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1 / 2)

您可以在百度里搜索“王爷今天弯了吗?[重生] ”查找最新章节!

践祚的第二月, 永安候杨子仪自请外调的折子悄无声息的放在了帝王案头。

昏暗的大殿透不过阳光,只有影影绰绰的灯光照出阶下一个模糊的人影,李云深坐在高处,几乎看不清那人的脸。

有时候站的太高, 身边便是一片孤冷。

“当真要走吗?”

帝王的声音低沉难辨,在空旷的大殿里甚至能听见空空荡荡的回音。

殿下的人跪的笔直的脊背慢慢弯了下去,以额触地, 冰冷的汉白玉抵上额头,面颊上尽是一片冰凉。

“臣愿为陛下远赴边疆,拓土开疆——”

“杨子仪!”高位上的人怒极,桌案上堆积的折子被瞬间扫落, 从九重御阶上一层一层的摔下去, 未及避开的朱砂滴落在惨白的玉阶上,宛如一路踏过的鲜血。

“留在皇城,天下之大总能找到有能的医者——”

回答他的是一片寂静, 许久, 台阶下的人伸手将摔在眼前的折子合上恭恭敬敬的高举,他的动作很慢,自始至终未曾抬头, 只是高举奏折,两只手都微微颤抖。

很久, 仿佛才从嗓子深处发出一丝压抑的声音来:“可是老大, 我想回北疆——”

——回我们的北疆。

他的额头还抵在地上, 抵着冰冷的白玉, 眼睛却有些生涩,烫的惊人。

——那是自李云深继位后他第一次叫他老大,而不是恭恭敬敬的随所有人一起,叫陛下 。

李云深蓦然就知道,他拦不住他了。

”愿陛下不堕青云之志,不移白首之心,开承平盛世——”

他朗声而道,直起脊背又重重磕下去,一拜,再拜,三拜,而后站起身来往外而去,再未曾回头。

殿外天光太亮,一瞬间晃的眼睛生疼,他抬起手遮住了眼帘,不自觉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指缝渗出,他看不清前路,却知道自己不能停下,他必须往前。

——一往无前。

年轻的帝王便站在九重高台上看着他远去,一步一步,他看清他发梢一缕一缕的白发,当年笔直的脊背已经微微弯了下去,当年他们在北疆何等意气风发,而今……

他的兄弟都已经不在,现在连杨子仪他都要走了,从此天下之大,独自一人。

他闭上眼,良久,感受到掌心被人攥住,他沉默了一瞬,忽地将人大力扯入自己怀里,将头埋入了身边人肩窝。

——

杨子仪在初秋离开,没有惊动朝臣,送别的只有李云深和谢青吾两人。

长亭古道,南归的雁在空中徘徊,皇城的天格外冷寂,北风已将衰草压折,满山的草木一眼看去尽是衰败。

杨子仪穿了一身半旧的白衫,更显得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鬓角的白发半落下来,无端看的人眼酸。

长刀还在身边,那样轻轻松松的一身,看着就好似一个江湖游侠,而不是一个杀人如麻双手沾满血腥的将军。

他还未过而立,明明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看着却已是耄耋老人一般——一身的暮气。

李云深忽然发觉,他已经记不清当年第一次见杨子仪是什么光景了,只记得一双格外灿亮的眼,从泥土里不甘的抬起来,绝望的注视着他。

原来一晃眼就过去了这么多年,他才发觉当年少年已经老了,已经变的这样——

他没有再想下去,揭开手里的酒壶提高自己灌了一口,而后抛给了杨子仪。

“五十年的竹叶青,给你践行。”烈酒冲进嗓子里,火辣辣的疼起来,他自即位后谨遵医嘱,少喝烈酒,如今这一口酒下去,半个心肺都要烧起来。

只是疼的又何止心肺?

“好酒。”杨子仪仰头一口灌完,放开手翻身上马,在马上朝李云深拜别。

“老大,”他喊一声,笑的从容,“保重!”

