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和赵高慌忙齐齐跪倒:“谨遵圣谕!”
水,很甜,甘甜的水,流入口中,沁心沁脾,杨瑾感觉自己从虚无中重获新生,觉得炙烧般的五脏六腑,仿佛都被这生命之水滋润浸透了。他努力地张开沉重的眼睛,只觉浑身的筋肉仿佛都失去了控制,全身力气都在毫无意识期间,逃得无影无踪。他勉强把眼睛睁开一道缝隙,从无尽的黑暗中挣脱出来,蒙胧的视线中渐渐出现了营帐的顶棚。
杨瑾尝试稍微转动麻木僵硬的颈椎,可转动颈椎瞬间引发了剧烈的疼痛,然后他便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看到倚靠在榻前,用手撑着下巴正在打盹的顾勇,发出有节奏的强劲的鼾声。
“老四,给我拿点水来。”杨瑾仍旧感觉口渴难耐,可是明明记得苏醒过来之前,明明有水流入口中,他想要起身又浑身剧痛而无力,仿佛全身的骨骼都断裂开来。可是顾勇用更响的鼾声回答了他,杨瑾又气又笑,竭尽全力喊了一声,“顾勇!”
“啊?谁喊我?”顾勇顿时双目圆睁,手掌立刻按在刀柄上,仍处在迷离中的双眼茫然四顾,然后看到了苏醒过来的杨瑾,才彻底清醒过来,吃惊地嘴巴大张,“三哥?真的是你吗?三哥!”
“当然是我,要不还有谁?”杨瑾每说一次话感觉都要消耗掉体内所剩无几的气力,实在不想再多说一句话,喉咙里干涸得如同一片荒芜的沙漠。
“三哥醒啦!来人啊!”顾勇非但没有拿水,反而着了魔般手舞足蹈地掀开帐帘就跑了出去,虽然不知道他跑去哪里,但是隔着很远都还能够清楚地听到他欢呼雀跃的声音不断传来,“三哥醒啦!老五!三哥醒啦!楚姑……不对!三嫂!”
转眼之间,陶素第一个冲入帐中,与杨瑾四目相对,确认杨瑾的确是在注视自己,突然失控地扑到他身边大哭起来:“十天了!都十天了,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三哥,你可把我们吓死了!”
十天?有这么长的时间么?杨瑾觉得自己还没完全清醒,头昏沉沉的,心中虽然有太多的问题想问,可是被陶素压在受伤的身体上,一时间想说也说不出话,想把他推开又无力气。
杨瑾正被痛哭流涕的陶素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帐帘上映出一个急匆匆靠近的袅娜身影,可那身影急切的步伐来到帐前,仿佛在惧怕什么似的,停住了。
“你不是在骗我?他真的醒了?”楚狸又是欣喜又是担忧的声音从帐外传来。
“我哪敢骗你啊,三嫂!”顾勇急不可耐地催促着楚狸,“你快点进去啊!”
帐帘被顾勇一把掀开,楚狸仿佛还没有调整好十天来担惊受怕的心情,一时间呆滞在门外,隔空与杨瑾对望着。还是那个楚狸,可杨瑾又觉得不像是他认识的那个楚狸,因为他看到了一个消瘦憔悴的楚狸,忽然一股热流从心底涌入眼中,是啊,他从死神那里游览一番,终于又能回到人世,又看到了他思慕牵挂的楚狸。
顾勇看到陶素的模样,上前将他一把拉开,没好气地骂道:“楚姑娘还没哭,你一个老爷们儿哭什么?”
陶素擦去喜极而泣的眼泪,欣慰地说道:“连郎中都以为三哥再也醒不过来了,都是楚姑娘不离不弃地照顾三哥,每天亲自打水给三哥换药、清洗身子呢。”
楚狸俏脸一红,连忙抹去腮边的泪水,来到榻边蹲下,握住杨瑾的手,柔声道:“你终于醒了!”
杨瑾方才明白,原来甘甜无比的水流入口中,并不是无端的梦,他享受着手掌被包裹在柔软的温暖当中,问道:“那天……我被魔物所伤,后来怎么样了,你没事吧?”
楚狸摇摇头,红着眼睛说道:“被你示警提了醒,那些魔物又怎能再伤到我?”
