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蛎手藏在衣襟下,紧紧握住木赤霄,干笑道:“这是什么玩意,捉鱼还是捉虾?”冉老爷搬起笼子,抵至公蛎胸前,直勾勾看着他,道:“这个叫做蚺囚,专为捕蛇而用。”
公蛎伸手去推蚺囚,却见金属条上的蜈蚣像是活了一般,蠕动着往自己的手上爬,正惊慌失措,又隐约看见盖子上画的蛇似乎动了一动,眼睛睁开,发出鬼火一般的绿光,当下心神大乱,哇哇叫着一边后退,一边挥着木赤霄乱劈乱刺,碰撞在金属条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冉老爷的嘴巴忽然朝脸颊裂开,皮肤化作鳞片,眼睛血红。公蛎情急之下,转身夺路而逃,只听到冉老爷在后面咝咝叫道:“站住!站住!”
公蛎头也不回,发足狂奔,可是四处都是明晃晃的水洼,一个连着一个,中间的漩涡像一个个呐喊的嘴巴,深不见底。
公蛎不敢回头看冉老爷变成了什么样子,又不敢往水洼里跳,只管绕着草地兜圈子,心中慌乱不已,前面不远处忽然亮起两盏红灯笼。
灯光之下,有几个水洼迅速隐去,露出下面的石头。
公蛎嗷嗷叫着,跳跃着冲出了沼泽。
<p/><h3>第四节</h3>
第十五日,阿意仍然没来。
公蛎摩挲着别在腰间的木赤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就在刚才,他又一次嗅到了小白蛇的气味,可是不管公蛎用蛇语如何召唤,它都不肯靠近。
公蛎如今彻底沦落成了流浪者。他不敢再回如林轩,荷包里又没什么钱,又唯恐错过了阿意,这几日便在土地庙附近徘徊。
钱花完后怎么办?街头卖艺不是没做过,可为什么当初卖艺能够开开心心,今日一想起街头卖艺,便只剩颓废绝望了呢?
不,暂且不去想它,等日后再说吧。
太阳落山,闷热却未减,几只夏蝉吱吱啦啦地叫着,令人烦躁。
一个腰身粗壮的中年妇人挑着卖剩的茶汤路过,看到公蛎热情招呼道:“下午新煮的茶汤,在井里湃过的,又解渴又耐饿,还剩最后一碗,客官您要不要尝一尝?”
公蛎这才觉得有些饿了,闷闷道:“随便。”
妇人麻利地盛了一碗茶汤端了过来,笑眯眯道:“您尝尝我胡大嫂的手艺。”
公蛎正要伸手去接,一个人忽然从后面冲出,刚好撞上妇人的手臂,一碗茶汤瞬间跌落,要不是公蛎躲得快,只怕洒个满身满脸。
公蛎怒道:“你长没长眼睛!”
却是那个驼背豁牙的小贩,收摊时南瓜从菜摊上滚落,他跟着追过来,刚好撞在一起。小贩诚惶诚恐道:“对不住对不住!打碎的碗我来赔!”苦着脸摸出两文钱给妇人,点头哈腰地继续收摊去了。
公蛎不好再说什么,悻悻地走到一边,正想寻些其他食物来吃,只听有人叫道:“这裏!”
原来是那个瘸腿乞丐,一手拎着一壶酒,面前摆着个大大的油纸包,香气四溢,坐在惯常的位置上冲他招手。
瘸腿乞丐每日午后便会出现在土地庙的松林中。而公蛎这些天来,因为等阿意,天天在此晃荡,时间久了,偶尔便搭讪一两句。瘸腿乞丐神态寡淡,沉默寡言,平时没事便靠着松树晒太阳,闭目养神。公蛎有时苦闷得很了,自言自语发几句牢骚,瘸腿乞丐便一言不发地听着,偶尔回应一声,指点一二;若是公蛎不想说话,顾影自怜,两人便各自闷头想心事,他决不多嘴发问,算是个可靠的倾听者。一来二去,公蛎心裏便将他当成了朋友,只要一来土地庙,第一个寻找阿意,第二个便是看他在不在,像是多年的老朋友一样。
不过公蛎怀疑,这人并非乞丐,因为他虽衣衫褴褛,头发凌乱,但身上却没什么异味,不像其他乞丐满身虱子跳蚤。所以公蛎晚上等阿意时,也愿意同他挤在一起。
瘸腿乞丐往旁边挪了挪,给公蛎腾出点位置来,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大口酒,将酒壶递给公蛎。
公蛎闷头接过,一口喝下,呛得一阵剧烈咳嗽,眼泪鼻涕都流了下来。
瘸腿乞丐将油纸包打开,裏面竟然是半只肥硕的红烧肘子,他往公蛎面前一推,懒懒地瞥了一眼,道:“等的人还没来?”
