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最为寻常不过的百姓土墓,连块青砖都没用,只用石头做圈梁打了一个小小的拱,裏面位置逼仄,摆了一口棺材之后,四周的间隙只够一人经过。棺材质量还好,三寸后的楠木,锲入五寸长钉,钉得甚为扎实,但着实不像是有什么贵重陪葬品的样子。
那人用尽力气,才拔出一个钉来。公蛎巴不得他打不开棺材,免得看到裏面的死人,装模作样地东边敲敲,西边听听,偶尔“布谷”一声,向他投去惊喜或狐疑的目光。
他的举动成功地干扰了男子的注意力。在他第十次连续发出“布谷”声时,男子终于忍不住了,压低声音喝道:“你是谁?暗语讲得乱七八糟的,到底想说什么?”
公蛎大喜,却装出一副无辜的样子,夹着嗓子道:“老大担心你一个人搞不定,要我来帮忙。”
男子将信将疑,道:“不是说任何任务都必须一人行动吗?”
公蛎委屈道:“我哪里知道?像我这种地位的,只能听人指挥,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又嘟囔道:“一个穷鬼的土坟堆,能有什么好玩意儿,值得这么大费周章的?老大也是糊涂了。”
公蛎不清楚他们对头领的称呼,但“老大”是个统称,这么叫总归出不了大错。
男子显然对公蛎的牢骚甚是认同,虽然未出言支持,但并未反驳。公蛎拍着棺材板,道:“老兄你说,这么一口棺材里,到底有什么?”
男子不答,转身去启另外一个长钉。公蛎跟着过去,道:“这五寸长钉有十几个呢,要一个个启出来,还不得到天亮?”说着拿起斧子,皱眉苦脸,憋气握拳,做出一副用力的样子,实际却一点力气也不使。
钉子只是稍微松动了一点,拔|出|来却有难度。公蛎没话找话,道:“我的手腕都疼了!真是,这种力气活,也不多派几个人来。”弯腰捡起那条拔|出|来的钉子一看,上面竟然打有两轮倒刺,每轮两个,做得极为精细。
墓室粗糙,棺材一般,倒是这个钉子使的用心。难道这墓室的主人,未死的时候便已经预测到要被盗墓?
公蛎拿着长钉,心中疑惑不已。男子试了几次,都无法用钳子拔出,低声喝道:“快来帮忙!”
公蛎虽然只是装装样子,但给了那男子很强的心理安慰,扑哧一声,第二个长钉被拔了出来,男子收不住势头,背部撞在了墓室墙壁上,撞下一块松动的石头来。
公蛎气喘吁吁道:“这样不行啊,工具也不趁手,要不回去同老大商量商量,明晚再来?”
两人都戴着面具,看不清表情,只见男子瞪了公蛎一眼,简短道:“今晚必须完成。”
公蛎一屁股坐在地上,赌气道:“这裏面到底有什么?不说我不干了!”
男子又开始龇牙咧嘴启第三个钉,见公蛎果真不来帮忙,闷声闷气道:“敛服。”
公蛎重复了一句,“敛服?”忽然跳起来,狐疑地道:“你是说,辛辛苦苦盗墓,就为了扒死人身上的敛服?”
男子过于用力,虎口震裂,流出血来。公蛎喋喋不休地追问:“是不是真的为了敛服?干吗不从寿衣店里买?”其实心中已经萌生退意,慢慢退到盗洞附近,只待过会儿男子忙活时便要偷偷溜走。
男子阴沉沉地看了他一眼,撕下衣襟将虎口缠住,从怀里掏出两张黄裱纸来。一张黄裱纸上画着几个小人,手牵手围成一圈,另一张却是鬼画符一般,乱七八糟不知道画的什么东西。公蛎一边干笑一边朝盗洞摸去:“这什么玩意儿?驱鬼符?”
男子将鬼画符那张点燃,拿起小刀,在左手中指上一划,挤出血滴在小人的脸上。
血并没有四处滴落或蔓延,而是刚好在小人的线条之中;黄裱纸被血浸透,显出一个凹凸有致的图画来。
牵手跳舞的小小骷髅,同今日见到那件大红敛服的绣边一模一样。
公蛎吓得猛退了一步,趁机扎着脑袋往盗洞里钻,可眼见黑黝黝的洞口就在眼前,公蛎却如同撞在了石壁上,头冒金星,疼得说不出来话来。伸手一摸,已经鼓起了一个大包。
<p/><h3>第五节</h3>
男子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公蛎惊慌失措,拼命扒拉洞口,可是洞口好像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封上了,虽然能够感受到气流吹过,却出不去。
男子将画着小人儿的黄裱纸放在棺材盖子上,嘴巴微动,念念有词。
燃烧的黄裱符飘了起来,在空中盘旋。小人们从纸张中跳出,围着一个长钉,手舞足蹈。男子用刀慢慢撬起,再用钳子往外拔。
噗的一声,第三颗长钉拔出,比前两个要省力多了。公蛎虽然慌乱,但忍不住还是想要说话:“这是怎么回事?你……你使妖法!”
