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2 / 2)

——这就是他陈林多年前背叛自己的代价。

生宣上落下最后一笔,将死之人看着信鸽飞向天际,消失于山林。

今日天气尚好,春雪初融,稀薄的阳光透过厚重的云层落在人间,带来微微的暖意,年轻的将军扯着临走时那人亲手为他披上的大氅,盖在膝上,轻声叹了口气。

——如他多年前所言,他终身再不信他陈林半分,到了如今,依然如此。

——他永不会信他,却不再恨了。

陈林将付出他所应付出的代价,但那并不代表他们还能回到从前。

——这是多年前,陈林做出选择时就应当明白的。

若问他一生还有何遗憾,大约便是那一日他临走,陈林那句未完的话。

——他想告诉他什么呢?

其实想听的,只是可惜,今生怕是没有机会了。

弥留之际,他仿佛听见了哒哒的马蹄声,有人破门而入,他勉励想睁开眼,入目却只是一片模糊的光晕,他好像看见了他,又似乎只是一个幻影,什么都看不分明,而后被风轻轻一吹,就散了。

大门破开的那一瞬,弥留之人终于阖上了眼。

只有山风呼啸而来,轻轻掀起大氅一角,露出他苍白的指尖,微微前伸,仿佛是在期盼着什么,但最终只是颓然而落。

门外日夜兼程而来的人带着满身风雪,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半跪着将他坠落的手捧在掌心,生怕惊扰了他似的。

“子仪,我来了……”

——

陈林——

后悔吗?

陈林不止一次问过自己这个问题,可是从未有过答案,他不知道自己该从哪里开始后悔,又该怎样去后悔。

他一直是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没有信任,没有忠诚,甚至连感情都少的可怜。

他的父亲抛弃了他的母亲,母亲带着他在勾栏之地长大,九岁时母亲因为一只簪子死在所谓的贵人手下,他甚至连一副薄棺都买不起,只能匆匆用草席卷了,挖了浅坑埋在乱葬岗。

他的父亲耻于他出身,甚至命人将他在大冬天里乱棍打出府去。

他见过这个世间作为黑暗肮脏的所在,经历过最为漫长寒冷的冬天,所以才知道权势的可贵,也知道除了自己谁都不可信任。

他其实是个极度自私之人。

所以后来他疯狂渴求权势,不顾一切的往上爬,只不过想着再也不要被人践踏,没有人予他温情暖意,他也不屑于要那些东西——他想要凌驾于一切之上的权势,让那些轻贱过他,欺辱过他的人,全部付出代价。