似乎出现了幻觉,浓郁的肉香之中,竟然有一丝淡淡的丁香花香味。公蛎只觉得心中堵得厉害,闷闷道:“吃不下。”但肚子偏偏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瘸腿乞丐不知从哪里抽出两根细树枝来,丢给公蛎,道:“趁热。”
公蛎先还矜持,吃了一口之后便胃口大开,以树枝做筷,大快朵颐。瘸腿乞丐拉过一片大桐树叶盖在脸上,道:“女人约会,不会来这种地方的。”
公蛎脸红了一下,酸涩道:“是归还东西。”忍不住摸了摸腰间的木赤霄,叹了口气,接过他递过来的酒壶,往嘴巴里灌。
烈酒刺|激着公蛎的鼻腔、喉咙以及肠胃,公蛎竟然止不住地流泪。他尴尬地笑了笑,对瘸腿乞丐道:“在下不胜酒力……可不是伤心。”
瘸腿乞丐将脚|交叉叠在一起,平躺在青石板上,似乎睡着了。
公蛎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酒水,想着胖头渐行渐远,阿意久候不见,忘尘阁扑朔迷离,江源不辞而别,周围危机四伏,当初来洛阳明明很开心,怎么越过越不如意了呢?
天色已暗,卖弓箭的哑巴和周围的摊贩已经收摊回家,寄居于此的乞丐们陆陆续续返回。
瘸腿乞丐忽然翻了个身,闭目道:“有祖屋地契吗?”
反正没人看到,公蛎索性任泪水滴落:“没有。”
瘸腿乞丐道:“有金银钱财吗?”
公蛎摸着腰里的荷包,傻笑起来:“还有十八……十九文。”
瘸腿乞丐道:“能吟诗作对、考取功名吗?”
公蛎大着舌头道:“我堂堂一个得道的……修道之人……吟诗作对,要下工夫才行……”
瘸腿乞丐一把将脸上的梧桐叶子甩在地上,鄙夷道:“既无才貌,又无资本,我若是个女子,也敬而远之。”
一股热血往公蛎脑门上冲:“我……我……怎么了?”
瘸腿乞丐晃动着二郎腿,漫不经心道:“一无所长,一无是处,漫无目标,得过且过,遇事儿只会做缩头乌龟。”
被汪三财等骂了也便骂了,没想到一个瘸腿的乞丐都敢如此羞辱自己。
夜幕太重,掩盖了公蛎暴虐的眼神,烟雾蓝色,带着暗红的底晕。酒似乎在公蛎的心裏燃烧起来了,烧得他浑身燥热,衣服下面的鳞甲不听使唤地耸起,发出细细的摩擦声。
公蛎探出分叉的舌头,舔着唇边细长带有回鈎的牙齿。
瘸腿乞丐夺过酒壶,将最后一口酒倒入嘴巴里,还颠倒过来抖干净最后几滴,慢条斯理道:“再加一条,欺软怕硬。”
公蛎像个被刺穿的肥皂泡,一下子瘪了,身上的鳞片悄然褪去。
瘸腿乞丐变戏法一般,从青石板后面又拿出一壶酒来,公蛎一把夺过,咕咚咕咚一口气灌了半壶。
蒙胧的夜色中,松树、土地庙,还有眼前的瘸腿乞丐,倏然缩小,像南市茶馆上演的皮影戏。公蛎咯咯地笑了起来,瘫坐在地上。
瘸腿乞丐伸了个懒腰,道:“你的那个姑娘,我知道她在哪里。”
公蛎的心似乎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处,他一把抓住瘸腿乞丐的衣襟,将他拉到自己面前:“你……你怎么不早说!”瘸腿乞丐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从怀里抽出一条手绢,道:“你有问过我吗?”