那人轻蔑地哼了一声,根本未将公蛎放入眼里,只管将十几个长钉一一启出,然后用力一推,棺材盖子被推到一边。
公蛎“啊”一声捂住眼睛。只听那人呸了一口,狠狠骂道:“妈的!”
公蛎将手指分开两条缝隙,探头往棺材里瞧去。果然是一具空棺,裏面除了两件寻常的衣服,一顶男子头,空荡荡的,什么也没有。
公蛎有些幸灾乐祸,道:“瞧,没提前做好功课吧?白费了这一晚上的劲儿。”
跳舞的小人慢慢消散,变成几滴血,顺着棺材板流了下去,但燃烧过的黄裱符依然在飘荡。面具之下,虽然看不见表情,但见男子握紧拳头,关节发出咔咔的响声,公蛎连忙后退,装作若无其事道:“天气不早了,咱赶紧儿回去吧。”
男子往前逼近了一步:“你到底是谁?”
公蛎忍住慌乱,正色道:“我是老大派来帮你的呀。”
男子瞪眼看着他,似乎马上要扑过来。
公蛎吓得往后一躲。男子却转了身去,将棺材盖子完全推开,先拿出衣服又是抖搂又是撕扯,失望地丢在一边,又用小刀去扎棺材板子。
公蛎忙上去帮忙,一边敲一边将耳朵贴上去听:“没有夹层,是实打实的楠木。”
棺材板上面满身刀尖扎的印痕,但确实并无夹层。公蛎悄悄去摸盗洞,仍然是封着的,看似洞口,却无法出去。
男子心有不甘,绕着棺材走了两圈,衝着公蛎道:“过来帮忙!”
两人一起用力,将棺材整体推到一侧。但棺材下面全是夯实的泥土,并没有想象中的异物或者坑洞。公蛎这次是真的累得气喘吁吁,挑拨道:“依我看,我们是被老大骗了。这个鬼地方,顶多算是个衣帽冢,根本就没有你要找的东西。”
男子一愣。公蛎趁机道:“你想想,要是有贵重东西,老大还不亲自出马?而且,墓室能这么轻易被我们打开?这显然是个陷阱。”
男子正在敲打墙壁的手慢了下来。公蛎试探道:“喂,你叫什么名字?”
男子回头看了一眼,眼神戒备。公蛎装作未看到,热切道:“我叫……罗源。”他临时胡编了个名字,免得将来惹麻烦。
男子眼神一闪,迟疑了一下,道:“我叫王瓴瓦。”
公蛎也不管他看到不看到自己的表情,满脸堆笑道:“原来是王大哥,久闻大名!”
王瓴瓦冷漠地哼了一声,扭身重新去检查棺材。
黄裱符已经落地,化成一片灰白的灰烬。滴血的黄裱纸早已掉进棺材缝隙里,皱巴巴一团。若盗洞消失是因为刚才王瓴瓦作法,那么如今法术完毕,盗洞应该出现了。
公蛎小心翼翼,又一次去触摸盗洞。哪知盗洞看着仍在,以手触之即被挡了回来,仍然出不去。
事情好像不大对劲,公蛎心中开始惊惧不安,话更多了:“王哥,你说老大是什么意思?我入行晚,对这行不熟悉,您能否指点一二?”
王瓴瓦不答,专心致志地翻看那两件衣服。
公蛎十分后悔,今晚未经仔细考虑便闯入了墓室,面对这么一个亡命之徒,实在太过鲁莽,但事到如今,出又出不去,只能面对,走一步说一步了。
隔着面具,看不到王瓴瓦的表情。公蛎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你是怎么做这一行的?……你知不知老大的真实姓名?”
这个王瓴瓦沉默寡言,公蛎说十句他才回个一句半句,但嘴巴严实得很,并不透露一点讯息。
蜡烛只剩下拇指长的一小截,眼看很快要熄灭了。今晚难道要闷死在这个坟墓里不成?
公蛎再也按捺不住惊恐,提醒道:“王哥,这个盗洞……盗洞怎么出不去了?”
