又是激动又是忐忑,心裏盘算着要找玲珑说什么才好:欲要装作刚好经过这裏,又想着这裏偏僻,看着不像;要说是专程来看望她,可明明一个多时辰之前才分开,且天色已晚,只怕会以为自己心怀不轨。

公蛎躲在玲珑家对面的大树后,正犹豫着,却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溜着墙根过来,先是警惕地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无人,便扒着门缝往玲珑家里偷看。

公蛎一眼便认出来是小乞丐小武。他对小武不大待见,这小东西年龄小主意却正,心眼又多,下手又狠,正想上去吓唬吓唬她,却见他如兔子一样跳起,瞬间逃得不见了踪影。接着门吱呀一声轻响,玲珑竟然慢慢地走出来了,站在树下左右张望,似在等人。

公蛎激动万分,忘了小武,在黑暗中正了正衣冠,正准备上前,却见一个穿着黑色大氅的男子,从对面方向的巷子口快步走来。看到玲珑,张开大氅,一把将她裹在怀中,两人一起进了院子。

公蛎的心如同被针扎了一下,尖利地痛。而更让公蛎失魂落魄的,是那个黑衣人的背影:脚步稳健,步履从容,像极了柳大。

<p/><h3>第五节</h3>

接下来几天,公蛎哪里都没去,只待在忘尘阁里,每日慵慵懒懒,无精打采。

当天晚上,毕岸回来了,公蛎简单将珠儿的话转述了一遍,并称自己在磁河对岸也曾见到一个背影像柳大的,只是没看到正面。听毕岸道他自会留心,公蛎便不管了。自己的事情都管不好,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公蛎不出门倒不是完全因为玲珑或者珠儿,而确实是没钱了。偶尔朝胖头讨要个三核桃俩枣的,只够在街口买个鸡腿吃,好在毕岸在家,家里伙食不错,又常有年轻貌美的小姑娘小媳妇过来帮衬生意,倒也没那么无聊。

其实公蛎难受了两天便想开了,自己同玲珑不过三面之缘,既无山盟海誓,又无婚约,似乎伤心都没有资格;而珠儿更不用提,一开始她便喜欢毕岸,当自己只是哥哥而已。公蛎失落之余,也安慰自己:若她们真的喜欢自己,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有了毕岸坐镇,忘尘阁中每日里人来人往,一片繁忙。其中好多人并非来当东西,只是单纯来拜会毕岸。公蛎冷眼旁观,见来往之人虽然大多低调内敛,但其中不乏有身份显赫、仪态威严者,一看便知是养尊处优、五指不沾阳春|水之人,偶尔能够听到他们在房间内窃窃私语,说的都是极其晦涩的奇闻怪事,十分乏味。

不过碰上有人带了点心或者礼品来,便十分开心了。毕岸对这些毫不在意,管他多贵重的礼物统统交给胖头,所以那些好的吃食和精致的玩意儿自然便宜给了公蛎。汪三财虽然不满,也没有办法,只是将入账的银两管得极严,不让公蛎在这一块有任何可乘之机。

这几天另一个大事,是对面的客栈开张,正在试营业。听说掌柜年纪轻轻,长得一表人才,是个纨绔子弟,家里担心他整日无所事事学坏,特地花重金盘下了这个客栈给他练练手;一楼卖些酒食,二楼和后院住宿,装潢的甚为豪华,价格自然不菲,一壶杜康老酒生生比柳大时候贵了三分之一,公蛎心有不忿,不免偶尔会想起柳大。

李婆婆那边,这段时日成了街头戏台,每日一场,必见李婆婆叉腰痛骂王宝。这王宝确实非一般的顽劣,如今竟然同李婆婆杠上了,一会儿去偷她的糕点,一会儿去丢她的青菜,真真儿把李婆婆恨得咬牙切齿,每天诅咒王宝烂了另一只眼,长大讨不到老婆。

