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h3>第一节</h3>
高氏的葬礼很是冷清。她在这世上孤苦伶仃,除了二丫,已经没有亲人,忘尘阁做主,给她置办了棺椁,埋在邙岭之上。她身上的那件大红敛服,还是换成了家常衣服,一是大红敛服不吉利,二是她一直想过寻常人家的生活,自然不能穿着所谓的巫教“圣服”下葬,再者,或许这件衣服对毕岸还有研究价值。她脸上的面具,毕岸也想办法取了下来。只愿她来生碰上个良人,平安和睦度过一生罢。
据说阿隼对颖桧的审问收获颇丰,而王翎瓦一事仍然无声无息,不知是官府尚未发现王翎瓦尸体,还是刻意隐瞒。不过公蛎不感兴趣,更不想搅和巫教之事,从不过问。对于颖桧,公蛎感触最多的是人性复杂。埋葬高氏的那天,公蛎忍不住问毕岸:“你说,颖桧到底有没有爱过高氏?”
毕岸道:“爱或许是有的,只是有限得紧。他更爱自己。”公蛎听了,心裏许久不能平静,不知是为高氏不值,还是为二丫难过。
罐子婴尸案全面告破,除了一个同巫教有关,立行道所发现婴尸,竟然全部为其至亲所为,其中不乏有女婴的亲生母亲参与;以此案为始,又引出其他地方的残杀女童事件来,在大唐上下掀起轩然大|波,据说甚至惊动了天后武氏。官府对涉案人员一律严惩,并下文张榜通告,以儆效尤,同时在民间造势,说吏部正研究女官设置一事,生女也可光耀门楣,一时好多寻常人家不惜重金送女读书,女童地位大大改善,民间溺杀女婴之风自此大为改善。
公蛎对世风变化毫无察觉,他无家可归,还是回了如林轩。
他同忘尘阁众人的关系,如今非常微妙。明明人人都不承认他是真正的龙公蛎,但关系却和睦如前。胖头得知他住在如林轩,偶尔会过来吹牛聊天,但令人不爽的是,他仍然只认那个假冒者为他的老大,决不允许公蛎说他的一句坏话,而且一口一个“老隆”,真把公蛎当做了隆公犁。
公蛎也曾跟踪过几次那个假公蛎,企图找到线索,揭穿他的身份。但这个假公蛎比自己当初要踏实肯干得多,大多时间守在店铺里帮忙,偶尔出来打听下行情,也规规矩矩,了解完情况之后马上回去,从不与可疑之人接触,回去时还不忘买些时新的水果点心带给街坊们尝鲜;手脚勤快礼数足,连嘴巴刻薄的李婆婆都夸赞他“稳重成熟,比毕掌柜不差”,张罗着要给他说亲呢。
公蛎真是又嫉又恨,却束手无策,只好安慰自己,日后再想办法。
阿隼给的草木灰,公蛎回去便想到,自己被戏弄了。手上脸上的黑斑,定是因为尸骨坛里的黑水有尸毒,感染了皮肤,如今法术破了,感染的皮肤慢慢便会痊愈。但公蛎不敢心存侥幸,还是老老实实每日搽脸,虽说对皮肤无害,但搽了之后满脸乌黑,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泥猴子,真成了“没脸见人”了。
※※※
这日一大早,公蛎正对着铜镜往脸上搽草木灰,胖头来了,喜滋滋道:“老隆,今儿是二丫去新家的日子,你要不要去送送?”
公蛎忙道:“当然得送,好歹她叫我一声哥哥呢——你看看,我脸上这两撮毛是不是没那么浓密了?”
胖头认认真真看了看,道:“没那么浓密了。”又一脸诚挚道:“其实这样还挺有个性的。你想想,发呆时捻着脸上的毛玩儿,多有趣儿,还显得像在思考,特别有深度。”
公蛎对胖头玩法不感兴趣,嗤道:“你懂什么深度。”戴上新买的大檐帷帽,像个妇人一般把脸遮得严严实实,同胖头一起出了如林轩。
二丫这几天一直寄养在流云飞渡,吃了毕岸调制的药丸,在苏媚、小妖的精心照料下,身体已经明显好转。当日高氏安葬,她尚且昏迷,并未带她一起去,她醒了之后,也只字不提回家一事,众人谁也不便提起,就此瞒着。
公蛎好久不曾来流云飞渡,只觉得花团锦簇、香气扑鼻,应接不暇,转脸见苏媚面若桃花,步步生莲,更觉人比花美,早将三月前的欺骗忘在了脑后,深深施了个大礼,叫道:“苏姑娘好,小生隆公犁这厢有礼了!”
苏媚款款走来,团扇半遮面,抿嘴一笑,道:“隆公子客气。这边请。”
公蛎还戴着那顶一直到脖颈的帷帽,很想同苏媚叙叙旧,讲一讲近来自己的委屈,却不知如何开口。刚叫了一声“苏姑娘”,只听身后脚步声起,苏媚飞快转身,含笑道:“你来了?”
毕岸一袭藏蓝镶边胡服,小领窄袖,长剑蓝穗,脚蹬一双蓝色缎面千层底,逆着阳光走过来,挺拔伟岸,干净利落,公蛎不由相形惭愧。苏媚迎了上去,道:“毕公子最近忙什么呢?天天也不见个人影儿。”
她眼睛明亮,粉|嫩的上唇微微翘起,风情之中略带娇憨之态。公蛎心中一荡,想起了梦萦魂绕的丁香花姑娘,心情更加低落。
毕岸同公蛎打了个招呼,脚步不停,道:“查案。”
苏媚柳腰轻摆,头上步摇微微颤动,娇嗔道:“下次叫上我。我也没少帮你的忙,不许忘恩负义。”
毕岸道:“危险。”
苏媚将团扇摇得像个蝴蝶翅膀,道:“你去了危险,我去可不一定。谁像你,只会跟踪、追查、用蛮力。”
毕岸微微一笑。
苏媚道:“下步追查哪个?有什么线索没?我找阿隼去。”
毕岸道:“别闹。”
苏媚柳眉竖起,叉腰道:“你能不能不说两个字的?”
毕岸道:“能。”快步走到前面小花坛处,大声道:“小妖,她今天好些了吗?”
公蛎跟在后面,虽然有胖头和小花热情地介绍流云飞渡的奇花异草和胭脂水粉,表面看起来并未受到冷遇,但心中全然不是滋味,胖头同小花说的话,他一句也没听到,全留意前面苏媚同毕岸讲话了。
二丫正乖乖地坐在小凳子上,看小妖挑拣花瓣,见有人来,忙站起来施礼。
她穿了一件崭新的小袄裙,头发扎了小辫,还戴着两朵火红的石榴花,精神气色看起来不错。公蛎鼻子一酸,在她面前蹲下来,道:“还认识我吗?”