——今后我不在了,你要保重。

李云深便也看着他笑,微微仰起头,朗声说道:“保重——”

杨子仪便再朝谢青吾挥手,一甩马鞭,向着远处而去。

身下的青骓仿佛是意识到了什么,不安的往前挪动两步,李云深有一瞬间想就这样追过去,去那天地广阔之地,带着谢青吾跟杨子仪一样远走高飞,而不是困与这方寸之间。

然而他不能,他是这天下的皇帝,合该一辈子困与此,不得解脱,所以他只能向前看去,再一次朗声喊:“保重——”

明明是那样沉稳的声音,却在末尾时带出不能克制的颤抖。

远去的人脊背一僵,却并未回头,只是往后招了招手,而后一路疾驰,再未回头 。

李云深便一直目送他远去,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古道尽头,他这一生送别过太多人,而今,他送别了杨子仪。

年轻的帝王在萧冷的长风中矗立许久,他有预感,此一去,可能再无归无归期。

——杨子仪,兴许是回不来了。

“青吾,”他仔细握着身边人冰冷的手,放进自己掌心,“从此皇城只剩下我们了……”

只剩下我们困与此地,不得离开。

高处不胜寒,他站在这世间权势的至高处,身边空空落落。

谢青吾抱住他,与他额头相抵:“殿下,我在。”

李云深环住他的腰,将他紧紧箍在自己怀里:“我知道。”

“——我不会放开你。”

——这辈子不可能,下辈子也不可能,永永远远我都不可能放你自由。

谢青吾闭上眼:“我亦是。”

——我愿为你画地为牢,也永远不能放过你,让你走。

所以我们,天生一对。

所以在这九重宫阙里,彼此相拥取暖,一同走下去。

——

杨子仪在皇城外十里处看见陈林,一身黑衣,马背上一件玄色大氅,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路上冷,你畏寒,披上好过些。”玄色大氅被扔来,杨子仪微微一怔。

陈林却以为他是不想收自己东西,于是补了一句:“陛下赏的,放心,我没挨过身。”

初秋的天确实已经慢慢冷下来,杨子仪攥住大氅厚实的鹤羽,无端觉得荒谬。

——他果真就这样跟着自己,好似抛却皇城万人之上的高位,将他苦心经营半生的一切都抛在身后,身边一匹马一件大氅,就这样跟着自己远离了这权力的核心。

——看着可当真是深情如许。

杨子仪无声冷笑,若再往前些年,他兴许还是会信,可惜了。

——有时人还是那个人,时机不对,再深的执着,看起来都像是别有用心。

月明星稀。

皇城到北疆相隔千里,途经沧州时错过了借宿进了深山,不得不宿在荒山野地。

这一路走走停停,两人倒也是不急,秋天夜里本就格外的冷,深山之中里长风肆意穿过,更是冷的让人受不住。

几颗星子缀在暗紫的天穹,除了篝火和长风拂过枝叶外再听不见其他任何声响,深秋的夜里冷的连虫鸣都暂时停歇。

杨子仪在听见脚步声的瞬间醒来,手已经无声无息的探进了怀中——他的怀中是锋利的长刀,刀不离身,这是他用无数鲜血学会的东西,他曾因此躲过无数次猝不及防的刀刃。

他摩挲着刀上粗糙的纹路,在一片黑暗中握紧刀柄,耳边是踏碎枯叶的细微声响,听得出那人刻意放轻了脚步。

一步两步,他仔细数着他的步子,估算着他靠近的时刻,手里的刀越握越紧。

——直至那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再往前一寸就能碰到他干冷的面颊。

许久,却只是轻手将他盖在身上的大氅往肩头拢了拢。

脚步声渐渐远了,一开始还是缓慢的,而后突然急促起来,片刻后耳边传来极力压低的咳嗽声,断断续续许久不曾停歇。

他在黑暗里睁开眼,却没有回头,他的身体已经亏损到了一定的地步,宿在这荒郊野外不好受,陈林也决计不会比他好到哪里去。

——他当年那一刀,贯穿肺腑,陈林这些年病从未好全,尤其是受不得冷,秋里必定咳嗽一秋。

这些年,说到底,谁又当真好过?