王瓴瓦脸色一变,过来摸了摸,手按着棺材,眼神有些古怪。
看他这样子,显然也没办法。公蛎嘴裏安慰道:“不急不急,我们慢慢想办法。”心裏却乱成一团,一看蜡烛将灭,更加着急,叫道:“要灭了!赶紧再点一支呀。”
王瓴瓦慢吞吞道:“定棺烛,只有一支。”话音未落,忽然转身朝公蛎扑来,双手青筋暴起,目露凶光。
幸亏公蛎一直处于高度紧张,身子一弓,弹跳到棺材另一侧,惊叫道:“你做什么?”
王瓴瓦扶着棺材头,冷酷道:“杀了你,我才能出去。”
公蛎急得跳脚:“这个时候,我们应该联手,联手!”见王瓴瓦眼睛精光一闪,马上意识到他要来攻击,身子一晃,成功地避开。
王瓴瓦明明看到自己已经触到了公蛎的衣襟,却被他逃开,不禁惊讶,看了看自己的手,眼神更加阴沉:“你,到底是什么人?”
王瓴瓦个头不大,行动却极为灵活。偏墓室太小,两人只能绕着棺材兜圈子。公蛎躲得狼狈不堪,头不是撞了棺材便是撞到石壁,哀求道:“王哥,我们一起逃出去不好吗?干吗非要拼个你死我活?再折腾一会儿,这蜡烛可要灭了!”
王瓴瓦几击不中,甚是恼火,咬牙切齿道:“你这个假冒的家伙!”隔着棺材,一拳朝公蛎门面打来。
公蛎腰部一摆,王瓴瓦打在了墓室壁上,扑簌簌掉下些泥土来。公蛎绕到棺材尾部,怒道:“我不是假冒的!”
这裏离王瓴瓦远些,不至于一拳便挥到门面。王瓴瓦眼睛冒火,咯咯冷笑:“你一来我便怀疑了,你,根本不是圣教成员!”
原是他所谓的假冒是指这个。公蛎简单回想了下,从进来到现下,自己一举一动并无破绽,不服气道:“胡说!你凭什么说我不是……”正要说“圣教”二字,却不由自主停顿了一下。
不是盗墓的吗,怎么成了圣教?
圣教,圣教。公蛎拼命压制心中的念头,坚决不往上面想。
王瓴瓦站直了身体,面具后面的眼神凶狠残暴:“第一,圣教从来都是单线通知、单独行动,传讯者、帮忙者从不碰面。第二,圣教称呼,不叫老大。第三,”他狰狞地盯着公蛎,“你话太多了,这种人,在圣教中活不了多久的。”
最后一条很是刺耳,但想了一想,还真是这样。公蛎气得不行,尖刻道:“你话不多,有什么用?如今盗洞被妖术堵上了,你再有本事还不是同我一样死在这裏面?”
王瓴瓦忽然抬起头,衝着盗洞道:“信使大人,我明白今晚的任务是什么了。您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公蛎惊道:“外面有人?”
王瓴瓦已经平静下来,恢复了面无表情,道:“我一直以为今晚的任务是寻找骷髅蝙蝠红敛衣,原来是你。”
公蛎觉得莫名其妙,叫道:“你胡说!我同你无冤无仇,你杀我做什么?”
王瓴瓦活动着手腕,慢条斯理道:“圣教对我不十分信任,这次是考验我来了。你说的不错,这个寻常的土坟,不值得如此大费周章。盗洞被封,只有圣教才能做得出来,而这么做的目的,便是测试我的能力和魄力。”他阴测测一笑,道:“杀了你,我就算完成任务,可以出得去了。”
真是无妄之灾。公蛎胆战心惊,舌头打起了结:“我,我根本不知道什么生教熟教,只是个普通百姓,今晚意外撞上,看到你盗墓,过来看个热闹……虽有不尊重,也,也不至于要杀了我吧?”