二丫怯生生地看着公蛎,小声道:“叔叔好。”
公蛎一把抱住了她。高氏不知用何手法散去了她的灵气,她不能再看到非人的原形了。而之前,不管公蛎外在容貌如何变化,在她眼里都是一条大青蛇,如今她看到的,只是个带着古怪帷帽的丑叔叔。
二丫挣脱开来,照样乖乖坐着,低头摆弄一个棉布玩具,嘴裏喃喃地唱着“鸡鸡斗,蓬蓬飞,一飞飞到稻田里,稻田里厢吃白米……”稚声稚气,不成曲调。
苏媚道:“我昨儿得了一张图,很是奇怪,你来瞧瞧。”拉了毕岸走到一边花树下讨论。公蛎想跟上,但见苏媚没有叫自己的意思,只好悻悻站住,耷拉着脑袋听二丫唱曲儿。
胖头自去帮小花打水浇花。挑拣花瓣的小妖打量了公蛎好一阵,忽然拍手笑道:“两撮毛!原来是你!”
公蛎道:“我不叫两撮毛。”
小妖一张利嘴毫不客气,“带什么帷帽,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长得太英俊,唯恐人看见抢了去呢。”
公蛎反唇相讥:“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牙尖嘴利的,小心找不到婆家。”
小妖抓起一把花瓣洒了过来,道:“你敢再说?!”公蛎最喜欢逗她,看她鼓嘴瞪眼样子尤其可爱,不由哈哈大笑。不过唯恐真惹恼了她,连忙道歉:“小妖姑娘聪明伶俐能说会道,一定找个比毕公子还要英俊潇洒、家财万贯、才华横溢的美男子!我人丑话多,姑娘不要见怪。”说完深深施了一礼。
小妖扑哧一声笑了,道:“讨厌的两撮毛!”
这下轮到公蛎恼了,叫道:“不许再叫两撮毛!”
小妖笑嘻嘻道:“别那么小气嘛。我家姑娘新做了一款男用水粉,最是遮瑕祛斑,我一直惦记着,专门给你留了一盒呢。”说着变戏法一样从花匾下面拿出一个椭圆的梅花玉水粉盒子,兴冲冲打开,嘴巴一努,道:“喏,试一试,怎样?”
公蛎用手指点了一些,果然软滑细腻,不涩不滞,香味色彩刚好,伸手去接,小妖却收回去了:“给钱,一两银子。”
公蛎倒抽一口气,道:“打劫呢?!”苏媚远远笑道:“小妖,这款牡丹粉送给隆公子,不收钱!”
小妖吐吐舌头,道:“便宜你了!”
公蛎拿着香粉,却有些心不在焉,朝二丫一点,小声问道:“二丫这些天,闹了没闹?”
二丫紧紧地抱着那只已经相当破旧的玩具,换了另一个小曲儿来唱,依稀听得还是吴越一带的儿歌,软软糯糯,只是一句词儿也听不懂,想来当初高氏常常唱这些儿歌给她听。
小妖叹了口气,道:“没闹。这孩子好像受了什么打击,什么都不记得了。”
公蛎不想多说,道:“这样也好。”朝二丫伸出手去,“二丫,叔叔带你买糕儿吃。”
二丫抬起头来,坚决地道:“我不叫二丫,我叫玉姬。”
小妖作势白了公蛎一眼,哄她道:“我们叫玉姬,不叫二丫。叔叔真笨。”将公蛎拉到一边,小声道:“你别招她哭。她好像只记得三件事,一个是名字,一个是那些儿歌。她娘是江南一带的人么?”
公蛎道:“她的亲生爹爹是苏州人氏。”小妖哦了一声,继续道:“还有一个,就是她的娃娃。她来的第一天,醒了之后,不哭着要娘,偏偏要娃娃。我家姑娘买了好几个给她,她都不要,最后还是找到阿隼,从她家里拿出来的。”
公蛎这才留意到,她手里抱着的是个憨态可掬抓髻娃娃,针脚还算细腻,但布料陈旧,好几处还有明显的缝补,估计是她小时高氏亲手做的。
二丫抱着娃娃,在脸蛋上亲了一下,反过来又亲了一下。让公蛎惊讶的是,她的娃娃竟然是双面的,不分前后,长着两张脸。
娃娃的眉眼磨损厉害,特别是眉毛,几乎完全脱落。但从留下的针脚痕迹上看,两张脸却不是一样的,一个憨态可掬,笑意盈盈,一个却凶神恶煞,满眼戾气。
小妖将娃娃还给二丫,笑道:“我还是第一次见这样的布娃娃呢,好别致。”
公蛎一边同小妖讲话,一边不由自主地关注苏媚同毕岸的动静。只见他们俩脑袋相抵,窃窃私语,看起来异常亲密,顿时心中泛酸,想要不看,却忍不住。
小妖正在逗二丫玩儿,见此情景,转身挡住公蛎视线,道:“看什么看!不该你看的不许看。”
公蛎酸溜溜道:“你家姑娘,可是许配给了毕公子了?”
小妖一把抓起个晒花瓣的小竹篮扣在公蛎头上,瞪眼道:“喂,我发现你真够讨厌的,再说这样的话,我撵你走了啊!”
公蛎取下花篮,道:“哼,不知是谁当初追着人家叫‘公蛎哥哥’。”
小妖听得莫名其妙,下巴一挑,道:“我叫公蛎哥哥,关你屁事!”接着定定了看着公蛎片刻,迟疑道:“两撮毛,我们好像是第二次见面吧?”
公蛎哼了一声,心想要不是鸠占鹊巢,哪里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小妖眼里的困惑大盛,咬着手指头道:“我……我总觉得同你好像很熟悉似的。”
胖头提着水桶刚好经过,傻笑道:“是吧,小妖,我也这么觉得呢。你说我同老隆这叫不叫一见锺……锺情?或者叫缘分?”
公蛎朝他屁股踹了一脚,道:“一见锺情你个大头鬼!”
小妖晃了晃脑袋,自鸣得意道:“我知道啦,你不死心,总想要冒充隔壁的龙掌柜,对吧?嗯,肯定是这样,”她歪头打量着公蛎,认认真真道,“长得差太远,声音也难听,不过行为举止学得还是很像的,继续努力哟。”
小妖咯咯地笑了起来,如同银铃,连二丫也抬头笑着看他们打闹。
公蛎不情愿地问胖头:“你家龙掌柜,今日怎么没跟着来?”
胖头捂住半边屁股,道:“出去调查行情了。我家掌柜如今成熟稳重、端庄大气、上进好学、恭谦礼让……”一口气说了好几个词来,更难得的是一个词也没说错。
公蛎的脸如同被打一般,火辣辣的难受。
“不过,”胖头的脸皱了起来,丧气地道:“他现在有了正事,不同我玩儿了。”
小妖收了笑容,眼神寥落,小声道:“他同我,也越来越疏远啦。”
公蛎尖刻道:“你们当他什么好人?不知道打什么鬼主意呢!”
小妖和胖头异口同声道:“胡说!”小妖气得鼻翼微颤,过来推了公蛎一把,叉腰骂道:“你再说一句试试看?”
二丫哇一声哭了起来。公蛎心中委屈,但见小妖杏眼圆睁,又嗔又怒的样子,心下一软,只好委委屈屈赔笑道:“好好,是我不对。我以后再也不胡说了。”
苏媚听到这边的动静,笑骂道:“小妖作死呢你,不好好待客,倒动起手来了!”说着同公蛎道歉:“隆公子不要同她一个小丫头一般见识。”
毕岸看着公蛎,皱眉道:“怎么总是孩子气呢。”
苏媚吃吃笑道:“你说小妖还是说隆公子?”