谢公子废了两条腿,一身的伤,老大右耳再也听不见声音,左手再也不能拿起刀剑,自己一路踏着尸山血海走来,早已不能久活,就连陈林,也是拖着这病一年挨过一年。

他突然觉得,这些年过的就好似一场梦,而今梦醒了,就只剩下遍体鳞伤。

夜里刮起大风,他忍不住裹紧了身上的鹤羽大氅,兴许是太累了,竟模模糊糊的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之间似乎冷的打起哆嗦,有人靠近了来,微弱的热源让他到底未曾反抗,呼吸近在咫尺,似乎再往前一寸就能触碰,然而很久,却只有温热轻落在他斑白的鬓角。

那人的声音很轻,轻的不像是从人间而来。

“杨子仪……”他听见他喊自己的名字,轻的仿佛是叹息。

……

次日天光微亮时杨子仪便醒了过来,天边一抹薄红,篝火已经熄了,身边草叶上结着秋霜,冷的叫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陈林已经简单洗漱过了,见他醒来递了清水过去,面色如常,仿佛昨天都不过是场梦魇。

如常走走停停,一月后方才到了北疆。

杨子仪在北疆的可以说是无人不知,有名到但凡提到他的名字,小儿都要止啼,衢州的将士知道他回来心情俱是复杂。

年长的千户被吓了一个月,战战兢兢,结果这煞星在路上走了这么久还没来,终于忍不住在站岗时同新参军的唠嗑:“这煞星怎么不好好在皇城里吃香喝辣,非得回北疆来吓人,一个月都没走到,不是得罪人太多被弄死了吧?”

未曾看见过这煞星杀人的小萝卜头,还是十分敬仰杨将军的,闻言好奇道:“杨将军如今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吗?哪里还要人能害他?”

北疆苦寒,一座城里大半驻军,百姓反而不多,他们驻守的城门偏僻,这时候恰好没人,略知朝事的老兵小声嚷道:“还能有谁?陛下呗!那话怎么说来着?狡兔死,走狗烹,杨将军为什么不敢留在皇城享福?还不是因为这个——当年废帝上位后对武将也是好一番打压,就因为打压的太狠,反而让蛮子逮住的空子作乱,若不是当时的谢左相——”

“谢左相?是如今的皇后么?我听说陛下不爱美人,就喜欢男色,这以后传宗接代咋办啊?”

“我当年打仗时远远望过谢左相一眼,那模样,确实比姑娘还要水灵,不过杀人的时候也狠,刀刀见血——”

这一吹就跑的没边了,等他吹完时才发觉身边已经走近了两个人,均骑着高头大马,正低眼瞧他。

”嘿——下马——”他被那冷冰冰的眼神瞧的极不自在,正准备往前一步便突然被人一把按在了地上,他还仰着头,冷不盯就撞进那双眼睛里 ,瞬间仿佛掉进了冰窟窿。

“将军恕罪!”他听见身边为他求饶的声音,整个人忽地一个哆嗦。

——那是北疆真正的阎王,凶悍如蛮夷也要夹着尾巴做人的存在,那是北疆的煞星,杨子仪。

马蹄声渐渐远去,他身边的小兵先他一步抬起头来,颇有些疑惑的问:“杨将军怎么这么瘦,不像是杀人如麻——”

那声音带着微微的惊讶和不敢相信。

他敲了那小子一记爆栗:“那是你没看见他杀人——”

然后他自己也忍不住想起,原来杨将军好像也没这么瘦,当年陛下和杨将军明明就是北疆最壮实的汉子。

他在这城门口守了许多年了,当年陛下和杨将军还是少年的时候喜欢溜出去打猎,因为这里偏僻向来从他这儿过的,这么些年过去了再一次相见,他才发觉,当年少年也已经老了——

他看着那个将军远去,突然觉得世事无常,沧海桑田一瞬之间,当年将军和陛下是多好的兄弟……

而身边的某人显然没有感受到他的感慨,反而有些兴奋:“杨将军身边的,是陈将军?”