顾勇赞不绝口地说:“就是!楚姑娘的武艺,可比三哥你强上百倍,以后不用我总护在你身边啦!”
杨瑾咳嗽一声,尴尬道:“能不能……先给我倒碗水!”
“啊啊啊……”陶素慌忙站起,跑去倒水。
等陶素端着水碗跑回来,杨瑾想要伸出右手去接,却酸软无力地垂了下去。楚狸从陶素手中接过,探出手臂轻轻揽起杨瑾的脖子,无比温柔地将水碗送到杨瑾嘴边,就像一位无微不至的……贤妻良母,“老实点,你右臂被魔物打伤了。”
杨瑾正沉浸在软玉温香当中,可忽然察觉气氛有异,那水碗再不向嘴边靠近半分,他的脖子又无法挪动,可怜地望水兴叹。当杨瑾困惑地看向楚狸,发觉那个古灵精怪的楚狸仿佛又回来了。
“想喝吗?”楚狸调皮地问杨瑾。
“嗯嗯,想,都快想死了……”杨瑾心中叫苦,这只让人捉摸不透的小狸猫,又要使什么坏啊。
“想喝的话,就答应我,以后无论什么情况下,你都不能再做那种蠢事了,你若是真的死了……”楚狸罕有地脸上羞臊起来,“呸,什么死,总之我不许你死!”
顾勇和陶素互相促狭地挤了挤眼睛,强忍着笑意。
……
杨瑾虽然伤势逐渐好转,但昏迷多日体虚力乏,身体需要长时间的恢复。自打他醒来后,每日由楚狸亲自侍候三餐饮食,搀扶着他在营中散步行走,入夜也要等到杨瑾入睡后才离开,有几次杨瑾半夜醒来,发现楚狸就伏在榻前和衣而睡。杨瑾心中又是甜蜜又是心痛,老子曾经说过祸兮福所倚,也许还要感谢那些偷袭楚狸的魔物吧,虽然让自己险些丧命,可也因此因祸得福,让他和楚狸之间的感情更加牢固起来。
因为杨瑾有伤在身,又是为了救自己,楚狸倒也明白事理,这段时间再未与他使小性儿,倒让杨瑾享尽了温柔滋味。
不知不觉,长城内外已是草木新绿。
这一日,楚狸在帐中为杨瑾右臂替换药物(杨瑾右臂留下了三道深深的印记,犹如干卦),帐外一阵车马骚乱。
“听闻你身受重伤,可是把我惊出一身冷汗!”蒙恬人还未到,话音先至。
他走到杨瑾身前,扶着杨瑾肩膀,担忧地上下打量:“可惜胡人又趁初春时节前来偷袭扰乱,直到今日,我才抽出空儿来看你。”
“让将军担忧了!是属下的过错!”杨瑾连忙施礼。
蒙恬一把扶住有伤在身的杨瑾,看一眼陪伴在他身边的楚狸,向她微笑地点一点头,楚狸会意地轻轻放开杨瑾,微微福礼,退下。
闻讯赶来的顾勇和陶素见过了蒙恬大将军,蒙恬居中坐下,喜滋滋地对杨瑾道:“我此番前来,其实有两件事要办,一是探望一下你的伤势,另外,是有一桩大喜事告诉你。”
“哦?”杨瑾苦笑道,“属下在这边陲苦地,都成了病秧子了,喜从何来?”
“这事儿,得从仲春时节,始皇东巡开始说起……”蒙恬神秘一笑,娓娓道来,“始皇此次东巡,途中遇一神秘人阻车拦驾,将一块玉佩交予始皇,并且言道:‘今年祖龙死!’”
杨瑾吃惊得倒吸一口凉气,道:“什么人如此胆大,竟然冒犯天颜,他不怕被杀头么?”
蒙恬抚摸着胡须,说道:“此事说也奇怪,始皇帝的确没有杀他。但是听了这样的晦气话,当然也是闷闷不乐。不过后来,始皇帝巡查东海,竟然机缘巧合,见到了蓬莱仙岛的仙人……”
杨瑾和顾勇、陶素面面相觑,按说始皇统一天下,应该迎来太平盛世,可云中出了妖魔,东海又出了仙人,难不成这妖魔鬼怪都要出世作乱吗?