毕岸微微一笑。苏媚看着几人打闹,忽然道:“要不,这孩子就留在我这裏好了。”
毕岸坚决地摇了摇头。
苏媚娇嗔道:“你怕我会虐待她不成?”
毕岸道:“你带不合适。”
苏媚脸上忽然腾起红晕,道:“其实有个孩子,还是不错的。”
毕岸却道:“时辰到了,该送她走了。”苏媚一跺脚,跟了上来。
苏媚抱着二丫,一边逗她说话,一边慢悠悠晃着,姿势相当娴熟,二丫则紧紧地把脸贴在苏媚的脖颈处,看起来真如一对母女。
小妖恋恋不舍道:“真的要走了?”
苏媚瞥了一眼一脸严肃的毕岸,道:“走了。”小妖去花房端过来一小碗淡蓝色的液体,和一枚黑色的药丸。苏媚接过,带着一脸慈祥的笑容在二丫面前晃:“他们都不乖,只有玉姬最乖,姨姨要奖励玉姬一颗糖糖吃。”
二丫小声道:“谢姨姨。”
苏媚用哄孩子的腔调道:“还有好吃的果子露哦,又香又甜,来,张嘴。”
二丫乖乖地吃了糖,喝了果子露,很快眼皮打架,昏睡了过去。公蛎接过二丫,警惕道:“你们给她吃的是什么?”
苏媚嫣然一笑,道:“加了断肠草的莓子露,还有添了蜂蜜的黄泉果。”
这两种草药都是剧毒,公蛎吓出一身冷汗,忙伸手探了探二丫的鼻息。毕岸道:“你不要吓唬他。是断尨草和龙涎果。”
这两种东西,传说可清除人的记忆,吃过之后,之前的一切便会忘记。公蛎有些心酸,心想高氏地下有知,不知会庆幸还是难过。
公蛎问道:“苏姑娘找的这家,可还稳妥?”
苏媚道:“事有凑巧,城西观德坊的刘大官人几年前生了女儿,体弱多病,在去白马寺祈福途中不幸夭折,当时刘夫人病着,恐她受刺|激,便一直瞒着夫人,说刚好在白马寺碰上了杭州灵隐寺前来传经授道的高僧,将她女儿带了去,要到七岁,六根齐全了才能回来。刘夫人是个虔诚之人,竟然毫不怀疑,只是思念女儿。上个月适逢她家女儿七岁生日,刘夫人茶饭不思,一直催促刘大官人去杭州接回女儿,刚巧便碰上了这个茬口,也算是玉姬同刘家的缘分。”
毕岸凝视着二丫的小脸,道:“我查过了,刘氏夫妇人品好,家境殷实,玉姬去了,肯定不会吃苦。”
苏媚道:“两个时辰后,玉姬醒来,她会把第一眼看到的人当做是亲人。刘大官人已经在新中桥候着了,我们走吧。”
<p/><h3>第二节</h3>
几人乘了马车到达观新中桥时,刘大官人已经在桥下迎候。原来这些日刘大官人顶不住夫人唠叨,只好装作去了灵隐寺,已经在外躲避多日,一见到二丫,喜欢的什么似的,抱着再也不肯放开:“这分明就是我的女儿……同我女儿长得一模一样。”
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毕岸等人只送到这裏,只苏媚一人陪同去刘府,等二丫醒来。
公蛎见刘大官人欢天喜地抱了二丫去,心中有几分失落,猛地想起一事,追上去嘱咐道:“她叫玉姬……以后还是叫玉姬吧。”
刘大官人眉开眼笑,道:“好名字好名字!就叫玉姬!”
三人目送苏媚、二丫坐上刘府马车,转身回去。公蛎走到马车前,却见二丫的双面娃娃落在了车上,捡起来便想往刘府里冲,却被毕岸拦住:“以前的一切,都断了吧。”
公蛎摩挲着双面娃娃,垂头丧气道:“二丫就这么送人,心裏还真不好受。”
毕岸道:“放入寻常人家,好过跟着我们。”
公蛎不忍道:“其实跟着苏姑娘也是一样的,好歹我们没事还可以见一见。”
毕岸转过身来,面对公蛎严肃地道:“二丫从今天起,便是刘家的女儿,同钱家、同巫教高氏再无半分关系,也从来不认识什么蛇哥哥蛇叔叔。从今以后,你不许借关心她之名,跟她提任何有关高氏、颖桧之事,记得了吗?”
公蛎悻悻地跳上马车,叫道:“胖头,走了!”又不满地吆喝毕岸:“再不上车,你走着回去好了!”
毕岸不但不上车,反而快步飞跑,冲向了对面。公蛎叫道:“喂,你做什么……”话未说完,咽了下去。
新中桥对面滨河天街,一人脚步匆匆,穿过好几拨行人,体型、走路的姿势同以前忘尘阁隔壁的酒馆掌柜柳大一模一样。
公蛎想也未想,跳了下去,朝同一个方向追去,一边跑一边交代胖头:“不用等我了!”
那人脚下生风,拐入一家大型酒肆。待公蛎追去,他已经不见了,毕岸也不知去了哪里。
这家酒肆后门,便是杜康街,同滨河天街并行,谪仙楼、金水台等闻名洛阳的酒楼全在这条街上,各种陈年美酒、经典美食,无一不足。只是装潢大气、价格昂贵,一顿饭要贫苦人家半年的花销,像公蛎这等,除非有人请客,自己断然舍不得到这些地方来。
如今已近午时,街上行人不断,香车宝马,翠环珠玉,无一不是达官贵人、商贾眷属或文人骚客,公蛎站在街中,带着那顶不伦不类的黑色帷帽,显得异常寒酸。
不过既然来了,闻闻酒香也是好的。公蛎厚着脸皮,顺着街道往前溜达。
前面便是谪仙楼。这家因为李太白而名噪洛阳的大酒楼甚为气派,门前高大石狮,汉白玉雕花门楼,两根祥云柱上面挂着大红灯笼,上用金色汉隶书写“美味常招云外客,清香能引月中仙”,正中一个镀金牌匾,上写着“谪仙楼”,连门槛、门墩都是汉白玉的。
公蛎捏了捏荷包,一心想去瞧瞧裏面的摆设,打定主意只说等人,坐一会儿便说等的人没来,找个借口走掉。想好谎言,便装作自然的样子,背着手慢慢走了过去。
门后候客的小伙计忙上来迎接,公蛎装作常来常往的样子,道:“两个人,找个靠窗的位置。”只顾着昂首挺胸装样子,忘了脚下的门框,这么一绊,一个狗吃屎扑在了地上。
这脸丢的,公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偏偏后面一大帮子人来,又是轿子又是车子,还有几个骑着高头大马的,一看便知身份尊贵,伙计告了个歉,慌着上去牵马,也不管公蛎了。
公蛎自己爬起来,一瘸一拐站到门槛旁边,讪讪地揉着膝盖,沮丧地想,要不算了,哪日讹上毕岸,好好吃一顿水席。
趁那帮人前呼后拥进来,公蛎低着头准备溜走,这次十分小心地看着脚下,却发现门槛右侧内画着一张奇怪的图画。
门槛是汉白玉的,中间部位稍有磨损,两端完好,洁白如玉,不过细看下来还是有些非常细小的裂纹。画用一种淡绿的颜料画成,微微发出亮光,并不明显,稍微一变换位置,便完全瞧不见了。
图画画的是一条蛇,但长着两个脑袋,一个明显是蛇头,宽扁的嘴巴,吐出分叉的舌头;另一个却是个人头,鼻子眼睛画得很是随便,完全就是一个倒三角的圆圈,配了一个龇着牙的大嘴巴,线条歪歪扭扭,简单粗糙,像是谁家孩子无事涂鸦之作。
不过这个位置要想画上去可不怎么容易。半尺高的门槛,若个子高的,只能倒着画,便是个子小的,也得趴在地上,正面对着门槛才能画得出。
公蛎嗅着醉人的香味,磨磨蹭蹭出了谪仙楼,一抬头,刚好瞧见毕岸气宇轩昂,正优哉游哉散步,顿时大喜,上去叫道:“可找到你了!”