齐远候,陈林。

他当时想的,是陛下将这两个煞星放过来,让这二位斗个你死我活,然后坐收渔利。

不怪他如此想,天下人大约无人不是如此想,狡兔死,走狗烹,历代以来功高震主,有从龙之功的又有几个能够善终?

哪怕是如今陛下,谁又能揣测上意?

外放如流放,将这二位早早摘出了权力中心。

——自古帝王薄幸,无论是对功臣,还是兄弟,甚至于妻子。

景帝元年七月,蛮族进犯北疆十二城,永安候杨子仪率军迎战,七月中旬战事初开,十月大捷,十一月将蛮子赶回草原,占领北方水草丰沃之地,疆土外拓千里,在朝中一时风头无两。

十一月,陛下自皇城中降下恩典,晋永安候为永安王,位同亲王,食邑万户,这是大周近三代以来第一位外姓封王,在民间更被冠以战神之名,其声名甚至远远高过帝王。

大周向来重文轻武,杨子仪的风光在不久后就招致非议,弹劾的折子雪花一样呈上帝王案头,弹劾他手段酷烈,毫不仁善,帝王一律按下不发,对杨子仪不曾有半句苛责,但对弹劾之人也并无训斥。

皇城之中一时都是对帝王心意的揣测,而千里之外的北疆,杨子仪率领三千精骑绕至蛮夷王帐。

嘹亮的号角声从草原深处而起,战马嘶鸣,杨子仪握着自己的刀,无意识的摩挲着自己手上的伤痕。

——人数不对。

太多了,本已空荡的王庭此刻竟然满是蛮族精壮的士兵,看着他的目光像荒原上的孤狼看着猎物,不,不是猎物,而是仇敌——

必杀之的仇敌。

军中怕是出了细作,但到了这一步,已经毫无退路 ,杨子仪高举起手中的刀,迎着猎猎寒风,一刀斩开前路。

“杀!”

这场厮杀持续了整整一夜,能跟随杨子仪出来的无一不是军中精锐,悍不畏死,哪怕兵力相隔悬殊,也硬是拼死支撑了一夜。

天明时分杨子仪才能看清周围,朝阳将万物笼罩成一片赤色,枯黄的草地被鲜血浸湿,肢体随处可见,就连他自己也是一身的伤。

在某一刻,他甚至觉得自己可能当真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草原上,埋骨他乡,可他还不能死,老大根基未稳,北疆还需他活着震慑,陈林还需他活着制约,他还不能死——

可也已经到了末路,陈林留守衢州,若是带兵出来就是违抗军令,再者,这半年来他开疆拓土过□□速,帝国的疆土往外拓展千里,这些地方旧习未去,若不派兵驻守,随时可能叛离。

——身为主将,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此刻北疆所有能调动的兵力都各有用处,确实再抽掉不出任何可以来援。

——所以当他听见援兵时整个人都僵硬了一瞬。

外围的将士于绝望中看见希望,兴奋的声音在转瞬间传遍这片草原。

“援兵到了——是援兵——”

杨子仪回头时便看见一身戎装的陈林,逆着朝阳,一身杀气向他而来,他其实已经许久未曾看见过他披甲提抢的模样。

位高之后他就越发爱惜羽毛,自己已经不再上战场,当年蛮子进犯大周,最后都是由谢公子领兵——是了,他的肺腑被他当年一剑贯穿,也确实不宜再上战场厮杀。

不,他所惊异的并非这个,而是这潮水一样涌来的大军——

也就是在他失神的这片刻,蛮夷的王子已经靠近了他的身边,雪亮的弯刀自背后劈来,带起一丝腥风——

“为我父王偿命——”

