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第一节</h3>
接下来便是年节,逛花灯、猜谜语、赏梅花、尝美食,公蛎忙得不亦乐乎,相思苦楚被冲淡了不少。
江源住进了对面的天炎酒楼,两人臭味相投,关系日渐密切。江源既不像胖头这般傻乎乎,又不似毕岸这等冷冰冰,长得英俊又出手大方,对公蛎去哪里玩的提议从来都是踊跃赞同、兴致勃勃,而且他的品位同毕岸有的一拼,无论是穿衣打扮还是舞剑评诗,样样精通,公蛎跟他一起出去,既有面子又能学到不少东西。
不过大多时候,公蛎都是独自一人。江源毕竟是客人,自己不能总跟在人家屁股后面转;玲珑过年时搬去了舅舅处,两人只能偶尔见个面,初七那日,玲珑让一个小乞丐传信说她舅舅生病,她要照顾几日,不能见面;毕岸、阿隼、胖头等各忙各的,谁也顾不上陪他。幸亏公蛎早年在洛水独来独往惯了,也不觉得寂寞,唯有想起玲珑的病时,比自己身上的鬼面藓还要焦虑。
玲珑这一忙,一直忙到正月下旬,可把公蛎想念坏了。这日早上,有小乞丐带来口信,说玲珑约他见面。公蛎本来约了同江源一起去梅园赏花,一听到这个消息,忙同江源告了假,兴冲冲去了柳枝儿巷。
谁知道玲珑却不在家。那个面目可憎的吴妈隔着门比划了两下,说玲珑有急事,要中午才回,便将门关上了,任凭公蛎如何敲都不再开门。
这个哑巴吴妈脾气极大,当着玲珑面还没什么,一到玲珑看不到的地方,便给公蛎甩脸子。
公蛎在门口徘徊良久,实在等得无聊,只好顺着磁河走动,不知不觉来到大杂院附近,又想去找小武问问关于玲珑病情的事。
大白天的,小乞丐们都去街上乞讨了,院中无人。公蛎绕到磨盘对面的院子,也不见那个少年阿牛,只有一个骨瘦如柴的老者在整理马尾。
公蛎十分丧气,只好往回走,兜兜转转在往日乞丐们爱集聚的地方晃悠,绕了几圈,仍没看到小武,便抄近路从涧河边一处偏僻的茅厕前走过,却见乞丐小娟子正斜靠着茅厕门前的松树晒太阳。
虽然是冬天,茅厕骚臭的味道还是令人作呕。公蛎掩着鼻子,上前用脚轻轻碰了她一下,道:“你在这裏做什么?”
小娟子抬眼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公蛎忙抓了十几文钱,在她眼前晃动,殷勤地道:“走走走,我们换个地儿说话。”
小娟子扭过身去,给了他一个后脑勺。公蛎见这孩子性子古怪,也不再兜圈子,绕到她对面,开门见山道:“听说你也住在大杂院?你知不知道小武在哪里?八九岁,很精明的小男娃。”
小娟子木然看着他,嘴角垂落涎水。
看来这个小娟子还有些痴獃。公蛎丧气地将钱丢在她面前的破碗中,道:“算了,给你吧,去买些糕儿吃。”捏着鼻子走了两步,又忍不住道:“你一个女娃儿守在茅厕这裏乞讨,先不说哪会有人来施舍,光是味道也把人熏走了。赶紧去周公庙、定鼎门呀,那里人多。”
小娟子站了起来,脸正对着公蛎。公蛎心中忽然疑惑,一把拉住她,质问道:“那日是不是你给我送的纸条?”
那日公蛎去找毕岸,在望潮酒家收到一个小孩子送来的纸条,上写“速到土地庙”,结果误入迷阵,差点丧命不说,还撞死了巫琇,害得心裏不安了好久。
小娟子呵呵傻笑,指着茅厕道:“臭,臭人。”
公蛎越看她越像那日给自己送信的孩子,但她一个呆傻之人,能问出什么话来,丧气道:“算了,那你认不认识小武?”
小娟子忽然冲他挤了下右眼,抱在胸前的左手食指朝他勾了一勾。
公蛎高兴地凑了上去,道:“小武在哪里?”
小娟子皱起鼻子傻笑道:“臭人,臭人。”突然闪电般出手,一把将公蛎脖子的琅玕珠揪了去,扬手一甩,不偏不倚,将它丢到了茅厕里。
公蛎大怒,推了小娟子一个跟头,慌忙跳进去找。
这种旱厕,上面搭着简易木架当做蹲位,下面便是一人来深的沟壑,不知道多久没清理过了,裏面满满的都是屎尿和死猫死狗的尸体,味道混合在一起极为销魂,大冷的天,竟然还有蛆虫在蠕动。
公蛎捏着鼻子下到绕到茅厕后面,看到琅玕珠的丝络一头挂在露出屎尿的一块长满绿斑的圆石头上,便去找了根长长的树枝,趴在地上探下身子,想挑着丝络出来。
谁知那凸起的圆石头光滑无比,树枝一戳,那东西一动,琅玕珠带着丝络彻底滑入了秽物中。公蛎无奈,只好扎起裤脚,小心翼翼地沿着坑边冰冻的硬土层,跳到坑里,先用树枝搅和了一阵,觉得离琅玕珠落下位置太远,用不上力,便试探着踩在那块石头上。
但脚一落下,公蛎便发现不对劲了。这块石头竟然是悬浮着的,而且软软的,富有弹性,像是谁家丢弃的死猪泡胀的肚子。所幸公蛎脚步轻,强忍着恶心,飞快捞出琅玕珠,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琅玕珠连同丝络挂满了屎尿,臭不可闻。公蛎一边呕吐,一边不顾天寒地冻,下到河边敲碎薄冰,在水里摆弄了半天,那股子味道仍臭得人透不过气来。
公蛎气得大骂,而那个可恶的小娟子早跑得没影儿了,更让公蛎心疼的是,琅玕珠被屎尿浸染之后,光泽大减,裏面的晶丝混沌一片,看起来发白发灰,全然没了之前的灵气。
公蛎心疼得要死,恨不得抓住小娟子痛打一顿。
洗是洗了,可是身上、手上和珠子上的臭味挥之不去,这个样子,自然无法再去找玲珑,公蛎只好垂头丧气地回了家。
回到忘尘阁,胖头不在家,汪三财在整理账目,公蛎只好自己烧了一大锅开水,好好地洗了一个澡,又用皂角粉将琅玕珠搓洗了好多遍,总算没了茅厕味。
公蛎换了衣服,连澡桶也来不及收拾,挑旺中堂的炉火,将琅玕珠连同湿淋淋的丝络用软布包了慢慢擦拭。汪三财来到中堂取东西,见状道:“大中午的,怎么洗起澡来了?”
公蛎一手握着琅玕珠,一手拉着丝络在火上烤,闷闷道:“没事。”
汪三财捏住鼻子,一脸嫌弃道:“好臭!好臭!”抱着公蛎的衣服丢了外面,又凑过来问道:“这是什么?”