毕岸看到公蛎,微微皱眉道:“你在这裏做什么?”
公蛎讨好道:“刚才你一句话不说就走,我这不是担心么,就跟着来啦。”
毕岸道:“好。走吧。”
公蛎一把拉住,死皮赖脸道:“已经中午了,你不请我吃个饭?颖桧那个案子,好歹我也是有功劳的。”见毕岸不为所动,脑筋一转,凑近了故弄玄虚道:“其实我不是为顿饭,而是我刚才看到一幅画,好特别,画着一条双头蛇……”
毕岸表情如常,打断道:“你想吃什么?”
公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那幅画就在谪仙楼的门槛内侧,我带你瞧瞧去——顺便就在谪仙楼随便吃点好了。”
但等两人回了谪仙楼,公蛎沮丧地发现,那幅图,已经没有了。
公蛎装作去门口等人,来来回回瞅了好几次,那个图画像是从没出现过一般,连一点痕迹也不曾留下。
好在毕岸不像公蛎这般小气,并未质疑他是否说谎,照样点了酒菜。公蛎大快朵颐,绞尽脑汁拍毕岸的马屁,不过毕岸一直沉默寡言,偶尔微微一笑,算是回应,让公蛎稍觉不爽。
毕岸很快吃完,因问公蛎:“还要什么?”
公蛎已经吃得差不多了,见毕岸这么说,厚着脸皮又点了一碟金丝桂花糕。
谪仙楼的糕点名不虚传,香甜软糯,入口即化,而且桂花香味扑鼻。公蛎一边往嘴巴里填,一边含糊着让毕岸:“你也尝尝,比全福楼的还好吃呢。如今离桂花开还早,这些桂花是如何保存的……”
一直看着窗外的毕岸忽然一跃而起,箭一般地冲了出去,公蛎三下两下吃完糕点,噎得直翻白眼,跟着便要冲出,却被伙计拦下了:“对不住了,客官,请您先会了账。”
<p/><h3>第三节</h3>
公蛎捏着只剩下七文钱的荷包,垂头丧气地离开了谪仙楼。在周围寻找毕岸未果,只好回步行回如林轩。
初夏时节,天气晴好,正是一年最美的时光,洛水波光粼粼,两岸杨柳依依,水上小舟,花间笑语,一派祥和旖旎。若是往常,公蛎早心旷神怡,目不暇接,可今日被毕岸坑了这么一道,连坐车的钱都没了,心中气愤,眼里哪儿还有美景,只管抄了近路,一边走一边骂毕岸,心想下次再见,一定狠狠敲他一顿竹杠。
正走着,忽见前面路口人影一闪,正是今日在新中桥看到的背影酷似柳大之人。公蛎迟疑了一下,还是追了上去。
年前珠儿曾告诉公蛎,说曾见到背影像极了柳大的人。公蛎虽然懒散,但情知柳大一直是珠儿的阴影,若这人真同柳大有关系,只怕又扰了珠儿的正常生活,所以一直想搞清楚。
那人脚步飞快,穿街走巷,几次公蛎差不多要放弃了,又见他出现在前面。如此走走寻寻,差不多一个半时辰,那人闪入一条街道不见了,公蛎追进去一看,竟然又来到了福寿街。
虽然大太阳当空,福寿街仍是一副阴气森森的模样。除了棺材铺子的锯木头的声音,整条街道静悄悄的,那些纸扎匠人、寿衣裁缝,都不声不响地做自己的活计,有人来定死人用的东西,也很少大声喧哗,基本上交付了定银,择时来取便可。
公蛎有些不情愿,站在街口踌躇良久,正打算回去,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一只野猫,对着公蛎“呜喵”一声刺耳尖叫,扑过来咬在他的腰上。
公蛎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野猫甩了出去,但荷包却挂在了野猫的脚爪上。公蛎弯腰去捡,故意晃了下原形,发出咝咝的恐吓声,哪知野猫拱起脊背,往后一跳,接着一个转身逃进了街口那家寿衣店。
妈的,野猫也敢欺负老子了!
公蛎勃然大怒,毫不犹豫,跟着进了寿衣店。
仍是公蛎以前来过那家寿衣店,挂着各色寿衣敛服,不过那件红色的骷髅蝙蝠大敛之服不见了,同样位置上挂着一件宝蓝绣花内穿寿衣。小裁缝也不在,做了一半的活计还放在木台上。
公蛎怒气冲冲,在悬挂的衣料、成衣后面翻了个遍,也不见那只野猫的踪影,自然也没找到荷包。
荷包里虽然没有几文钱,但那是公蛎最后的盘缠。公蛎扯着嗓子吆喝起来:“有人没?小裁缝,小裁缝!有没有看到一只猫?”
对面纸扎店的一个憨厚老汉探头道:“他在内堂呢,老半天了。你去裏面看看。”
内堂有些暗,一下子瞧不清裏面,但咕噜咕噜的声音,像是猫叫,公蛎衝着声音扑了过去,叫道:“死野猫!”
冲得太猛,一下子扑到了一个人身上。公蛎一看,原来是小裁缝,坐在椅子上,斜靠着身后裁剪衣服的木板台子,手里握着把剪刀,瞪眼看着自己,而咕咕的叫声就在附近。
公蛎胡乱道了个歉,东张西望往圆凳下以及他身后寻找:“对不住,你有没有看到一只黑色大野猫?……”忽然发现两手黏糊糊的,伸在面前一看,竟然全部是血;不仅手上,连脚下地面,都汪着好大一摊血。
公蛎哇一声跳了几步,拉开后面小窗窗帘,顿时呆了。
小裁缝喉咙被人割开,咕咕的声音正是他发出的,带着泡沫的血一股子一股子流下来,如同翻动的喷泉。额头上还鼓起一个大包,渗着血珠子。
公蛎举着双手,手足无措。
小裁缝竟然还有意识,嘴巴一翕一合,似乎想说什么,却只发出呃呃的喘息声,反而让断开的喉管流出更多的血和泡沫来,手中的剪刀落在了地下。
外面传来脚步声,纸扎店老汉唠唠叨叨道:“小裁缝,你干吗呢,赶紧出来看店啊。”
公蛎一个激灵,忽然意识到自己处境危险,转身便要逃走,却被小裁缝死死拉住了衣角。
公蛎见小裁缝直勾勾盯着自己,心裏竟然一阵慌乱,正要伸手打开,忽然小裁缝瞳孔之中,自己的身影之后竟然映射出一个奇怪的东西,急忙回头,背后却空无一物。
这么一瞬间工夫,做纸扎的老汉已经打开帘子进来,同公蛎对视了片刻,大叫一声:“杀人啦——”杀猪一般的声音似乎让寂静的福寿街为之一颤。
公蛎依旧举着沾满血的双手,脑袋一片空白。外面乱七八糟响了一阵,吆喝声音此起彼伏,很快将寿衣店围得水泄不通,有看热闹的,有去报官的,棺材铺几个青壮年匠人拿着棍棒,相互鼓励着进来,准备活捉公蛎。
公蛎哆嗦着道:“我没杀人……”一个青年喝道:“你没杀人,手上脚上的血是怎么回事?”