他没感受到疼,只有喷涌的鲜血溅在了脸上,将眼前渲染成一片刺眼的赤色,他颤抖了一下,看着那弯刀在眼前飞落,带起大片的血肉,身边的人背后鲜血淋漓,隐隐看见惨白的骨骼上残留着一丝血肉。

——蛮夷贵族的弯刀不同寻常,刀刃上镶嵌着精铁打造的倒刺,一刀下去,就是无数个血窟窿。

……

陈林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的傍晚,杨子仪刚刚在奏折上落下最后一笔,听见声音后搁下笔端了杯热水过去。

“军医刚刚过来换了药——别动。”他伸出一只手去按住欲要起身的伤患,而后搀扶着让人侧靠着自己肩膀,自己端了水一口一口的喂给他。

水里放了几颗糖,北疆物资来往正是紧张之时,这玩意来之不易,陈林喝了一口后微微愣了一下,才继续依着他的手小口小口的喝下去。

他肺里不好,喝的太急了容易咳嗽,而背后偌大一个窟窿,咳嗽一下带动着伤口裂开,便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

杨子仪并不嫌他,等他喝完又喂小心了小半碗米粥,上了一遍药,最后拿了粮草来往的奏报坐在他榻边看起来。

陈林便侧躺在榻上,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看着他,兴许是灯火过于温暖,他几乎觉得杨子仪看着的眼里有几分温和。

北疆已经开始落雪,帐外大雪纷飞寒冷彻骨,而帐内一豆灯火,热的几乎能将冰冷的人心都暖和起来。

无人知道,就在此刻,弹劾陈林违抗军令私自养兵的奏折正被八百里加急送往皇城,言辞犀利,证据确凿,条条都是死罪。

而这封奏折正出自此刻永安王杨子仪之手。

此刻坐在他身边,亲自为他换药的人。

景帝二年三月,在帝王心意未明,文臣未及发难之时,永安候弹劾齐远候陈林之事被移至兵部立案。

正如天下人所料,当今陛下让这二人在北疆两虎相争,朝中一时风起云涌。

杨子仪这半年来势头正盛,再加上在北疆无与伦比的声望,一开始牢牢占据上风,陈林私自豢养兵马的证据被扒了出来,甚至在深山之中寻到了一处驯养战马的马场,手中铁证如山。

但这样的上风持续了仅仅半个月,一开始措手不及的陈林很快做出反应,急速推出了两个替罪羊出来认罪伏法,更有辈分极高的三朝元老亲自上殿为他担保。

与此同时,杨子仪的亲信被查出贪污受贿,早年为让陛下顺利登基,做过的些见不得人的事也被扒了出来,一下子扼住了杨子仪的咽喉。

——涉及老大。

皇城血流成河时杨子仪和陈林在北疆养伤,北疆的雪下起来就是不停的,冷进了骨子里,出去一刻钟都觉得自己快被冻成了冰人。

而这样的天气出去打猎收获可能颇丰,两个伤患自然不可能出去的,好在手底下人识相,回来时总会把猎物送一两只过来让二位将军解解馋。

杨子仪往年和李云深一起出去打猎,猎到了自己在雪地里动手烤,这么些年过去手艺虽有生疏,但还是能入口。

剥下的上好的皮子被送往皇城,这时节刚好能给老大和谢公子做个毛领的披风。

杨子仪烤肉,陈林便负责温酒,这冻死人不偿命的天气里有一口热酒入喉,身上才能暖的起来。

陈林靠近的时候杨子仪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人攥着衣袖,低咳着过来擦了擦他的脸,他皱着眉头看着他,然后看见他偏素的衣袖上黑了一小块。

“煤灰都飞到脸上去了,”陈林笑他,拿手指弹了弹衣袖上的黑灰,从怀里拎出抱着的两个酒坛子,“你的酒太烈了,呛人的很,喝了伤胃,正好我这儿有几坛竹叶青,喝着试试?”

