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见桂家娘子脚步虚浮,精神恍惚,心下不忍,忙扶了她,安慰道:“人死不能复生,大嫂节哀顺变。”
她见了小裁缝的尸体,只是呆呆看着默默流泪,虽然不出声,却比放声大哭更让人难受,而且几次眩晕摇晃,若不是公蛎在后顶着,只怕要一头栽在地上。
阿隼待她稍微平静了一些,道:“桂大嫂,我有几个问题问你,望你如实回答。”
桂家娘子低声道:“是。”
阿隼道:“你可曾见过这张画轴?”
桂家娘子泪眼蒙胧,看了一眼道:“这是我家相公祖传的画轴。他一直收着,从未挂出来,就在他……他走之前的一个月,忽然找出来挂在这裏。”
公蛎心想,如此年纪,丈夫去世,身后无子,唯一的徒弟又早夭,真是可怜。
阿隼又道:“桂平当时挂这幅画轴时,可有什么异常?”
桂家娘子眼露出迷茫之色,局促不安道:“听说杀害小顺子的凶手已经捉到了……这个……”
阿隼道:“捉是捉了,证据却要补充。你只管回答便是。”
桂家娘子畏惧阿隼,不敢多言,想了片刻,低声道:“我同他成亲十一年,他唯一这件东西是不准我碰的。”
她顿了一顿,垂泪道:“在他去世前一段时间,很是烦躁,常常一个人自言自语,晚上也不回去,只住在这裏。我只当是小顺子学不会针法,惹他生气,也不敢多问。连着几晚,我实在放心不下,吃晚饭后便提了些茶水过来,走到门口,便听他在裏面哭。”
“他哭得很是伤心,我进去了他都没发觉。他一边哭一边唱着古老的曲子,我虽然听不懂,但却能够感觉到悲壮和愤懑。但见我进来,他又若无其事,什么也不肯说。我看他情绪低落,也没敢追问,想着时日久了,慢慢了解不迟。”她掩面而泣,“谁知过了七日,他便去世了。”
一直在旁边默然不语的毕岸忽然道:“关于他的祖上,你了解多少?”
桂家娘子一连串说了这么多,精神委顿下来,无精打采道:“他只说祖籍巴蜀,来中原已经好多代,家族人丁不旺,祖上的事迹已经不记得了,只剩下这幅画轴。”
阿隼道:“你们结婚多年,为什么没有孩子?”
公蛎觉得这话唐突,忙朝阿隼打眼色。阿隼却固执己见,盯着桂家娘子的脸,坚持要她回答。
桂家娘子的脸上泛起红晕,情绪激动起来,良久方道:“是他坚决不肯要……这行当虽然不怎么体面,但足够我们一家吃喝,家境也算殷实。我同他感情也好,只是对要孩子一事……”她的声音低了下去,“他坚决不肯要,不知从哪里得了些药粉,说吃了之后便不能生养。我问他原因,他说不喜欢孩子,可是,”她用力掐着手掌心,“他看到人家的孩子,明明喜欢得什么似的,眼里满满都是爱意……”
公蛎见她五指雪白,保养良好,显然桂平对她颇为爱护。
桂家娘子又抽泣起来,道:“我也曾以死相逼,可最后他痛不欲生的样子,比我更难过十倍百倍……孩子的事情就这么耽误下来了。”
阿隼道:“听说桂平是无疾而终,那在他去世之前,可有受伤或者生病吗?”
桂家娘子道:“生病却没有,不过……”她迟疑了一阵,道:“有一次我来送饭,见他手臂上有乌青的瘢痕。我问他是不是碰在哪里了,他却说我眼花,手臂上的青斑是不小心在纸扎店弄上的颜料。”
阿隼逼问道:“之后呢?”
桂家娘子呜咽道:“之后……之后他仍不肯家住去,也借口忙不怎么见我。可是那天,他突然回家了,带了我爱吃的糕点酒食,他拉着我的手,同我说了好多,还说他要是死了一定不要穿寿衣,就穿自己的衣服,舒舒服服的;还告诉我家里的银两放在哪里,这裏还有多少银钱……”
“我觉得不吉利,像是交代后事一般,便堵着他的嘴不肯让他多说。他却笑了起来,笑得很开心。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他的开心中带着无尽的凄凉。可我当时以为自己多心,便一同开心,像个傻子一样。”
“那晚我喝了酒,迷迷糊糊睡了,听见他说要洗个澡,干干净净地走,我扯着他的衣袖说不许走,就在家里睡。他说好,陪我一起睡,但洗了澡后却换上了他最喜欢的衣服……”
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公蛎自然也猜到了结局:第二天早上,等她醒来,桂平已经死了。
但桂平是真的死了之后被人盗了尸体,还是根本就是个障眼法,偷偷做了衣冠冢呢?
毕岸拿起那个灯盏,道:“这个东西,你可认得?”
桂家娘子抬头望了一眼,道:“认得,几天前从一个破箱子中翻出来的,我看没什么用处,就给了小顺子,拿来铺子里用。”
看来桂家娘子不知道任何内情。
毕岸摆弄着小灯盏,看似随意道:“桂平身后事,是谁打理的?”
桂家娘子低声道:“小顺子和对面纸扎店老伯。”
阿隼道:“桂平做殡葬业多年,怎么不给自己准备个像样的墓碑?”
阿隼定是看到了桂平墓前那个简易的木牌。公蛎心中一喜,心想王瓴瓦一事总算没自己什么事儿了。
桂家娘子哽咽道:“我也是这么想,不说用最好的,至少要立个差不多的墓碑。可小顺子拿出了他的遗嘱,上面白纸黑字交待,一定不许立碑。还是我心裏过意不去,才立了块简单的木牌子。”
毕岸道:“遗嘱上还有什么内容?”
桂家娘子眼泪蒙胧,良久方道:“他嘱咐我要好好过日子,要小顺子孝敬我。”
阿隼道:“娘子能否将遗嘱借我等一看?”
桂家娘子抹了眼泪,摇摇头道:“其实也没什么内容。涉及身后事的,只有两个,一是他早早挑好了一副棺木,连钉子都备得齐整,二是不立墓碑,交代小顺子葬礼不要大操大办,就叫几个街坊,挑块不起眼的地方下葬就是。”
阿隼不要用强,见没什么问的了,道:“桂大嫂累了,先回去吧。小顺子遇害一事,官府定会严办,给你一个交代。”
桂家娘子却踌躇起来,道:“你刚才……刚才问了我好多关于我家相公的事儿,可是他去世有什么蹊跷?”
毕岸和颜悦色道:“桂大嫂不要多心,我们办案,不过是多问一嘴,多了解些情况。”
桂家娘子唔了一声,伸手将小顺子的眼睛合上,泪水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低声道:“小顺子,你也是个没福气的……”几个捕快进来,将小顺子的尸首抬走。
桂家娘子哭得不能自持。公蛎扶她在一张圆凳上坐下,道:“桂大嫂也不要太伤心,以后的日子还要过呢。”
桂家娘子哭了一阵,道:“谢谢你。”勉强起身,扶着墙走到门口,忽然又折身回来。
毕岸道:“大嫂还有何事?”