公蛎心如刀绞。洗过之后,琅玕珠浑浊得更加厉害,不仅周围金色晶丝变成灰白色,连原本黑色漩涡状晶丝也成了黑灰色,看起来就像一颗死气沉沉的眼珠子。偏偏汪三财问了一句:“你弄个野猪眼做什么?”
公蛎大怒,叫道:“我这是琅玕珠!你懂什么!”
“琅玕珠?”汪三财眯眼凑近看了又看,摇头道,“这就是一颗野猪的眼珠子嘛。叫什么琅玕珠。”他唯恐公蛎不信,摇头晃脑道:“琅玕珠颜色为浅金色,中间有天然形成的黑色石眼。”
公蛎欲哭无泪,道:“我这个当初也是浅金色,中间有漩涡状黑色瞳孔,还泛出些红色,漂亮得很。”
汪三财诧异地看了他一眼,决然道:“你说的那种叫赤瞳珠,同琅玕珠外形虽然相似,实际上完全不同。”
公蛎辩解道:“我刚才不小心把它弄掉进了茅坑,这才变成这样的。”
汪三财嗤笑道:“你见哪种宝石遇到便粪一下子变破石子儿的?还琅玕珠,这明明就是一颗死了的野猪眼。”说着拿起珠子看了看,唠唠叨叨道:“你看看,你看看。”说着两指头一用力,只听啪的一声,珠子如同成熟的浆果,被他给捏爆了。
琅玕珠扁扁的,中间裂开,黑灰色“眼珠”被挤出,看起来确实像是一个干瘪的野猪眼。
公蛎捧着琅玕珠,眼泪都要流下来了。这是他第一次收到女孩子送的礼物,还是个定情信物,不管它是野猪眼还是琅玕珠、赤瞳珠,都是玲珑对自己的一片心意,竟然被汪三财这么给毁了,下午见到玲珑如何交待?
汪三财不屑道:“弄个野猪眼挂在脖子上,亏你想得出来。我说,你肯定被人骗了。”
公蛎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揪住汪三财的衣领吼道:“你赔我的珠子!赔!”
两人正在撕扯,胖头回来了。胖头连忙将两人分开,道:“老大,财叔,你们这是怎么了?”
公蛎还未来得及答话,却见江源走了进来,见公蛎脸色难看,疑惑道:“发生什么事了?”他住这裏大半个月,同街坊们混得极熟,对忘尘阁如同自家一样。
汪三财正后悔做得莽撞,一见有救星回来,忙朝江源解释,皱着一张老脸道:“江公子快帮我讨个饶,龙掌柜刚才拿了颗死的野猪眼在火上烤,非说是琅玕珠,我一时手贱,将把它给捏爆了,结果……”他瞄一眼气得要哭的公蛎,无可奈何赔笑道:“龙掌柜,这东西真不值几个钱,下次我去邙岭,再买几颗好的给你。”
江源从公蛎手中拿过“琅玕珠”,看了一眼,和和气气道:“财叔你去忙吧,交给我来处理。”拉住又要窜上去厮打的公蛎,道:“这个东西,小弟我有一个。”
仔细看了看损坏的珠子,江源又道:“财叔说的大体没错,不过不太准确,是颗野猪眼。不过,”他笑了笑,道:“野猪眼可不是字面上的意思,它是一种包浆石头,产于天山凤凰石内,刚采出来时是野猪眼睛的形状,看起来华丽,但佩戴月余,便黯淡无光,若是碰到便粪等秽物,则瞬间变得松软,一捏即爆,所以不值几个钱,不过这种东西如今也不常见了。”
公蛎气愤不已,却不好同江源发脾气,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忙抹了去。
江源促狭一笑,道:“心上人送的?”
公蛎默认。江源倒没有嘲笑他,郑重道:“那确实要妥善保管。”看着公蛎的脸色,道:“如今当务之急,是让人家姑娘不能发觉你弄坏了她送的礼物。我这裏有颗差不多模样的珠子,比野猪眼要好些,叫做乌玄晶,说是从海底火山口采集的。平日里也用不上,刚好送给兄长,权当是兄长陪我这些日的辛苦费,你看如何?”
公蛎冷静下来想想,江源说的虽有道理,可是拿人家这么贵重的东西,似乎有些不妥,憋屈道:“哪能要你的……”
江源一摆手,道:“你我兄弟,这么客气做什么?你且戴着,以后再跟姑娘解释。”
公蛎别无他法,只好道:“多谢江兄弟成全。”他却没想过他从毕岸那里拿东西拿得理所当然。
江源笑道:“丝络么,周围可有人会打?”
胖头插嘴道:“隔壁苏姑娘会打。”
公蛎沮丧道:“苏媚又不在家。”
胖头眨眼道:“还有小妖呢,我见她打过丝络。”
公蛎慌忙将丝络从上面解下,江源从荷包里拈出一块碎银子,不由分说递给胖头:“快去快去,要小妖就照着这种花型打,天黑之前一定送来。这个请她喝茶。”公蛎感激之余,心裏想的却是有钱真好。
胖头一溜小跑去了。江源道:“你等我片刻。”转身出门回了对面酒楼,一会儿工夫,又回来了,拿出一颗珠子来:“你看看,同你这颗一样不?”