那笑在一片风雪中温和的有些扎眼,杨子仪不知想到了什么,便也同他笑,两个傻子在屋檐下烤着肉抱着酒坛子喝酒,笑的又傻又叫人费解。

——若是有不知真相的人过来看见了,或许当真会以为他们关系甚笃——就仿佛操纵着皇城风云的不是他们,在千里之外斗的你死我活血流成河的从来不是他们。

看着倒不知是可笑还是可悲,一边恨不得把对方弄死,一边还能和对方谈笑风生。

这场漫长的争斗持续了整整半年,皇城之中经历了一轮换血,几乎御殿上每一日都有人被弹劾罢官,甚至于流放斩首。

三个月后双方各退一步,推了替罪羊出去,暗中不停的试探妥协,终于暂时偃旗息鼓。

而这半年里,杨子仪在病中坐镇后方,将蛮子打的怀疑人生,不得不龟缩在最后的领地里向大周俯首称臣,按岁纳贡,自此北疆千里草原被纳入大周疆土,肥沃的水草养育牛羊,为大周日后的拓土开疆打下坚实基石。

这场争斗看似偃旗息鼓平稳度过,杨子仪反而越发觉得不安。

现在的朝局停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上,看似谁都没有占到便宜,但极有可能,此刻露出的 ,不过是陈林想让他看见的。

他开始清晰的认识到,在争权夺利方面,自己并不如陈林,历经三朝不曾败落,又怎会是等闲之辈?这天下,若还有谁能在钻营权术上胜过陈林,大概也只有谢公子。

而谢公子现今不在朝堂,自古后宫不得干政,虽然谢公子决计不会在此列,但涉足朝堂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老大根基未稳,不宜与老臣对抗。

再有三年时间,谢公子与老大就能彻底与陈林相抗衡,到时,陈林恐怕难逃一死。

可他已经没有时间了,再者,他又当真是愿意看见陈林去死?

心思翻涌而过,他只觉呼吸越发困难,忍不住扶着桌子才能站稳——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八月中旬,边境为羌族所扰,去前陈林亲自过来送他,在一片大雪纷飞中给他系上鹤羽大氅,双臂环过来时像极了一个拥抱。

他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你这次回来我有话同你说。”

杨子仪怔了怔,突然有些想催促他在此刻说出来,但为免露出马脚,他最终什么都没说 。

策马远去时他难得忍不住回头,身后大雪纷飞,白茫茫的大雪遮住了那人的眉眼,所以直到最后,陈林留给他的,都只是一个隐有期盼的,翘起的嘴角。

——他在期盼着什么?杨子仪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可直到最后,都从未得到答案。

——他跑了。

在追击的半途策马向明空山而去,那是北疆与中原相接的山岭,站在半山腰既能看见中原梅花盛开,也能看见北疆千里雪原。

风景不错,人烟稀少,十分适合作埋骨之地。

他自知时日无多,但怎么死还需琢磨。

不能死在老大面前,那太过于残忍,老大亲眼送别了太多人离去,不能再送他走了,而他死后,根基尚未稳固的老大又该如何牵制陈林?

——他并不觉得老大会输,但两相对峙可能还会持续一段时间,而其间又要掺杂多少的人命与鲜血,外敌又是否会趁虚而入,他思虑的这样多,怕是连死都不得安生。

陈林说,你死之日就是我反之日。

他倒是希望自己长命百岁,不为其他,哪怕是护佑老大也好,可是命运从未给他选择。

所以他还不能死至少不能在此刻死,嗓子里翻涌起腥甜滋味,杨子仪抬头望了一眼高耸入云的明空山巅,手上的笔墨晕染了生宣。

写废了数十张新纸,一旁的孩童一串糖葫芦都快啃完了,他终于落笔写就。

安好,勿念。

实在辞穷,但确实什么都不敢多写,只怕多写一字就露出了马脚。

景帝二年九月,永安王杨子仪于追击羌族行军途中与大军失散,生死未卜。

陛下震怒,派遣大军搜寻,历一月,无果,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又半月,一封匿名书信被送往齐远候陈林府中,与此同时,传说有人曾在中原见永安候策马,有人曾见他一人走向山林。

