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许小官夜探仙草社 顾捕头失信收贿金(2 / 2)

“是!”

众家丁一声吼,纷纷将手里火把从窗户缝往里扔。仓库里都是晒干的艾草叶,一碰火星就着,瞬时屋子里便着了好几处,顿时火光冲天。

眼看艾草包一个个连着烧起来,烟味也越发重,许仙只好用袖子捂住鼻子朝仓库深处跑。仓库深处也都是艾草包,外面的大包一着,裏面的大包没隔多久也跟着呼呼烧起来。

许仙怕被活活烧死在裏面,脱下衣服使劲拍火苗,又用脚玩命踹那些越烧越旺的艾草包,想给自己弄出一块不着火的空间。可是,他的努力并没有多少作用,才踩熄的火,瞬间就又被点燃。

“难道我许仙就要死在此处?我那可怜的娘子该怎么办?”

许仙突然想起临走时,济颠和尚送他的三根救命头发,他从怀里摸出个手绢包打开,三根头发整整齐齐在裏面躺着。许仙取出一根双手合十,使劲闭着眼睛念“降龙尊者,受命于天!”

念到第三遍,那根头发化成灰烬直升到天空,只听“轰隆隆”天空中一个炸雷,骤雨泼水般从天上倒下来。

“哎呀哎呀!”屋外举着火把的家丁一片惨叫,火把瞬间被浇灭了,雨水冲破屋顶浇进屋里,屋里的火势也被迅速,渐渐熄灭。

“真乃活佛也。”许仙瘫坐在地上,闭上双眼,仰着脸感受雨水流过脸庞的幸福。

“这雨怎么那么骚气?闻起来跟尿似得。”屋外家丁们纷纷叫唤,许仙抬湿透的袖子一闻,果然自己一身也都是尿味,不知那济颠和尚用了什么邪门法术。

此地不宜久留,许仙勉强打起精神,纵身一跳,跃出仓库,消失在夜空里。他刚离开,仓库的门便被打开了。

“仔细搜查!”

手里拿着钥匙的是杨捕头,身后是一群临安府的衙役。仓库里到处是烧得糊黑还在冒烟的艾草包。

顾难得和鲁世开两人在鹤童引领下,右手紧握腰刀,肩并肩的阔步走过几道院门。

“二位,裏面请!”

鹤童走到正厅门口停下,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

顾难得和鲁世开相互交流下眼神,反正不是什么龙潭虎穴,有何可惧的?于是一起一起跨过门槛。

本以为见到的,会是南极仙翁惊慌失措的样子。不料却见南极仙翁笑容可掬的坐在中堂太师椅上,手中握着仙杖,面前摆着的桌子上堆了两堆金元宝。两人正不知是怎么回事,身后大门被鹤童知趣的关上,屋里这回只剩下南极仙翁和顾难得、鲁世开两人。

“二位大人,深夜大驾光临实在辛苦。”南极仙翁笑着说:“这两堆金子,一堆是二百五十两,二位不妨拿去买双鞋穿。”

顾难得“哼”了一声说:“我们二人前来,是有事相问,阁下这事何意?我们要拿了这钱,莫非要报官说我二人明火执仗趁夜打劫不成?”

“错错错错!”南极仙翁大笑道:“顾捕头误会了,老夫不过是想结交二位这两位临安城出名的英雄。”

“少来这套,爷不吃这个。爷今天有事相问,你最好自己说,别等我说出来就不好了。”顾难得自己并不很明了实情,只是想故意诈南极仙翁一下。

南极仙翁见顾难得故作镇静,心裏也有些发慌。他不知道今晚来探听的贼人,会不会是顾难得派来的探子,更不知道顾难得对他的事知道多少。他摸不准顾难得的脉,便说:“顾大人,老夫一向奉公守法,府尹大人也是知道的,实在不知道你要问什么。”

顾难得说:“先说说囤积艾草的事。”他知道许仙药方里有艾草一味,也知道城里这味药料短缺,刚才一看仓库,就知道其中一定有猫腻。

“哈哈哈!顾捕头,这话何从说起?”南极仙翁抚摸着他的爱须,“小号多少有些本钱,夏天趁着药料价低多收集一些也是有的,这院子里仓库何止几十间,大人可以去看,哪间都装的满满的,人参、鹿茸、犀角样样都有,艾草这样的贱药我囤积来做什么?又何谈囤积?每年老夫开善堂施舍给穷人的药都不止这个数。”

顾难得说:“那你为什么点燃药库?裏面藏的是谁?”