微金晶丝,中有黑丝漩涡,虽不如玲珑送自己的圆润,但甚为相似,大小也合适。公蛎大喜,朝江源深深作了一个揖,嘴裏却道:“多谢兄弟成全!以后有用得着的地方,在下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源忙搀起他,笑眯眯道:“兄长说的哪里话,这些身外之物,何足挂齿。”又道:“赶紧去找个能工巧匠,将镶嵌的金饰取下,重新镶嵌在这个新珠子上。”
<p/><h3>第二节</h3>
镶嵌金饰倒没花多少时间,可是胖头捎话回来,说小妖那边出了点麻烦,这种丝络花型复杂,要细细研究了再打,一个下午是打不得的,明天一早定能送来。
这么一来,公蛎只好忍了相思之苦。可是一个晚上,一会儿想起琅玕珠弄坏了后悔,一会儿担心玲珑发现珠子掉包了生气,烙饼一般翻来覆去,直到三更鼓敲响,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不知过了多久,公蛎被明晃晃的光线给照醒了,睁眼一看,天已大亮,满满一屋子的人围着自己,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都低着头,有的戴着帽子,有的披散头发,公蛎看不到他们的脸,但衣服鞋子等质地良好,绣工精细,只是样式老旧,看起来不像是当朝的服饰。
公蛎大叫:“胖头!毕岸!”也不见有人应声,可能已经出去了。眼见房间里越来越挤,有两个半大的孩子被挤得没地儿竟然蹲上了床尾,几乎要踩到公蛎的腿,而门口,还有人源源不断地往裏面进。公蛎急了,叫道:“喂,你们来我房间做什么?出去出去!”折身起来想去推那两个蹲在床上的人,如此一来,背后便空出了一块地方,一个瘦高的青年男子飞快地抢上来,蹲在了公蛎身后。
这下公蛎只能坐在床上。公蛎见他带着鞋子踩在自己枕头上,有些生气,用力推了他一把,恼火道:“你们干吗呢?真是一点礼貌都没有!”青年头也不抬,用细长的手指指了指公蛎床里侧的墙壁。
公蛎摸不着头脑,纳闷地朝他指的方向看去。
公蛎不喜欢挂帐子,觉得闷得慌,所以靠床便是雪白的墙壁,为了不显得那么单调,他在北市画作市场上买了一张仕女图、一张洛神赋贴上,虽不是名师真迹,但看起来还不错,公蛎每日睡前都会跟仕女和洛神道声晚安。可此时一瞧,胖胖的仕女和飘逸的洛神都不见了。
公蛎一把抓住青年的衣服,怒道:“谁让你动我的东西!还给我!”还未用力,青年的衣服烂下来一大块,公蛎连忙松手,衣服已经碎成片状,露出裏面干瘪的胸膛。
公蛎瞬间觉得不妥,定睛一看,他身上的衣服早就朽了,再看其他人,衣服虽然华美,但全是腐朽的;而且粗粗看脸还觉得正常,一看到裸|露的身体顿时心惊:这些人个个干瘪消瘦,风干了的皮肤如同半通明的黄裱纸,皱巴巴地拧在骨头上。
公蛎一下子舌头打起来结:“你们……做……做什么……”青年男子忽地抬起头来,黑洞洞的眼窝露出两只干涸的眼睛,吓得公蛎猛地往后一缩。
青年并未再有进一步的动作,而是伸出两个瘦骨嶙峋的手指,朝他背后的墙面指指点点。
公蛎战战兢兢转过头去。雪白的墙面上,不知何时出现无数个字来,小篆体,排列整齐。
公蛎对小篆研究不深——当然,他对其他的字体也无甚研究,好多字皆不认识,但显然上面写的都是名字,两个字、三个字、四个字的都有,其中大多姓“姬”。打眼望去,整个房间的墙壁上密密麻麻,不知写的多少个名字,每个名字周围都有一个圈起来的黑红色框,犹如置身于谁家祠堂,让人感觉非常不舒服。
公蛎偷偷地扫了一下四周。光线很亮,但窗外白茫茫一片,胖头和毕岸一点动静也没有,连那个爱唠叨的山羊胡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房间内外已经站满了人,一个个低头面对公蛎,但看起来倒没有什么恶意,只是迟钝而毫无生机。
公蛎不知如何是好了,琢磨半晌,看到青年无光的眼珠子透出一丝渴望,试探道:“你找我有事?”
青年点了点头,指向其中一个名字。这个名字位于正中,字体略大,周围镶嵌了花边,上写着两个字:“姬非”。
公蛎想了又想,实在想不起有谁叫姬非这个名字,茫然道:“姬非是谁?你吗?”青年摇摇头,用手指点最下面一个。可惜他的名字太过复杂,小篆曲里拐弯的像一团蚯蚓,公蛎着实认不出来,有些尴尬。
青年失望地转过了脸,朝其他人望去。公蛎的感觉,他们似乎在交流,商议着下步如何打算。但一群干尸一样的人就这么静静伫立,围着自己不说不动,而且周围全是死人的牌位,这种感觉实在不太舒服,公蛎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做什么?不说我走了啊!”
拨开人群便要出去,自觉用力并不算太猛,却听咔嚓一声,站在正对面的老妪手臂被打断,直直地折了下来。公蛎大惊,捧着她的手臂惊慌失措:“怎么会这样?”
她的手臂中间的骨髓已经完全干枯,中间呈现一个指头粗的洞,只有薄薄一层皮肉相连。更恐怖的是,一个乌黑发亮的蹩虫慢慢地从骨髓洞中爬出,伸出触须抖动了两下,似乎发觉臂骨断了,忽地调转了头,又飞快地钻进了上臂。老妪的手臂断了也不见她怎样,那个蹩虫的爬动却令她浑身颤抖,传递出极为痛苦绝望的讯息。
我又做噩梦了。公蛎沮丧地想。青年人笨拙地拍了拍老妪,老妪扭曲的脸渐渐平静下来,但看得出,她依然非常痛苦,双腿抖动的几乎站立不稳。公蛎狠下心来,朝着自己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
疼。
公蛎尖声叫道:“毕岸!毕岸!”声音在房间里回荡,周围死一般寂静,失望和绝望的感觉在那些人之间传递,也传给公蛎,似乎有人在心中轻轻地哭泣,只有那个青年,满目期待地盯着公蛎。
这些是人是鬼?
公蛎抱住了脑袋:“你们到底要做什么?赶紧走吧,我帮不了你们!”
周围的人一动不动,全部扭头看向青年。青年的目光迟疑了一阵,落在公蛎枕边的珠子上。公蛎忙将珠子握紧,告诫道:“你可别打这个东西的主意。”
男子的脸很僵硬,但公蛎分明觉得他笑了一下,眼神渐渐变得坚决,并慢慢朝公蛎伸出手来。
公蛎心想,他定是看拿自己没办法,打算要握手告别了。忙伸手在他指尖握了一握,高高兴兴道:“好好好,你们从哪里来赶紧回哪里去。”
青年的脸剧烈地颤抖起来,忽然屈膝跪下,朝公蛎行了一个大礼,接着身后呼啦啦跪了一大片,相互之间传递着喜悦和感激。
公蛎一惊,心想坏了,他们朝自己叩拜,肯定没什么好事,忙摆手道:“不用谢我,我可……”
未等他说出那句“我可什么也没答应”,一群人如同飞了一般,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墙面上的名字飞快地旋转,在公蛎的面前形成一个无底的漩涡,晃得公蛎头晕。
毕岸和胖头的声音从漩涡的深处传来,发出阵阵的回声。公蛎挣扎着叫了出来:“胖头!”
这一声才是真正叫出声的。漩涡消散,胖头的声音由远至近,两个人站在自己床前,正是毕岸和胖头。
窗外灰蒙蒙一片,天并未完全放亮。胖头拍着他的脸,焦急道:“老大,老大!”又回头求助毕岸:“他这是怎么了?总是做噩梦。”
公蛎忽地折起身,去看床里侧的仕女图和洛神赋。胖胖的仕女仍笑眯眯地看着他,洛神身姿曼妙飘逸,高贵清冷,两张年画皆完好无缺。
果真又是噩梦。公蛎一阵轻松,身子一软往后仰去,吓得胖头连忙用肩头抵住。
毕岸神态凝重,问道:“经常做噩梦吗?”
公蛎有气无力道:“一些小人演灯影儿戏。”毕岸盯着他紧握的手,道:“还有什么?”
公蛎忙将手中的珠子藏起来,诚恳道:“刚才那个也不算噩梦。感觉好像屋里站满了人,一会儿又呼啦啦走了,我以为天亮了,所以才叫你们。”
胖头憨笑道:“不如我今晚还搬来同你一起住。”
毕岸不再多问,打量了下四周,冷着脸道:“我不常在家,以后除了生意收的货物,家里添置什么新东西,麻烦先跟我说一声。”
胖头见他目光在那些新家具上盘桓,以为他不高兴公蛎擅自更换,忙主动承认错误:“毕掌柜,这个责任在我……”
毕岸打断他的话,沉声道:“去拿把砍刀来。”
公蛎心中来了气,道:“不就是几件家具,又不是多名贵的东西,你至于吗?”