再看王宝,公蛎原本猜想那晚珠儿所见,可能是王宝被什么精怪附了身。但任公蛎如何观察留意,他就是一个调皮捣蛋无法无天的普通熊孩子,着实没有一丝异象。至于李婆婆说的那个梆子声,也无一点动静。公蛎每晚留意,都不曾听到她说过的那种敲法,若不是珠儿也说听到过,公蛎几乎要认为这个老虔婆故意编排出来糊弄人的。而且珠儿这些天又得了伤寒,生意也做不得,每日大门紧闭,在家休养,公蛎没查出个定论,又被玲珑伤了这么一下,也不想去见珠儿。

唯独胖头得了兴儿了。他每隔一日便要出去一趟,据公蛎观察,是出去幽会,并顺便从南北市淘进各种小玩意儿,比如整块树根沤的香盒,石头雕刻的马车,红泥做的小人儿等,竟然卖的极好。连小妖都大赞他有眼光,购进的东西古朴别致,浑然天成,还同他讨了一对小女娃娃在月桂树下玩耍的小摆件放在自己的桌子上。

转眼到了第七日。这日吃过午饭,公蛎正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忽听外面一阵喧闹,似乎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走过,过了片刻便听到李婆婆的尖叫,夹杂着乱七八糟的吆喝声,瞬间乱成一团。

不用说定是李婆婆又同王宝置气了,公蛎懒得出去看,翻了身依旧假寐。

门哗啦一声被撞开,胖头气喘吁吁跑进来,叫道:“老大不好了,王宝快死了!”

公蛎折身而起,愕然道:“早上不好好的吗?怎么了?”胖头道:“说是中了毒的,郎中来了也瞧不出是什么毒物。现在七窍流血地躺在李婆婆的茶馆里,刚已经有人去报官了!”公蛎披衣下床,同胖头来到茶馆。

两人扒开人群挤了进去。王宝直挺挺地躺在一张草席上,口眼歪斜,鼻孔嘴角不断有血沫冒出。一个老郎中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确是中毒无疑,不过老朽眼拙,不能判断何毒。而且毒性极大,只怕捱不过两个时辰。”说着不顾众人恳求,叹着气走了。

听人议论,说是刚李婆婆一反常态,给了他一块糕儿吃,吃完不久便成了这个模样。所以大家都怀疑是李婆婆在糕儿上动了什么手脚,故意要害死王宝。

王二狗媳妇已经哭得背过气去,赵婆婆抱着她,不住地抹眼泪。王二狗拎着把镰刀,非要窜上去把李婆婆砍了,被一帮人给拉住。

李婆婆头发也散了,衣袖也破了,面如土色,一边躲避王二狗飞踹过来的脚,一边摇手哭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一个獐头鼠目的小商贩上去给了她一脚,将她踹翻在地:“不是你还能是谁?我天天见你打骂他,咒他早死!”众人纷纷指责李婆婆,有几个义愤填膺的青壮年已经挽起袖子要打她。

李婆婆吓得面如土色,叫道:“冤枉啊!我讨厌王宝,可没想害死他……”一见公蛎和胖头,扑过来抱住公蛎的腿:“求龙掌柜救我……”

公蛎也怀疑是李婆婆下的手,忍不住道:“他一个孩子,你不理他就行了,怎么能……”

忽听毕岸朗声道:“众街坊稍安勿躁!先救孩子要紧。”身后一阵骚动,众人让开一条道来。李婆婆松开了公蛎,匍匐到毕岸脚下,如同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不住地叩头作揖。

毕岸将李婆婆扶起,大声道:“王宝所中之毒,在下能解。这种毒成分复杂,不像是李婆婆能做的。大家散了吧。”

赵婆婆轻拍着王二狗媳妇,泪眼婆娑道:“毕掌柜,我们敬重您的人品,但您可不能因为是街坊,包庇恶人。这王宝跟我亲孙子没什么两样,我还指望老了喝他一杯茶呢!”说着更是老泪如雨,围观着无不动容。

毕岸沉声道:“在下自会找到缘由。请各位乡亲放心,不要耽误了救治。”周围仍一片交头接耳,将信将疑。随同而来的阿隼厉声呵斥道:“出了人命你们谁能负担得起?看什么热闹!”将众人往后赶去,只留下王宝一家和赵婆婆一行几人。