为了权势有什么是不能做的呢?哪怕是虚情假意的爱慕一个男人,他也做得出来。

——他的母亲用血的教训教会了他,不要相信感情,那是全天下最虚幻而不可靠的东西。

从一开始他就从未付出过半分真心,但为了达到目的,他从不惜出卖些虚情假意。

杨子仪之于他,不过是一个往上跳的踏板,他从不觉得他们间会有什么真心,哪怕他伪装的再情深不悔。

——直到杨子仪为他弃谢青吾于不顾。

他仿佛终于发觉自己得到了曾梦寐以求的东西,但在发觉之时就已经见证了失去。

他用自己的背叛证明了杨子仪对他的真心。

——何其讽刺。

后来他曾不止一次问过自己,是否后悔,可从答案。

如果他不曾背叛,就算他果真对杨子仪有心,也绝不会有后来的泥足深陷,他深藏着自己伤痕累累的心脏,在面上装出一片平静,除非对方捧出足够的真心,他绝不会伸出手去触碰。

讽刺的是他伸出手时扬子仪已经遍体鳞伤,他碰到的,是一柄沾满鲜血的长刀。

那是上苍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带着命运最为深切的恶意。

他承认自己最后一份感情时,杨子仪恨不得他去死。

无人能够明白他在无尽黑暗中挣扎求生,孑孓独行数十年,终于看见一丝火光时是怎样的心情。

第一次位居人上时,李云霁对他心生忌惮,他那时风头太盛,哪怕帝王也要忧心两分,所以他暗中引导着朝堂诸人弹劾自己——与其让李云霁动手 ,不如自己夺得先机。

而后在风口浪尖之时,将他身后的陈氏推了出去,大义灭亲毫不留情,在朝中民间一时风平极佳,连李云霁都以为,他对他的忠心甚至超过了对自身氏族的忠诚。

——而忠诚是什么东西,他向来不知道。

一人之下的将军在忠孝两难全中作出选择,而后不远千里为父送行,其实不过是去看他那层高高在上的父亲,戴枷流放为人欺辱的丑态罢了。

在寒冬腊月跪地行乞,衣不蔽体蓬头垢面,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流放之路艰辛苦寒,他从一旁的饭碗捏了个泛黑的馒头出来,拿在手里瞧了瞧。

“这种东西,哪里是养尊处优的父亲大人能入口的?”低沉的嗤笑隐隐有些压抑,“倒是和儿子年少时在勾栏里吃的差不多。”

他从前极忌讳提起自己的身世,现在却已经都不重要了,毕竟陈氏衰败,而他的生母被加封诰命。

“这种东西想来父亲大人也是入不得口的。”他低笑一声,碎成了面渣的馒头屑便从他手指间飘落,迎着萧冷的北风,仿佛是下了一场大雪。

走出几步后他回过头来,不出意料的看见那昔日高高在上的尚书大人趴在地上舔舐馒头碎屑,哪里还有半分曾经眼高于顶的架势?

百年世家陈氏宗族,因他一人而覆,因为他一言而起,那些自视身份的族老也要在他面前低眉顺眼,他那视世族声誉高过一切的父亲,更要亲手将他那娼/妓之母的骨殖迎回宗祠。

得到一切的人独自坐在母亲墓前自斟自饮,山风凄厉,他莫名觉得心里空落落一片。

而今他分明一切在手,又好似一无所有。

睡得不清醒时,他听见自己喃喃自语的喊了一个名字。

“杨子仪……”

从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他这一生注定走不过那个人去。

所以他那样谨慎惜命,一步三思的人,才会与谢青吾那个疯子和谋瞒天过海,做下了那种一旦事发,必死无疑的大案。

那是他一生中第一次冒险,做于己无利之事,从那一刻起似乎就预示了最终,他终将一败涂地。

李云霁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一直对他极为宠信,又怎会一朝对他动了杀心?不过是杨子仪故意将当年那事的消息散布出去 ,使得李云霁同时对他和谢青吾起了猜忌之心。

当时谢青吾早有退隐之心,为势所逼,不得不反的从来只有他。

谢青吾背后还有青州,李云霁不敢对他起杀心,而自己确是无依无靠。

所以杨子仪找上他时,他并不意外。

已经将他逼到了不反便是一死的地步,如此针对自然要来收网。

白衣修罗扬子仪,拥有如此骇人称谓的人,其实是个瘦骨嶙峋的青年。

一幅骨架上撑着被雪染红的白衣,于暴雨中杀人后赶来,脸上没什么表情,唯有手中的长刀反衬雨夜寒光,戾气逼人。

——是合作前的威慑也是警告。

可他在看见的瞬间,只想将这个人狠狠的揉进怀里,用自己的外袍将他裹住抱回去,仔细包扎仍在流血的伤口。

距离上一次相见已经整整三年,在见到人的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放不下。

最后那场本应各出手段交换筹码的商谈,以他脑子抽风作为结束。

临走时他在桌上留下上好的伤药,他还没迈出门,药瓶便已经摔得粉碎。

停一停,他掏出另一瓶,走回去放下,“内服,一日三毁一次两粒。”

离开后亲信欲言又止,他只当做未曾看见,他要回去搜寻伤药,最好是将年大夫骗来京城,还需一张谢青吾的人品面具,他要做的事这样多,哪里来的时间耽误。

后来年大夫嘀嘀咕咕的骂他眼瞎,怎么看上个男人,还是个活不长久的病痨鬼。

他不顾阻拦闯入杨子府邸时,看见的果真是苟延残喘的病人,而非在外杀人如麻的修罗。

那是他多年以来再一次感到恐惧,就像当年寒冬中背着快要没了声息的母亲去城中求医。

而所谓医馆,或因为他没钱 ,或因为母亲是娼/妓不肯救治,他就那样赤着脚,背着奄奄一息的娘亲跑遍了整座城,磕破了头 ,跪破了膝盖,哭哑了嗓子,最后背着慢慢冰冷的娘亲爬上了乱葬岗。