王瓴瓦脚尖挑起地上的小刀,握在了手中,冷酷道:“这个我不知道,我也从不打听,我只管领取任务。你九泉之下,托梦给信使大人吧。”
公蛎抱着棺材板乱蹦乱跳:“等等,信使大人是谁?我同他无冤无仇……”
王瓴瓦一言不发,挥着尖刀朝公蛎扑来。公蛎仓皇之间拿起一把钳子,勉强应对两下,尖刀折断,钳子也离了手,两人照样围着棺材打转。但这一次王瓴瓦使了全力,如同跗骨之蛆,不管公蛎如何闪躲,他的手总是不远不近差一点便要抓到。
烛头闪了两闪,熄灭了。公蛎曾听闻,盗墓时,定棺烛一灭,盗墓者必须在一刻之内离开坟墓,否则定然死于非命。公蛎虽然不知是真是假,但宁可信其有。
王瓴瓦显然更为相信此传闻,大喝一声,高高跳起,隔着棺材一把卡住公蛎了脖子,公蛎大惊,拼死一挣,两人竟然都滚进了棺材中。
棺材中空间逼仄,两人翻滚扭打,相互卡着脖子,谁也不肯松手。王瓴瓦虽是个常人,但夜间视力竟然不逊公蛎,且力气极大,手腕脚腕灵活,几次压得公蛎透不过气来。
※※※
一刻工夫早已过去,两人仍旧保持着搏杀的姿势。
王瓴瓦杀红了眼,一手卡着公蛎脖子,一手扭着他的手臂,如铁钳一般。公蛎大半个身体被压在下面,勉强咬牙支撑,渐觉体力不支。
若是稍一松劲,只怕自己埋尸此墓,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公蛎被扭住的手徒劳地在棺材板上划拉,发出轻微的刺啦声。意识有些模糊,或者更加清晰,卡着的部位似乎没那么疼了。要不然,在棺材板上刻下自己的名字,等后人发现这个墓了,好歹知道自己葬在这裏?
嗯,不如写个“龙公蛎到此一游”,更为简洁明确些。但三五年、几十年后,自己化成了白骨,岂不是一堆蛇骨,那些个凡夫俗子,哪里会想到“龙公蛎”是一条得道的灵蛇呢?只当是谁写着玩儿的。
这真让人丧气。
咔哒一声,骨骼发出清脆的声响,公蛎腰部巨痛,瞬间回过神来。王瓴瓦的面具已经破裂,松松垮垮地挂在耳朵上,狰狞的脸正对着公蛎,像极了庙里的夜叉。
公蛎连忙闭上眼睛,但就在闭眼的一瞬间,他发现棺材边上有一个若隐若现的影子。
公蛎猛眨眼睛。
是那个曾经出现过的影子人。宽袍大袖,上衣下裳,头饰服装皆不是当下风尚,五官模糊单薄,透过他的身体可以看到墓室墙壁上的石头。
影子人俯身看着公蛎。
王瓴瓦五官扭曲,露出森森的白牙,手上力度加大,公蛎想求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影子人轻轻地掰开王瓴瓦的手,公蛎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眼见再有片刻工夫,这个短命鬼儿便要命丧自己手下,王瓴瓦的手忽然抽起了筋,一点力气也用不上,只要稍微一用力,便钻心地疼。
情况很快发生了变化,公蛎一下子掌握了主动,手臂一勾,身子一转,将王瓴瓦压在身下,拼尽全力跳出了棺材。
王瓴瓦似乎不敢相信这一幕,躺在棺材里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的手。他的手不听使唤,五指张开又合上,对着空气做出抓挠的动作。
公蛎大口喘着粗气,还不忘挖苦王瓴瓦:“羊癫风犯了吧?”
王瓴瓦大喝一声,突然折身跳起,朝公蛎扑来。情急之下,公蛎将歪在一旁棺材盖子一推。
厚重的棺材盖子撞在王瓴瓦的膝盖上,王瓴瓦站立不稳,又一次倒在棺材中。
如此这般,王瓴瓦要出来杀公蛎,公蛎便推棺材板撞他,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公蛎累得大汗淋漓,趴在棺材上,喝道:“再这样下去,我们都要累死在这土坟堆里了!”
王瓴瓦手不能用力,行动受到限制,阴沉沉道:“你说怎么办?”
公蛎看着黢黑的墓室,讨饶道:“不如我们联手,一起出去,今晚的事儿就当没发生,你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你,如何?”
王瓴瓦沉默了片刻,道:“好。”公蛎拉开棺材板,后退了一步:“得赶紧看看盗洞好了没。”
王瓴瓦折身坐起,用手肘支撑,腾地跳了出来,谁知落地之后双肘按住棺材,脚尖迅速一点,猛然朝公蛎胸口扫来。
公蛎虽有防备,但墓室空间狭小,躲避不及,被他一脚踢到腹部,踹至墓室最里侧。
公蛎捂着肚子,疼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言而无信?”
王瓴瓦眼冒绿光,在黑暗中像是困兽的眼睛:“我若不是能杀你,上去之后,也是一个死。”他捡起地上的斧头和小刀,但手部力量尚未完全恢复,只能软绵绵拎在手里。
公蛎骂道:“像你这种挖坟掘墓、言而无信的盗墓贼,死有余辜!”