毕岸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用脚踢了踢凳子,又去看圆桌,然后走到柜子处用手轻叩。胖头偷眼看着,唯恐两人打起来。毕岸眉头一皱:“快点!”
胖头忙出去拿了劈柴的砍刀来,公蛎气得鼓鼓的。
毕岸卸下了柜子门,一刀将柜身门柱砍断,然后三下五除二将柜子放倒,在裏面细细的翻弄起来。胖头掌着灯,一脸心疼地问道:“毕掌柜,您这是找什么?”
毕岸从后板的夹层中,慢慢抽出一个东西来。
原来是纸剪的小人,两寸来高,做工粗糙。胖头学着他的样子,很快又从裏面找出好几个来:“这裏面放些小纸人做什么?”
公蛎本来矇着头赌气,听到“小纸人”三字,折身坐了起来。
十几个小人,有黑有白,不过比那晚看到的已经少了很多。公蛎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忍不住叫道:“这是什么?”他心裏隐隐已经猜到,可是不从毕岸口中说出来,总归是不信。
毕岸道:“厌胜。”
胖头瞪大了眼:“什么是厌胜?”
果然是厌胜术。厌胜,最古老的传统巫术之一,多传承与木匠、泥瓦匠等技艺工匠之手。原意本是通过一些手段以防止邪煞阴灵、鬼魅疾病等对人造成侵扰与伤害,后来渐被不良之人利用,成为施咒做法的工具。据传若是在建房或者打造家具时得罪了心地不善的工匠,工匠便会施展厌胜之术,轻则家宅不宁,夫妻不睦,重则患上恶疾,遇上灾劫,甚至会家破人亡。
洛阳城中传闻,城西一家家境不错的人家二十年前翻修房屋之后,家中女眷多行为放荡,偷情、从妓者众多,后来一个云游的道士发现了门道,指使家主爬上门梁,发现柱子中放着两个象牙雕刻的裸体女子。家主按照道士的吩咐,将其丢入油锅中烹炸、敲碎,之后便家风良好,再也未发生伤风败俗之事。而当日给他家做活的工匠已经年过五旬,莫名其妙皮肤溃烂而死。
这个传闻有名有姓,说得煞有介事,但公蛎胖头等话不走心之人,听了只当故事,从未放在心上,更不会想到厌胜之术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两人都有些傻眼。
毕岸道:“你过来看看,梦到的可有这些东西?”公蛎忙凑过去看。
脚凳上,雕刻着孩童嬉戏图,两个孩子躺在地上,其他四个围着玩耍。而圆桌上,画的是一幅山水图,但却没有人,唯一的活物是草丛中的一条蛇,躲躲藏藏露出半个身子来。这两幅画,不论是构图还是刀法皆普通平常,十分常见,所以公蛎竟然没有留意,连上次做了梦之后,也没想起同这些图有何关系。
毕岸道:“你当时看到什么了?”
公蛎道:“一群小人在古怪地跳舞,同上月破窨谶鼓时梦到的情景倒有几分相似。”说着简单地复述了一遍,却下意识地隐瞒了有关双头怪蛇的情况——不知为什么,公蛎隐隐觉得,那条怪蛇,似乎同自己有莫大的关系。
胖头吃惊道:“不会吧?老木匠他……”这批家具是老木匠让送来的,难道施法者是他?
毕岸沉吟道:“是谁还不一定。”他摆弄着小人,道:“这些纸剪小人,并没有攻击性,周围也没有要害人的符咒或者器具。所以我想,这个施法术的人,不是想要害你,而是想向你透露什么讯息。”他指着桌面和脚凳,“这些图,同柜子里放置的小人,一同表演了一个场景,这个场景应该是在施法术者心裏存了好久却不能说出来,他借助这种方式,往外传递。”
公蛎想了想,含含糊糊道:“后来祭祀结束,出现了一口红色棺材,裏面有条奇怪的东西。或者他想告诉我们巫教祭祀的目的。”
毕岸箭一般的目光射过来:“什么奇怪的东西?”
公蛎好不容易忘了那个东西,如今不得不想起来,特别想起那两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蛇头和人头脸上邪恶猥琐的笑,心裏很是不舒服,敷衍道:“我没看清。”
胖头不相信善良的老木匠会参与巫教之事,插嘴道:“天快亮了,我们去问问老木匠,看他怎么说。”
毕岸断然道:“不可!”
胖头不明就里,缩了缩脖子,小声回了句“是”。毕岸嘱咐道:“事态复杂,老木匠被人陷害也未可知,还是静观其变,暂时不要打草惊蛇。”
简单吃过早饭,公蛎等那条丝络等得脖子都长了,隔壁流云飞渡还未开门。
胖头见他坐立不安,劝道:“老大你先去附近走走,小妖定是昨晚坐得夜深了,今早上起不来。”
如今元宵节刚过,家家户户还沉浸在过年的气氛中,街边商铺的生意都处于半开张状态。公蛎见生意冷清,自己一个人无聊,便拉了胖头道:“你陪我走走。”
两人顺着街道走了一圈,不知不觉来到老木匠家附近。公蛎捅捅胖头:“喂,那家具,你确定是老木匠做的?”
胖头得意道:“当然,你瞧那手艺!”说完却觉得不妥,嘟囔道:“他看着不像是会用那种手段的人呐。”
公蛎正想问问老木匠关于双头怪蛇之事,撺掇道:“你帮我问问,就照我昨天晚上讲的,同他讲一遍,我在一旁看看他的表情。要真是他做的,一看便知。”
胖头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毕掌柜说了,不得多嘴。我们赶紧回去吧,小妖肯定将丝络打好了。”
公蛎脾气上来了,抓住他的衣服作势捶打:“你不听我的话了是不是?我们就偷偷问问,又不是找他算账,说不定还能帮他呢。毕岸也说了,他没恶意,我不过问些内情罢了,你知我知,不往外传,谁能把他怎么样?”
胖头迟疑半日,道:“还是觉得不好。”
公蛎怒道:“你是怕得罪你未来老丈人是吧?那我一个人去。”转身朝木匠铺子走去,胖头无奈,只好跟了上来。
木匠铺子刚刚开门,虎妞还没起床,老木匠正在专心致志刨一块木板。公蛎同他寒暄了几句,见一张半成品的脚凳,上面同样刻着孩童嬉戏图,一边用手摸着,一边故意笑道:“老叔好手艺,这些娃娃同真的一样,不知道晚上会不会跳出来?”
老木匠的眉头明显跳了一下,抬头定定地看着公蛎,半晌才道:“你们先坐,我去倒茶。”颤巍巍走了几步,回头莫名其妙对胖头说了一句:“帮我照看虎妞。”随后进了后院。
公蛎朝胖头一挤眼睛,小声道:“看到了吧,老木匠肯定知道些什么。”
两人在铺子里等了足有一盏茶工夫,也不见老木匠出来,倒是虎妞大说大笑地出来了,看到胖头,笑得极为开心:“这么一大早就来了?”又同公蛎打招呼:“龙掌柜早!”
