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典狱司的监狱分做小监房和大牢房。所谓小监房,就是用来关重要犯人的独立房间,大牢房则是几十个犯人关在一起的大号。
一般来讲,若不是府尹老爷特别指示,或者犯人本人花了钱,等闲不能送进条件略好的小监房。普通犯人都是扔进大牢房,几十个脏兮兮的老爷们头脚相抵吃睡在一处。
监狱中间正堂处供着萧何像,据说萧何定过《九章律》,开创后世法律之先河。所以监狱里都认他老人家做狱神爷,不管进监狱还是出大差都要拜。
刘节级先恭恭敬敬给狱神爷上了三柱香,嘴裏念叨几句祝词,叫小牢子拽过条板凳,自己一只脚踩着在上面侧身坐下。少东家跪在下面,仍是不停地发抖。
刘节级道:“你可知府尹大人定下规矩,凡是犯人进牢房都要打一百杀威棒。”
包少东家在地上跪着,哆哆嗦嗦说不出话,半天才从牙缝挤出几个字:“小人身体不适,委实不知……”
“混账东西!装什么病?”刘节级看包少东家这模样,以为他仗着谁势力不肯掏钱,胸中不觉无名火起:“我看你是都孝敬到了,就不肯打点我姓刘的?今儿个我就要你知道知道王法厉害,晓得我姓刘的手段。小的们,给我兜起来。”
“是!”小牢子们一声吼,七手八脚将包少东家按翻在地。
刘节级站起来,顺手超过一把水火棍,问:“姓包的,我就问你一句,你眼里有我姓刘的没?”
包少东家本来身体不适,见刘节级抄起棍子,更吓坏了,憋了半天说出句:“是顾捕头要小人是来作证……”
“我去你的!”
刘节级以为包少东家拿顾捕头压他,顿时大怒,抡圆了水火棍就打,一口气打了三四十下,手打酸了才停下。包少东家本来身体已然很虚弱,微弱地惨叫两声便昏死过去。
小牢子伸出手指去探了下鼻息,对刘节级说:“还有气,昏过去了。看样子应该是真的有病。”
“哼!便宜他了。”刘节级把水火棍扔给身边的小牢子,撇了撇嘴:“凉水泼醒。”小牢子端来盆凉水,兜头浇下去,包少东家浑身猛然抖了一下。
“姓包的,你也别装死。我就问你一句,对我姓刘的,你是不是故意不孝敬?”
包少东家嘴蠕动了几下,不知在说什么。
“你说什么?”
刘节级命小牢子把包少东家扶起来,自己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包少东家突然“嗷”地一声跳起来,扶他的小牢子没抓住,让他蹿出去,一口咬在了刘节级鼻子上。
“哎呀!”刘节级疼地惨叫起来。小牢子吓坏了,连忙抄起水火棍,没头没脑朝着包少东家就打。一口气打了十几下,包少东家才勉强松口,刘节级的鼻子头被咬得鲜血淋淋的,抱着脸蹲在地上哭叫个不停。
“刘爷,这小子怎么处置。”小牢子喘着气问。
“怎么处置?”刘节级捂着鼻子怒道:“扔大牢房里,让金牢头带人给我好好收拾收拾他!”几个小牢子应和一声,将包少东家死拖活拽拉到大牢房,打开牢门扔进去,狱霸金牢头带着二三十个恶形恶状的犯人围了上来。
“刘节级!这边看起来有些不对!”
有个小牢头听到“咚咚”闷响,走过去一看,却见到另一间小监房里的土黄衣服胖子,脸已经变成深绿色,嘴裏发出毛骨悚然的“呜呜”声,正在晃动小监房的木栅。
要知道,监狱里的木栅是选取胳膊粗松木制成,一般男子根本不可能徒手破坏。那胖子嘴裏“哞哞”吼着,不停用肩膀撞木栅,木栅居然被撞得松动了。
“这……这是怎么了?”刘节级也忘记鼻子疼,他恍惚间感觉要出大事。
突然,大牢房响起一片惨叫,刚刚还缩在地上的包少东家,抱着金牢头就啃,把他整张脸都咬得翻了起来,金牢头疼得叫着都没了人声。七八个犯人抓住包少东家,想把他从金牢头身上掰开,谁料他力气突然变得极大,发力一甩,几条汉子就被扔出一两丈,砸到牢房土墙上。
金牢头疼得昏死过去,包少东家起身又抱住另一个犯人,摁在地上大口啃起来。其他犯人吓破了胆,都冲到牢门口抓着木栅拼命晃,求小牢子开门放他们逃命。
拿钥匙的小牢子吓呆了,他看到包少东家的脸也变成深绿色,正大口啃着那个手脚还在挣扎的犯人,粘着肉渣的牙齿已经被血染红,嘴角还流淌着绿色唾液。
就在这时,轰隆一声巨响。土黄色衣服的胖子终于撞坏木栅,从监房晃悠悠走了出来。有反应过来的小牢子赶紧想找刘节级,却见刘节级与两个腿脚快的小牢子早跑到监狱门口。
“刘节级!带上弟兄们一起跑啊!”