“咳,不知道哪来的贼人闯入我家盗窃,被我家丁追急了逃进仓库。不瞒您说,这贼人抢劫未遂,打伤了老夫。”说着,南极仙翁低下头,给两人看自己头上的伤口,“老夫说了要活捉这贼人,交给官府处置。想来是家丁听错了,慌乱中点燃仓库,害我损失了一库房药材。”

南极仙翁停顿了下又道:“顾捕头,老夫悬壶济世多年,虽说积德行善的事做了不少,业内也得罪不少小人。有时候,免不得做些昧良心的事,老夫也时常自责,拜会府尹大人时也有说起。不瞒您说,承蒙府尹大人看得起,老夫许多生意都是府尹大人首肯的,想必大人您也是知道的吧?”

南极仙翁说完故意停下来,双目带笑,凝视着顾难得。顾难得知道南极仙翁是府尹大人的座上宾,自己又没抓到什么真凭实据,顿时语塞。

南极仙翁见顾难得已经没了才来时的气焰,便站起来,抓起两把金子,一把塞进顾难得怀里,一把塞进鲁世开怀里,说:“二位大人日常多有劳苦,才保得临安城一方平安。可临安府给二位的薪资也实在太少,一年也没二百两银子吧?老夫平生就爱结交二位这样的英雄好汉,这点钱就当是小小孝敬,以后也少不了二位的。我还另外备了一千两银子,给两位带来的弟兄分分。”

顾难得见这南极仙翁这般狡猾,问不出什么所以然,又顾忌他和府尹大人的关系,心下也有些慌张。老贼笑眯眯地奉上黄金,又让他心中一动:“我顾难得虽说尚算清廉,毕竟是公门中人,常例钱多少也收些,可哪曾见过那么多金子?既然府尹大人和他过从甚密,只怕深查下去,对自己也没甚好处。与其如此,或者顺水推舟,也能捞些金子如何?”

再看旁边的鲁世开,已然大把大把抓起桌上的金子塞进怀里,见顾难得看着自己,便小声说:“顾大人,何必跟钱过不去?拿着吧。这南极仙翁咱们确实惹不来啊。”

顾难得刚进门时还想着定要将南极仙翁绳之以法,现在却觉得整个人都矮了下来,早没了之前的气势。他左思右想,憋出一句:“我家外甥媳妇现在还被临安府扣着,明日要过堂公审,仙翁可能助我一臂之力?”

南极仙翁笑眯眯的点头同意,顾难得横下一条心,也抓起桌上的黄金,塞进怀里……

※※※

翌日,临安府衙人头攒动,来看热闹的既有人也有妖,嘈杂异常。今日临安府要公审蛇精白素贞,据说她是造成此次临安府大疫的元凶。

消息一出来,就轰动全城。有的人深信这次毒化疫情就是妖怪造成的,妖怪却希望能看到公正的审理,洗清妖怪的冤屈,而大多数人则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来的。

近日经过法海和顾难得、鲁世开等人的努力,临安城的毒化疫情大大好转。大多数深度感染的毒化人都被扑杀,数百名普通感染者被临安府集中收押治疗,经多日服用南极仙翁的金丹,也都病情转而稳定。

府尹大人多日来铁青的脸色好看不少,此次事件到这裏,似乎也算是控制住了,是以对于此次审判结果他倒并不很在意。事实上,基于最近临安城里人妖矛盾激化,从来奉行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则的他本心倾向于白素贞能被洗清罪责,还少数族群妖怪一个公道。

“带白素贞。”

府尹大人一拍惊堂木,众衙役齐喊“威武”,所有观众、证人、耆老都安静下来,堂下“哗啷哗啷”一阵铁链拖地声,带着重镣的白素贞被压上堂。法海作为陪审之一,在主座下给他弄了个旁座协同堂审。白素贞没找状师,而是由她自家相公许仙出马。

这让无数熟悉许仙的人大吃一惊。这是一个温和到有点懦弱的家伙,什么时候去当状师了?

许仙对议论置若罔闻。偶尔发现的南极仙草社阴谋,让他极其愤怒,可是又没什么证据来告官,他心裏憋着一团火,正好在公堂上发泄。

证人叫杨安全,三十来岁年纪,是个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汉子。王押司和顾难得早被钱不二通了消息,知道此人是三才会派来的,只是瞒着府尹大人。许仙有秀才功名,上堂不必下跪,杨安全白丁一个,上堂被命跪下。

只见府尹大人又一拍惊堂木,对证人说:“杨安全,是你首告白素贞下毒戕害临安百姓?”