桂家娘子脸色蜡黄,道:“我想起一个事来。我家相公在去世前一个多月,曾同一人吵架。不过这事儿却是听小顺子说的。”
“小顺子说,那日午后,店里来个老者,一见我家相公便情绪激动,冲他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小顺子担心闹事,本来要守着的,谁知相公却说是同族的熟人,让他出去买些绣线。就这样支开了小顺子。”
毕岸眼神一闪,道:“那人说了什么话?”
桂家娘子无精打采道:“小顺子不过听了几句,他说那人身体精壮,样子有五六十岁,一上来便骂相公,说他有违祖训,独自躲着享清福,还说什么桂氏家门不幸,出了懦夫。小顺子回来时,刚好见他捧着一个小包裹,同老者解释,老者不听,怒气冲冲地走了。”
阿隼急切地追问道:“后来呢?”
桂家娘子道:“他见小顺子回来,便没事人一样把包裹收起来了。过了一天,我听了此事,便问他来的是谁,他却矢口否认,说是那人精神有问题,认错了人。”停了一停,又道:“我从未听他说过在洛阳城中还有家族亲人,所以便信了他的话。但从哪之后,他便郁郁寡欢,经常心事重重。哦对了,没多久,他便挂起了画轴,常常对着画轴发愣。”
公蛎忽然想起寿衣店挂着的大红敛服,插嘴道:“桂大嫂,我有一次经过,曾见这裏挂了一件大红色的敛服,上面绣着骷髅和蝙蝠,你知道有这么一件东西吗?”
桂家娘子疲惫不堪,道:“这个么,便是小顺子说的包裹里装的东西。相公说这裏阴气重,总不肯我来店里帮忙,所以这件东西我竟然不知道。他去世之后,我收拾他的遗物,在他床褥之内发现了那件衣服。喏,就在那里。”她朝床铺一指,“我想着,他若是真在洛阳城中有族人,说不定见了这件敛服,会来找我。所以我叫小顺子挂起来,看有没人问询。”
公蛎朝外堂挂着的成品寿衣张望,道:“我听小顺子说已经卖了。”
桂家娘子一愣,道:“没有吧,要是卖了,小顺子一定会告诉我。我病得七荤八素的,自他去世之后,这是第二次来铺子里。”
这下轮到公蛎发怔了。那日小顺子明明说自己走了不久红敛衣便以五百文的价格售出了,桂家娘子竟然不知道。
想起那日看到了敛服做工精细,针法讲究,忍不住又道:“我看你家相公手艺极好,干吗要从事这行当?”又忙解释:“我不是说这行当不好。只是他这么好的手艺,要给活人做衣服,那还不天天顾客盈门?”
桂家娘子低头道:“这个么,街坊邻居好多人这么劝说,我也曾问过相公,他却道,他不喜欢人多,还是做寿衣好。我自然随他。”
两下无话,公蛎阿隼送了桂家娘子出去。刘大娘在门口正同看守的捕快拉扯闲话:“别看这家店小,可有名着呢。王太守的爹、李御史的老娘去世,还有章大将军的爱妾死了,都是来这裏定的全套寿衣。还有那个谁……”她正扳着手指一个个算,见桂家娘子出来,忙过来搀扶。
阿隼道:“桂大嫂,门口凉爽,你先坐下缓口气,我问刘大娘几句话。”
刘大娘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跟着来到内堂。阿隼道:“大娘是个热心肠的人。依你看,桂平对他家娘子怎么样?”
刘大娘本来正紧张,眼睛滴溜溜乱转,听了此话大松一口气,一拍大腿道:“唉哟,这桂平不仅手艺出名,疼老婆更出名咧。可着这整个立德坊,谁能比得上桂平?对老婆那是捧着手心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一日三餐送到手上,赚的钱也不心疼,可着劲儿给老婆花,附近的婆娘羡慕得脸都绿呢。”
公蛎好奇道:“那他们怎么不要个孩子?”
刘大娘精神奕奕,凑近了低声道:“我也这么劝过桂平。可你们猜桂平怎么说?他说,有了孩子会累着他娘子,再说了,要有了孩子,他的疼爱就要分一半给孩子,这样娘子会伤心的。啧啧,我老婆子一辈子没见过这么疼老婆的。不过,”她口风一转,“也许是桂平……那方面不行呢。”她嘿嘿地笑了起来。
毕岸道:“刘大娘,你觉得他们夫妇跟别人有什么不同?”
刘大娘道:“刚才说的不要孩子算是一条。另外么,”她探头往桂家娘子坐的方向张望了一下,“桂平最喜欢说什么‘把每个日子都当最后一天过’,你听听,多不吉利,这可不四十五不到呢,就去世了!”
毕岸道:“他娘子看着倒年轻。”
刘大娘道:“他比他娘子大十一二岁呢。我搬到立德坊时,桂平就在这裏开寿衣铺子,长得一表人才,手艺又好,二十七八岁了还孤身一人,也不成个家。那年大饥荒,他家娘子还是个黄毛丫头,逃荒来到城里,他给了一碗饭吃,她便在这裏不走了,死活要嫁给他。据说当年桂平坚决不同意,赶了她好多次,不过经不住她哭哭啼啼、死缠烂打,还是成了亲。当时人都说,强扭的瓜不甜,只怕以后有她的苦头吃。谁知道成亲以后,桂平待她那叫一个好,养得白白胖胖的,可比以前出脱得漂亮多了。可是如今……唉,可怜桂家娘子,这福气到头了。”刘大娘言语之中有些嫉妒,甚至带着点小小的如释重负,倒好像人家对老婆好给她造成压力了一般。
公蛎忍不住道:“以后桂家娘子要劳烦刘大娘多加照顾。”
刘大娘本正抹着眼泪,听了公蛎的话,认真抬头打量了公蛎,忽然道:“这位公子不是官爷吧?”
公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道:“什么?”
刘大娘谄笑道:“我看人准得很,公子同这两位官爷的气质大不相同,定然也是个疼老婆的。”
公蛎见阿隼毕岸不再问话,便说道:“好了,大娘请回吧。”
刘大娘踮着脚尖,一边小心地跳过地面的血污,一边道:“放心,我会照顾好她的。桂家娘子性子温顺懂事,不管谁娶了去,都是他的福气——这位公子,你婚配了没?”