往事凄厉,而今他只想拼命抓住能抓住的,哪怕不惜一切。

—— 哪怕放弃他半生所有。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便不惜一切,从前认定权势便可为之抛弃所有,而今为了杨子仪,同样如此。

从前为了权势抛弃了杨子仪,如今为了杨子仪抛弃权势。

不过时机不对,便一生不对。

所以,活该他一无所有,一生凄苦。

杨子怡总不肯喝药,不肯求医,每回都冷笑着看他:“我怕你送来的药里放了毒,请的大夫是刺客。”

为此您年大夫险些骂人,那是他于年少时认识的朋友,医术卓绝,就是脾气不太好。

他多害怕杨子仪走了啊,所以威胁他说,若他死了,自己就反。

杨子仪对李云深的忠心是他所不能理解的,可他庆幸杨子仪的忠心,让他有了掣肘他的理由。

而当时李云深南下与李云霁拼了两败俱伤,六皇子,皇长子身死,皇氏血脉几近断绝,若他没有顾及杨子仪,而是趁皇城空虚之时起兵造反。

他与李云深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杨子仪放心不下,所以他会好好活着。

——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作茧自缚,只因他这一句,他连杨子仪最后的一面都未曾见到。

杨子仪失踪的消息传来时,他愣了片刻,手中书信写至末尾,突然滴了一滴浓墨,将一切都毁了个干净。

连夜出城,动用手上所能调动的一切 ,将羌族合族围困,跟随他多年的亲信劝他不要意气用事,他没有说话,手下长刀,未曾因此停顿半分。

“交不出杨子仪的消息,所有人 ,都不必留下——”

面色苍白的人站在凄冷的夜风中,四处亮起的火把,几乎将孤寂的大漠照的通亮,他肺里有旧伤,秋里总是咳嗽不断,年大夫更是曾多次警告过他,若是再不知保养以后迟早咳死。

北疆今年的冬天来得格外的早,杨子仪身体更差,再受了寒该怎么办?他现在在哪儿?一个人在雪地里怎么受得住?

他手中隐藏多年的一切尽皆出动,这些年第一回抽出刀,他三年前曾遇见高人,高人说他戾气过重,心思阴狠,注定一生不得所愿,生不如死,孤苦一生。

他问何解,高人说积德行善。

抱着最后一丝可怜的期盼,他信了,从此刀不出鞘,恶不经手,争权夺利难免血腥,可他一直有所克制,而今才深觉可笑,他积德行善,可上天还是带走了杨子仪。

他最后的,杨子仪。

他什么都不要了,权势高位,泼天富贵他都不要了,可上苍还是一直捉弄他。

长刀落下的瞬间,他平静的不可思议:“杨子仪一日找不回来,你们就都去给他陪葬。”

若不是羌族作乱,他的杨子仪怎么会一去不回?他的子仪若是在大漠中回不来了,所有人都要去陪葬去赎罪——包括他自己。

他要把整个北疆都翻过来,掘地三尺,找不到人誓不罢休。

不能把杨子怡一个人留在这里,身体被野兽啃食,一个人孤独死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的子仪不在了,那所有人都不该活下去!

他阴狠毒辣,冷漠无情,为所愿无所不用其极,现在世上最后一个能掣肘他的人也走了,谁再能阻拦他?