毕岸切了脉,翻开王宝的眼皮看了看,又是摸他的后脑又是按他的眉心,望闻问切用了个遍,看起来煞有介事。然后从怀里拿出一包银针来,抽出一根,背对着众人,朝王宝眉间扎去。

王宝咕咕吐出一摊子黄色黏稠的秽物来,动了一动,慢慢睁开眼睛,微弱地叫了一声“娘”。二狗丢了镰刀,同他媳妇扑上去抱着肝儿肉儿地叫。李婆婆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爬过去看,被二狗媳妇一把推开。

赵婆婆又是哭又是笑的,问毕岸道:“毕掌柜,他这到底是怎么了?郎中说是中毒,可是今天中午,他只吃了李婶给的一块糕儿。”

李婆婆忙辩解,被毕岸制止了:“他误食了兑有草头乌的断肠砂。”

断肠砂用一种有毒的虫子烘焙研磨制成,一般用来治理鼠患,算是耗子药的一种,原本毒性不大,但兑上了草头乌,毒性相互作用,便难治疗。李婆婆嚎道:“毕掌柜,我没用耗子药毒王宝,再说我今天给他的糕儿,我自己也吃了啊!”

二狗媳妇张牙舞爪地扑过来,三下五除二将李婆婆抓了个满脸花。阿隼胖头忙将二人拉开,毕岸厉声喝道:“你还要不要你儿子了?”

二狗媳妇抱着孩子呜咽起来。赵婆婆陪着落泪,忍不住呵斥李婆婆道:“真没想到你这么狠毒!年纪一大把,都活到狗肚子了去了!”她一向轻言轻语,面目和善,说这几句话,算是很重的了。

毕岸道:“救孩子要紧。我要到山上采些草药来,王宝先抱回忘尘阁,阿隼看护着。三日之后,还你一个活蹦乱跳的王宝,但这两日,不得过来打扰!”不由分说抱了王宝便走,王二狗夫妇要跟了去,却被阿隼拦住。

三人抱着王宝回到后院。胖头拉出一张小床,摆在堂屋火炉边,将王宝安置好。

此时官府已经来人询问李婆婆,阿隼出去应付。毕岸站在王宝床前,若有所思。

公蛎忍不住道:“你刚才没用真正的银针,而是巫术中阴气化成的针。”公蛎刚才站在毕岸对面,看得清清楚楚,他虽然从针灸袋里取了一根银针,而在实际使用时,用的却是那种可易容、可解毒的巫法“阴针”。

毕岸道:“不错,你比以前细心了些。”公蛎又道:“这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投毒?”毕岸反问道:“你看呢?”公蛎着实不知。不过凭心说,若是投毒,嫌疑最大的自然是李婆婆。

公蛎想了想,道:“我建议,在这方圆左右去找找谁家最近买了那个叫断肠砂的耗子药,便不是他故意下毒,而是王宝误食,他也是有责任的。”

毕岸道:“思路不错。”

公蛎很是高兴,殷勤地道:“那我这就去告诉阿隼。”

毕岸不再理他,翻开王宝那只一直在害红眼病的眼睛,陷入沉默。

门外依然吵吵嚷嚷,很多人围观。公蛎出去已经不见了阿隼,失望而归。

毕岸回房取了一颗药丸,给王宝服下,看着他渐渐沉睡,忽然道:“我今天中午好像听到有走街串巷的小贩,敲着梆子。”

公蛎心中一动,踌躇道:“我也听到了。不过声音正常得很,很有规律,小贩敲梆子也是极为惯常行业行为,不算什么。”

毕岸点点头,道:“那倒是。”说着将外衣除了下来,皱眉道:“瞧这衣服弄的,你陪我送去街口赵婆婆家浆洗一下如何?”

公蛎有些不情愿,道:“让胖头送去不就得了?”