桂平才死了一个月,这刘大娘便张罗着给桂家娘子找婆家了。公蛎又好气又好笑,道:“这个不劳大娘挂怀。”
刘大娘出了内堂,将公蛎拉过一边,正儿八经道:“我看你们三个中,就数你和善脾气好,应该对桂家娘子的路数。你莫看桂家娘子是二婚,可模样儿人品都不错,配你绰绰有余……”
这哪儿跟哪儿呢。公蛎哭笑不得,心想若说女人心思难猜,这中老年女人更是个神奇的存在,热心善良,圆滑俗气,有时候让人厌烦,有时又极其可爱——尤其以李婆婆和今晚的刘大娘为最。
风吹过五颜六色的纸幡,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桂家娘子的呜咽声和刘大娘的低声安慰声一起在街上回荡,显得尤为凄惨诡异。公蛎站在门口看着,莫名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忙退回内堂。
<p/><h3>第七节</h3>
早过了晚饭时刻,毕岸和阿隼仍无一丝要离开的样子。
阿隼尝试推开被销死的后窗,疑惑道:“凶手另有其人没错,可是他是从哪里进来、哪里逃走的呢?”凶手杀小顺子在赵老屋来过之后,当时午休时间已过,各家店铺开门营业,但刚才高阳已经询问过周围邻居,竟然没一个人看到周围有可疑人等进出。
毕岸眉头紧锁。阿隼继续道:“除了这个,关键的问题还有有几个,一是凶手作案的动机。小顺子年幼,肯定不会是仇杀、情杀,桂平背景深厚,是不是他手里有凶手想要的东西,凶手来翻找,刚好小顺子醒来,所以杀了他灭口?第二,桂家娘子提到的那个包裹在哪里,是不是被人盗了?若是没盗,桂平会藏在哪里?第三个,那个曾经来找过桂平的人,到底是谁呢?”
公蛎饿得前心贴后背,插嘴道:“那需要考虑那么多?无非就是个寻常的入室盗窃杀人案。”
阿隼不理他,丧气道:“如今墙面、地面,连房梁都看了,也不见有什么特殊的东西。”
毕岸慢条斯理道:“要是凶手不是人呢?”
公蛎打了个寒噤,结结巴巴道:“不,不是人,那是,是什么东西?”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我也是猜测。”
公蛎再次催促:“还是回去吧,明日天亮了再来。这鬼地方,像一口棺材。”
毕岸看了公蛎一眼,忽然嘴角挑起一丝笑意,走出去站在街上。阿隼似乎也想起来什么,朝公蛎肩上一拍,嘻嘻一笑,跟着走了出去。
公蛎连忙追了出去,可是一扭头,看到不远处的棺材店门口摆放着两口未刷漆的半成品棺材,白森森的甚为吓人,忙又折回寿衣店,但地面上血迹还在,顿时坐立不安,顺手拿了灯盏摆弄,故意自言自语给自己壮胆:“听说海水是咸的……咸的怎么住人呢……”
“走了!走了!”阿隼忽地跳进来,在公蛎耳边大声说了一句。公蛎正绞尽脑汁把思绪往大海上扯,不经意吓了一跳,手一松,灯盏“啪”的一声掉在了地上,摔烂了。
阿隼忙不迭捡起来,骂道:“你这人除了捣乱,还能做什么?”
灯盏的主体还好,但是外面的陶泥磕掉好大一块。公蛎怒道:“都怪你!一晚上都静悄悄的,突然这么大声,你才是故意捣乱呢!”
毕岸走了进来,拿起破了的灯盏看了看,忽然抽出一把小匕首,在灯盏上刮了起来。
厚厚的暗红色陶泥纷纷脱落,露出内里的金属质地。毕岸和阿隼又是刮又是擦,终于将陶泥全部剥离下来。
灯盏是一个丑陋的鱼儿造型,长着一张扁扁的、皱巴巴的人脸,长须高鳍,两只石头镶嵌的大眼睛,瞳孔竖起,如正午的猫眼一样,不过两只眼睛的颜色、大小却不一样,左眼小些,是暗红色,右眼却有指甲盖大,是黑色,无甚神采,不像是什么名贵宝石;头部做耳,鱼尾处放灯捻,锈迹斑斑,有好几处破损。
公蛎嫌弃道:“这是不是就是你说的那个什么赤?海里的东西,真够丑的。”
毕岸笑得嘴角的酒窝都出来了:“要不是你失手打烂了外面的陶泥,我还真下不了手。”
阿隼眼睛冒出绿光,道:“是它?”
毕岸点头道:“是它。”
公蛎莫名其妙,嚷嚷道:“什么是它?难道是这个小灯盏杀了小顺子?”
毕岸深吸了一口气,道:“这种灯盏叫做赤盏,又叫永生灯。”
公蛎眼睛一亮,道:“你是说,他们今天来,想找的就是这个?”
毕岸道:“对。”
公蛎皱眉看着,道:“这玩意儿其貌不扬,能有什么用?况且油也没了。”
毕岸专注地看着赤盏,道:“这也是我困惑的地方。赤盏,历史记载几乎没有,连流传下来的信息也微乎其微。”
阿隼将烛台拿到跟前,道:“材质是青铜的。会不会是古代祭祀用的法器?”
毕岸认真看了看,忽然道:“眼睛处似乎有机关。”说着拿出匕首,拿刀尖朝赤左眼上顶去,三人都屏住了呼吸。
左眼纹丝不动。但公蛎似乎听到一声极其轻微的咔咔声,忙笼了耳朵叫道:“再来再来!”
毕岸继续用力,但再无动静。阿隼激动道:“试试另一只眼。”
毕岸侧耳听了一阵,制止道:“不要动!我总觉得有些不妙,还是先不要乱动的好。”
公蛎满不在乎道:“不试试怎么知道妙不妙?瞧我的!”夺过匕首和赤盏,照毕岸的样子将刀尖顶在赤的黑色右眼上。
毕岸要抢已经来不及了。只听啪嗒一声,赤的右眼缩了下去。
灯盏底部正中,忽然出现一个小孔,一些黄色的颗粒状东西涌了出来,像是沙子,又像是凝固的油脂。公蛎大喜,道:“还有这么多呢。赶紧点上。”
灯盏点上,还是那种熟悉的清新味,画轴发生了变化,比刚才还要清晰。
除此之外,再无任何响动。
三人静候了一阵,毕岸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可能是我多虑了。先去找些东西吃吧。”
※※※
阿隼遣散了守门的捕快,将寿衣店的大门简单关上,坏搓搓一笑,道:“隆公子,我看你经济拮据,不如这几天跟着我们办案,管吃饭,一日一钱银子,如何?这种好事,可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一天差不多是别人一个月的进益。”
公蛎首先反应是他叫的“隆公子”:“刚毕公子还叫我公蛎呢。”他讨好地用肩膀撞了撞毕岸,“是吧毕公子?我就是龙公蛎,你告诉阿隼。”
毕岸转过脸来,正色道:“隆公子不要说笑。我何时叫你公蛎?我叫的是隆公犁,你不要觊觎我家龙掌柜的位置。”
公蛎指着他的鼻子,看到两人眼底的捉弄,气呼呼一甩胳膊,想要翻脸,说出来的却是:“一天一两!否则不干!”
阿隼脖子一拧:“一天一钱,爱干不干!——你可是杀人的最大嫌疑呢!”
公蛎的气势顿时低了下去,气鼓鼓不吭声。阿隼眉开眼笑:“公子,你想吃点什么?”