淡淡的丁香花味道从手绢上飘出,正是她身上的气味。公蛎的胃剧烈抽动起来,强烈忍住呕吐的冲动,叫道:“她在哪里?”
瘸腿乞丐推开公蛎,将手绢甩在他的脸上,道:“她出意外了。”
她出意外了!轻飘飘的一句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公蛎炸得晕头转向。这半个月来,自己只会在这土地庙前死死地等待,只想着她爽约,却全然没有想到她有可能出意外了。
公蛎的手抖得厉害,费了好大工夫,才将手绢打开,竭力凝神聚气,不让眼前的景色晃动。
微黄色的丝质手帕,正中用金线绣着一条双头蛇,同冉老爷用来传讯给离痕姑娘使用的手帕一模一样。
没错,是冉老爷。定是那晚她去偷窥被发现了,遭到了冉老爷的暗算。
公蛎用力地拍打击打太阳穴,仿佛这样头疼和愧疚便能减轻些。瘸腿乞丐表情怪异看着他,声音忽远忽近:“与其逃避,不如主动面对。”
公蛎只觉得热血上涌,他企图站起来,但只是趔趄了几下,仰面摔在了地上。身体轻飘飘的,高大的松柏带着层层重影随着星光一起旋转。瘸腿乞丐露出一丝奇怪的笑,道:“你好好睡一觉,有什么事,明日再说吧。”
公蛎徒劳地伸出手,咬牙切齿道:“冉老爷……我要杀了你!”
<p/><h3>第五节</h3>
公蛎醒来的时候,天刚擦黑,半边月亮升起,影影绰绰躲在薄云层里,带着一圈光晕。土地庙前,除了几个吹牛聊天的乞丐,还有三三两两乘凉的人群。
还好,没有昏睡太长时间。公蛎舒展了一下筋骨,挣扎着爬了起来,沿着最近的道路返回如林轩。
周围有丁香花的味道,但公蛎稍微一耸鼻子便分辨出只是丁香花而已,并非她的气息——为何她一离开,连气味都会消散呢?
冉老爷不在房间,也不在后园。公蛎不理会追着他要结上月伙食的伙计,循着气味,深一脚浅一脚上了街。
距离宵禁还有大半个时辰,街上人来人往,饭后散步的,结伴乘凉的,熙熙攘攘。公蛎视而不见,如同梦游一般,在人群中走走停停。
一个总角幼童哭了起来,粉嘟嘟的手指着公蛎,磕磕巴巴用尚不流利的语言叫道:“长……虫!……大的!”
旁边少妇瞪了公蛎一眼,厌恶道:“醉鬼!”一把抱起幼童走到一边,哄他道:“好宝贝别害怕,我们找爹爹来打他……”
公蛎浑然不觉,眼中的红血丝暴增,摇摇晃晃走开。
烂瓜果的甜味,浆过的新衣料味,残余的麦秸气息,马车驶过扑面而来的尘土味,还有男人女人身上的汗味香粉味,空气中的味道太多太杂,因刚蜕过皮而灵敏过度的鼻子难以承受这种繁杂,带动肠胃一阵阵翻滚。
公蛎下意识地躲避着人流,连续做了好几个深呼吸。
夜色深沉,喧嚣渐悄。公蛎的脑袋如同一盆子浆糊,飞快在搅动,周围那些挂着红灯笼的商铺、矗立的树木以及萦绕在耳边挥之不去的嘈杂声音,变成了一个个旋转的平面图画,如同打着旋儿的风筝,不断地被搅进浆糊的漩涡中。
不过蛇类的平衡性一向很好。公蛎摇摇摆摆,却未跌倒。
冉老爷的气息时有时无,公蛎醉眼蒙眬,跟着来到一处树林,抬眼一看,这不是土地庙么。
乞丐们大多已经安睡,未睡的也不会留意一个醉汉。公蛎趔趔趄趄,循着气味,又来到了土地庙后。
气味在一处院落前的磨盘根部稍微浓郁,显然他曾经在此处盘桓过一段时间。
公蛎趴在磨盘上天旋地转。玲珑,小武,巫琇,大杂院等,那些不愿提起、不愿想起的人和事,一股脑儿地往他的脑海里扑。
待酒力稍减,公蛎爬了起来。冉老爷之后的行程渐渐诡异,所行路线全是偏僻旮旯处,大树后,花基内,甚至有一次还爬上了一家农户的草垛上,若不是在躲避,便是在跟踪。