杨安全向上扣头,说:“禀大人,正是如此。小人亲眼得见,那白素贞化作白蛇模样,咬伤多名路人令其中毒,致使疫病横行。小人首告那日便说了,这是我亲眼所见,小人眼须不是瞎的,必不会看错。若是乱讲,请愿挨一千板子。”

看热闹众人见杨安全说得滑稽,齐声哄堂大笑。

府尹大人点点头,对法海说:“禅师,下面你来问吧。”

法海问道:“杨安全,你把事情过程给我说说看。”

杨安全答声是,开始回忆案情:“那一日我在街上闲逛,看到个白衣女子长得甚是标志,便在后面跟着,一直跟进了保安堂……”说到这裏,杨安全一指白素贞,说:“就是这女子。”

法海见杨安全说话流里流气,情形又如此不堪,皱皱眉头。

杨安全继续说:“小人跟周围一打听,听卖炊饼的黄十八说这女子是个白蛇精,我就知道她必不是好东西,于是没事就去保安堂门口张望张望,看她能干什么坏事。五月初四端午前一天,我夜里从城隍庙出来……”

“等下,”许仙打断他话头,问道:“你大半夜不在家獃着,去城隍庙做什么?”

杨安全脖子一梗,挺直腰板说:“那天晚上在城隍庙有个大局,我在那赌了一晚上钱。”

许仙冷笑一声,没再说话,堂外又是一片哄笑,府尹大人连拍惊堂木让众人安静。

那杨安全见众人哄笑,反倒觉得有了精神,继续说:“那夜我输惨了,裤子差点输掉,就想着去哪里找点什么值钱东西来卖,好去翻本。我走着走着,就到了保安堂,只见他家大门开条缝,白素贞从裏面出来了。我突然想起,这白素贞是个妖怪,大半夜不睡觉在街上鬼鬼祟祟,想必干不了什么好事……”

“你说人家大半夜不睡觉在街上鬼鬼祟祟,你不也一样?”

堂下听众有人忍不住喊了一声,又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衙役们连忙弹压要他们安静。

杨安全回头朝着堂下说:“我要不是大半夜不会睡觉,又怎么会发现这般惊天阴谋?”然后转过头,继续讲:“我就偷偷跟着她,不远不近的,不让她发现。这小娘子腰身真是不错,走起路来一扭一扭跟柳条似的……那个戏文里怎么说来着?风摆荷叶,雨润芭蕉。那小腰,可比德庆班的粉头小翠红还好看。哎,我就跟着看,你说怎么就没个这样的小妖精儿肯跟我做媳妇呢?我一路就想这事……”

“此人就是个市井无赖,竟然要他来做证人,真是可笑。”许仙在一旁不急也不气,慢悠悠插了一句。

“住口住口!”府尹大人也觉得杨安全越说越不像话,赶紧敲惊堂木制止,说:“说和案情有关的。”

“是是,我就描述下当时我的心情。”杨安全继续说:“我就一直跟着呗,走到鸡鸣巷时,突然打巷子黑影里跳出个男子。俩人躲到墙角开始说话,我没听清俩人在讲什么,好像是在说情话,那男子叫王三,是翠香楼的厨子。我想,那白素贞是个有妇之夫,夜里出来做这等不堪之事,若是我跳出来捉奸,想必能讹个十两八两的。就在此时,那白素贞突然张口,咬在男子脖子上吸血……”

许仙说:“你等下,你说我家娘子一口咬在王三脖子上吸血?”

“正是!”杨安全说:“我亲眼得见,这白素贞吸得‘滋滋’直响,可知是吸美了。”

许仙说:“你确定是脖子?”

杨安全说:“正是,我亲眼得见啊,就是脖子。”

许仙对府尹大人一拱手说:“府尹大人,我想请贵府仵作上堂作证。”

府尹当即命仵作上堂。许仙问仵作:“仵作,你说说,王三的伤势是怎么样的吧。”

“是,”仵作说:“王三的尸身在前额有一处剑伤,屁股上有一排牙印,他处并无明显伤痕。”

杨安全听了连忙说:“我记错了,白素贞咬的不是王三脖子,是屁股,他咬了王三的屁股吸血!”

这回府尹和法海都觉得杨安全实在不靠谱,堂上衙役、耆老和堂下观众都忍不住哄堂大笑。

许仙也忍不住笑出声来,他继续问杨安全:“你说你见过王三,我问你,他什么模样?身高几何?是胖是瘦?”