公蛎急忙辩解:“我一进来,就看到小裁缝坐在圆凳上,身上地下都是血……”
人群外圈一个男子叫了起来:“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一个女人叫道:“大白天带个黑帷帽,一看便不是什么好人!”更多的人吆喝起来:“扯掉他的帽子!”“准备家伙,别让他跑了!”
公蛎急得头上冒汗:“不是我,不是我……”无人听公蛎解释,七嘴八舌,言之凿凿,好像他们都亲眼看到公蛎杀了小裁缝。那人情绪激动,叫道:“可怜的小裁缝,年纪轻轻就这么没了!”两个同小裁缝交好的中老年妇女哽咽起来,咒骂公蛎这个形容猥琐的刽子手,群情更加激昂,纷纷吆喝着要打死公蛎。
内堂位置小,因唯恐踩到血迹,两个青壮年匠人手持棍棒守在了门口,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扁着衣袖,拿着一把锋利的菜刀,朝着公蛎挥舞。
公蛎听不到众人在讲什么,抱头蹲在了地上。地面上,最下面一层血迹已经凝固,上面的层层叠叠慢慢推进,像是一块在血月下带着暗红反光的梯田模型。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劣质布料的气味,衝着公蛎的鼻子。
壮汉的脸在公蛎的眼前无限放大,公蛎看见他鼻孔令人恶心的鼻毛,粗大的毛孔,和随着咒骂喷溅出来的口水,带着一股难言的臭味。
公蛎心中忽然升起一股强烈憎恶之感。为什么这些凡人会如此愚蠢、固执呢?他腾地站直了身,恶狠狠地盯着那个壮汉。
壮汉忽然觉得帷帽黑纱裏面射出两道绿光,阴冷凶残,犹如黑夜的猛兽,心中莫名害怕起来,不由后退了一步,颤抖着叫道:“你……你想做什么?”
后窗有缝隙,可以化为原形逃走。脑海里一个声音提醒公蛎。
不!我为什么要逃走?这些愚蠢的凡人,根本不配享有洛阳的繁华。公蛎一甩脑袋,发出一阵嘶哑的怒吼,帷帽落在了地上。
公蛎的眼睛变成了烟雾蓝色,带着一圈暗红的底晕。他清晰地感觉到身体的变化,柔软的皮肤正在飞速形成一片片坚硬的鳞甲,有一种隐隐发热发痒的感觉,很是舒服。
公蛎笑了起来,沙哑之中夹杂着咝咝声。他将目光投射在壮汉握着菜刀的右手手腕上。
壮汉正紧张兮兮地盯着公蛎,忽然如同被蜇了一般,菜刀啪嗒一声掉在里血泊中。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皮肉烧焦的味道,壮汉的手腕处呈现出一处鸡蛋大的黑红色,形如烧伤后的痕迹。
壮汉捧着手腕发出一声惨叫,转身往外逃去。
周围的嗡嗡声静止了,围观者如潮水般后退,有胆小者已经跑出了寿衣店。
公蛎的视力从来没有如此好过,连那些人贴身戴着的配饰、内衣都瞧得一清二楚。瞧得更清楚的是,他们很害怕,先前吆三喝四叫嚣着要打死公蛎的几个,更是害怕得厉害,他们都看到了公蛎脏兮兮的脸,以及脸上丑陋的两撮毛,但没有一个胆敢嘲笑他。
公蛎忽然觉得很开心,他挺起了腰,咯咯笑着看着那些愚蠢的凡人。
刚才拿着棍棒、叫嚣着要打死公蛎的两个壮小伙,只剩下一个,他双腿筛糠一般,哆嗦得不成样子。公蛎看着他,觉得很好玩。
手指尖在发痒,似乎有锋利的东西蠢蠢欲动,呼之欲出,公蛎放在嘴巴里舔了一下,黏糊糊的血渍,带着一股独特的咸鲜味,竟然很是可口。
公蛎看到自己青灰色的长指甲,如同钢爪,看到壮小伙胸膛里嘣嘣跳动的心脏,新鲜的血液在他身体内流动,不由伸出了手去。
一个白色身影如同闪电般冲了进来,一把扣住了公蛎的手腕,并将早已吓傻的壮小伙推了出去。
原来是毕岸,身上带着初夏阳光的味道。
公蛎看到毕岸俊美的容貌,看到他荷包里的银两,以及他蓬勃的颈动脉中源源不断的鲜血。
快制服他呀。这样他的这身皮囊就是你的了。
不,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什么人呢?
公蛎呆呆地看着毕岸。毕岸的嘴巴在动,眼神凌厉,表情严肃。
哼!他在责备你呢!你瞧,没人真心对你。
公蛎嘤嘤地哭了起来,听起来却像是在笑。他眼里的烟雾蓝色像燃烧的鬼火,跳跃着,同瞳孔暗红的底晕融合在一起。
他挥舞着锋利的长指甲,朝毕岸修长的脖颈划去。
<p/><h3>第四节</h3>
公蛎软塌塌地靠着毕岸,一脸的彷徨无助。
整条福寿街的人,似乎全来了,里三层外三层,围得铁桶一般;拿着棍棒的,操着菜刀的,握着剪子的,甚至还有拎着小板凳的,叽叽喳喳、吵吵嚷嚷,坚持称公蛎是凶手。
毕岸眉头紧锁,大声道:“各位乡亲称他是凶手,可有人出面具体描述一下吗?”
人群静了一下,接着嗡嗡起来。站在最里层的几个相互推让着,谁也不肯出面先说。
人群中间一个男子叫道:“就是他!我们这么些人看着,还会有错吗?”其他人附和起来。
声音有些熟悉,还是之前第一个鼓动要打死公蛎的那个人。
毕岸道:“谁第一个发现的?”
那男子缩在人群后面,不耐烦道:“有什么要紧?你不会是想包庇他吧?”他的话十分有煽动性,人群顿时沸腾起来,围堵的人墙逼得更近了。
毕岸厉声喝道:“后退!毁了现场唯你们是问!”
众人被毕岸气势所逼,果然后退。毕岸目光犀利,环视一周,眼神落在叫嚣的男子身上,指着他道:“你出来。”那人掩面往后退缩,却被众人推到了前面来。他耷眉斜眼看着公蛎,耸着身子道:“对面纸扎店老伯看到了,就是他杀的人!否则他手上的血从哪里来的?你们俩,是一伙的吧?”