闭门鼓敲过,巡查官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公蛎拿出当年捕猎的技巧,用尽所能分辨他的行迹。
周围的景象越来越熟悉。公蛎吃惊地发现,冉老爷的目标竟然是忘尘阁。
但这个判断很快又被否定了。门口的梧桐树上残留着他的气味,但他并未进去。
忘尘阁的大门虚掩着,空无一人。公蛎攀着木门钻过牌匾后面的窗格,进入忘尘阁内堂,却发现里间的门也是虚掩着的,内里空无一人,竟然连汪三财也不在家。不过公蛎留意到院子里搭了个简易床板,旁边还放着一把蒲扇,估计汪三财去茅厕了。
公蛎等了一阵,不见汪三财回来,将大门重新关好,继续追踪。
冉老爷的气味很特殊,相对来说较好分辨,但即便如此,公蛎也是竖起全身的毛孔才勉强能探寻得到。
冉老爷在忘尘阁门口的梧桐树上躲避了一阵,沿着反向走去,绕着敦厚坊兜了一个大圈,在一处偏僻小巷逗留了片刻。
这处巷子里的味道有些变化,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却分辨不出来,只是吸入之后浑身放松,几乎想立刻躺下大睡一觉。公蛎连忙打起精神,退出小巷。
冉老爷继续遮遮掩掩地往前走,穿过北市后街,经过长长一排后风道,在一处土房子的后墙前,味道消失了。
公蛎毫不犹豫爬上了土墙,顺着墙头进入院落之内。
院子很是宽敞,正中一棵古老的皂角树,树围粗得要几人合抱,枝干虬曲,树冠茂密,整个院子遮得严严实实。树下摆着简陋的石桌石凳,旁边还有一个大石臼子,裏面汪着一汪清水;一条低垂的树枝上挂着一盏灯笼,树下凌乱地堆着竹子、皮革、马鬃等物,还有各种成品或半成的弓箭,浓重的气息冲得公蛎鼻子一阵发痒,冉老爷的气味更加不能辨认。
上房忽然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哑巴,好了吗?”厢房里一个人呜啦呜啦地回应了几声,竟然是那个卖弓箭的哑巴。再一看,原来又回到了土地庙附近,仍是门口有个废弃石磨盘的那个院子。
公蛎心裏懊悔,心想冉老爷实在狡猾,兜来兜去,还是跟丢了,正要沿原路返回,只见厢房门帘一挑,哑巴出来了。
公蛎躲避不及,见上房窗下一个种花的破缸,闪身躲了进去。
哑巴挑帘进了上房,站立到一旁。公蛎探头望去,不由被房间的布置吸引了。从外面看,这个院子同乞丐聚集的大杂院没什么分别,土墙茅屋,凌乱狼藉,谁知房间里却极为干净,桌椅板凳虽然陈旧,却是清一色的檀木,透出几分古色古香的味道。堂屋正中挂着一张泛黄的牛皮人像,像是供奉的祖先;墙壁左右各嵌着两盏犀角灯,桌面上摆放着笔墨纸砚,一侧摆这个小竹床,一点也不像个乞丐的住处,倒像是殷实人家的书房,且书桌前一个少年正在认真地抄写诗书,字迹工整娟秀。
公蛎依稀认得,他是同小武交换过药物的阿牛,大半年没见,他长高了许多,但是脸色蜡黄,面无血色。
里屋响起一阵剧烈的咳嗽声,阿牛扭身叫道:“爷爷,你没事吧?”
里屋的门帘打开,一个瘦骨嶙峋的老头一步一喘地走了出来。他长得十分丑陋,窄额头尖下巴,牙齿几乎掉光,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胡乱在顶上挽了一个冲天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张即将断弦的破弓。虽然背驼得厉害,但看得出,年轻时定然高大威猛。
老头斜靠在书桌旁边的软榻上,喘了一阵,道:“阿牛,这几日外面不太平,天黑之后不要出门,记住了吗?”