公蛎等得心焦,探头往院里瞧,玩笑道:“你爹爹说给我们沏茶,我等得嘴巴都干了!”
虎妞笑嘻嘻道:“说不定又去睡回笼觉了。我去瞧瞧。”转身回了院子。
胖头不安地移动着双脚,道:“老大,不如回去吧,毕掌柜不让问。再说有虎妞在场,也不好问什么。”
公蛎满不在乎道:“没事,我保证什么也不说破,只是看看他的反应。”
话音未落,只听虎妞发出一声惨叫。胖头撒丫子朝后院跑去,公蛎随即跟了上去,仰脸一看,顿时惊呆了。
老木匠吊死在了门梁上。
<p/><h3>第三节</h3>
公蛎站在木匠铺子里,神态恍惚。哭天抢地的虎妞,矇着白布的老木匠,散发着劣质油漆味的棺材,往来吊唁的人们,还有满院子的白绫、孝衣,像正在演着的灯影儿戏,忽远忽近,忽大忽小,没有一点儿真实。
周围的人都在忙,最忙的当属胖头,虎妞已经哭得不辨方向,胖头一边向周围上年纪者请教,一边笨拙地安排:找圈坟人,请道士做法场,定做纸扎,俨然家里的顶梁柱。唯独公蛎,孤零零地站在院中,像一个心虚的孩子,想要帮忙,却总是心神游离。
一只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公蛎一哆嗦,回头一看,却是毕岸。毕岸送了十两银子过来,站在老木匠身边审视了良久,对仍在一旁痴痴发呆的公蛎道:“回去吧。”
公蛎耷拉着脑袋,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毕岸回了忘尘阁。
李婆婆等人已经知道老木匠上弔的事情,不过唏嘘两句,关系好的便去遗体前告个别,该做生意的照做生意,一切都很平静。小妖已经将丝络打好送了来,看到公蛎失魂落魄的样子,打趣道:“你这又是怎么了?见天儿掉魂。”
公蛎看着小妖明净的笑脸,心中一片茫然。来洛阳不过半年,苏青、巫琇、赵月儿、老木匠,已经见识了四个人的死亡。若说同自己没有关系,那真是睁眼说瞎话。时至今日,公蛎觉得,冥冥中仿佛有一张看不见的大网,正在悄然地收紧,而那种逃也逃不开的恐惧,比尸体、巫术等更为可怕。
小妖见他脸色不好,收起了笑脸,关切道:“你不会是又病了?要不要我去叫郎中?”
毕岸终于开口,冷淡道:“他没病。小妖忙去吧。”小妖吐了舌头,小声道:“男子汉大丈夫,整天病恹恹的,切!”
小妖蹦蹦跳跳地走了。公蛎见毕岸站到了自己身边,似乎有话要说,忙慌乱地晃动着丝络道:“我还有事。”转身往房间逃去。
毕岸却道:“小武死了。”
公蛎脚下一滞,绊在了门槛上,摔了个狗啃屎。
毕岸道:“小武被人发现,死在磁河旁边的茅厕中,浑身泡胀,面目全非,据测死亡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天。”
公蛎的上下牙齿咔咔响了起来——昨天上午,茅厕里那个泡胀的“圆石头”,竟然是小武的肚皮?!
公蛎瘫坐在地上,语无伦次道:“他……他是怎么死的?”
毕岸道:“表面看,是失足落入茅厕溺死的。”
怪不得一直找不到他,原来他早死了。
毕岸看着公蛎面无血色的脸,缓缓道:“巫教横行,以后无辜死去的人,只怕更多。”
公蛎捂住了耳朵,一口气不歇地大声叫道:“财叔财叔我今天要吃王拐子家的芝麻烧饼你快点去买啊……”跳上床拉过被子,飞快蒙住了脑袋。
老乌龟说得对,洛阳城中的繁荣是属于凡人的,从来不会属于任何一个修道的非人。同玲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生活,或许真是个不错的选择。
下午时分,公蛎又去了柳枝儿巷。玲珑不在家,吴妈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大门紧锁。公蛎在思念和煎熬中徘徊了一个下午,晚饭时分仍不见两人回来,只好又垂头丧气地回了忘尘阁。
幸亏毕岸和胖头都不在,公蛎一头钻进房间,再也不想出来。
谁知不一会儿,汪三财过来敲门,说有一封公蛎的信。
原来是玲珑约他晚上亥时见面。亥时已经很晚了,见了面不久闭门鼓便会敲响。难道——玲珑想留自己住宿?
公蛎顿时激动起来。两人确定关系之后玲珑多次自责,说自己不够检点会被公蛎看轻,所以再也不肯同公蛎做出过分之事。公蛎为了表示尊重,自然不敢造次,连偶尔一次的拥抱都小心翼翼,唯恐玲珑生气,所以两个人虽然情话说了不少,却再未敢越雷池半步。
但不代表公蛎不想。他回想了无数次那晚令人耳热心跳的场景,可唯一记得便是自己赤身裸体躺在玲珑床上和玲珑身着亵衣曲线毕露的身体,其他的一概不记得,每每想起,对自己那晚喝得人事不知深感后悔。
如今才刚刚戌时,公蛎心急如焚,恨不得当下便收拾了东西去找玲珑,正准备出门,却见胖头回来了,径直来到公蛎房间,道:“老大,你今晚有没空儿?”
公蛎唯恐胖头要求自己给老木匠守灵——不是公蛎不近人情,实在是不知如何面对,忙道:“我今晚约了人。”
胖头失望地哦了一声,端起一杯冷茶一饮而尽,迟疑道:“那好,我出去了。”公蛎心中不忍,问道:“老木匠的后事……办得怎么样了?”