公蛎认出来了,原来是那日碰瓷讹胖头的小胡子。他显然早就认出了公蛎,一脸幸灾乐祸。
毕岸上下打量了他几眼,道:“是你打晕了小裁缝。”
小胡子一怔,眼神闪过一丝慌乱,跳起来叫道:“你血口喷人!”扭头朝四周,大声叫道:“这人转移视线呢!”
毕岸不慌不忙,道:“你今日曾同小裁缝发生过纠纷,两人在内堂发生撕扯。”他看了一眼小胡子的荷包:“你偷了小裁缝的钱。”
小胡子一把捂住荷包,道:“青天白日的,还有没有王法?这是我娘的首饰,我刚回家取的!”将荷包翻弄着给众人展示,裏面一串珍珠链儿,一对发黑的老银手镯,还有一些不值钱的戒指头饰,看起来确实不像是小裁缝的东西。
小胡子骂骂咧咧起来,抵死不认。毕岸却不理他,拉起小裁缝一只手,朝众人道:“小裁缝左手小指指甲断裂,食指、中指指甲外翻,说明当时撕扯得甚为厉害。”他从死者手指缝中抽出一根细若发丝的丝线来:“这根丝线,同你衣服颜色相同。而你胸前衣襟上,刚好出现了几条新勾丝。”
小胡子愣了一下,将勾丝部位捂住,咆哮道:“胡说!我……我不小心鈎在了树枝上!”已有好事者问:“哪里的树枝?”
小胡子气焰稍低,目光开始闪烁:“是挂在纸扎上……不,不小心挂的,我也记不得了。”
毕岸弯腰,从一堆衣料中捡起了一块东西,道:“这个是你的吧?”原来半截石镇纸,一角陈旧性缺口,中间的断裂处确是新的。毕岸道:“你左手食指有墨痕,身上有金粉银粉的粉末,这个镇纸上面,也有同样的粉末和墨痕。”
小胡子慌乱起来,直着脖子叫道:“这个是我的没错,原是小裁缝昨日说画些寿衣图案,找我借用的!”
旁边的纸扎店老伯点头道:“确有其事。”
毕岸拿镇纸在小裁缝额头那里比划了一下,道:“镇纸这裏沾有一点点血迹。”接着从挂起的布匹之后拉出一个陈旧的小匣子来,打开来看,却是盛放银两的。毕岸道:“小裁缝找你借镇纸,今日午后你来取回,小裁缝刚好不在,你便自己进了内堂,看到收银钱的匣子里装着这几日的进益,便起了贪念,伸手去拿。刚好小裁缝回来看到抓了个正着,情急之下,你抓起镇纸砸在了小裁缝的额头上,把他打得昏了过去。”
围观者大哗,小胡子头上沁出一层汗珠来,眼神慌乱,不停重复着:“血口喷人!血口喷人……”
几个年纪大的窃窃私语了一阵,一个老成持重的老者问道:“这位公子,我看裏面的银两并不见少,你如何断定是赵老屋劫财不成杀人?”
原来这人叫赵老屋,他爹娘原是在这裏开纸扎铺的,他自小儿便在这条街上长大,粗识几个字,画棺木雕花图样、描金倒是不错,不过不务正业,爹娘过世后,纸扎店转了手,家财被他折腾了精光,媳妇也被打跑了,整日吃吃喝喝,偶尔去几家相熟的店里帮忙混口饭吃。大家瞧在他死去父母的份上,也不大跟他计较。
毕岸道:“你看前堂,有个盛放零钱的小框子,显然是日常用的。这个木匣里都是已经换成的银锭,只有两个一两的,平日里是不用拿出的。”他走到制衣的木台前,撩开墙面上的围布,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墙洞来,刚好同钱匣子大小差不多。
毕岸道:“这个钱匣子,没有放入隐蔽的墙洞,而是塞在一堆布匹中,若不是盗贼所为,便是被人取出后小裁缝未来不及放入。所以银两虽然未少,但案件定同钱财有关。”
他转向赵老屋:“你见小裁缝昏厥,自己也慌张,将钱匣子塞入布匹中,又把小裁缝搬坐在圆凳上,让他趴在制衣的木台架上,做出偷懒打盹的样子。然后回去收拾细软,准备出去躲几天风头。”赵老屋的眼睛直了,惊恐地盯着毕岸:“你……你当时躲在哪里?”
毕岸用手指在木台上抹了一下,道:“木台上铺的桌布,距离桌边一尺左右距离有隐约的散点状血迹,同小裁缝额头的伤形状大小基本一致。小裁缝额头的伤口上,也沾有一些桌上的线头。”
公蛎心裏踏实了下来,随着众人的目光去看台面。
寿衣店的制衣台子,通常不太讲究,多时用一些过时陈旧的床单、布头来做桌布。这块桌布是由两块蓝黑色布头拼接而成,若不仔细分辨,很难看到上面的血迹。
赵老屋终于撑不住了,蹲在地上,抱住脑袋嚎起来:“我只打了一下……我说钱退给他,他仍拉着不让我走,说要去里长那里评评理……谁知道他那么不经打……”
众人纷纷指责赵老屋。老者忽然道:“慢着,赵老屋打了小裁缝不假,但小裁缝的致命伤在脖子……”
毕岸道:“我正要说起这个。是哪位看到这位公子杀小裁缝的?”
纸扎铺的老汉被人推到前面来。毕岸道:“老伯不要慌,你仔细说下当时看到的情形。”
老汉诚惶诚恐,半日才道:“我昨晚拉肚子没睡好,今日中午就补了一觉。因约了人申时三刻来取纸扎,这才开门。一开门就见寿衣店开着,只不见小裁缝,估计也是在内堂打盹。后来便见这位公子,”他指指公蛎,“这位公子急吼吼的,闯进了寿衣铺,说找一只野猫。”
毕岸道:“你几时开的门?几时这位公子来?”
老汉想了想,道:“我起床后扎好一个马头,取纸扎就来了。又过了一盏茶工夫,这位公子才来。”
毕岸道:“这位公子在寿衣铺内堂待了多久?你闯进来时,看到了什么?”
老汉道:“这位公子进去没多久,我心想小裁缝孩子家瞌睡大,可别被人偷了东西。”他讪讪地瞧了一眼公蛎,昏黄的眼睛泛出泪光:“也就你问我话这么点儿工夫,我不放心,就赶紧过来招呼。一打开帘子,见这位公子两手是血,小裁缝拉着他的衣襟,地上掉着一把剪子。”
周围嗡嗡的议论声又起来了。
毕岸和颜悦色道:“你仔细回想一下,当时地面上有没有大滩的血迹?”
老汉紧张地搓着手,迟疑了片刻,道:“有。”
毕岸道:“你确定?”
老汉语气肯定,道:“有,好大一片血迹。当时后窗帘拉开,有西晒的阳光进来,照得地面有点反光,我看的很清楚。”他抡圆手臂比划了一下,“这么大一摊血迹。”
毕岸微笑道:“多谢老伯。过会儿捕快来了,您也这么照实回答便可。”然后朗声对围观者说道:“老伯说,从他午后起床,便没有看到小裁缝出来,而这位公子进来找猫,待在内堂的时间不过片刻。若是小裁缝真是这位公子杀的,老伯进来时,杀人行为刚刚完成,地面上不会有大片血迹。”
有人嚷嚷道:“那地上的剪刀是怎么回事?”