王瓴瓦一步步逼过来,狞笑道:“你还是先想想自己吧。”一斧头从左侧抡过来,公蛎忙往右躲,谁知这王瓴瓦不过是声东击西,闪身堵截,一个扫堂腿,将公蛎扫趴下,接着一刀挥过,朝公蛎的胸口插来。
公蛎大惊失色,本能将身子往前一缩,刀尖插在公蛎小腿,将他钉在了地上。
公蛎发出杀猪般嚎叫。王瓴瓦活动着手腕,阴测测笑道:“我做任务多年,从未失手。”转头去捡斧头。
公蛎大急,用力一挣,竟然挣脱了去,也不顾不上疼还是不疼,跳到了棺材后面。
刀尖之下,除了少量的血,扎着一段花花绿绿的新鲜蛇蜕,王瓴瓦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公蛎。
棺材如今半开,盖子只盖了一半,只要一踩上去,便会翻转。公蛎把心一横,跳上棺材盖,叫嚣道:“来呀来呀,要死一起死!”表面看公蛎在盖子上又跳又叫,稳稳当当,实际上却小心翼翼地维持着平衡。
王瓴瓦呸地吐了一口唾沫,恶狠狠道:“管你是人是怪,管叫你今晚做个无名鬼!”一脚跨上棺材盖子,挥舞着斧头刀子朝公蛎招呼。
公蛎往后一闪,跳下棺材,盖子失去平衡,猛然竖起,王瓴瓦一个趔趄,头磕在棺材板沿上,重新跌倒在棺材内。手中斧头也飞了出去。
公蛎不等他反应过来,将棺材盖子“噗通”合上,捡过斧头和地上的长钉,啪啪啪钉了上去。一连砸了七八个钉,才停下手来。
王瓴瓦在棺材里奋力踢捶推打,棺材盖子钉得有些斜,尾部相合,头部却错开了三寸来宽的缝隙,虽不影响他呼吸,但他想要出来只怕也难。公蛎拿着剩下的几个长钉,贱兮兮笑道:“你继续踢呀,我继续钉。看看是你的腿脚力气大,还是我的斧子方便。”
王瓴瓦停止了踢打,瞪眼看着公蛎。
公蛎丢了长钉,揉着震得发麻的虎口,得意道:“早这样不就得了!”
哗啦,哗啦。有响声从外面传来,依稀像是掘土的声音。
王瓴瓦侧耳一听,目露惊喜之色。公蛎警惕道:“你的帮手来了?”
王瓴瓦长吁了一声,眼睛一闭,一副要死要活随你便的样子。
静夜之间,掘土的声音极其清晰。
说不定是他口中的那个“信使大人”,察觉到地下情况有变,来救他来了。若是信使到来,自己必死无疑。如今当务之急,便是赶紧逃走。
公蛎绕着墓室兜起了圈子。黑黝黝的盗洞悬挂在墙上,像是一幅逼真的画,却无一点用处。可除了这个盗洞,并无其他出口,要想出去,只有另换一个地方打洞。
掘土的声音越来越近。公蛎心神大乱,一不小心衣服挂住了墓室壁上一块凸出的石头,石头掉落,刚好砸在公蛎的脚面。
公蛎抱着脚面乱跳,忽觉一股微弱的风从石头掉下的地方吹来,定睛一看,原来有个窄小的鼠洞。
王瓴瓦安静地躺在棺材里,等着同伴来救。公蛎咬咬牙,摇身一变,变回原形,勉强钻进了鼠洞。
这是个废弃的鼠洞,曲里拐弯的,极其狭窄。因此地多山石,这些鼠洞依石缝而筑,常有急弯和大的转折,碰上过于狭窄处,只能硬挣,公蛎的腰骨几乎折断,挤得五脏六腑都走了位。
走了好大工夫,感觉距离坟墓不过丈余,头顶又被一块大石拦住,只能顺着石缝往下行。
正在缝隙中喘气,忽听身下坟墓传来“咚咚咚”的声音,极有节奏,听起来像是敲打着什么。
公蛎心想,定是王瓴瓦的同伴来了。一边翻转身子,一边继续往挤动,刚走了三四尺远,又听王瓴瓦大声叫喊起来。
地底下人声嘈杂,听起来沉闷之极,还带着一丝嗡嗡的震动声。公蛎愤愤地想,盗墓之人行如此伤天害理之事,还叫得惊天动地的,真是明目张胆。鄙夷地朝王瓴瓦所在方位啐了一口,奋力朝前面挣脱去,一个尖利的石片划过皮肤,疼得公蛎一阵颤抖。
※※※
等费尽艰辛从鼠洞钻出来,天已经蒙蒙亮。公蛎肚子朝天,躺在地上喘气。
公蛎休息了足有大半个时辰,才从疲倦、惊惧中恢复过来。仔细想想,自己搅入此事,完全不明不白,如今假公蛎的把柄未抓到,反而差点被闷死在坟墓里。那个王瓴瓦到底是什么人?他先前明明说的是要找一件大红敛衣,怎么后来忽然转向杀自己呢?他嘴裏的信使大人,又是谁呢?