陈林就是个疯子,一个再无人能制服的疯子。

他将大漠的黄沙染红,一个人骑着马一寸一寸的搜寻,然后在心力衰竭的前一刻收到迟来的书信。

安好,勿念。

杨子仪可真是拿捏准了,他在那封信来的前一刻,他刚刚撕碎早已写好的奏折,准备挥军南上与李云深同归于尽。

——他向来说到做到,杨子仪敢死,他就敢杀光他所在意的一切,哪怕粉身碎骨亦再所不惜。

杨子仪还活着。

他曾那样天真的以为 ,这是命运对他最后的眷顾。

从大漠到皇城,几乎是调动多年来暗中所下的一切,一寸一寸,搜寻而过,然而没有任何痕迹。

那是杨子仪,把踪迹清理到一干二净,几乎是永不相见的架势,最后从寄来的宣纸上找到源头。

他迎着风雪一路疾驰到明空山下,千里之遥近在咫尺,然而他推开门的瞬间,却只看见他颓然坠落的指尖。

——那是命运给予他最为深切的惩罚。

一生机关算尽 ,终而一无所有。

他谁都不能恨,出身怨不得人,狠毒怨不得人,就连杨子仪一个人孤单死在山中,都是因为他的威胁。

他没能见到杨子仪最后一面,是因为半路咳血昏厥耽误行程,会咳血是因为当年杨子仪捅了他一刀,而那一刀则是因为他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

——他谁都怨恨不了,一切不过他自作自受,咎由自取。

——可他不甘心啊。

他将杨子仪尚存余温的手捧在掌心,用此生不复的语气轻声开口:“子仪,我来了……”

一遍又一遍,直至温热的液体打湿了衣襟,砸落在凛冽寒风之中。

即使明知面前这个人永不会再给他任何回应,可他还是想再说一遍。

杨子仪啊,分明是不期望他来的,可他又分明是期待着的,他未来就代表着他的欺骗成功,自己不会在朝局未稳时起兵,可他分明又是期望着的——

是他将杨子仪逼到了这一步,逼得他连死都不敢光明正大的死去。

只能在这样一个大雪将落的冬日,独自一人死在孤山之中,没有任何人送别,没有任何人在身边。

他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将已经缓缓变得僵硬的人抱进怀里,他的动作那样小心,像是生怕会惊扰了沉睡的人一般。

虽然那样清楚的明白,他再也醒不过来。

杨子仪,我为什么总是来不及?

北疆到皇城一人一骑疾驰千里,在深夜中想要亲吻他,却在靠近时发觉他怀中攥紧了刀柄,第二次靠近时明明近在咫尺,却还是想再等一等。

送他离开时顺着系上大氅的动作,只要他稍稍收手,再坚决一些,就是一个拥抱,可他到底没有抱他,他想着等他回来吧,等他回来一切就都好了。

抱一抱他瘦骨嶙峋的身躯,抚摸他沾染风霜的鬓角,告诉他,自己想通了。

“杨子仪,我不争了,我已经将一切都收拾好了,全部上呈陛下,我想带着你走,哪怕你命不久矣,我也愿意——我什么都不要了,你愿不愿意跟我去看看我长大的地方,泯水的河灯、上元的烟花……”

他颤抖的低头,近乎虔诚地吻上怀中人苍白的嘴角,眼泪一滴一滴的砸在他冰凉的脸上。

“——杨子仪,我后悔了。”

我这一生做过太多错事,最大的错误莫过于没有早一些说爱你。

轻柔的吻落在已逝之人鬓角,他忍着颤抖,一字一句清晰的在他耳边轻声说话:“我爱慕你——”

有人等了一生未曾等到的,最终不过这样一句,轻巧落进长风里,消失无迹。

——那一天他送他离开,其实只想说这一句,他满心期盼的等着他的杨子仪回来,不顾亲信的阻拦,写下了辞官退隐的折子,却只能在这里抱着他的尸体,亲历他的身躯变得冰冷,手指变得僵硬,直至永远离开。

他曾以为,杨子仪走了他肯定会满心暴戾,恨不能杀尽一切,可终于到了这一日,他才发觉他连刀都拿不起——他亲手逼死了他。

或许便是因为他前半生杀戮过重,才会得到这样一个结局。

他抱着已死之人冰冷的身躯,在山林中静坐了三日。

他不知道外面乱成了什么样,大肆屠杀,调动兵权,私自养兵,擅离职守……

他只知道怀里的人越来越僵冷了,冷得教他害怕。

第三天的时候他打来井水,给杨子仪擦洗身体,一寸一寸吻过他肋骨胸膛上层层叠叠的伤疤,换了他最喜欢的月白长衫,抱着他耐心的给他束发穿衣,最后在他身上盖了那件月白的大氅。