毕岸道:“小裁缝的喉管是被人用利器割断的,刀口整齐,边缘平滑,第一说明凶手下手极狠,有备而来,第二说明凶手使用的凶器轻薄锋利,绝不会是日常剪刀。”他用一块布垫着,拿起剪刀仔细看了看:“剪刀手柄处有血迹和手指印,但刀刃及刀尖部位却没有,说明这把剪刀并非凶器。”
人群一阵骚动,阿隼带着两个捕快挤进了人群。毕岸冲他微微点了点头。
一人叫了起来:“你袒护他!他两手是血,怎么解释?”
毕岸气定神闲,道:“小裁缝衣服被血浸透,贴在身上,其中腰部有两个明显的手印,自然是这位公子进来时没有看清,脚下一滑,扑在了小裁缝身上。”
一个老者赞道:“公子好眼光!推断得合情合理。只是么,赵老屋和这位公子都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
公蛎松了一口气,差点落下泪来。毕岸拍了拍他的肩,对老者道:“我只说这位公子不是凶手,却未说赵老屋不是凶手。”
已经被捕快扭起来的赵老屋一听这话,嗷嗷叫着往毕岸处冲来,却被阿隼一把按在了地上。他嚎叫道:“不是我!我只用镇纸打了他一下,新的镇纸我舍不得借他,那个镇纸老旧,中间有裂纹,一打就断了,怎么可能打死人……”
毕岸冷冷道:“强壮麻利下手狠,你赵老屋很是符合呢。”他的目光落在赵老屋的鞋子上,对两位捕快道:“麻烦仔细搜一下。”捕快很快除了他的衣服、鞋子,上下搜身。
阿隼拿起鞋子左看右看,忽然叫道:“这是什么?”小心翼翼地拈出一条二指宽的小刀片来。
这小刀片乌中泛金,锋利异常,吹发可断。赵老屋挣扎起来,叫道:“不是我!”阿隼晃着刀片喝道:“物证面前,还敢抵赖?”扯过一块布头塞在他嘴巴里,又拿出铁链绳索将他捆得结结实实。
有胆大者往前凑,惊讶道:“这是什么玩意儿?这么小,用来做什么?”
阿隼道:“这种刀片为乌金所制,在黑市俗称‘不粘血’,因为刀刃又轻又薄,极为锋利,照皮肤喉管等处划下去,未等出血,刀片已经拨出,所以刀刃上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有一个粗苯妇人好奇道:“这玩意儿是不是专门用于杀人的?”
阿隼敷衍道:“不一定杀人,在街上用这个偷荷包玉佩,小巧方便。”有人叫道:“我想起来了!上次王大官人的玉佩被人偷了,连衣服都割破了,自己都没发觉。”
另一人道:“可不是,这么小巧,加在两指之间随便一划,神不知鬼不觉,荷包就没了!”
后面跟上来的捕快已经开始清场,驱赶围观的人群:“散了散了!无关人等不得逗留!不要脚印子手帕子什么的丢在现场,小心官爷招你们问话!”
<p/><h3>第五节</h3>
寿衣店门口扯上了绳子,算是围蔽。夕阳西下,余晖透过后窗落在半成品的寿衣上,夸张的绣花,发亮的颜色,同常人衣服明显不同的制式,让昏暗的店铺看起来就像一具陈旧的棺材。
今日莫名其妙惹上官司,要不是毕岸赶来,只怕今晚就要在府衙的牢狱里度过了,公蛎庆幸之余还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一转脸见小裁缝死不瞑目,仍保持着惊恐的神态,更是心跳加快,恨不得夺路而逃,但毕岸未发话,他不敢擅自离开。
毕岸和阿隼将凌乱的布匹一一整理,并详细地勘验可能出现的痕迹,偶尔交换个眼神,并不多说。
店铺并不大,但公蛎依然亦步亦趋地跟着两人身后,似乎只要离开三尺远,便可能存在危险一般。见两人一点一滴搜寻,恨不得将整个地面翻过来,忍不住道:“赵老屋不是已经认罪了吗?你们还瞧什么?”
毕岸看了他一眼,道:“小裁缝不是赵老屋杀的。”
公蛎吃了一惊,结结巴巴道:“你,你刚才,刚才言之凿凿,板上钉钉……”
阿隼咧嘴道:“那把刀片,是我塞进他鞋子里的。”
公蛎瞠目道:“为什么?”不过稍微一想,豁然开朗:“你故意让街坊们认为赵老屋就是真凶,好让真正的凶手放松警惕,是吧?”
阿隼嘿嘿笑道:“你也不算太笨,就是大多时候有点傻。”
公蛎不服气,想要辩解,毕岸制止道:“情况紧急,先做工要紧。”
寿衣店前后两间,一间临街店铺,一间内堂。外面挂的多是已经做成的各色寿衣,里间堆放着各色布料和半成品,一侧靠墙摆着做衣服的台子,上面放着布头、花边、绣线、针线筐,以及大大小小的绣花绷子,一侧摆着个简易床铺,后墙上有一扇寿字雕花圆窗,不过窗子是销死的,捆绑的铁丝已经生锈,显然多日未打开;窗子旁边的墙壁上嵌着一块巴掌宽的木条,作为供奉的台子,上面摆着一碗水;供奉的位置上,贴着一张陈旧泛黄的画轴,像是家谱轴子,上面画着一栋飞檐吊脚的楼堂,一个威严的黑衣老者盘膝坐在正中,两边及身后站着好多人,像是他的子侄后辈。
画轴非绢非麻,倒像是树皮一样的东西,细看上面还有不规则的纹理,看起来年代相当久远。
公蛎盯着画轴看了好久,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
阿隼正在查看后窗,见状也纳闷道:“这裏应该供祖师爷才对。”公蛎恍然大悟,一拍额头道:“我说呢,店铺里挂家族轴子,好别扭。”又问阿隼,“殡葬业供奉的祖师爷是哪位先贤?”
毕岸道:“殡葬业的祖师爷,一直空缺。”
阿隼低声笑道:“公子哄你呢。这行业的祖师爷可是极其有名的,你自己想想,最强调礼义廉耻的,是哪位?”
公蛎迟疑起来。阿隼道:“就是那位主张克己复礼的孔大圣人呢。”
公蛎将信将疑,只当是阿隼打趣。
后窗对着的,是隔壁人家的风道,种着三棵高大的桑树,并无什么异样。阿隼一无所获,脸色有些难看,小声咒骂起来。倒是公蛎在窗下的一堆碎布头里发现了自己的荷包,并发现寿字窗上挂有几根猫毛,估计野猫窗缝逃往后面风道,把荷包刚好掉在这裏。
公蛎高兴地捡了起来,看着毕岸的脸色,试探道:“要不回去吧?天都黑了,不如明早再来。”
毕岸正出神地盯着那幅画轴,忽然道:“你把今日的情形再说一遍。”
公蛎将如何跟踪背影像柳大的那个人、如何被野猫抓了荷包等,细细讲述了一边,并着重对毕岸中午言而无信、不会账而逃走的行为进行了强烈谴责。
毕岸似乎根本没有留心听公蛎的话,伸手在画轴上摸了一把,放在鼻子下嗅了嗅,又去看窗台上的物件,道:“点灯。”
窗台上放着一个粗糙的陶泥小灯盏,裏面还有一丁点儿已经凝固的油脂,上面落了一层灰尘。公蛎用火折子点了好几次,才勉强点着。
灯头如豆,燃烧起来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既非草树花木又非脂粉花露,闻起来极为舒服。公蛎猛吸了几口,叫道:“好清新的味道!”过去拿了油灯摆弄,又问毕岸:“用的这是什么油?要不,是灯芯的材料好?”