阿牛乖乖点头道:“好,那我晚上不出去玩儿啦,就在家里多陪陪爷爷和哑巴叔叔。”
老头随口道:“不是爷爷要你陪,是外面危险……”看到阿牛天真的眼神,忽然转了口风:“嗯,爷爷老了,离不开人。你晚上就在家陪爷爷。”
阿牛认真地道:“爷爷不会老的。”老头满脸慈爱,摆手道:“你过来。”
阿牛像个听话的小绵羊,依偎在老头怀里。老头摩挲着他的脸蛋,喃喃道:“好孩子,你要好好读书,将来成家立业,为桂家开枝散叶……”
阿牛扭动着身体傻笑起来:“好。我今天的功课还没做完,先生知道了要打手板子的。”
哑巴轻咳了一声。老头疼惜道:“太晚了,先去睡吧。”
阿牛张嘴欲说什么,老头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眼神顿时迷离起来,犹如梦游一般摸到位于墙角的竹床前,乖乖躺下,很快便发出了均匀的鼻息声。
老头默默看着阿牛良久,这才衝着哑巴道:“走吧。”哑巴扶着他,两人一起来到院落中。
一个粗壮妇人从厢房探出头来,赫然是今日那个卖茶汤的胡大嫂。
公蛎越发疑惑。她怎么会在这裏?下午见她,明明同哑巴一副素不相识的样子。
老头见了,咳着摆手道:“胡嫂你没事先回去吧。今晚哑巴有事,不能陪你。”妇人唯唯诺诺,施礼退出。
老头喘着粗气,在石凳上坐下,朝哑巴一摆手。
哑巴将乱蓬蓬的皮革掀到一边,裏面露出一个人来,蜷缩着身体一动不动。
老头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道:“你在他身上搜一搜,看看有没有玉佩玉眢之类的东西。”
哑巴依言,在他衣襟上下翻弄了一遍,摇摇手示意什么也没有。
老头似乎不甘心,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亲自上下又摸了一遍,仍然一无所获。
哑巴将那人翻了个身,在他脸上用力地拍了几下。
那人呻|吟了几声,慢慢撑着胳膊坐了起来,愣了片刻,道:“这是哪里?”
原本要走的公蛎又呆住了。这声音和身形,熟悉得让人心裏发毛。
公蛎心想,这老头是谁,他怎么会掳了假公蛎来。坐在地上的假公蛎已经发问:“你是谁?”
老头上下打量着他,眼里竟然闪出一丝泪光来:“我找了这么多年,才找到你。”
原来两人是旧相识。公蛎原本还有些幸灾乐祸,希望能假借老头之手除去假公蛎,看来没戏了。但转念一想,如今这个假公蛎时时处处以自己的身份示人,岂不是老头找的是自己?
公蛎再三打量着老头,确定自己同他素未谋面。
老头的精神似乎好了很多,原本佝偻的身体也直了起来,道:“老天有眼,这件事到了我这裏总算是了结了。唉,我可不想我的孙子,也跟我一样,居无定所,颠沛流离。”
公蛎心想,真是莫名其妙,我又不认识你。
假公蛎茫然地摇了摇头,道:“不懂,我不认识你。”
老头昏黄的老眼怜悯地看着他,道:“好孩子,你懂不懂都不要紧。为了这一刻,我桂氏一族已经足足等了近千年。”
公蛎正纠结是在此伺机伏击假公蛎,还是继续追踪冉老爷,听他提到“桂氏一族”,不由想起死去的寿衣店掌柜桂平来,心中一凛。
桂老头拉过一个凳子,拿下挂在枝桠上的灯笼放在上面,取下灯罩,拨弄着灯花唠唠叨叨道:“祖师爷在地下也可以瞑目啦。可怜我桂氏,守着祖师爷的遗训,人口零落,如今竟然只剩下这么棵独苗。”他慈爱地朝上房看了一眼。
光线亮了些。桂老头在假公蛎跟前站定,双手按在他的肩上,眼里满是不舍:“我知道你修行到今日也不容易,可是没办法呀,只有找到你才能完成祖师爷的遗训,我桂氏一族才能真正解放。”
公蛎觉得似乎有一双无形的手按在自己的肩头,很是不舒服,忍不住摇动身体。
假公蛎反应甚为迟钝,只是茫然地摇头。桂老头道:“你放心,我会多多地烧些纸钱给你,足够你和祖师爷花的。来,转过来我看看。”
假公蛎听话地转过了身子,将后脑勺留给了老头。桂老头干瘦的双手在他身上摸索起来:“唉,你给藏哪儿了?真是个调皮的孩子。”他慈爱地揉了揉假公蛎的头发,像对待阿牛一样。
一缕几乎看不到的乌黑气体顿时笼罩在假公蛎身上。公蛎仿佛有感应一般,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假公蛎的衣服瞬间破成条缕,赤身裸体地坐在了地上,目光呆滞。
公蛎下意识地捂住关键部位,脸上顿时红了起来。妈的,这人身上连疤痕都同自己一模一样,如此赤条条的,小鸡鸡岂不都被人看干净了?