整个人冷静的可怕。

而后徒手在庭院中挖了墓穴,挖的十指鲜血淋漓也不见皱眉,只是在挖好后不忘净手,换衣。

杨子仪喜欢干净,那件大氅是他唯一送他的东西,杨子仪到死都带在身边,他不能弄脏了。

迈出房门时,天上开始飘雪,狂风携卷着大雪纷纷扬扬,天地顷刻间一片银白。

他悄悄把怀里让抱得更紧了一些,用下巴去蹭他冰冷的脸颊:“子仪,你看,下雪了……”

新挖开的墓坑有些湿冷,他自己躺在里面,将杨子仪抱在怀里,用大氅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他记得杨子仪从前最怕冷,受寒了病的厉害 ,他骂他不知爱惜 ,往往换来一声冷笑,现在怎么被他抱着就这样听话呢?他倒宁愿他站起来给他一刀。

大约是今年冬天最后一场雪了,来的又快又急,天地一片雪白,似乎是要将所有的一切都埋葬在这茫茫大雪之下。

他茫然的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直至大雪及腰,直至半空飞回一直力竭的飞鸟。

——那是,一只雪白的信鸽。

他最终没有死,被来迟的亲信从雪中刨出来,醒来时已经在山下的农舍里,怀里还死死攥着那件月白的大氅,可怀里的人已经不见踪迹。

等他磕磕绊绊的冒雪上山时,已经只能看见隆起的坟丘,他的杨子仪被埋在雪下,再也回不来了,可他却还活着。

手边是那只信鸽带来的羽信,长眠雪下的人向他撒谎说着诸事安宁,阳光微醺,他不知道今年的冬天又长又冷,到了如今仍是大雪纷飞——他再也看不见了。

年轻的将军忽而紧紧抱住怀中的大氅,痛哭失声。

——他还不能就此死去。

杨子仪给他编造了一个如此可信的谎言,要他为当今陛下征战一生,忠诚于生,不生反心,直至死去,那是杨子仪最后的心愿,他不能不去完成。

他生时自己从未如他所愿,如可如今他不在了,他不能连他最后一丝心愿都达不成,那是杨子仪用一个人死在深山中换来的谎言,他总该如他所愿。

十年。

齐远侯陈林一直是陛下手中最锋利的刀剑,剑之所至,四方皆平。

哪怕他当年曾有过几近谋反的意图与行动,陛下都未曾惩处他,他们并非相互信任的君臣,却因为某个不知名的联系,牢不可破。

曾有无数人试图挑拨这对君臣之间的关系,但结局无一例外,齐远候对帝王的忠诚,远超过朝中任何一个臣子,忠诚的仿佛曾经的那些隔阂从不存在。

——他们虽然他们并不亲密。

齐远侯一生未曾娶妻,陛下为他加官进爵,赐下金银无数,唯一未曾下旨为他指婚。

外人曾讥笑说,景帝养了一条好狗。

——一条无父无母,无妻无子 ,冷酷无情的好狗,除了忠心别无可道。

若非当今陛下对谢后用情之深,怕是难免会传出些不堪的传言。

这位侯爷无牵无挂,战场上最不惜命,偶有老将在看见时会感慨一句 ,齐远候杀人时颇似当年的杨将军。

若有人问起那位杨将军是谁,老将便会笑一笑。

——是个懂得功成身退的聪明人,在风头整盛时退隐山林,离了朝廷是非,想到如今该是儿女双全。

齐远候听后便会喝一杯酒,露出不知名的神色,想着那个人是否在世上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身体康健,儿女双全。

——多好。

十年后的冬天,年大夫连夜赶回皇城,从阎王手里抢了陈林一条命回来——被刺客一剑刺入肺腑,贯穿胸膛,只剩了一口气在。

醒来时,多年好友红着眼眶给他端药,他怔了怔,露出一个释怀的笑:“我终于可以去见他了。”

心无挂念的去见他。

“是啊,”年大夫强忍了鼻头的酸意,“再有一个月就能去见他了,还有什么遗憾没有?陛下已经传了口谕,说你若有所愿便无不得。”