毕岸和阿隼皆未理会公蛎的唠叨,而是死死地盯着画轴。
公蛎下意识跟着看了过去,顿时惊呆了。
画轴上的画面正在发生变化,有的线条变得明显,有的线条隐去,直至完全改变——一处风景秀丽的山坳,摆放着一具巨大的棺椁,刚才盘腿坐在人群正中的威严老者赫然躺裏面,棺椁四周,密密麻麻堆放着无数个人头;从那些人头的头饰、发型来看,应该同刚才画面变化前围在老者身边的是同一群人。而对着棺椁正面的,还有两种活物:一个瘦高的青年,跪在地上,低头叩首,一个是他旁边的两条蛇,身子盘起,蛇头高昂。
这幅图画工相当粗糙,用笔生硬,渲染着墨更是毫无章法,但该表达的情绪却甚是到位。
公蛎一害怕便想说话,但见两人表情凝重,张了张嘴还是闭上了。
毕岸却道:“公蛎,你怎么看?”
公蛎鼓起勇气道:“我猜,这是一个大家族,忽然遭受了灭顶之灾……这么多人头被砍,是仇家干的吧?”
毕岸道:“说下去。”
公蛎一边琢磨一边继续道:“旁边这人,应该是告密者……或者内奸,心裏愧疚,所以过来忏悔。那两条蛇么,自然是他养的……”
阿隼打断道:“不对!你看这人泪水滴落,一副悲痛欲绝的样子。不是告密者,应该幸存者!”
公蛎不服道:“反正就他一个人活了下来,不是很奇怪吗?”
毕岸道:“你看那两条蛇。”
公蛎道:“两条黄花锦蛇而已,没什么本事。”阿隼眯着眼睛,摇头道:“不对,不是黄花锦。”
公蛎嗤笑道:“你能比我还了解蛇么?”说完顿感失言,讪讪道:“我在郊外生活多年……”
阿隼并未留意公蛎的表情,而是极其认真地道:“这两条蛇身子短,胖,没有鳞片。而且你看,对比旁边那个人,它比寻常的蛇要大很多。”
公蛎抢白道:“画这图的人,肯定是个粗人,哪有那么讲究,说不定鳞片忘了画呢。”
阿隼反驳道:“连那人脸上的泪都没忘,怎么可能忘了画蛇的鳞片?”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辩起来。毕岸道:“将油灯放近一些。”公蛎依言,将油灯推到画轴前面。毕岸用食指挑起一些灯油,在其中一条蛇头上一抹。
蛇头正中,慢慢长出一个角来。公蛎学着毕岸的样子,在另一条蛇头上点了灯油,果然也出现了角。他从未见过如此同类,大感惊喜,道:“这是什么蛇?”
毕岸慢慢道:“蛇婆。”
公蛎仍不明所以。阿隼疑惑道:“真有蛇婆这种东西?”
毕岸点点头。公蛎想起看过的傩戏,恍然大悟道:“戏文里的蛇婆?”
蛇婆是传说中的一种上古生物,“额生角,身无磷”,性情温顺,驯服之后忠心耿耿,可做坐骑,也可看家护院,在傩戏或者古老的舞蹈中时常出现。但在戏里的形象异化严重,除了扮演者服饰上的蛇纹和头上的角,早已不是这种实打实的蛇属样子了。估计不止公蛎,只怕世人都以为蛇婆只是个神话传说,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这张图从内容来看高度写实,断然不会画两条现实不存在的生物在裏面。公蛎道:“一个平淡无奇的小裁缝,供奉着这么一张图,是个什么意思?”
阿隼道:“我认为,这幅图画的是他们祖上的故事,至于背后有什么隐情,还得再查一查。”
公蛎嗤道:“废话。”
毕岸道:“你看棺椁的形制和老者的服饰。”
公蛎的目光落在老者身后的一个青年子弟身上,不由心中一动:他站得笔直,上衣下裳,表情严肃,依稀同自己看到的影子人有些相似。但也仅仅是相似而已。
阿隼迟疑道:“玄衣裳,法冠袍服。”公蛎对这些未有研究,只觉得式样简单,庄严肃穆,似乎为秦汉风尚。
毕岸点头道:“不错。”
灯油燃尽,灯头闪了几闪,熄灭了。待阿隼找了蜡烛点燃,画轴上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子。
公蛎摆弄着小灯盏,放在鼻子一顿猛嗅:“去哪里再找些灯油来?这下看不到了。”言下十分惋惜。
毕岸接过,若有所思道:“这些油脂非比寻常,一个做寿衣的裁缝,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公蛎好奇道:“什么东西?”
毕岸道:“这是用赤的油熬制而成。据山海经记载,‘赤,其状如鱼而人面,其音如鸳鸯,食之不疥’,后世再也没见过,如今人们只当它是传说了。它的油极其难得,作画时,在颜料中加入赤油,颜料干了之后,画面便会隐去。等需要使用时点燃赤灯,画面又会显现出来。古时作战,常用来作为情报手段迷惑敌方。”
公蛎惊愕道:“海里还有这玩意儿?”不禁对大海心生敬畏。
毕岸摆弄着小灯盏,皱眉道:“裏面好像注了金属,不过外面的做工着实粗糙了些……”话音未落,忽听外头有人哭泣。三人出来一看,一个婆子搀扶着个年轻妇人,哭着求见。
<p/><h3>第六节</h3>
天色已暗,街上大多店铺已经打烊,唯有棺材铺和墓碑铺子还开着,各在门口挂了一个红灯笼。微红的灯光,映照着隔壁高挑的纸幡、五颜六色的金山银山,并将对面随随便便用绳子捆在一起的童男童女白森森的脸照得泛出红光,显得尤为阴森,吓得公蛎连忙退到毕岸身后。
阿隼道:“你们是死者的什么人?”
那妇人泪流满脸,脸色憔悴,哭得说不出话来。公蛎倒认出她曾去流云飞渡买过胭脂水粉。旁边婆子抹着眼泪道:“她是小顺子的师娘桂家娘子。我是她家邻居刘大娘。”
阿隼道:“小顺子家还有什么人吗?”
刘大娘回道:“他是个孤儿,家在郊外,来这裏做学徒不到一年,估计家里是没什么人了。”又嘟囔道:“这可是招了什么邪祟了?桂平刚去世,小顺子又没了。”
公蛎几乎要脱口说出“桂平墓是空的”这句话,但还是生生咽了下去。
阿隼道:“刘大娘你且在外面等一等,我有些话想问下桂家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