刘节级这时已顾不上没来得及跑出来的小弟,和两个小牢子跌跌撞撞挤出门,合力将监狱厚重的铁门“咣”的一声带上,哆哆嗦嗦掏出钥匙把门反锁上,任凭裏面人用力捶打大门。三个人扔掉钥匙落荒而逃,消失在午夜的黑暗中……
……这一夜里,许多住在典狱司附近的居民,都听到监狱里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到了早上,周围已经是谣言四起,都说监狱里闹了妖魔。最卖力的是三才会的人,他们绘声绘色的给别人讲妖怪如何三头八爪,獠牙半尺长,如何吃人喝血,一口气吃了一百多人,仿佛亲眼所见,引得许多听客频频点头。
许仙恰好路过附近,他听三才会的人说得唾沫横飞,有心辩解几句,又怕节外生枝,最后摇了摇头,转身离去。他此时斜挎了一个布囊,裏面装着可以抑制瘟疫的药方,这些要交给舅舅顾难得,其他事都不重要。
在距离临安府衙不远的金鱼巷里,衙役们正在巷子口布置木制拒马,不允许百姓通过。许仙走到这裏便进不去了,向左右百姓打听了一番才知道:府衙一带从早上起进入紧急状态,衙役们封锁了各条道路——据说和大闹典狱司监狱的妖怪有关。
许仙站在人群里,隔得远远地看去。金鱼巷出口不远就是典狱司监狱,监狱大门紧闭,上百名公差挎着腰刀、手拿棍棒严阵以待。
这时,一阵銮铃声响,两辆四匹马拉的马车鱼贯来到。这马车的车厢通体漆成黑色,外包铁叶子,车头悬挂着红蓝两色灯笼。拉车的马也一律都是黑色,身上悬挂着黑色装饰和黑色銮铃。马车一动,銮铃就整齐划一的响个不停,灯笼也往复闪动,异常醒目。
这是临安府衙的镇抚车,专门用于应对极其危险的突发事件。看到它的出现,许仙意识到今天这事小不了。
马车跑到监狱门口,马车夫“吁”一声拉住缰绳。几乎就在同时,车厢后门哗地被左右拉开,从裏面依次跳出许多军人。
这些军人统一穿着黑色袍衫,头盔、护身皮甲、手套和快靴皆是黑色。也是黑色,脸上戴着黑色布制面罩,只露出一对眸子。他们个个虎背熊腰,精悍异常,手里端着三尺多长的突火枪,枪口朝下。
两辆马车里共钻出来二十名黑衣士兵,领头校尉也端着突火枪。他们十人一队,在监狱大门两边贴墙靠着。领头校尉用绑在棍子上的小镜子,从监狱大门小窗伸进去,小心的转动着,观察了裏面的情况。
过不多时,他朝着门对面的士兵伸出左手手臂,手部抬起到胳膊高度,掌心向下,然后伸出手掌,手心手背来回翻了六次,告诉他裏面敌人人数。对面的士兵点点头,用拇指和食指触及耳朵,然后指了指自己手里的突火枪,又用手掌护了下自己的天灵盖。
校尉表示明白,然后一挥手,指示一名士兵过来开锁,其他士兵点燃火绳,随时准备插|进药池,点燃已经装好火药和铅子的突火枪。
他们不愧是精锐士兵,整个交流和部署的过程极快。不过二十息,所有士兵都已经遵照指示做好了突击准备。
负责开锁的士兵“喀嚓”一声,撬开了门锁、之前用镜子探视的校尉示意他躲开,然后单手抓住铁门把手,举起突火枪,示意部下准备点火。一切准备停当之后,他猛地将铁门打开,朝裏面扔了一个点燃的小震天雷,同时大喝道:“打!”
震天雷在监狱里轰然爆炸,大量石灰四溅而起。士兵们站成一个扇形冲到大门前,同时点燃手里的突火枪。十几条火枪同时吐出火舌,发出震耳欲聋的噗噗闷响,并喷射出大量白烟。即使距离很远,许仙和巷子里的围观群众们还是被震得捂住耳朵。
铅弹像暴风一样向监狱深处倾泻,裏面不时传来如同受伤水牛的“哞哞”吼声,还有重物倒地的声音。
在弥漫的白烟中,出现了几个摇摇晃晃的隐约人影。之前已经发射完的小队立即退后,掏出火药瓶向竖立起来的突火枪内倒进火药,从腰包取出铅弹装进去,又用通条压实,在火门处插上火绳。与此同时,第二支小队补上前一个小队的位置,也是扇形排开,平端着突火枪同时点火射击。
接着,第二队后退装弹,装好弹的第一队上前,对着门里又是一阵齐射。两队轮番朝着门里齐射了几轮,虽然每次都有黑影倒下,不久却又都晃晃悠悠站了起来,朝着大门方向越走越近。
穿着黑色军服的士兵们也有点慌了。他们和各样各样的彪悍妖怪交过手,还从没遇到过这样打不死的对手。
在远处看热闹的许仙看不下去,在人群里大声挥舞手臂喊道:“打脑袋,不打脑袋的话,他们死不了!”看热闹的百姓也纷纷跟着一起向士兵们喊“打脑袋!快打脑袋啊!”