毕岸微笑道:“今天中午隆公子刚请我吃了谪仙楼的大餐,我今晚要好好请一请他。”公蛎大喜,忙跟了上来,想听听毕岸的安排。
“你先去全福楼——旁边的丰盛酒家——对面的小巷子里,买几个烧饼,要多放些芝麻的……”阿隼嘿嘿笑着,快步去了。
公蛎情知毕岸戏弄他,却贪图一天一钱银子,小声嘀咕道:“你们主仆,没一个好人。”
※※※
若不是为了证明清白,公蛎打死都不想干这种事儿:半夜三更守在鬼气森森的殡葬一条街,经幡纸马、金山银山、童男童女、寿衣敛服、墓碑棺材一应俱全,公蛎恨不得挨个儿敲门让掌柜们把这些东西都搬回去。
原是这些玩意儿,没人偷的,店家白天摆在门口,晚上乐得省事,除非下雨下雪,否则便随便用绳子简单一捆,不让风吹走就是。
这可害苦了公蛎了。他爬在隔壁挂经幡的大树上,对下面景色一览无遗。如今晚上有些凉风,几乎每次风一吹过,他便要惊呼一声,然后唠叨个不停,一会儿抱怨一会儿自言自语,用阿隼的话说,“捅了话篓子了”。阿隼原本在他旁边,后来实在忍无可忍,自己另外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下。
又一阵清风吹过,对面纸扎店的童男童女被吹得转了个方向,刚好将白森森的脸对准了公蛎,手臂一摇晃,像是要同公蛎打招呼一般。公蛎面如土色,惊叫“活了活了”,手脚一软,从树枝上跌落了下去。
毕岸用脚勾着他的腰带将他提了上来。公蛎颤抖着声音道:“你看它们那张脸……”吱一声化为原形,盘起身体,将脑袋埋入蜷曲的身体内。
毕岸皱眉道:“你怎么会害怕这些东西?”
公蛎将身体盘绕着毕岸的手臂上,心下稍安,犟嘴道:“我是蛇,又不是鬼,怎么会不怕这些东西?孔老夫子都说了,敬鬼神而远之……”又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毕岸朝他脑袋拍打了一下,道:“闭嘴。”
公蛎乖乖地闭上了嘴。
夜已深,风渐凉。公蛎眼皮酸涩,打了个哈欠,道:“凶手今晚会来吗?”
毕岸低声道:“来了。”
公蛎屏住呼吸。果然,一个脚步声由远至近,走走停停,似乎十分小心。
足足有一盏茶工夫,黑影终于出现了。这人又高又壮,歪着个脖子,脑门子在昏暗的灯光下亮闪闪的,竟然是个光头,也不知是和尚还是秃子。他因一手按着脖子,显得脑袋十分僵硬,沿着墙根的阴影来到纸扎店门后,先躲在一堆纸扎后面,待确定了寿衣店里没人,这才鬼鬼祟祟钻了进去。
公蛎小声道:“光头,歪脖子,你认识吗?”
毕岸道:“他叫魏缘道,诨名魏和尚。”
公蛎定睛一看,忽然想起来了:“魏和尚,混码头的,整天搞些稀奇古怪的动物贩卖,是不是他?”这次初返洛阳,公蛎曾在大马圈赌博时见过他,对他和那只秃毛八哥印象深刻。
公蛎自言自语道:“他怎么会卷入到这裏面来。”本还惦记着什么时候手头宽裕,去他那里买个好玩的动物养着。但若是他同巫教什么的有关系,便只好敬而远之了。
毕岸爬上更高的枝桠,看着魏和尚在寿衣裏面翻找,道:“你看到他脖子上的东西了吗?”
公蛎茫然道:“什么东西?”眯眼看了看,道:“他脖子受伤了?”魏和尚仍保持歪脖的僵硬姿势,但脖子里并不见有什么东西。
毕岸道:“他按住脖子的手,离脖子有两寸距离,中间是虚空的。”
公蛎一看,果然如此,像是手虚虚地摆了个按脖子的姿势。未等公蛎继续发问,毕岸道:“他脖子上,有个透明的东西。”
魏和尚在店铺外堂翻找了一阵,闪身进了内堂。公蛎惦记他脖子的东西,道:“不如我们来个瓮中捉鳖。”说着便要顺着树干溜下去。
毕岸的眉头却皱得更紧了,侧耳听了一听,道:“等一下。”
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粗重的呼吸声,却是胖头。
胖头气喘吁吁来到寿衣店门口,嘴裏还自言自语道:“就是这家了。”探头往里瞧了瞧,试探着叫道:“毕掌柜?老隆?”
这下完了,肯定惊动了刚才进入寿衣店的那人。
公蛎急得直骂:“这死胖头,早不来晚不来。”
胖头叫了几声,见无一点动静,嘟囔道:“这么安静,不像有人啊。”推门也进了寿衣店,并虚张声势叫道:“老隆,我看到你了!”
公蛎顿时急了:“秃瓢魏和尚比胖头还壮哩。赶紧的,别让胖头中了招。”说着滑下树干,想把胖头扯回来,刚溜到寿衣店门口的石凳后,忽觉得背后气息异常,顿时心头一紧。
一个肥胖的人影不知何时站在寿衣店门口,圆胖胖的脸上没有一丝皱纹,却是同公蛎一起住在如林轩的冉老爷。
他仰脸看着寿衣店,双手举起,嘴唇微动,宽大的白袍,同他的白发、白须以及苍白的脸一起,看起来就像白乎乎的一团肥肉,滑稽可笑。
但公蛎却一点也笑不出来。他的身上,传导出强烈的悲痛和绝望,让公蛎感同身受,倍感压抑。
公蛎缩在石凳后,一动也不敢动。一瞬之间,公蛎甚至心想,莫非今天被杀的小顺子,是冉老爷的儿子?但模样儿一点不像啊。
而寿衣店内,隐约可见内堂赤盏灯头如豆,发出微弱的光,进去的胖头和魏和尚两位壮汉,竟然没发出一点声息,本来应该在背后尾随而来的毕岸也不知所踪。
冉老爷开始低声吟唱,用词古怪,音调诡异,除了句子后面长长的“兮”,其他竟然一个词儿也听不懂。
一曲唱完,他俯身朝寿衣店躬身三拜,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公蛎的心情舒缓了些,看着冉老爷肥胖的背影,深感莫名其妙,正扭头张望着寻找毕岸,想问下情况,却听咔嚓一声,接着是木头绞合的咯吱咯吱声。
公蛎探头往寿衣店里看,心想难道两人打起来了?忽然一片瓦片飞下,在公蛎藏身的石凳上摔得粉碎。公蛎躲避不及,被激起的粉尘迷了眼睛。
公蛎急得原地打转。听到毕岸衝着自己叫:“待在原地!”隐约看见毕岸和阿隼从不同方位冲出,进了寿衣店内。接着身子一阵摇晃,福寿街瓦片纷落,尘土四扬,掀起一阵怪风。
难道发生地动了?