听到远处官道已有车马声,公蛎爬将起来,变回人形,一瘸一拐地往回走。
鼠洞的出口在一道斜坡的庄稼地里,与那个坟墓隔着一条狭长的乱石岗。沿着石岗,一眼便可看见下面的坟墓。
坟墓周围并无异常,也不见有人影,想来王瓴瓦已经被他同伙救出,并逃走了。公蛎无缘无故遭此劫难,心中愤懑不平,忍不住又回到了坟前,有心找些证据,好去找假公蛎对质。
面具和衣服已经被公蛎在逃跑时丢弃,而假公蛎藏匿的工具,一件也不见了,只有一只死了的八哥,身体僵直裹在干草丛中。而那个盗洞,已经消失不见,不仅被填实,而且根本没有被挖的痕迹。
坟墓周围,除了自己刚踩的脚印,一个多余的脚印都没有。
嗬,这些人手脚够快的。
公蛎心中吃惊,不敢多待,飞快逃上官道,回了城里。
<p/><h3>第六节</h3>
若是公蛎肯面对现实,他早就会发现,自己身处一张大网之间。可惜他不肯,他宁愿相信假公蛎只是觊觎忘尘阁掌柜的位置,而并非有更深层次的企图;宁愿把所有的疑点、疑惑都压在心底,装作没看见,然后骗自己说,这些只是巧合,随着时间一切都会迎刃而解。
可不管如何,被人冒名顶替都是一件让人不爽的事情。假公蛎背后有严密的组织,若想要赶走他,必须要找到一举制服他的证据。
回到如林轩,公蛎洗了澡,检查身体,发现除了擦伤并无大碍,足足睡了一觉后,吃饱喝足又出了门。先去忘尘阁附近溜达,见假公蛎规规矩矩在当铺招呼,只好转身去了福寿街。
寿衣店内,小裁缝正在忙着,一见公蛎,满脸堆笑道:“客官您又来啦。”
公蛎首先去看那件红敛衣,但原本挂红敛衣的位置,挂着一件宝蓝竖领对襟男寿衣。公蛎道:“那件大红的衣服呢?”
小裁缝道:“已经售出。”
公蛎有些失望:“什么时候卖出的?”
小裁缝高兴地道:“就昨天下午,您前脚刚走,来了个青年公子,他看都没看,直接说就要这件,不仅没还价,还添了两百文呢。”
公蛎有些后悔,早知道就昨日下手买了,他几乎不抱希望地问道:“你知道买主是谁吗?”
不料小裁缝道:“我们对来客都有登记。”说着从一堆布料中翻弄起来,拿出一个卷了角的账本,翻到后面念道:“王瓴瓦。”
“王瓴瓦?”公蛎抢过账本自己看,果然在顾客登记的姓名栏里,写着王瓴瓦的名字。
小裁缝见公蛎无事,又在制衣台前坐下,缝制一条衣袖上的花边。
王瓴瓦下午买了这件大红敛服,晚上又去盗墓,为的还是大红敛服,他要这么多敛服做什么?
公蛎越发弄不懂,追问道:“那种大红的骷髅蝙蝠衣服,你师父一共做了多少件?”
小裁缝抬起头来,睁大眼睛道:“这种绣法很难的,又费工又费时,一件最少要两个月,还得是我师父这样的手艺,要我绣,只怕半年也做不了一件。”他似乎觉得说得绝对了,有些不安,舔着嘴唇小声补充道:“我只见过这一件。可能,可能其他的绣花师父偷偷绣的也有吧。”
公蛎不甘心地又一次翻开账本,看着“王瓴瓦”三个娟秀的小字,道:“没想到这个王瓴瓦字写得倒漂亮。”
小裁缝腼腆地笑,道:“这个王公子不仅字写得好,人长得也秀气呢,斯斯文文的,又和气又有礼貌。”
“等等,”公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王瓴瓦斯斯文文,长得秀气?”
小裁缝认真地道:“是啊。王公子说话不紧不慢,一点不像其他客人那样吆三喝四的。”
公蛎昨晚亲眼见到自称王瓴瓦的盗墓贼浓眉冷眼,一脸狠相,同斯文秀气扯不上半点关系,若非他是假冒,那便是来买衣服之人借了他的名字。
公蛎心中的疑惑越来越多,一眼瞥见小裁缝臂上的小白花,心中一动,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小裁缝忙站起来答道:“我叫小顺子。”
公蛎装作随意道:“你师父的名讳呢?”