毕岸便自己去了。

<p/><h3>第六节</h3>

捕快在李婆婆家里,搜到了残余少量断肠砂的小纸包,作为重大嫌疑人,李婆婆已经被官府拘了去。如今外面议论纷纷,都说官府已经审定,确实是李婆婆故意投毒害人,言之凿凿,仿佛亲眼所见。那些曾受过她嘲讽、编排的妇人们更是幸灾乐祸,巴不得她多受些苦楚。

王宝在忘尘阁中躺了两天,每日早午晚各针灸一次,并服用了毕岸配置的药丸。虽然呕吐次数渐渐减少,但总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因毕岸吩咐,除了公蛎,其他人等皆不得靠近,连王二狗夫妇也不能见,否则后果自负。二狗夫妇心眼实在,果然不敢靠近,但显然揪心异常,特别是他媳妇,每天守在忘尘阁门口又是垂泪又是祈祷的,看得公蛎极为不忍。

第三日一早,公蛎一到前堂,便见二狗媳妇站在门外,眼巴巴往忘尘阁里望,见到公蛎,欢喜得什么似的,施了一个大礼,结结巴巴道:“龙掌柜,宝儿他……他昨晚睡得好不好?”

公蛎按照毕岸教他说的话,大声回道:“好多啦。昨晚醒了一阵,喝了小半碗米粥,非要找玩具玩儿。我们哪有给他玩的东西!不过在我这裏,他倒也不敢闹。他说想你啦,还想他的弹弓。”

其实王宝昨晚根本没醒,反而吐了好多血沫子来。公蛎不懂毕岸为何要说谎骗二狗夫妇,不过他也懒得问。

二狗媳妇眼泪哗哗的,激动得不知所以,跪在地上磕起了头。在一旁的赵婆婆也十分开心,欣喜道:“谢天谢地!宝儿可赶紧好了吧,这两天我都想死他了。”

二狗媳妇哭得像个泪人儿,哀求道:“能否让我看一眼?我就远远地看一眼,行不行?”

公蛎心软,正在迟疑,毕岸从身后走来,冷冷道:“你若不放心,只管接回去。如今他正进入关键期,擦洗,服药,针灸一样也不能少,稍有差池,只怕热毒攻心,便是醒了,也是个痴傻。”

二狗媳妇被吓唬住了,不敢再说。毕岸道:“过了今日,王宝便可回家了。”

二狗媳妇终于破涕为笑,同赵婆婆千恩万谢地回去,说要收拾点王宝的玩具,再买些他爱吃的送来。

毕岸说话向来丁是丁卯是卯,众人极为信服。一会儿工夫,这消息便传遍了敦厚坊,有夸赞毕岸人好心好的,有为王宝捡回一命开心的,也有恨意未消地感叹李婆婆运气好,这下不用杀人偿命的,甚至还有人询问毕岸是否有意开医馆,说的那叫一个热闹。

过了中午,被拘了三天的李婆婆竟然被释放了。她虽然神态憔悴,但浑身上下完好无损,看起来并没有吃什么大苦头。据她说,审她的官爷说了,既然王宝无事,她的罪责就不算太重,要她先回来,但不得出这条街,随时等候传唤。

这下舆论大哗。那些看热闹不嫌事儿大者,心中大多失望。公蛎对李婆婆虽然无甚好感,但对她毒杀王宝一事心存疑惑,遂刻意留心周边人的动静。观察多次之后,觉得那个曾踹了李婆婆一脚的男子特别可疑。

他住在街尾,平时走街串巷做些小买卖,货车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瓶子,外号便唤作“张瓶子”,几个月前因李婆婆说他老婆不守妇道,两人曾大吵一架。

今日李婆婆前脚释放,张瓶子后脚推着他的小货车便来了,将货车放在一边,先是绕着李婆婆家紧闭的大门好几圈,在门口骂骂咧咧的,后来又跑去鼓动二狗夫妇找上门出口气。二狗夫妇性格懦弱,唉声叹气了半日,也不敢出去叫骂。张瓶子恨得不行,又转身去了浆洗店赵婆婆家。

公蛎远远听着,隐约听到“不能就此算了”、“我看您待王宝倒好”之类的话,煽风点火的,句句撺掇。赵婆婆本来又心疼王宝,又气二狗无用,被他这么一激,果然拉着二狗媳妇过来去踹茶馆的门。

李婆婆既不回骂也不开门,赵婆婆气急,连骂了好几声“缩头乌龟”,见公蛎站在张瓶子的货车前,大声道:“龙掌柜,您说说,这叫什么事儿!不是已经拍板定案了吗,怎么又给放出来了?”