胖头道:“多亏毕掌柜帮忙,没什么事了,他家侄子也来了,我明天早上再去瞧着。”唉声叹气半晌,道:“真没想到会是这样。”
公蛎心裏一哆嗦,忙调转话头:“虎妞怎么样?”从始至终,胖头和毕岸都不曾说过一句指责他的话。
胖头道:“伤心得不得了。她说她爹爹一直好好的,不知怎么就寻了短见。”
公蛎忙道:“这几日你只管帮着虎妞料理后事,财叔那里我来解释。还有,毕掌柜答应我每月从账面领取十两银子,你先领了用。”
胖头嘴裏应着,脚却不动,似乎有什么事情。公蛎不敢多问,忙装着看书,但心思烦乱,哪里看得进去,所以忽听胖头叫了一句老大,竟然吓了一跳。
胖头移动着双脚,脸色凝重。公蛎紧张地看着他,心想完了完了,胖头肯定要质问自己为何不听毕岸交代,导致老木匠自杀。
不料胖头却道:“我找到妹妹了。”原来这些时日,胖头不是恋上了虎妞,而是通过虎妞找到了妹妹。
两个月前,胖头在木匠铺子里帮忙,被虎妞问起家庭情况,便提到自己有个妹妹,自小儿送了人。当时刚好有个姑娘在定制家具,听了此话脸上的表情很是奇怪。不日后,那姑娘私下里找到虎妞,说自己自小被收养,记忆中有个哥哥,如今孤身一人,很希望能找到家人。虎妞同胖头交好,自然不遗余力,当仁不让地做了传话筒。
在虎妞多次牵线之下,胖头终于同那位姑娘见了面。姑娘说她小名叫做“玉妹”,七岁之前同父母和哥哥住在一起,但后来不知为何被送了人,记得母亲左眉中有一颗痣,父亲的手臂有一块烫伤的疤痕,甚至能够说出同胖头玩耍的趣事。
这同胖头的记忆完全契合,两人都十分激动,就此相认。但已经更名睿姬的她性格多变,对胖头时而亲近时而疏远,亲近时像个小女孩一般叽叽喳喳一同回忆小时候的时光,疏远时对胖头爱理不理,提起已经去世的父母也很是冷淡。胖头知道妹妹心裏委屈,自然不同她计较,每天只要能见到她便十分开心,赚的钱除了给公蛎,其他的几乎全部花在了妹妹身上。
胖头脸上显出又开心又难过的神气:“她认为当初是爹娘不要她,所以心裏有怨恨。”
公蛎有些惭愧。胖头先前也曾提过要他帮着找妹妹,他却未放在心上,而这些时日他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之中,更少关心胖头,见他每日乐乐呵呵的,只当是喜欢上了虎妞,忙关切地道:“她现在同谁住在一起?若是一个人,不如搬来同住。”
胖头沮丧道:“她一个人,我说要她搬来同住,相互之间有个照应,她坚决不肯。之前想带她来见见财叔和你,她都死活不肯哩。”
公蛎很想做摆出老大的样子来,像江源那样随随便便一出手,便是上百两银子,可是他囊中羞涩,愣了片刻,只好道:“找到了就好,其他的慢慢来。”又问:“她这么些年过得好吗?”
胖头又开始咬指甲:“看她衣着打扮还算不错,但她……似乎很不开心。我一问她这个,她便发怒。”挺了挺胸脯道:“我以后一定好好干活,多赚钱,不让她再受委屈。还有虎妞。”
提起虎妞,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但想起玲珑,公蛎心裏暖暖的:“对,我们都好好干,让她们过得好好的。”
玲珑一事,公蛎始终没告诉胖头。不是有意隐瞒,而是除了食物,他并没有将心事与人分享的习惯。
胖头一副勇挑重担的样子,鼻子因为激动而发红:“老大,那我走了哈。我去跟妹妹说,这两天要忙虎妞家的事儿,免得她等不到我心裏焦急。等你哪天有空了,陪我一起去劝劝她,若是她不肯搬来同住,我住她那里也无妨。”
<p/><h3>第四节</h3>
时候不早了,公蛎也收拾了出去。两人出了门便分道扬镳,公蛎去柳枝儿巷,胖头先去虎妞家里看看,然后再去找妹妹。
到了玲珑家,门虚掩着,却黑灯瞎火的。公蛎忘了不快,激动得心怦怦乱跳,叫道:“玲珑,我来啦。”
黑暗中出来一个人影,却是吴妈。
吴妈扳着一张脸,打了个手势,意思让公蛎跟她走。公蛎着急道:“你家姑娘呢?”
吴妈一副“废话这么多”的嫌弃表情,白了公蛎一眼,大步往前走去。
以前不曾留意,此时跟着吴妈后面,只觉得她步态轻盈,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五十多岁的人。
绕过涧河石桥,沿着柳堤走了老远,穿过一片浓密的桃林,摸黑来到一处粉墙黛瓦的院落前,打开一处角门走了进去。
虽是夜间,天色昏暗,但公蛎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院子。环境僻静,布局优美,假山小亭,溪流环绕,一排排的桃树交叉横斜,有围成圆圈状的,有呈五角状的,到了春天定然美不胜收;而其中一棵大桃树下,还有两个造型飘逸的石人雕像,一坐一站,作对月饮酒之势,更另公蛎心生羡慕。
吴妈带着他在花树来回穿梭了好一阵子,才在树丛中看到一蓬明亮的灯光。
吴妈站定,做出一个安静的手势,指了指其中一间点着红烛的精致厢房。
远远的,便听到了玲珑的娇笑声,公蛎心痒难耐,恨不得扑上去抱着她,一诉相思之苦,正要大声叫她,却听到房间里还有一个极为熟悉的男子声音。
公蛎的激动瞬间变成了惶恐,脚步不由停滞了下来。吴妈仿佛知道他想什么,鄙夷地斜了他一眼,快步走开了。
屋里玲珑似乎喝了酒,柔声柔气道:“毕公子,小女子亲手酿的酒,你真的不想再喝一口吗?”她的嗓音轻柔悦耳,拖着长长的尾音,很是动听。
毕岸的声音也不似从前冷淡果敢,而是带着一丝慵懒:“在下不胜酒力,多谢姑娘。”
若是其他有血性的男子,要么挥舞着拳头冲进去,要么拂袖而去,可公蛎既没勇气冲进去,又不甘心就此离开,他选择了第三种,跳过回廊的栏杆,站在了窗外——窗户刚好开了一条缝,不偏不倚刚好可以看到屋内的情形。
炉火正旺,铜炉熏香袅袅,温暖如春。玲珑穿着一件薄薄的大红绣花丝绸斜襟盘扣睡衣,下面是同色散脚镶边裤子,头发松松垮垮地挽在一边,并未戴公蛎送的那支紫玉丁香花簪;一双玉手抚弄着酒杯,眼睛款款地瞟向毕岸。
毕岸斜靠在一张软榻上,嘴角含笑,满脸春色。玲珑斟了一杯酒,咯咯笑着往毕岸的嘴裏喂,撒娇道:“公子骗人,原是想要奴家喂了才喝。”
毕岸嘴角一扬,道:“好甜。”
玲珑又倒了一杯酒,送到毕岸嘴边,柔声道:“毕公子,你瞧我美不美?”她今晚红唇似火,蛾眉入鬓,眼角点点梅妆,顾盼之间眼波流动,尽显挑逗之事。
毕岸就手儿一口喝掉,眼睛微睨,道:“美。”接着一个翻身,含含糊糊道:“好困,我不行啦。”
玲珑不依,上去抱住了他,在他脸上轻轻一啄,撒娇道:“不许睡,再陪我喝。”又倒了一杯送过去。
两个人的动作自然随意,显然不是第一次喝酒。公蛎觉得自己的心像有一只手在狠狠地捏,明明疼得尖锐,脑子里却混沌一片,只有木呆呆地看着。
毕岸很是听话,一杯接一杯地喝,很快人事不知。玲珑娇声道:“讨厌,快醒醒……”抱着他的肩头用力摇晃。
毕岸翻了个身,发出均匀的鼻息声。玲珑凝视着毕岸,忽然落下泪来,用葱段一般的手指划过他的脸颊,低声道:“为什么爱上我的不是你呢?”