小裁缝道:“我师父姓桂,单名一个平字。”
公蛎想起坟前那块简陋的木牌,上面写着“夫×平之墓”。
公蛎手扶着制衣台,竭力让自己表情平静自然:“那个,你师父因何去世的?”
小裁缝眼圈红了,低头道:“我也不知道,师娘说是无疾而终,一觉睡过去便没了。”
公蛎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寿衣,斟酌道:“哦,你确定你师父去世了?”
小裁缝睁大眼睛:“谁会拿亲人去世这事儿开玩笑?”
公蛎忙道:“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是亲眼看着师父下葬的?”
小裁缝眼泪哗哗的,哽咽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师父待我恩重如山,我怎么会如此忘恩负义,连守灵下葬都不在场?”
公蛎张了几次嘴,都没好意思问关于衣冠冢的事情。
小裁缝显然什么也不知道。公蛎随便拉扯了几句,同小裁缝告了辞,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晃荡。
街尾的棺材铺子里,有两个伙计正在“合板”,就是将已经做好的三面棺材板合在一起,一人固定,一人楔钉,五寸长的钉子,敲在板子上,发出“咚咚咚”的声响。
公蛎忽然愣住了,呆了片刻,扭头朝城外跑去。
凌晨在鼠洞中听到的“咚咚咚”声响,不是王瓴瓦的同伙来救他,而是有人在钉棺材板!
棺材里,躺着等待救助的王瓴瓦。
※※※
跑了一阵,公蛎冷静下来,一腔豪气消失,只剩下颓丧和犹豫。
真是,王瓴瓦出没出来,管自己什么事呢。反正又不是自己害死的。再说他也不是什么好人,若那晚公蛎被他所制,死的便是公蛎了。
可自己是唯一的知情人!
世界上最倒霉的事情,便是明明事情与自己无关,自己却不得不因为良心而面临抉择。
公蛎愁眉苦脸站在街头,缩肩拱背,像个孤立无助的孩子。
忽见胖头肩头搭着个褡裢,手里拿着个包子,一路走一路啃。公蛎心中一动,上前朝他肩上一拍,道:“去哪儿呢?”
两人经过昨日一事,关系亲近很多。胖头一见公蛎,二话不说从褡裢里拿出两个热腾腾的大包子,傻笑道:“大肉包,热乎着呢。你在这裏看什么呢——你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闷闷地推开,道:“不吃。”跟在胖头后面,默默走了一阵,迟疑道:“你今晚有没事情?”
胖头已经在吃第三个包子,嘴裏塞得满满的:“没事啊,我要去洛水游泳——你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眼珠一转:“今晚跟我出城玩儿,怎么样?”
胖头高兴地道:“好啊好啊,我们一块去游泳怎么样?——你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抢过他手里的半个包子,三口两口吃下,怒道:“把最后一句去了!”
胖头打了个饱嗝,笑嘻嘻道:“去哪里玩儿?”
公蛎拍着胖头肥厚的肩膀,心中的不安顿消,眉开眼笑道:“城外有个地方,你一定没去过。”
胖头今日心情不错,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浑身的赘肉都在抖动,笑呵呵道:“兄弟怎么称呼?”
公蛎白他一眼:“龙公蛎!”
胖头顿时站住不走,恼道:“我说了别打我老大的主意!”
公蛎心中有事,懒得同他这个缺心眼的胖子争辩,随口拿身份文碟上的名字糊弄他:“好好好,我叫隆公犁!”
胖头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就是嘛,叫自己的名字多好。我以后就叫你老隆。”
两人简单在街上吃了一碗面,公蛎找了农具店买了锄头、铁锹、蜡烛等,一径出了安喜门,沿着那日的老路朝桂平的衣冠冢走去。
今日来得早,太阳刚刚落山,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来,淡淡的月亮已经升起,斜斜地挂在天上。
胖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道:“老隆,你这是去哪儿呢?山里泉水太凉,游泳不太好吧?”