桂老头绕着假公蛎走了一圈,眼里露出不忍的神色,轻轻地揉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道:“好孩子,忍着点,一会儿就好。”说话忽然手上用力,朝他的眉心重重一弹。
公蛎依稀看到一丝鬼火一般的光点进入他的门面之中,假公蛎顿时剧烈地呕吐起来。
桂老头一边帮他捶背,一边紧紧盯着他,可惜他只是干呕,什么也没呕出来。倒是公蛎的胃部莫名其妙跟着一阵翻滚,强忍住才未发出声音。
桂老头失望至极,深陷的眼窝里汪出泪光来。公蛎觉得这老头实在是莫名其妙,不知道他到底要做什么,只觉得情况不妙,还是走为上策。
桂老头抱头蹲在假公蛎身边,闷了片刻又站起身来,低声道:“我实在是没了法子了。”慢吞吞道:“取俑罐来。”
哑巴去了上房,从墙面一个小佛龛裏面抱出一个人头大小的黑罐子来,递给桂老头。
桂老头抱着黑罐,不住地长吁短叹,忽然将黑罐翻转,朝他头上套去,不偏不倚,刚好将假公蛎的脑袋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左右看了看,将罐子调整到了一个合适的位置。
公蛎顿时觉得透不过气,但很快,公蛎便惊惧得忘了呼吸。
罐子不知道什么做的,很快同假公蛎的头部紧紧贴合,如同长在皮肤上一般;而他也瞬间变了模样,四方脸小眼睛,塌鼻子厚嘴唇,皮肤黝黑粗糙,同公蛎再无一丝相似之处。
公蛎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紧张得双腿发麻。
桂老头忽然“咦”了一声,表情有些迟疑,像是发现了什么。但他仔细打量了假公蛎一番后,眉头渐渐舒展开来,轻轻拍了拍假公蛎的脸,温言道:“好了。躺下吧。”
假公蛎如同木头,机械地站起来,躺到石桌上去。
桂老头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的腹部和喉部反覆按压,忽然狰狞一笑,从袖口里抽出一把黑黝黝的匕首来,朝那人肚子上划去。
手起刀落,假公蛎瞬间被开膛破肚,五脏六腑全部暴露在空气中。
<p/><h3>第六节</h3>
公蛎清晰地感觉到刀刃划入皮肤的锐利感,一个哆嗦跌坐进了缸底。
桂老头忽然停住了手,道:“你醒了?出来吧。”只听厢房门一响,公蛎探头一看,冉老爷阴沉着脸走了出来。
冉老爷果然在这裏!公蛎很是欣喜,几乎要冲出去问他阿意的下落。
刚才那一下,似乎用去桂老头的全部力气。他双手微抖,用力喘了一阵,叹道:“定是哑巴不忍心,把冉公的药量给减了一半。”
哑巴诚惶诚恐地后退了几步,连连摇手。冉老爷揉着手腕上的勒痕,冷着脸哼了一声,道:“你的药物,在我身上没什么效果。”
桂老头眼里明明不服气,嘴裏却恭维道:“冉公手段高明。”
冉老爷首先看到假公蛎的尸体,皱眉道:“至于吗?”转头才看到老头的脸,犹如见鬼了一般死死盯住,惊愕道:“你,你!”