毕岸睡着香甜,一动不动。玲珑将毕岸推至软榻内侧,除了外衣,按着他的胸肌不时发出惊叹之声,甚至在他胯间捏了一捏,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放荡,竟然让公蛎不寒而栗。
公蛎不明白她为何一会儿伤心欲绝,一会儿放浪形骸,只觉得心如刀绞。
玲珑嘴角扬起,邪恶一笑道:“好一个英俊的小羊羔。”伸手去脱毕岸的内衣,恰在此时,吴妈过来敲门。
玲珑飞快拉起一件衣服将毕岸盖上,然后不知按动了何处的机关,一面墙壁无声地翻转了过来,毕岸连同身下的半侧软榻转入墙后,瞧不见了。
玲珑换了一副端庄的模样,双脚放在矮凳上,正襟危坐,道:“进来。”
吴妈比划了两下。玲珑道:“带进来吧。”
公蛎原本以为吴妈说的是自己,正要从花丛跳回回廊,却见她出了房门,头也不回朝大门走去,一会儿工夫转回来,后头跟着一个人。
公蛎顿时愣了。吴妈身后跟着的不是旁人,正是胖头。
胖头怎么也到这裏来了?公蛎连忙蹲下,重新躲在花丛之后。
房里玲珑已经换了衣服,穿着家常的棉布小袄,脸上的胭脂和唇妆搽去,宛如邻家小妹。
胖头一进来,便满脸疼惜地叫了一声“妹妹”,从怀里拿出一对兄妹玩耍的泥人儿,道:“你看像不像我们两个?”玲珑看也不看,冷着脸道:“这么晚了,你还来做什么?”
玲珑竟然是胖头的妹妹?
胖头憨厚地笑,道:“虎妞家里出了事,我怕你这两日找不到我,专门赶来告知你一声。”
玲珑将头扭在一边,一副撅嘴使气的样子:“哼,告知什么?当年你和爹娘把我丢弃的时候,有提前告知吗?”
胖头心疼不已,道:“好妹妹,是我们对不起你,说不定爹娘有苦衷……”
玲珑带着哭腔道:“好,你们都有苦衷,只有我是活该被爹娘丢弃,是不是?”她眼里泪光闪现,表情又悲愤又难过,倒也不像是装的。
胖头落了泪,道:“我当时年幼,一天早上醒过来不见你,问爹娘,爹娘只是哭……没多久两人都去世了……”
玲珑怔怔地听着,泪水大颗大颗地滴下来,呜咽道:“我被人送到那个鬼地方,天天害怕得睡不着觉,可是一睡着便会梦到家人都不要我了。”
胖头抱头蹲在地下,哭了起来。
公蛎觉得自己脑子似乎不够使了,不知道玲珑说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玲珑伤心了一会儿,情绪渐渐平复,过去拉了胖头,将头贴在胖头宽厚的背上,喃喃道:“你小时候最爱我了,驮着我看大马,给我做风筝,还给我买糕儿吃……”
不知为何,公蛎总觉得玲珑的表情是在回忆另外一个人,而不是她前面那个满心欢喜的胖子。
胖头眼圈红红的,难为情道:“我只记得你在跳舞,我在旁边玩泥巴。”
玲珑眼里的柔情更浓,一副陶醉的样子:“对啊对啊,我同你一起过小河沟,你胆小不敢过,我说来,姐姐给你做桥梁,你踩着我过。”
胖头笑了,纠正道:“妹妹你记错啦,是你不敢过,我背你过,结果两人都掉进了河沟里。”
玲珑看着胖头,咯咯笑道:“那年过年,爹爹给我们买了一样的小花裙子,我好开心,结果第一天穿你就绊在了一个木桩子上,花裙子被撕了一道口子。你哭得什么似的,我说妹妹别哭了,我把我的裙子给你。”她眼神迷离,像是回到了小时候:“后来娘把破的地方补了一只蝴蝶,还很漂亮呢。”
不仅公蛎,连愚钝的胖头,都听出不对劲儿了,怔怔地看着玲珑。玲珑提起裙裾,像孩子一般蹦跳起来:“你自小儿身体弱,几乎每月都要病一场。那些药好苦,你不肯喝,我为了哄你,每次都同你喝一样多的药,喝得我胃疼。”
她明明泪流满面,却笑得极甜:“还有一次,你被隔壁的王二孬打了,哭着回来找姐姐。我才不让人欺负我妹妹呢,哼,我去找他打架。他比我高大半个头,可是被我打得哭爹叫娘的,以后见我们俩都绕着走。”
胖头忍不住了,不安地叫了声:“妹妹!”
玲珑泪眼蒙眬地看了他一眼,歪头笑道:“叫姐姐!你才是妹妹,又想跟我争着做姐姐了?”
胖头懵了,看着玲珑不知所措。玲珑拉了胖头的手,转着圈子,兴奋地道:“快说快说,我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姐姐?”
胖头茫然地点头。玲珑忽然停住,睁大眼睛看着胖头,泪如泉涌。
胖头笨拙地从怀里抽出条脏兮兮的手绢来,自己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味道显然比较销魂,只好收起来,用衣袖去给玲珑拭泪。
玲珑推开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走吧。”
胖头迟疑道:“妹妹,你一个人住,我总是不放心,不如……”
玲珑不等他说完,厉声喝道:“我不是你妹妹!”她瞬间像变了个人似的,眼神冷酷暴戾。
胖头眨着眼睛,小心道:“好妹妹,你别生气,我这就走,只是你这个样子……”
玲珑抓起酒杯狠狠地摔在胖头面前,陶瓷碎片溅起,划过胖头的手背,出现一条长长的血痕。
胖头毫不理会,反而赶忙去门后拿了扫把,将地上的碎片细细地扫干净,嘴裏道:“你小心踩到了划伤脚。”
玲珑眼睛发红,扑过来夺下扫把,将扫进灰斗的碎片抛洒得到处都是:“快滚!我不是你妹妹!”
胖头更加急了,安抚道:“好好,妹妹你别心急,我扫好马上就走。”仍俯身去捡酒壶碎片。玲珑毫不心软,尖叫着朝胖头踢打,并又掐又捶他的肩背,用力之猛,公蛎隔窗都能听到咚咚咚的捶打声。
而胖头不仅不还手,还一脸疼惜,嘴裏说着“妹妹小心手疼”,只是护着脑袋不让她的长指甲刮花了脸。
公蛎很想告诉胖头,她不是你妹妹,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天太冷,公蛎冷得连动动嘴巴都觉得困难。他摇摇晃晃绕过花丛,扶着回廊慢慢往外走。
吴妈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皱眉看了看他,忽然出手,用力推了他一把。
公蛎本来浑身无力,这一推,他蹬蹬蹬倒退了好几步,一屁股撞在房门上,仰面跌入房内。
正在死命捶打胖头的玲珑停住了手,胖头忙趁机挣脱出来,两人的动作停顿了片刻,异口同声道:“你怎么来了?”胖头是欣喜和惊讶,玲珑是狐疑和冰冷。
公蛎没理会胖头,双手撑着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闷闷地说了一句:“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玲珑恢复了正常,将头发绾起——用的仍不是公蛎送的簪子。
心碎的感觉又来了,痛得太厉害,以至于有些麻木。玲珑柔声道:“未到亥时呢。不过早来了也好,我这裏备有好酒呢。”过来挽了公蛎的臂弯,拉他到榻前,仰脸道:“我今晚是不是很丑?”
公蛎无言以对。玲珑用手轻揉着脸颊,低声道:“刚才心裏难过,哭了一场。”她将温热的脸贴在公蛎的上臂上,“是不是吓到你了?”