公蛎正用力眨眼,并不住地甩动脑袋,却听轰隆声渐渐加大,竟然是从脚底传来。惶惑间,视力稍有恢复,刚一睁眼,只听咔嚓一声响,寿衣店的大樑断成了两截,砖瓦檩条哗哗啦啦随之坍塌。
公蛎哪里顾上“原形不得人语”的训诫,扯着嗓子大叫毕岸和胖头,却不见回应,正纠结犹豫,半截砖头崩了出来,差点砸到公蛎的脑袋,吓得他往后一闪,接着只觉得身后踩空,差点坠落。
回头一看,身后的地面,不知何时出现一个一尺宽的裂缝,深不见底,从路中一直延续脚下,而且随着地面的抖动,这条裂缝正在继续延伸,若不是公蛎身体灵活,只怕刚才已经掉了进去。
公蛎爬上石凳,盘曲身体往四周望去。其他店铺并无大的损伤,只是扑簌簌掉下一些砖瓦尘土,弄着整条街道乌烟瘴气。而对面那些童男童女,随着地动有规律地抖动着,犹如群魔乱舞,彩纸做的衣服摩擦着发出嘶嘶啦啦的响动,偏偏像是从一张张猩红的嘴巴里唱出来的一般。
孤零零的街道上,似乎只有自己一个活物。公蛎忽然毛骨悚然,想也不想一头扎进了寿衣店。
<p/><h3>第八节</h3>
寿衣店正梁坍塌,屋里瓦砾遍布,尘土飞扬,几乎成为废墟。公蛎沿着墙根,绕过缠绕撕扯的寿衣,来到内堂门口。
但内堂大门却被坍塌的屋顶堵了个严严实实。公蛎将耳朵贴在瓦砾上,却只听到地下的轰隆声、呜呜声以及地面的各种杂音。
毕岸,阿隼,胖头,魏和尚。四个人进了内堂,为何未发出一点声响?
公蛎绕着四周疾走,但坍塌得甚为严实,连一处松动的地方都没有。看样子,要想进去,只有徒手扒开这些瓦砾檩条。
公蛎卷起一条檩条,用力往外拔。这檩条竟然不是用寻常的木头做的,沉得像根青石条。
檩条松动了一下,周围的砂石塌出一个小坑,但随即一股巨大的吸力带着檩条连同公蛎往下陷去。
公蛎吃了一惊,慌忙松开。再搬动其他的地方,照样一碰便榻。
公蛎想了想,决定从房顶进入,但一回头发现,大门已经被砸下来的门匾、砖头堵死了。
公蛎心中一阵慌乱。早知道应该听毕岸的安排,就待在屋外的石凳旁。如今他们几个说不定已经从内堂后窗逃走了,自己反倒困在了屋内。
不过这间房屋并不大,内堂外堂不过一墙之隔。公蛎虽然平日懒惰,不爱锻炼,但对于钻孔打洞的本领还是信心十足的,对准内堂,找准塌方下的一个空隙,一头钻了进去。
空隙只有一巴掌深,再钻下去,却是实的,坚如磐石。公蛎在里钻了一阵,扭得脖子疼,只好又退了出来,另换了几个地方,也是同样,看着明明有缝隙,却是死路。公蛎不死心,转头爬上一条高高翘起的檩条,想从房顶上钻出去。
地下忽然发出一声长哞,如同一头大黑牛在沉闷地叫,接着耳边“咔嚓”、“咕咚”几声闷响,伴随着气流被挤压的呜呜声,地面的裂缝瞬间扩大,支撑着的砖石塌方,檩条倾斜着坠了下去。
幸亏公蛎反应快,趁着檩条尚未完全落入,猛地一弹,跳到旁边一个折断的竹竿上,探头往下望去。
裂缝裏面,不知从哪里来的,竟然满满都是流动的沙粒。刚才坠入的檩条,裹在沙子中间,忽上忽下。
这真是奇了怪了。公蛎瞠目结舌地看着不断往外涌动翻滚的流沙,觉得像一锅沸腾着要溢出来的滚水,又新奇又恐怖。
眼见流沙越来越多,地面上全是沙子,塌下来的砖头瓦砾渐渐被淹没,公蛎急中生智,见折断的竹竿中空,便一头钻了进去。
这条竹竿应该是当时内堂悬挂布料时用的,比成人手臂还粗,呈现墨绿色,一丈多长,一端被主梁砸断,另一端同内堂相连。
外面的轰鸣声已经停止了,只剩下沙粒流动的沙沙声,细而均匀,但更让人发狂。公蛎竭力收缩身体,沿着竹竿往里滑动。
竹节很长,碰到中间隔断的地方,公蛎只有用牙齿咬开,但裏面空气不足,公蛎几乎要窒息了,便觉得这一丈的距离尤其漫长。
在咬断了七个竹节之后,公蛎终于看到了一丝光明,不顾身体的挤压刺痛,用力一挣,从竹竿里探出头来。
公蛎首先看到的是毕岸,他用脚倒鈎在倾斜的主梁上,嘴裏咬着烛台,因为太过用力,五官有些变形,加上额上的头发被烛火燎到,发黄卷曲,眼窝也被熏得黑黢黢的,像个灶台上的火神,哪有半分英俊之气。
公蛎嘴巴一咧,正想要嘲笑他,再一看下面,顿时呆住了。毕岸一手拉着阿隼的腰带,一手拉着胖头的手臂——沙子已经埋到胖头的脖子处,他一张肥脸涨得通红,如同酱过的猪肝。而他的臂膀上,还扒着另外两条长着黑毛的手臂,毫无疑问,是那个倒霉鬼魏和尚。
阿隼满头大汗,正手脚并用地扒拉着胖头脖子周围的沙。但这些沙流动极大,阿隼前面扒过去,瞬间便有新的沙流过来,如同水一般;刚将胖头拔萝卜一般拔出了一点点,沙粒也随之上升。
毕岸看到了公蛎,眉头一皱,烛台歪了一下,火烧到他的眉毛,发出毛发焦煳的味道。公蛎不敢发人语,忙学着毕岸的样子将尾巴缠绕在主梁上,身体垂下来,缠住了胖头的手臂。
三人一同用力一拉,胖头被提出来半尺,噗地一声吐出一口沙子,大口喘气。但一直紧抓住胖头肩膀的魏和尚双手脱落,慢慢陷入沙窝之中。
空间正越来越逼仄,沙粒几乎已经碰上了阿隼的鼻子。毕岸将身体往上面收了一收,想将两人提得高些,不料“砰”的一声,阿隼的腰带断了,随即坠入滚滚流沙中。
周围的沙子像得了什么讯息一般,飞快地涌了过来,阿隼越挣扎,陷得越快,瞬间工夫,将阿隼身子埋入了一大半,只露出个后背来。而两人一晃神,胖头又陷了进去。
公蛎束手无策,紧张地勾头看向毕岸。毕岸啪地一下摔了烛台,衝着公蛎叫道:“螭吻佩!赤盏!”
烛台被沙粒吞噬,屋内漆黑一片。毕岸急得糊涂了,竟然叫螭吻佩。公蛎茫然地拍打着胖头的脑袋:“什么螭吻佩?赤盏在哪里?”胖头已经神志不清,喘着粗气呓语一般道:“老大,你来了?”