公蛎正盯着小货车的梆子琢磨,听了赵婆婆发问,忙回道:“据唐律规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可以不予追究。”

张瓶子阴阳怪气地道:“哟,这次多亏王宝命大!要是下次呢?下次人家就不会如此大意,还能再给你找到证据?”

二狗媳妇一听还有“下次”,又开始抹眼泪,赵婆婆气得嘴唇直哆嗦。张瓶子愤愤地踹了一脚小货车,斜着一双老鼠眼道:“这个该下拔舌地狱的老贱妇,不死留在世上净祸害人!”

傍晚时分,毕岸回来了。公蛎将今日众人的表现说了,着重提到张瓶子的可疑:“证据有五:一是他同李婆婆有过节,两人见面都要互吐口水;二是王宝前些日子曾偷过他的东西,被他捉住骂了一通,对那孩子谈不上喜欢;三是他有个小货车,每日敲着梆子走街串巷,同李婆婆说的听到梆子声相吻合;最关键的是第四,他与李婆婆不睦,自从吵架之后,每次出门都绕到另一条街去,偏偏王宝中毒之日,他正推着小货车在不远的街口卖货。”

毕岸翻看着王宝的眼皮,点头道:“继续说下去。”

公蛎得意洋洋道:“还有一点,他售卖的货物极杂,保不齐就有耗子药。所以我觉得他的嫌疑最大。要我说,先把张瓶子抓起来,一审问,定然什么都招了。”

毕岸道:“那如何解释阿狸之死,和珠儿看到的王宝异变之事?”

公蛎辩道:“一码归一码,先破了这个案子,再查下个不迟。”

毕岸去翻弄二狗媳妇送来的一堆玩具,道:“再说吧。”

这两日被要求看护王宝,公蛎早烦了,道:“王宝什么时候能好?还是送给他爹娘照顾好了。”见毕岸不理,闷闷道:“今晚让胖头看护吧。其实也没什么事儿,我们两个都不用守着。我过会儿交代给他。”

毕岸毅然决然道:“不行。”

公蛎一甩手,打算扬长而去,毕岸解开荷包丢了过来。

公蛎气愤地叫道:“你有钱了不起啊!”大手一挥,眉头一皱,道:“不就是看护一晚嘛。放心,今晚我一个人即可,您安稳睡去。”

收了人的钱,自然要表现出负责的样子来。公蛎一本正经地俯身听了听,觉得王宝仍然气若游丝,并未好转,故作体贴道:“我知道毕掌柜您无所不能,不过解毒这玩意儿,实在难了些。要不,咱另请个郎中看一看?”

毕岸不加理会,而是饶有兴致地敲打着那堆破玩具,道:“你也过来看看。”

公蛎忍住对这堆玩具的轻视,蹲下去看。王宝能有什么像样的玩具,不过是一堆破烂:粗糙的木头小人,小木剑,小弹弓,鹅卵石,破纸片,生锈的废铲子,碗口大的椭圆形木环,缺了一个轮子的小马车,还有两只装在盒子里的死甲虫等,脏兮兮的,公蛎摸都不愿意摸。

毕岸拈起木环看了看,重新丢到破包袱里,拎起整兜玩具放在了窗下。

亥时未过,公蛎早早地将床板支好,准备躺下。谁知毕岸三下五除二将简易床板拆了,道:“今晚守夜。”

公蛎莫名其妙,道:“又不是过年,守什么夜?”

毕岸将窗关紧,道:“今晚你,我,还有胖头,一同守着王宝。”

公蛎一下子警觉,吃惊道:“怎么,难道张瓶子会来暗杀不成?”心想就张瓶子那个小身板,光胖头一个对付他也绰绰有余。

毕岸拿出一把匕首丢给他:“试试看,合不合手。”

公蛎道:“用不上吧?”想了想,觉得若是用匕首,只能近身肉搏,危险大,便伸手拔了毕岸随身佩戴的长剑,道:“我用这个。”

毕岸道:“随你。”接着叫了胖头来,布置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