但冉老爷终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
桂老头摸着自己的脸,苦笑道:“看到了吧。老朽行将就木,实在没有时间了。”
公蛎灵光乍现,忽然明白他是谁了——他是那晚在如林轩小池塘旁边冉老爷密谈的老者!只是仅仅半月过去,他竟然衰老至此,连声音都变了,以至于公蛎根本没听出来。
冉老爷趔趄了一下,以手扶额,跌坐在石凳上。
桂老头规规矩矩鞠了一躬,言语却相当傲慢:“我知道冉公不赞同我的做法,可是,今晚是最后的机会,只能行此下策。您放心,这种药的药效也只有一个时辰,不会太久。”
冉老爷木着脸,一言不发。
两人哑然相对,过了片刻,桂老头嘿嘿地笑了起来,泪水顺着眼角的沟壑布满全脸:“冉公,你得原谅我,老朽寿限到了,不是明天便是后天……没几天好活啦。”他橘皮一样的脸笑得皱在一起,没牙的嘴巴瘪得看不到嘴唇。
冉老爷表情缓和了些,朝院落四周打量了一下,面带倦色道:“你先行一步,我随后便到。”
桂老头抬起耷拉的眼皮看了他一眼,重新拿起匕首在假公蛎身上划,苦笑道:“您身强力壮,不要说这种话。”
冉老爷站了起来,带着一丝不屑,冷冷道:“你还没发现错了吗?”
桂老头一愣,衝着冉老爷做出一个龇牙咧嘴的凶狠表情,丢了匕首,闪电一般将双手插入假公蛎的腹部,不住地翻腾搅和,依稀可见心肺等内脏出来又进去,看得公蛎毛骨悚然,肚子一阵阵痉挛。
桂老头疯了一般,双手如同利刃,将假公蛎的五脏六腑搅得稀烂。
公蛎吓得捂住了眼睛。
冉老爷冷眼瞧着,带着一点无奈。桂老头的动作越来越慢,终于扑通一声坐在了地上,捧着鲜血淋漓的双手,喃喃道:“没有,什么也没有。”
冉老爷忍不住道:“双面俑。”
桂老头惊愕地抬起头,道:“你说什么?”随即朝假公蛎瞧去。
公蛎不敢看假公蛎变成了什么样子,只敢偷偷瞄一眼桂老头的反应。
桂老头嘴唇颤抖,双手扶着石桌,方才勉强站立。
冉老爷木着脸道:“是双面俑。有人早知道你会对龙公蛎下手,很早以前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个假人做足了工夫,几可乱真。”
桂老头失魂落魄,喃喃道:“可笑我……我还使用了一个俑罐,想把他变成另一个人的模样……”他咧开没牙的嘴巴,不知是笑还是哭:“没时间了。我真的没时间了。”
他忽然转向冉老爷,厉声喝道:“是你一直在插手此事,是不是?”他的手臂骤然伸长,一把抓住冉老爷的胸襟,将他拉至跟前,双眼爆出,恶狠狠地瞪视着对方。
冉老爷忧伤地看着他,道:“我早跟你说,你的方向错了,你偏不信。”
须臾之间,桂老头发须全白,双颊下垂,眼睛浑浊,身体佝偻得像只晒干的虾米。他软绵绵地松了手,若不是冉老爷出手相扶,只怕马上便要瘫做一团。
他抬眼看着冉老爷,眼窝泪光闪动:“求你,帮助阿牛……”他徒劳地抬起手,想要打个拱,却无力地垂了下来。
冉老爷慢慢将他放下。哑巴飞快跑过来,从怀里抠出个小瓶子来,倒出一颗药丸便往他嘴巴里塞。桂老头却把脸别到一边,道:“没用了……不要浪费。这些药丸是我精心配制的,留着……给阿牛。”他每说一句,便要喘上几口。
冉老爷绕着石桌疾走了几圈,忽然暴跳如雷,指着奄奄一息的桂老头怒斥道:“祖师爷的遗训,你全然忘记了吗?如今为了一己之私,竟然贸然出手,还因此给我下迷|药!想当初,若不是你……若不是你刚愎自用,桂氏和我冉族何至于落得如此田地!”
桂老头嘴巴一翕一合,只是简单地重复两个字:“求你,求你。”
冉老爷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良久,似要一掌劈下来,但终究不忍,一顿脚拂袖而去。
桂老头眼里的一点亮光消失了,他无声地哭了起来。哑巴在一旁手足无措。
冉老爷的脚步渐渐远去。公蛎扭动着身体,准备继续跟踪。刚从缸的破口处探出半个脑袋,原本奄奄一息的桂老头闪电一般跳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了公蛎的脖子,一把甩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