公蛎鼻子莫名一酸,道:“是,你等我救你。”
夏季的夜晚,公蛎最喜欢在沙滩上玩。玩得累了便挖一个浅浅的洞,把自己埋在沙堆,半闭着眼睛,一点点分辨沙粒之中的点点金色。
人们说“沙里淘金”,沙里确实是有金子的,只是太少,无法收集。不过对于公蛎来说,这么一些点点的闪光足够了。
※※※
黑暗中,毕岸已经拉起阿隼。阿隼满脸沙子,抱着毕岸的手臂往上挣,攀上主梁之后,又过来帮忙拉胖头。
时间已经不多了,再有一刻,或者再有片刻,这间屋子将被沙子填满。
公蛎松开了胖头,跳入沙漩涡中,在黑暗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这只是公蛎的想象,实际上,他是“啪嚓”一声狼狈地掉进去的。
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闷,也没有想象中的越陷越深,反而有一种如鱼得水的从容自若。公蛎心裏轻松了好多,摇着尾巴往下层游去。
点点金光,在沙粒之中闪烁,汇聚成一片微光。公蛎伸手抓了一粒,但单独一个拿出来,却太过微弱,便又放回沙流。
一段布条缠住了公蛎的身子,公蛎一晃,它却瞬间变成了沙砾。半截檩条旋转着撞了过来,还未等公蛎躲避,它已同周围的沙砾融为一体。
真好玩。公蛎飞快地游动,搅起一股股小漩涡。
赤盏。公蛎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忙往下潜去,差点撞在魏和尚身上。魏和尚仍保持着同胖头打斗的姿势,嘴巴大张,满口沙子,眼睛凸起,已经没了气息。他的脖子上挂着一条透明的蛇状生物,两肋生有锋利的薄翼,但脑袋被折断,勾成一个奇怪的角度。
魏和尚的膝盖以下位置,已经消失。
所有陷入沙里的东西,都会沙化,并最终同流沙融合在一起。公蛎想起了胖头,心中一震——赤盏,赤盏在哪里?
沙河漩涡的正中,忽然露出一张丑陋的脸,衝着公蛎傻笑。公蛎一惊,正要转身逃走,忽然意识到那便是赤盏。
赤盏竟然变得犹如脸盆大小,它的正中,那个冒出油脂的小孔也有手腕粗细,可股儿的黄沙往外翻滚,如同奔涌的泉眼。
公蛎先是试图用尾巴堵那个“泉眼”,却被剧烈的沙流冲得差点断成两截。无奈绕着兜了一圈,用身体将赤盏合抱起来,但不管公蛎如何用力,赤盏如同落地生根,纹丝不动。
连试了几次,累得公蛎气喘吁吁,却毫无办法。欲要上去叫毕岸帮忙,忽然想到,若是毕岸能同自己一样,估计早就下来救人。
——可为什么自己在沙海之中能像在水中一样随意?
一只硕大的鞋子随着沙流旋转着冲来,鞋帮上绣着忘尘阁的变形图案,公蛎认出是胖头的鞋子,下意识用尾巴去卷,鞋子却瞬间化为沙粒。
胖头死了吗?公蛎心中一紧,忙收了胡思乱想,努力集中精神,隐约听到毕岸衝着自己喊什么,不知叫“螭吻佩”还是赤盏。
自己只有胖头这么一个任打任骂的小跟班,他可不能死。公蛎鼓起勇气,朝赤盏冲了过去。沙流如同利刃,一刀刀地划在公蛎身上,照样涌出。
妈的,老子同你拼了!公蛎一声大吼,竖直身体,直直地扎着脑袋朝沙眼堵去。
吧嗒一声,含在嘴裏的螭吻佩、假冒的避水珏都掉了下来,而螭吻佩刚好落入沙眼。公蛎张嘴去衔避水珏,却忘了刚才太过用力,一脑袋撞在赤盏的底部,顿时眼冒金星。
公蛎滴溜溜转了几圈,悬浮在沙粒中,好大一阵才回过神来,低头一看,赤盏已经不往外冒沙了,而且外形似乎也小了不少,心中一喜,用身体缠绕好,用尽全力一拖。
谁知这次却是用力过度了,公蛎收不住脚,带着赤盏,箭一般地冲了出去,一头撞在一个柔软的屁股上。接着只听毕岸叫道:“胖头用力!”“扑哧”一声,胖头从沙里拔出了大半个身子。
阿隼叫道:“沙流停止了!”伸手打开了火折子。
胖头的屁股虽软,仍撞得公蛎眼前发黑。他忍着眩晕,回身衔了赤盏,挣扎着朝毕岸的方向游去。
毕岸接过赤盏,一把拉了公蛎上去。
胖头躺在沙面上喘气,阿隼举着火,心有余悸道:“再晚一点,只怕我们都要葬身沙海了。”他赞许地看了一眼公蛎。
公蛎软趴趴搭在毕岸肩上,额头上一道道细微的伤口,渗出血来。毕岸拍拍他的头,道:“辛苦了。”
话音未落,只听咔嚓一声,房顶塌出一个大洞来。
毕岸跳了起来,拖着胖头道:“快走!”
<p/><h3>第九节</h3>
寿衣店在毕岸等人的眼前,慢慢化为一堆沙砾。周围的店铺虽然影响不大,但墙面、地面也有裂缝,多多少少需要修整。
所幸这条街上,晚上基本不住人,至少现在,四人可以放心大胆地歇口气,而不必因为此事可能造成的民众恐慌而解释、掩盖。
胖头在沙里埋得久了,有些神志不清,一会儿嘟囔着叫“老大你别走”,一会儿又叫“老隆”。阿隼则忙着帮他的双腿推拿活血。
毕岸看着手里已经破烂不堪的赤盏,脸色阴沉,偶尔叹气。公蛎的骨头犹如断了一般疼痛,转个身都困难,也不顾上害怕对面的童男童女了。
待胖头能够自己抬腿,阿隼终于开口道:“公子,今晚的情况有些出乎意料。”
毕岸自责道:“责任在我。是我错估了这个棺材局。”
公蛎听到“棺材局”三个字,弹跳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发出咝咝的声音。
毕岸心照不宣,提起他放入大树后。公蛎恢复人形,晃晃悠悠地走了出来,四脚八叉躺在地上,将脑袋枕在胖头的大肚子上。
胖头惊喜道:“老隆,你也在啊?”
公蛎哼了一声,转头问毕岸道:“什么叫棺材局?”
毕岸道:“我今日曾细细地用脚丈量过,寿衣店前窄后宽,呈狭长之势,刚好是棺材的形制。不过单单是前窄后宽,并不能说明什么。”
阿隼若有所思道:“当时的墙壁、屋顶我都看过了,极其厚实,并无夹层,地面也是实的。”
毕岸道:“寿衣店的房顶左侧,有一排明瓦,呈三角形排列,但是明瓦被人刷了黑色,所以在内堂很难发现;后窗是个圆形寿字,同棺材上的图案几乎一致,只是多了些装饰的花纹。在这个棺材局未启动之前,它只是个半成品。”他忽然转向公蛎,“你见过已经做好但是还没使用的棺材吧?”