这时正好一个黑影走到大门口,校尉看到了对方的样子:虽然穿的似乎是个小牢子的号服,裸|露的皮肤却都变成了深绿色,嘴裏也流着绿色的唾液,嘴裏发出“哞”的低吼声。
他立即点燃突火枪的药池,顶着那家伙的太阳穴就是一枪。“噗”的一声,圆圆的铅制子弹打爆对方的脑袋,从另一边飞出去。绿色的家伙发出一声悲鸣,倒在地上,脑袋上的弹孔流出绿色血液。
“自由射击,爆头!”校尉对士兵们下令。
知道了敌人的弱点,士兵们纷纷朝着黑影们头部的位置开枪。这一回,中枪的黑影彻底倒下,果然都没再站起来。
士兵们士气大振,纷纷端枪向前,边射击便扫荡。校尉朝着许仙点头表示了感谢,然后带着他的小队冲进监狱,然后又是一阵“噗噗”的突火枪射击声,以及小震天雷爆炸的“轰轰”声。
过了一刻钟,射击声和爆炸声都渐渐停息了,黑衣士兵三三两两从监狱里走出来。不用问,又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周围的百姓纷纷鼓掌喝彩,向勇士们致敬。
许仙站在人群里,还未发出感慨,忽然听到耳边一个声音响起:“果然还是要出动他们才成。”原来不知什么时候,顾难得已来到了拒马后面。
“舅舅……”许仙叫道。
顾难得对着许仙苦笑一下,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他们是直属临安府的镇抚军,专门处置与妖怪相关的特殊状况——看来这次的府尹大人也弹压不住了。”
许仙还未回答,忽然看到镇抚军校尉朝自己走来,还挥手喊道:“那位小哥,请留步。”这位校尉一边走一边摘下脸上的面罩,是个下巴上留着浓密虬髯,脸方鼻阔的高大威武汉子。
校尉抱拳道:“小哥,多谢你方才点拨,不然俺也差点没压住阵脚。”许仙连忙回礼:“不妨事,恰好我和这些妖人打过交道,对他们了解一二。”
“哦!”校尉不由得双眉一挑,“那正好,俺正有几个问题要问?在下乃是临安府的镇抚提辖——鲁世开,你叫俺鲁提辖就好。”
临安府捕快班房并不大,裏面只摆着几张桌子、几条长凳,墙角胡乱堆着些镣铐之类刑具。房间采光也不好,加上为了办公方便,平时都要开着大门。
顾难得轰走班房里值班的小捕快,关上大门,屋子里只剩顾难得、鲁世开、王押司和许仙四人,围着张桌子坐下。
顾难得先开口,向鲁提辖讲了最近几件街头咬人案、王三一家以及布店包少东家的突变。王押司这回倒不再支支吾吾,在一旁保证是自己亲眼得见,也绘声绘色讲了许多。
鲁世开听罢面色变得很难看,沉吟许久方才说道:“府尹大人命俺带镇抚军火速赶来典狱司,俺只道是妖怪作乱,不想到竟然是这般大事情——我和那些妖人交手,发现甚是难缠,与俺从前处理的事件全然不同。”
顾难得道:“我也从未见过这样的怪物,如果不打脑袋,无论如何击打也不会死。即使受伤他们也不知疼痛,而且被他们咬到的人,不管受伤还是当场咬死,一段时辰后也会变成和他们一样的行尸走肉。此种疫病似乎在无限扩大,若不能及时控制,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说完他看向许仙,后者微微点点头。
鲁世开霍然变色:“刚才俺在监狱里看到,所有犯人和牢头都被感染,少说也有三十几口子人。这临安城有百万人口,数万妖怪,感染者隐身在他们当中,可是大乱啊。”
“对呀,大乱!”王押司接了话茬儿,“我们府尹大人最怕大乱,极力想把此事压下去,既不让外传,也不肯下力气抓捕。我等一旁苦苦相劝,大人置若罔闻,顾捕头仗义执言,竟然被打了二十板子。小生以为,两位应该一起联名劝说府尹相公,以临安府名义张榜公开此事,我也在旁边说项。”
为人圆滑的王押司从不会主动惹事上身,如今到了这般危急关头,他也不得不勉为其难地热血一把。
鲁世开伸出簸箕大的手掌一拍桌面,实木方桌发出很大的一声响。他气愤地说:“府尹大人处置如此敷衍塞责,炉子里的火,岂是一纸公文能按住的?”
顾难得又想起自己挨府尹大人的二十板子,便说:“我等既然都是身兼要职之人,不如写份呈状,一起签名画押,请府尹大人速速决断。王押司,我素知你写得好公文,不如请你来写这份呈状如何?”
王押司听了脸色大变,连连摇手说:“不可不可!小生字迹丑陋,不如另请高明!”
顾难得脸色一沉:“王押司,这几桩事,哪桩你不晓得?我和鲁提辖都不通文墨,我外甥又不是公门中人,你若不写却让谁来?”
“这……还是容我慢慢思忖周全才好……”王押司被问得哑口无言,却还是不敢应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