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淮来得很快,进门照规矩给赵熙行了一礼。赵熙只是听薛银欢说起过她外祖家在江南,她生母会酿酒,还把一手绝活传给了她,只是她那时候太小,学到的不多。至于云家人,他是头一次接触。看了云淮一眼,赵熙问:“不知这位……怎么称呼?”跟薛银欢的婚约还没落到实处,这种时候开口叫声舅舅未免显得轻浮失礼。云淮拱手,“云氏六郎,单名一个淮。”赵熙恍然,“原来是云六郎,坐。”二人对坐之后,赵熙开门见山,“听闻,云六郎找我有事?”他没有直接点薛银欢的名,算是为她保全名声,否则一个姑娘家,连续三天跑到神兵司去等他,传出去终归不好听。处在长辈的立场,云淮并不赞同外甥女的这桩婚事,哪怕对方是皇子,妾就是妾,一辈子都得被正妻压一头。“云某是殿下的准侧妃薛银欢的小舅舅,我此次入京,一来给殿下问个安,二来,代表云氏诸位长辈请教殿下,为何想纳欢儿为侧妃?”早在薛银欢说她舅舅为了婚约而来的时候,赵熙就猜到他们会有此一问,只是心中难免疑惑,薛银欢的婚事,为何她本家人几乎没什么意见,反而是外祖家,竟然主动找来京城?云淮轻易看穿对方心思,笑了笑,“殿下别见怪,欢儿双亲亡故,娘家没人帮扶照顾,外祖家难免要多费些心力给她撑撑腰。”赵熙颔首,“诚如云六郎所说,薛姑娘双亲不在,她需要人照拂,而我可以承诺照拂她一辈子。”“所以,殿下纳她为侧妃,其实是出于对我姐夫的愧疚,对吗?”赵熙没否认。他行事向来板正,不擅长花言巧语,当着云家这位小舅舅的面,做不到撒谎说自己在意薛银欢之类的话。赵熙的回答和反应,早在云淮意料之中,他轻笑着出声,“这天底下能承诺照拂她一辈子的人很多,唯独殿下您,给不了她正妻之位。”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黑釉盏,语气郑重,“不管殿下是为了报恩,还是出于愧疚想弥补,这份情意,云家心领了,但还是要请求殿下能重新考虑纳侧妃一事。云家算不上名门望族,云某今日敢在殿下跟前说这些话,全凭一腔爱护外甥女的拳拳之心,殿下若是肯接纳云某的意见让欢儿重归自由身,云氏一族感激不尽,殿下若执意要纳她,云某也无话可说。”一番话表述得言辞恳切滴水不漏。赵熙看得出来,对面的男子年长不了自己几岁,可他说话那做派,真真就是个长辈。“我能理解云六郎的顾虑。”赵熙道:“不过这件事当初是薛姑娘自己拿的主意,如今有变数,是否该问问薛姑娘的意见?”云淮面色坦然,“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欢儿双亲不在,我这个当舅舅的,不能放任她不管,她今年才十五岁,小姑娘家难免目光短浅,考虑不周。别的事,我都可以依着她,唯独婚事不行,只要殿下肯让她重归自由,今后她是生是死,亦或是闯了什么祸,自有云家人出面担着。”云家的态度很强硬,可见对薛银欢不是一般的上心,比本家人的关注只多不少。有这样的亲人照顾,赵熙是放心的,“既然云六郎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自然不可能再拴着她,这么着吧,给我几日的时间,总得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既能顺利解除婚约,又能不损及她的名誉。”云淮莞尔,道了声谢。撇开薛银欢的事,他挺欣赏对面这位年仅十五岁的少年皇子,虽说算不上老成持重,但起码在言行和想法上已经趋向成熟。沉默了会儿,云淮笑着发出邀请,“听闻殿下骑射了得,不知云某能否有机会与您切磋一番?”赵熙并未因为方才的事有丝毫介怀,爽快答应,“等这桩事情顺利了了,咱们挑个日子去。”“一言为定。”……薛银欢一直等在茶楼外,没多久就见到那二人下来。