公蛎正满心懊丧,试图将镶嵌在赤盏中的螭吻佩也给抠出来,头也不抬道:“街口那里不就是?!没装殓的棺材,棺材是不让盖上的,斜斜地露出一条缝。”他突然坐直,“你是说——明瓦——”
毕岸点点头:“这个局只要未启动,那么它便无任何危险,按照民间的说法,它甚至可以聚财。”
阿隼眼露迷惑之色,迟疑道:“那这个赤盏的作用是什么?”
赤盏已经残破不堪,赤的脑袋变形严重,眼睛不知何时脱落,变成了两个小黑洞,灯盏犹如被重物胡乱击打过,凹凸不平,成了一小团扭曲的废铜烂铁,看起来一文不值,公蛎的螭吻佩也被牢牢卡住。
毕岸道:“那个赤盏,又叫长生灯,我一直疑惑它的用途,如今看来,长生灯,长生灯,原是放在棺材里,给死去的人引魂用的,寓意长生不老。”他凝望着已经成为废墟的寿衣店,“阿隼回头查一下,这家寿衣店建于哪一年。我猜想,寿衣店的主人,早在数十年前甚至百年之前已经考虑它的用途了。”
※※※
公蛎正拿着毕岸的匕首,又是撬又是割,折腾得满头大汗,螭吻佩却像是同赤盏长在了一起一般,无法取出。毕岸伸手接过,翻弄着看了看,道:“不用费力气了。”
公蛎痛心疾首,嚎道:“我的螭吻佩!我就这么一件好的玉佩!”这个螭吻佩原是偷毕岸的,所以他底气不足,不敢理直气壮要求毕岸阿隼赔偿,不过今日救人有功,觉得过会儿讨些赏银应该还是没问题的。
毕岸道:“日后我帮你弄。你还是留着力气歇歇吧。”
公蛎顿时觉得浑身疼痛,一下子虚弱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哼哼唧唧地照样躺在胖头的肚子上。
阿隼道:“这么多年,这个棺材局一直好好的,为什么今天突然启动?难道是小裁缝之死触发了他?要不,是那个穿白袍的白胖子?”
毕岸摇了摇头,道:“赤的两只眼睛,是可以伸缩转动的,这个今日我们试过。我认为,它的左眼控制的是蛇婆油,右眼,则同房间里的机关相对应。”
当时三人皆在场,毕岸触动左眼之后,并无什么反应,估计是裏面的蛇婆油已经用完。而公蛎当时好奇,执意要触动右眼,可能无意之中触发了这个局。
公蛎忙闭上眼睛装睡。毕岸道:“当时看到赤的眼睛一黑一红,我便觉得疑惑,只是大意了,以为是普通的石头。如今想来,它眼里的那块黑色石头,可能是俗称地狱之眼的‘鸳鸯石’,样子平淡无奇,却能杀人于无形。”
“据野史记载,魏晋时期,玉器风靡,采玉行当盛极一时,很多玉工自发组织到昆仑山采玉。当年一队采玉工在一个废弃的矿洞中挖到一种像磁石一样的黑石头,便有人捡过来玩耍。当地人告诫他们道,这种石头是‘地狱之眼’,触之必死。但采玉队伍之中不乏金石行家,甄别之后断定,它不过是有些微弱磁性的黑石罢了,对当地人的提醒置若罔闻。又见黑石两块相吸,抱在一起,便戏称它为‘鸳鸯石’。”
“先不过是好玩,后来有人见它质地细腻,色泽均匀,有能工巧匠便将其制成手串、挂饰或珠子,分送于同行的工友。不料这队人马命运多舛,一个采玉期未过,竟然发生了十数起采玉工死亡事件,坠崖的,发疯的,甚至有喝水呛死的,各种死法匪夷所思,一队二十几人的队伍,只剩下两人活着回来。而所有死于非命的人的共同点,便是他们都佩戴了鸳鸯石饰品。”
公蛎忘了装睡,惊讶道:“这石头又不是活物,如何杀人?”
毕岸道:“这种石头不能直接杀人,而是能够改变人的视力、思想,甚至行动。我想,它能够发射出一种肉眼看不到的光线,从而在机体上影响一个人的言行举止。”
公蛎仍然不懂,道:“黑石能杀人,同棺材局的启动有什么关系?”
阿隼一拍脑袋,道:“这种石头叫鸳鸯石,自然是两块一起的。赤盏上面镶嵌着一块,寿衣店里就会放着另外一块,按动这个,那个也会随之移动或变化,从而触发棺材局。”他自己愣了一下,忽然一脸懊悔,“我勘验后窗时,曾看见窗台上坑洼不平,露出几处鹅卵石……估计另一块鸳鸯石就混在其中!唉,我真是个笨蛋!”
公蛎趁机落井下石,讥讽道:“果真是笨蛋,还一遍遍检查呢,毛也没发现一根。”
阿隼用力捶地,懊悔不已。毕岸道:“我也看到了,但当时根本没同鸳鸯石联系起来。”
公蛎不敢多说,唯恐阿隼反击是他执意要按动赤右眼,忙扯开话题:“你们也别自责了,说不定是那个白胖子冉老爷启动了棺材局呢?你想想,大半夜的,他鬼鬼祟祟过来,在这个阴气森森的地方,鬼哭狼嚎了一嗓子,又神神秘秘地离开,肯定同此事脱不了干系。”
毕岸思忖了片刻,道:“虽然不知道冉老爷同寿衣店有什么渊源,但棺材局却不是他启动的。”
公蛎忙装作疼痛,唉哟起来。
毕岸和阿隼并没有责怪公蛎的意思,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阿隼道:“地狱之眼相互作用,催动阵法,早已夯实在地下、墙内的沙子便通过赤盏,源源不断地翻滚出来,吞噬房屋内的任何东西,包括人。”
毕岸点头道:“流沙棺。可将裹进去的任何东西都化为砂砾。”
阿隼伸手去揪自己的裤脚,原本结实的麻布一扯便烂成了碎片。公蛎忙活动四肢,所幸并无不适。
阿隼捏着手里的衣服碎片,诧异道:“这个寿衣店到底什么来头?如此厉害的阵法,当真是少见。”
毕岸道:“今晚魏和尚怎么会来这裏?”
阿隼迟疑了一下,小心翼翼道:“你的意思是——”
毕岸道:“是。”
阿隼眉毛一扬,惊愕道:“魏和尚是龙爷……”
毕岸打断他道:“是。”公蛎支着耳朵,听两人说一半留一半,大概明白了什么意思,心裏竟然觉得一阵轻松。
如果真如毕岸和阿隼追查的那样,魏和尚便是隐藏在洛阳的巫教头目龙爷,那今晚的情况便好解释了:寿衣店是另一伙人的重要据点,这伙人同巫教是死对头,他们也查到了龙爷的真实身份,不知用了个什么方式,或许便是以桂平甚至小顺子的死为诱饵,引诱魏和尚今晚来到寿衣店,刚好寿衣店流沙棺阵法启动,将魏和尚活埋。
至于毕岸等人卷入其中,或许只是碰巧而已。但是,若不是公蛎手贱,按动了鸳鸯石,那会是谁来启动阵法呢?