蒙恬自然明白他们在怀疑什么,语气肯定地说道:“你们不必怀疑,这是舍弟蒙毅给我的亲手书信中所言,他始终陪在始皇身边,也亲眼所见,此事当无虚假!况且你也与那鬼怪似的魔物交战许久,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蒙恬又继续道:“那仙人指点始皇帝,如今当收天下之兵,铸成十二金人,便可破‘祖龙今年死’之诅咒!”
杨瑾皱眉,困惑道:“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这怎么就能破除诅咒了?”
蒙恬双手一摊,无奈地说道:“神仙中事,我等凡夫俗子怎晓得?反正,中车府令赵高已传天子诏书,要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丞相李斯也颁佈政令,说十二之数对应地支,乃统治大地,彰显始皇武德之意。一年分十二月,循环往复,是为大秦国祚千秋万代。又言道,金人样貌要铸为夷狄相貌,以示大秦包容天下,纵然夷狄,亦为国人。”
“如今始皇帝正征召天下能工巧匠!”蒙恬认真地看着杨瑾,“你在这裏,诸般精巧设计,堪为奇才!我已亲自向始皇帝举荐你为大匠作,赴京主持制造十二金人。”
“那这裏怎么办?”杨瑾非但没有表现出惊喜,反而有些迟疑。
蒙恬故意将脸色沉下来,喝道:“你小子,真当这儿离了你就不行,看不起我蒙恬吗?那些怪物这次伤亡严重,一时半晌不会再来了,我会尽快调拨戍卒,加强此间防御。”
“那么,上京的事,陛下准了吗?”杨瑾仍旧似有不舍。
蒙恬微微一笑,胸有成竹地说道:“云中与咸阳相去甚远,况且始皇此时也正在从东海返回,尚未返至咸阳。如果等我奏章到了归途中的始皇手里,再等批准回来,可不知要到什么时候,岂不是白白浪费时间?你只管启程赴京,既然是我举荐,始皇帝断无不准的道理!”
蒙氏一族,素来最受天子看重,也只有蒙恬才有资格说这句话。
“去咸阳吗?”杨瑾自语般地沉吟道。
杨瑾没想到刚刚落户云中,却又要回到咸阳去。咸阳乃大秦帝都王城,能够定居那里,远比在这塞外苦寒之地舒适,自然是求之不得的事。可这裏,有和他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有令他魂牵梦绕的心爱的女人,此番一去千山万水,何时还能相见?一时间,杨瑾满心的不舍。
蒙恬是何等人物,立刻看出杨瑾心事,大笑说道:“哈哈,舍不得徐方士那个美貌的徒儿吗?”
“呃,将军不要误会……”杨瑾还想找些借口搪塞,可是红透的脸颊早已把他的心思出卖了。
蒙恬笑吟吟地说道:“既然当初是我推荐你来辅佐徐福,那我如今也好人做到底,代你去向徐福说和,让那姑娘同你一起上京,免得你也无法安心做事。这个面子,徐方士不会不给!”
顾勇和陶素一听这话,马上老大不愿意地抢着道:“我们不用说和,只要大将军你点点头,让我们也去咸阳吧!”
蒙恬瞪眼呵斥道:“你们两个,懂得冶鍊铸造吗?去咸阳能做什么?”
顾勇和陶素讪讪对望,耷拉着脑袋不说话。半晌过后,陶素低声挤出一句话:“此去咸阳,山高路远,三哥伤势还未痊愈,我……我们不放心……”
蒙恬闻听此言,心知他们兄弟情谊难舍,军中又不缺他们两个,于是目光一转,忽又露出笑意:“陶素说得倒也在理,此去京城,路途怕也不太平。这样吧,你二人就护送杨瑾回京,到了京里,杨瑾有差使给你们,就留下。若没事做,速速滚回来!”
顾勇和陶素大喜,连忙给蒙恬磕头谢恩。
……
“让楚狸伴杨瑾回咸阳?”徐福听蒙恬一说,不由一怔,面沉似水地仔细想了想,忽又微微一笑,“也好!楚狸一个女孩儿家,长久在这裏风餐露宿,确也辛苦了些,何况是蒙大将军开口!就依将军之言,让她跟随杨将军返京。”
顺利得到徐福的允诺,蒙恬也自觉撮合一件好事,高高兴兴地去给杨瑾报喜。徐福目送蒙恬离去的背影,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副高深莫测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