公蛎远远看到桂平的坟墓,抹了一把汗水,道:“我带你来瞧个好玩儿的。”
桂平的墓同前日清晨看到时一样,看来这几日并无其他人来过。公蛎哐当一声把工具丢在地上,找到原来的盗洞位置,道:“挖。”
胖头吓了一跳,道:“不会吧,老隆,你做这一行的?”坚决不肯挖,而且霸着工具,也不让公蛎动手,唠唠叨叨道:“我说,这行违反永徽律,被抓住要砍头的!”这话定是跟阿隼学的,理论起来一套一套的。
公蛎没办法,只好信口开河说:“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是我爹的坟,裏面放着我爹的骨殖坛子。如今我要离开洛阳,想带我爹一起走。阴阳仙儿说了,四月十一适宜迁坟,也就是今晚这个时辰,将我爹的骨殖坛子挖出带走,才能保我家后代永昌,子孙富贵。”说着噗通一声跪在坟前,哭道:“爹啊,我今晚就带你走。”又用唾沫抹在眼里,装出伤心落泪的样子。
胖头果然上当,红了眼圈道:“没想到你还是个孝子。我最喜欢孝顺的人。”当下也跪下磕了两个头,挥着铁锹挖了起来。
真是便宜这个桂平了。公蛎暗自好笑。
公蛎找到原本盗洞的位置,照老地方挖了下去。胖头一身蛮力,很快便打通了墓室。
公蛎心存侥幸,一心希望自己判断错误,王瓴瓦已经安全逃出,这只是一个空墓。但不管如何安慰自己,仍不敢一人下去,只好央求胖头帮忙。胖头二话不说,同公蛎一前一后滑了下去。
公蛎点亮蜡烛,嘴裏喊道:“爹啊,儿子来带您走啦。”又回头嘱咐胖头:“你不要进去,守着洞口即可。”然后学着王瓴瓦的样子,将白蜡烛点在墓室最里侧,磨磨蹭蹭往里走。
墓里有些闷,但不影响呼吸。墓室并无太大变化,地上散落着王瓴瓦的斧头、小刀、钳子等工具,但棺材确实被人完全钉上了,五寸长钉一个不留,乱七八糟将盖子钉得结结实实,而棺材尾部的长钉,还是公蛎当时制服王瓴瓦时钉的,歪歪扭扭。
公蛎心惊胆颤,几乎想要转身逃走,却浑身发软,腿脚打颤。胖头关切道:“老隆,你也别太伤心,等到了新地方,给伯父再找个好的阴宅就好了!”
公蛎忽然朝他吼道:“关我什么事!”带着哭腔推胖头道:“走走走,不管了!”
胖头诚惶诚恐,眨巴着眼睛道:“老隆,这不好吧,你要是走了,这以后清明节伯父连个烧纸钱的人都没了呢。”
公蛎不知怎么的,泪水如同耙子扒过一般,止都止不住,哭得异常伤心,好像棺材里躺着的真是他爹似的。不过这么一来,胖头越发当了真,去捡了斧头钳子,道:“你一边儿哭去,我来启开盖子。”
噗噗噗,很快将钉子启了出来,还得意道:“我给家具铺子的虎妞帮忙,最擅长做这些体力活。”
奇怪,哭了这么一阵,心裏竟然不害怕了,也没那么烦躁。公蛎擤了一把鼻涕,交代道:“钉子启开就好,盖子我来开。”
胖头郑重道:“明白,这事儿当然得做儿子的动手。”闪到一边,重新守住洞口。
公蛎站在棺材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猛然将棺材盖子推开半尺宽的缝隙,尽管有心理准备,还是吓得往后跳了一步。
王瓴瓦躺在棺材中,眼睛凸出,舌头微吐,口唇乌青,两手还保持着抓挠的姿势,指尖磨损,棺材内壁上布满了指甲印和血道子。
他是被活活闷死的。
而更让公蛎惊吓的,是王瓴瓦身上的衣服。昨晚他明明穿着一件黑色袍服,而今他身上却穿着一件大红色的敛服。敛服上面,是拉着手跳舞的小骷髅和微笑的蝙蝠图案,只是敛服胸口部分,已经被他自己抓挠撕扯得稀烂,露出已经结成血痂的胸口。
胖头看到公蛎神色有异,探头道:“怎么了?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公蛎闭上眼睛,从王瓴瓦的身下抽出一件衣服,将襥头包上,飞快合上棺材,想了一想,又推开棺材,颤抖着试图将大红敛衣扯下。但衣服穿在王瓴瓦身上,死沉死沉的,根本无法移动,只好撕下一块衣襟同帽子一同包好,叫道:“好了!”转身朝洞口逃去,谁知控制不住腿脚,竟然一头撞在石壁上。
胖头殷勤上前:“盖子还没合上呢。”
公蛎厉声喝止:“走开!”自己扑上去一把推上了棺材盖子,扯着胖头爬出坟墓,将盗洞掩上,精神恍惚地离开了此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