对于公蛎的疑问,毕岸平静地朝周围看了看,道:“我们不启动,自会有他人启动。或许这些人,如今正远远地看着我们呢。”
公蛎吓得脖子一缩。阿隼哑然,半日才道:“这个流沙棺,专为对付龙爷设计,不能不算处心积虑、设计精巧。可惜啦。”
公蛎警惕地看着四周,道:“可惜什么,要是龙爷死了,巫教群龙无首,至少得太平一阵子。只要布置这个流沙棺的人,不同我们作对就好。”
魏和尚的形象,原本同公蛎心中想象的巫教头领“龙爷”相差太远,但一想到钱耀宗与颖桧,顿时释然了。
胖头在一旁听得一愣一愣的,终于忍不住插嘴道:“毕掌柜,老隆,你们说的,是今晚发生的事儿吗?”
阿隼道:“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今晚你怎么跑来了?”
胖头瞪大眼睛:“不是你和毕掌柜托人带口信给我的吗?说在福寿街的寿衣店,要我赶紧过来。我还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一顿找。”
阿隼跳了起来,正要说什么,却被毕岸制止了:“哦,是,带口信的是哪个?”
胖头挠了挠头,困惑道:“普通人打扮,长相么,没什么特色,说二十岁也行,三十岁也像……”
公蛎调转身子踹了他一脚:“你什么眼神?说了等于没说。”胖头嘿嘿地傻笑起来,殷勤地帮公蛎掐肩揉背。
毕岸没有继续追问,陷入沉思。
公蛎又推胖头:“你进寿衣店,是不是同魏和尚打起来了?”
胖头道:“我同他打架做什么?我见外堂都是寿衣,就进了内堂,谁知道内堂全是沙子,中间一个大漩涡,那个假和尚半个身子陷了进去,正挣扎呢。”
公蛎拍腿笑道:“没想到堂堂的龙爷,本事了了。估计措手不及,小水沟里翻了船。”
胖头哼哼道:“他那人不地道的,我本来想拿竹竿或绳子救他,没想到他上来便拉我的脚脖子,一下子把我也拉进去了,然后他攀着我的肩膀,使劲把我往沙子窝里按,想踩着我上来。”
公蛎忙问道:“他的脖子上缠得什么东西?”
胖头比划道:“一条透明的长虫,像根腰带,两肋长有薄薄的翅膀。”
毕岸道:“是阴山席蛇。”公蛎从未见过真正的阴山席蛇,好不容易碰上这么一条,没来得及细看,它又死了,心中隐隐有些可惜。心想要是它还活着,通过蛇语,说不定还可探询到一点信息。
他却不知,阴山席蛇并不是蛇,而是一种极为稀有的蜥蜴,只是长着同蛇一样灵活的身体,薄如席片,四脚蜕化,两肋生翼,双翼锋利坚硬,取下可做利刃。
胖头眉开眼笑:“是吗?那玩意儿才邪乎呢,它听那个假和尚的指挥,使劲想划拉我的脖子,幸亏我手快,一下子把它的脑袋给拧断了。”他说得轻描淡写,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当时情况的凶险。
公蛎紧张地追问道:“然后呢?”
胖头睁大眼睛:“然后阿隼就来了呀,毕掌柜紧随其后。”
公蛎嘟哝道:“算你命大。”心想要不是你乱闯,也不至于搭上我的螭吻佩,不过看到胖头一无所知的样子,终究还是没将抱怨的话说出来。
胖头抖动着脚,道:“咦,我鞋子呢?”他身上的衣物受到毒沙侵蚀,破破烂烂,一碰便掉,看起来就像个逃荒的乞丐。
公蛎没好气道:“沙堆里呢。找着了算你本事。”胖头揉着大脚板,郑重其事道:“老隆,这沙堆不好玩,你以后碰上这样的也要小心。”
公蛎忽然想起今晚守在这裏的目的:“魏和尚死了,死无对证,那杀小顺子的,到底是谁?”
毕岸道:“魏和尚手中的席蛇。”
公蛎想了想,倒也符合小顺子喉管被割开的情况,嘟囔道:“好吧,寿衣店也没了,你说是谁便是谁。只是这寿衣店背后有什么来头,以至于龙爷放着大把巫术杀手不用,要亲自出动?”
阿隼大声道:“问得好。今日我们苦苦寻查了一下午,除了这个一不小心暴露出来的赤盏,竟然一无所获。龙爷找的,到底是赤盏还是其他的东西呢?”
公蛎心中忽然烦躁起来。
他来洛阳,为的是享受人间的繁荣昌盛、安详惬意,不管是巫教还是其他什么教,他都不感兴趣,更不想卷入其中。但没想到不仅同巫教脱不了干系,如今又整出个隐藏的组织来,真让人烦心。
公蛎站起身,隐约看到黑暗之中,寿衣店废墟之下的沙砾仍在缓慢流动,心中更加不安,道:“我累啦,你们继续,我先回去了。”
胖头一骨碌爬起来,道:“老隆,等等我家老大呀。”并四处张望:“我刚才在沙堆里迷迷糊糊,听到我家老大来了,救了我们几个出来,他去哪儿了?”
公蛎心情更加低落,怒道:“放屁放屁!你家老大分明是个缩头乌龟!”说完发现是自己骂自己,更加憋气,气冲冲而去,走了几步,回头一把扯下毕岸的荷包,竖眉瞪眼道:“赔我中午的饭钱!”
毕岸面带笑意,微微躬身,并说出一长串来:“隆公子尽管拿去。隆公子慢走,以后手头紧了只管找阿隼。另外今晚合作愉快,期待下次再有机会合作。”
公蛎远远回了一句:“还有我的螭吻佩!”
阿隼皱眉道:“这人什么毛病,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媳妇儿,动不动扭头就走!”
胖头捂着一用力便烂的裤子,纳闷道:“他为啥突然生气了?”
阿隼转脸笑道:“我家公子今天说要请他吃饭,结果逃了账,他生气了。”
胖头不怎么相信,溜溜地看着毕岸。
毕岸面带懊悔,一本正经点头:“没错。”
胖头忙安慰道:“没事,老隆人很好的,我去帮您说说,下次您请回来就好了。”
公蛎避开值夜巡逻的官兵,顺着磁河河堤,向如林轩走去。微风轻拂,磁河沙滩泛出点点金光,同水面波光交相辉映。公蛎顿时觉得浑身发痒,竟然想要再次尝试一下在沙流之中游动自如的感觉,毫不犹豫爬上堤岸石栏,在空中划出一条优美的曲线,纵身往沙滩跳去。
银白的沙滩被他的脑袋撞出一个碗口大的坑,公蛎的脖子几乎折断,吭吭哧哧老半天才爬起来,歪着脑袋回不过神来。
在寿衣店内,游沙如同戏水,公蛎以为是自己前些日子在洞府潜心修炼,功力大幅提升的结果,还忍不住小小窃喜了一下,谁知换了磁河的沙滩,却完全发挥不出能力。
一定是磁河沙滩不如流沙棺里的沙子松软。公蛎随随便便找了这么个自欺欺人的理由,便将此事甩在一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