民间一时谣言四起,陛下容不下功高震主的永安候,本欲赐死,幸而永安候澄澈通透,自弃功名富贵,归隐山林。

谣言越传越广,甚至于大部分朝臣都信以为真,最后连陛下都放弃了搜寻。

只有某一日宋城上京,陪着帝王喝完了一坛子姑苏酒,趁着醉意向年轻的帝王下跪:“陛下,您什么时候放臣回去做个酿酒的闲人吧……”

高高在上的天子看着自己少年时一起征战的将军,很久只是无声的笑了笑,天下人都觉得是他刻薄寡恩。

他以手覆眼,轻声道:“子仪活不长久了,我放他去看看外间山河,而今你也要走?”

不是自愿离开,而是惧怕帝王的诛杀。

帝王没有等少时的将军回答,而是转身往外,步履蹒跚——答案早已没有意义。

半月后左将军宋城加封闵玧候,领军回了西北,临走前他上了最后一道放肆的奏折。

——若小王爷日后觉得宋城不堪大用,便放我归家酿酒吧。

那是闵玧候宋城最后一次同帝王开玩笑,从此以后,君是君,臣是臣,从未逾越半分。

睥睨天下的皇帝站在帝国的至高处,孤冷从心里翻涌而起,他无比清楚的知道,杨子仪就该在这几天……

他将身边的人拢进怀里,声音无限悲凉:“青吾,从此以后,只剩下我们了……”

身边消瘦的人紧紧抱住他,是这冷冰冰的皇城里最后的温暖与眷念:“殿下,我在——我会一直在你身边。”

——

回山时杨子仪抱了一堆宣纸,山中寂寞安宁,他有时下山买两坛酒,更多的时候只是一个人发呆,人一闲下来就容易想多,尤其是他这样时日无多的人。

他想起年少时老大向污泥里的他伸出来的那只手,青州时谢公子对他说,当断不断,必受其乱,皇城到北疆千里长路,陈林近在咫尺的气息和最终落在他鬓角的一吻。

他这一生就算算不得波澜壮阔也不至于籍籍无名,可惜到了如今,连一个听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病入膏肓的身体已经举不起刀剑,幸而拿笔并不需废什么力气。

他写了许多的信,用火漆封口,一封一封分转至各个亲信手中,到了时间方可打开,在每年冬日里拆封换纸临摹他的字迹抄录,一年一封,寄给齐远候陈林。

握惯刀柄的手不习惯狼毫,常年带兵打仗的将军写不来风花雪月,他只能按实写下他经年际遇,严苛残酷的童年、战场厮杀的少年、识人不明的青年,血债累累的北疆三年。

落笔的时候才发觉,他其实是有许多话想同陈林说的,可是从前太多防备,而以后将再无机会。

他这个人啊,仔细看来,倒也真是冷血无情的厉害。

陈林骗他一时,他便要骗她一世。

骗他自己还活着,骗他代替自己做老大手中最锋利的刀剑,骗他在自己死后依然为老大卖命一生。

如今,他将不与老大相争,老大也不会赶尽杀绝。

他营造了这样一个假象,用一个已死之人未死的谎言欺瞒生者,老大会知道他的死讯,而陈林,最好一生不要知晓。

他想不到一个合适的离开的理由,便也懒得去想了,任由民间谣言甚嚣尘上,陈林不会信那些,可只要一日未曾找到尸体,他就一日不会起兵。

人啊,就算心中明明知道结局,可只要还有那么一丝希望 ,就会说服自己。

所以比起直面他的死亡,相信他还活着容易太多,他不能确信陈林会为这个谎言隐忍多久,但已经足够老大羽翼丰满。

他终究,到死都要算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