杨安全说:“天色太黑看不清脸,身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

府尹见过王二尸体,情知王二是个矮胖子,嘴裏“啧”了一下。许仙知道府尹大人也有些不耐烦,自己已然十拿九稳可以让府尹判定自己胜诉,便假意说:“这说的倒是不错,王三是那么个样子。不过天色那么黑,想必你看不到他脸上的痦子……”

“有有有!”杨安全连忙说:“当然有,这个我看得清楚,他脸上好大个痦子,痦子上还有毛,那天月光极好,我看得清楚。”

“呵呵,”许仙打开折扇挡着嘴笑了两声,对着府尹说:“府尹大人,天下哪有瘦厨子?那王二身材矮胖,脸上却是极干净,并没有什么痦子。这杨安全是个市井流氓,所说所言并没有半点实话。”

杨安全向前跪走几步,对着府尹和法海说:“府尹大人,大和尚,小人所说句句事实,只是不过细节记不得了。您想想看,白素贞是个蛇妖,这妖怪还能有好的?这些年自从有妖怪在临安府定居,干过多少坏事,这次的疫情如此蹊跷,不是妖怪所为还能是什么?”

“小可不才好歹是个秀才,前日为了备这案子,特地借来最近十年临安府的刑狱记录抄录。”说到这裏,许仙掏出一本早准备好的卷宗,对着堂上堂下扬了扬,翻开几页继续说:“卷宗里记载,最近十年临安府的杀人抢劫盗窃等重案七千四百三十二件,犯人为人的七千三百四十五件,犯人为妖怪的仅有八十七件。其中,妖怪犯案的案件十年前为二十五件,到去年只有区区八件,逐年递减。倒是寻常人犯案的案件,每年案发率相当平均。犯人为妖怪的八十七件案子,杀人案只有四件,其中两件为口角斗殴杀人,一件为谋杀亲夫,只有一件是作祟杀人。就这一件作祟杀人,犯妖还是收了寻常人的钱财,是替人寻仇。”

说罢,许仙走上几步,故意将卷宗交给法海,目露鄙夷之色,说:“大师请认真看看,妖怪是不是比寻常人更不堪呢?”

法海知道许仙是冲自己来的,自己是本次陪审,不好不接。堂下听众顿时响起一片掌声和起哄声。法海拿着卷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他性格内敛,平时寡言少语,现在被许仙抢白,自觉是一代名僧,也不愿和他争执,便随手翻了几页放在一边。

府尹见胜负已分,堂下群众都为许仙叫好,自己也有心出脱白素贞。于是问法海:“大师,您看这案子到这裏可以结了吧?”

法海双手合十,说:“全凭府尹大人发落,小僧只是旁听。”

府尹点点头,乐得做顺水人情,他惊堂木一敲,摇头晃脑地宣判:“犯妇白素贞戕害临安城百姓一案,本系子虚乌有,荒唐至极。本官既为临安府尹,自然要有为民父母之心,无论人妖都是本官子女,岂有厚此薄彼之心?犯妇白素贞当堂释放,着本主许仙领回,其他在押妖怪,容本官一一甄别处置。原告杨安全,本是无耻流氓,首告一事纯属捣乱,着拉下去打四十大板,枷号三天——退堂。”

府尹大人说完,拍拍屁股去了后堂,王押司知道这祸事都是自己走嘴引起的,见许仙官司赢了,怕他们来怪自己,也赶紧跟着跑了。杨安全被拉下去打板子,三才会早就上下疏通好,轻轻打了几板子便放回家领做假证的银子,枷号一事没人再提。

顾难得派人解去白素贞镣铐,许仙奔上前和妻子抱在一起,喜极而泣,顾难得连忙在旁边安慰。

堂上听案的耆老和衙役,还有堂下围观群众见案子断了,也各自散去。许仙见法海还在那里坐着,冷冷地说了句:“大师,案子都完了你还不走?是等着府尹大人请你吃素斋不成?”

法海站起来,瞟了眼还抱在一起的许仙和白素贞,一甩衣袖,飘然下堂离去。

“老婆啊,我们回家吧。”

“嗯!官人……我……我再也不变大蛇吓你了。”

许仙搂住白素贞,两人又哭了一通,然后双双回家。

这桩案子,许仙上堂前被顾难得反覆嘱咐,隐去南极仙翁一事没提。他也知道府尹大人不想把事情搞大,多说无益。自己虽说觉得有些亏着心,好在妻子无罪释放,临安府的疫情基本也得到控制,事情的结局虽说差强人意,也还算不错。

他暗自在心裏发誓,再不会离开自己妻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