她还以为小舅舅会因为这事儿跟大皇子发生争执,结果两人面上一派平和,瞧着不像有什么不愉快。“舅舅。”薛银欢上前去,唤了一声。当着赵熙的面,她没好意思问谈得如何。等几人分道扬镳,她才低低出声,“舅舅没跟大殿下吵起来吧?”云淮看她半晌,答非所问,“欢儿,大皇子已经同意解除你们俩的婚约,从今往后,薛家不管你,云家管,薛家给不了你的,云家给。”薛银欢愣了下,问云淮,“他答应了?”“君无戏言。”“哦。”薛银欢转过身去。回府途中,舅甥俩一路无话。……“阿姐,你们回来了?”薛炎正在喂兔子,看到小舅舅和姐姐,高喊着打招呼。“阿炎。”薛银欢走到他身边,缓缓蹲下,伸手揉了揉兔子雪白的绒毛,问他:“我们去的时候你就在喂,怎么现在还喂?不怕吃撑吗?”薛炎道:“我得尽快把两个小东西喂胖,这样等我离开,它们就有精神陪阿姐了。”说着,看了眼薛银欢的神色,又看看站在后面的云淮,怯怯问,“舅舅,你们谈得怎么样了?”云淮道:“你姐姐不会再给人当妾,待会儿我去找你祖父,重新商定她的婚事。”姐弟二人背对着云淮蹲在地上喂兔子,薛炎凑近薛银欢,问:“阿姐,你开心吗?”薛银欢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薛炎道:“你要有什么想法,可以跟小舅舅说,他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薛银欢垂下眼睫,“爹娘不在,小舅舅是长辈,婚姻大事理应由长辈说了算。”“可是你要觉得不乐意,往后嫁了别人会不开心的。”“阿炎,大人的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我是不懂。”薛炎挠着脑袋,“我只是担心阿姐如果嫁给自己不喜欢的男人,会像咱娘一样……”薛银欢脸色突然变了,喝止他,“阿炎!”尔后僵着脊背转身去看云淮,果然见到小舅舅的眼神变复杂,像是在突然之间覆上一层阴翳的黑雾,眉心的朱砂在此时显得格外凌厉尖锐。薛银欢抿了抿唇,“小舅舅,阿炎他……”不等她说完,云淮直接转身走人。薛银欢后怕地拍拍胸口,假意拧薛炎的耳朵,“往后不准再在任何人面前提起娘亲,尤其是小舅舅和祖父,听明白没?”薛炎也后知后觉自己说错了话,耷拉着脑袋,“哦”了一声。“你呀!”薛银欢又是心疼又是无奈,“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薛炎闻言,慢慢抬起头,双眼委屈地看着她,“阿姐,你是不是嫌弃我了?”薛银欢被他气笑,“是,阿姐嫌弃你,那你就争点儿气,努力长大好不好?别再莽莽撞撞地让人担心了。”薛炎听红了眼眶,忽然靠在她肩上,“阿姐,我想娘亲了,在外祖家的时候我连一个字都不敢提,就怕小舅舅生气,每年只有娘亲忌日那天我才能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我也想娘亲。”薛银欢道:“可她已经不在,你是小男子汉,往后阿姐嫁出去没办法下江南看你,你自己一个人要坚强起来,不许轻易哭鼻子,知道吗?”“嗯。”薛炎哽咽着点点头。——云淮走出薛炎的院子。方才外甥那番话让他想到了某些往事,脸色不怎么好,一路上有下人跟他打招呼他都没搭理,沿荷塘岸边走着,到垂柳树下驻足,忽然伸出手,一拳捶打在粗壮的树干上。正巧这时,尚书府管家走过来,见状被他吓了一跳,“舅老爷,是不是府中下人不听差遣惹您生气了?”云淮闭了闭眼,敛去眼底戾气,转过头,神情温和不少,“薛尚书什么时候下衙?”管家道:“估摸着还有一会儿,舅老爷要有急事的话,我这就安排人去衙署里说一声。”“不必了。”云淮揉了揉擦破皮的那只手,朝前走着,声音往回飘,“他何时回府,让人知会我一声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