这下轮到胖头在一旁目瞪口呆了。
公蛎想说的话如同春天乱飞的柳絮,明明有很多,却抓不到,只有瞠目结舌地看着玲珑。玲珑苦涩一笑,道:“你问我家世,我总不肯告诉你,现在说了吧。我自小被亲生爹娘丢弃,流浪了几年之后,才跟了养父,像个丫鬟一样,被打骂着长大。”
她下巴朝胖头微微一点,无限伤感中又带着一点欣喜,道:“这个,便是我亲哥哥。”
胖头的嘴巴撮了起来,一副马上要哭的样子。
这个傻胖子,还认为玲珑是亲妹妹。公蛎突然想笑,因为总算有人比自己还可怜。
玲珑黑漆漆的眼珠子一转,道:“你们好像认识?”
胖头揉了揉腰,蹒跚着又开始打扫地面的碎片,喜滋滋道:“是哩。他是我老大。”
玲珑夸张地叫道:“这么有缘?”又娇嗔道:“哥哥!别扫了,快过来喝酒,这么好的日子,当然得庆祝一下。”公蛎抬了一下眼,更觉得没甚意思——玲珑显然早就知道公蛎同胖头的关系,却故意两头隐瞒。而且,若不是刚才亲眼看到墙壁机关后面还躺着半裸的毕岸,公蛎如何也不会将放荡、暴戾、狡猾同她联系起来。
玲珑手脚麻利地取出两个杯子来,并表情自然地将刚才毕岸用过的酒杯快速塞入坐垫后面的阴影处。一切还是那么的得体、从容。
玲珑显然已经发现了公蛎的异常,但她却不说破,而是十分体贴地按他坐下,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试了试,道:“好像有些着凉。”
公蛎觉得,自己的心正被一点点剜开,而玲珑便是那把刀。
胖头终于将碎片扫得干干净净,抓起一个小手炉往公蛎的怀里塞:“你不是说约了人吗?怎么找过来的?”
未等公蛎开口,玲珑脸上飞起一朵红云,低声道:“约他的人,是我。”
胖头左右看看,道:“你们俩……”顿时开心起来。
玲珑娇羞一笑,头朝公蛎的肩上靠去。公蛎下意识躲了一下,玲珑却靠得更近,委屈道:“我不是有意隐瞒你,实在是……”她楚楚可怜地看着胖头,“自小儿亲生爹娘丢弃了我,在养父家里又不受待见,唯恐你知道了瞧不起我。”
胖头的眼圈又红了,鸡啄米似的点头。公蛎在心中冷笑不已,几乎想要质问她关于毕岸的事情,可是看到胖头宠溺的目光,顿时蔫了。
算了,走吧。洛水中的洞府,绝不会比今晚这个房间更冷。
公蛎挣扎着起来,竭力让表情看起来平静:“天色不早,我先回去了。胖头你也早点回。再见。”
玲珑的眼神渐渐黯淡,低下头去,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颈。她终究对自己还是有一点感情的吧。公蛎心中闪过一丝欣慰。
见公蛎去意已决,玲珑不再挽留,飞快起身,将两个酒盅斟满,体贴道:“外面冷,喝口热酒再走吧。”接着苦笑道:“放心。”仰脖先干了一杯。
公蛎到底不忍拒绝,接过一饮而尽。玲珑微微一笑,招呼胖头道:“哥哥,你也来一杯吧。”胖头颠儿颠儿地过来,自己倒了一杯,同公蛎一碰,大声道:“我好开心!”
三杯酒下肚,肚子里暖烘烘的,公蛎觉得好像没那么痛苦了,脸上露出笑容。玲珑附耳过来,轻轻道:“公蛎哥哥,你还要走吗?”
公蛎嘻嘻笑道:“走,怎么不走?我要走啦,不来洛阳了。”
胖头舌头打结,道:“老,老大,你去哪儿?我和妹妹,跟你一起去。”玲珑却面不改色,站起身来道:“我叫吴妈送你出去。”高声叫吴妈。
吴妈应声而来。玲珑道:“龙公子不胜酒力,你去取件披风,送他回去吧。”
吴妈低头退出,刚一转身,玲珑飞快抢出,一根银针没入她的后脑勺。吴妈一点声音也未发出,软绵绵地倒了在地上。
歪在榻上的胖头腾地坐直了,结巴道:“妹妹你……做什么?”公蛎终于找着自己的舌头了,嘻嘻哈哈道:“她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一掌。”
玲珑眼波留转,顾盼生辉:“是吗?我瞧她顶多比我大十岁。”娇声叫胖头:“过来帮忙。”
胖头将吴妈抱起,放在对面一张躺椅上,嘟哝道:“你打她做什么?”
玲珑伸手在她脸上一抹,表情又得意又鄙视,道:“臭男人。”
胖头直了眼:躺在椅子上的吴妈,完全变了另外一副模样,国字脸,高鼻子,下巴上还有乌青的胡子茬,毫无疑问是个中年男人。
公蛎觉得有些面熟,仔细一看,这不是同自己有过几面之缘的胡家公子胡烁吗?心中疑惑,脸上却不动声色,幸灾乐祸道:“谁啊这是?”
玲珑娇声道:“一个爱慕我的臭男人,装扮成老婆子,还以为我不知道呢。”她轻踢了胡烁一脚,恙怒道:“这个讨厌的家伙。”但表情十分得意,扭动着腰肢,嗲声嗲气道:“他来的第一天我便知道,根本不是我请的那个吴妈,可怜他还装哑巴,比划说发烧嗓子烧坏了。哈哈,我故意装不知道,每次我抓了小鲜肉回来,便叫他在门口守着,故意叫他嫉妒。”她款款朝公蛎抛过来一个媚眼,“包括你。一二三四,人齐啦,好一池子大白鱼。”
这些说得极为露骨,胖头不满地叫了声:“妹妹!”
玲珑收了媚态,指使胖头将胡烁搬入里间,胖头对玲珑的举动显然不赞同,只是不敢多说,劝说道:“妹妹,你若不喜欢他,只管赶他走便是……”
玲珑理也不理,嘻嘻笑道:“哥哥,你在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是谁?”
胖头憨笑道:“当然是你呀。”
玲珑眉眼盈盈看向公蛎,娇嗔道:“除了我。”
胖头将头朝公蛎一摆,傻乎乎道:“那当然是我老大。”
玲珑拍手道:“太好了!”
公蛎身子发软,脸儿发烫,身后粉红色鸳鸯戏水的靠垫像玲珑的身体一样舒服,而面前的玲珑和胖头,则像灯影儿戏里的小人,忽近忽远。
公蛎傻笑起来。
<p/><h3>第五节</h3>
一杯冷水兜头泼在了公蛎的脸上,他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旁边便是胖头,同他一样手脚被缚,并排坐在地下。玲珑跷着二郎腿儿,歪头托腮,坐在对面软榻上。
公蛎又恢复到了不知说什么的状态。倒是胖头,挣脱了两下,赔笑道:“妹妹,你同我玩就是了,老大他身子骨弱,放开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