他这才看见灯火一旁坐着年过而立的帝王,一身墨黑的长袍卷地,眉眼间是随着年纪日益增加的威势,眼里唯有的温柔,给了依靠在他怀里的人。

他与帝王并无交情,这一回也不过是看在他命不久矣的份上来看一眼罢了,他静静看着依偎在一起的人,心中不是没有羡慕。

若子仪还在,他也必然对他好,比这世上所有人都对他好,只是可惜他终究没有了那个机会。

他想一想说:“他每年冬天给我寄一封信来,我知道以后也有,可我等不下去了,我知道知道那些信都是誊抄的——我想看看他的绝笔。”

他咳一声裹紧了身上陈旧到隐隐泛黄的大氅,眼里有几分暖色:“我想看看他写给我的信。”

帝王眼中有不易察觉的哀色,当年故人走的走散的散,现在连陈林也要去见子仪了。

他微微点头想说些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只是轻着手将怀里的谢公子抱起朝外走去,临出门时方才轻声叹息:“原来,你早已知道。”

——知道他早已不在人世,却还是如他所愿自欺欺人十年。

屋外大雪纷飞,像极了年前送走杨子仪的那场大雪,帝王抱着他的谢公子,轻声呢喃:“他们都要走了……”

那是无法言明的凄凉与哀伤。

“我会一直陪着殿下。”怀里畏寒的人从狐裘里探出头来 ,亲吻他眉间坠落的雪花,眼里是与少年时别无二致的炽热与深情。

李云深抱紧他,胸腔胸腔里的那颗心脏,一如多年前一般因他剧烈跳动,晕湿眼角的说不清是雪水还是泪水。

“——幸好你在。”

他不能想象,若谢青吾不在了,他该怎样活下去,坐拥万里山河,高高在上,孤独终老,甚至死后都无法与之同葬于一处,他这样庆幸,上天把他的青吾还给了他。

若是一死一生,活着的人要远比离去的人痛苦,生不如死,方才是这世间最为残酷的刑法。

以陈林的身手,是否当真是躲不开刺客那一剑?他是躲不开还是不想躲,除了他自己没有人会知道。

陈林一个人生不如死的走过了十年,若是他,肩负天下的重担,连寻死都要有千般顾虑,若是谢公子不在了,他又要经历怎样漫长的时光?

——他不敢想。

于是陛下下诏,从四面八方将散落各地的信件收集过来,十年生死两茫茫,当年那些亲信死的死走的走,一百封信只收到三十来封。

将死之人珍惜的抚摸着那些泛黄的宣纸,看着那已经模糊的字迹,想象着当年那人提笔时的模样。

那些信断断续续 ,每封信前都交代了,若有朝一日,齐远候婚配,即刻就地焚毁。。

——幸而他一生未娶。

他从那些残缺不全的信件中,去感受杨子仪的一生,就仿佛那人果真还活在世上一样,那些信正好是一百封,虽然散落不全,可命运到底眷顾了他最后一次。

最后那封信终究还是送到了他的手中。

写信之人在落笔时大约已经快握不住笔了,字迹蜿蜒不清,却是一笔一笔画难得郑重。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

直至最后,他才敢告诉他,我爱你。

陈林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当年,原来在最后之时,是说过爱慕的,只是从未想过叫他看见。

——一年一封,他写了百年之数,可他明明知道就算没有意外,他也一生看不见此信。

期颐之年,这从不是凡俗可轻易达到的岁数。

若非他将死想再看一看他的字迹,也许终其一生也看不到这一句。

杨子仪啊……

垂死之人笑出了泪,轻轻将信贴在心口,仿佛了却了什么心愿一般,终于缓缓睡去。

——他这一生,留的最后一个心眼,便是当年在他身旁多留了一个墓穴。

他死后将于他的杨子仪葬在一处。

——生不同眠,死同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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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将军和陈林这一对,我还是心疼他们的,除了这个结局,没有其他更好的可能了

破镜难圆,最好的结局可能就是杨子仪死在了陈林的身边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出典] 春秋 《诗经·国风·邶风·柏舟》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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