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刀出狱的这一天。
把大刀送回家路上我一直心神不定,晚上去大刀家吃饭对我来说有点发憷。其实大刀进去这几年我一直心神不定,就像现在这种心神不定,毕竟大家不是靠打架吃饭的,也都有固定的工作。进监狱不是住宾馆,睡一觉就能出去。给大刀惹了八年的灾难,这些年我甚至都没有结婚,总觉得倘若我好那就是对大刀的背叛。大刀进去之后我也就再没有打过一场架,跟这群人联系也逐渐少了起来,只知道吉光和阿强一直在一起,做一些打法律擦边球的买卖,台球厅,投资公司,包工地之类。总是和边缘人打交道。加上吉光本身就有钱,于是名声在外。听耗子说吉光也邀请过耗子去他公司,耗子没有去,自从大刀进去之后耗子见了我也总是闷闷的,好像大刀的事是他的错。倒是小飞听了吉光的建议去跟了一个房产老板,跟他当司机。那房产老板好像和吉光有过合作,后来才知道是赌场认识的。在外面玩的也都知道这个老板,有钱,豪赌,喜欢接触社会上的一切不良的东西,但不涉黑。也算是小飞的一份稳定工作。彭鹏一直都在国外,大刀出事他就不知道,似乎对这些事也没有什么意见,属于大场面的人,对斗殴这类活动不感冒,但只要惹上这个家伙那必定殴斗。或者说,彭鹏是可以文明解决问题的,但你要是不跟他文明,那他就直接上升到野蛮。
也就是说,这些年其实大家都各自漂着。
其实说是各自飘着也不准确,大刀进了监狱之后,我自由散漫的生活也就彻底终结了。我老爹把当时已经二十多岁的我痛打一顿,打了我没一个星期,就把我安排到了机关。
我老爹是当官的。官不大,但够用。所以我从来不好好上学。一直也不好好上班。拒绝他给我安排工作。这是我们这个伟大祖国母亲孕育出的通病。
也就是说,大刀近了监狱,我进了机关。
所以,与其说这些年大家各自漂着,不如说,这些年大家都在背着我漂着。
各种想法纠缠在脑子里想了一路,醒过神来发现车已经开到了机关门口,整个驾驶过程犹如酒后驾车,全是下意识的动作。
把车停好,心情更加沉重起来,这种沉重不同于大刀入狱的沉重,不同于兄弟们都各自背着我漂着的沉重,这种沉重来自于这个地方。来自于我每次迈入机关大门的时候,这种沉重就像龟壳一样无形中吸到我的后背上。让你步履维艰。
虽然大刀的出狱让我一时想起了许多事情,但是大刀出狱的这件事情着实是一件让我高兴的事情。这种高兴就像是小时候上学,老师突然通知你明天要去旅游,或者明天下午第二节课不用上用来打扫衞生,或者说明天凌晨有一场世界杯或者NBA。都能让你高兴的彻夜难眠。
自从大刀入狱之后,我就再没有因为某件事让荷尔蒙兴奋起来,我就像一个阳痿的病人,各种事情就像各种小姐,无论她们如何挑逗,我的小弟弟就是那样垂在那里,不悲不喜。
大刀的出狱着实像给了我一颗伟哥。
想到晚上的事情,无论怎么样,兄弟们可以又聚在一起,可以和大刀讲讲这些年的事情,靠着这种信念,我大步走进机关大门。
刚迈进机关大门,我才想起今天旷了快一天的工,一会还要去领导办公室解释。于是刚才所有的心理安慰全部作废,心情顿时又沉重了起来。
有时在网上会看到一些唠叨,比如当上班的心情比上坟还有沉重的时候,职场教会我们三件事,要么忍,要么狠,要么滚。其实我比这些唠叨要严重一些,每次上班,我的胸前都仿佛带着一朵小白花,恨不得在上班的路上就把自己埋了。我不狠,也不敢滚,于是就只剩下忍了。
我记临近机关的前一天,我的某个叔叔对我说,其实机关工作很好干,酒杯美女围着转。上班睡觉下班干,晚上回家省顿饭。然后他又跟我说,我们单位某某某,入党七年作风优……说到这他顿了一下,这个在机关宣传部多年的老油条已经不怎么会说人话,对外宣传高风亮节,对内全部是乌七八糟的东西。自己都拿自己开涮,说出话来全是宣传诗。说到入党七年作风优的时候他实在没有什么押韵的下句,于是转为白话文,他说,我操入党七年,有一年七一他竟然问我七一是什么节日。说完我和我老爹都没有笑他自己在那哈哈哈的笑。
我看着他的笑容觉得他比大刀在外面打架时的表情要狰狞的多。
刚走到楼道口,一辆车从后面超过我停了下来,我看到车牌知道这是机关某位大领导的车子,于是瞬间放慢了步伐,停在原地拿出手机装做打电话。
领导从车后座下来,他的秘书从副驾驶下来,我注意到这个秘书瞪了我一眼,而后跑起来,他跑步的步伐很矫健,三步变作两步的跑到楼道口,然后恭恭敬敬的把楼道口的门帘掀起来。
之后领导昂着头,因为他肚子太大,所以实在没有胸可挺。只好昂着头挺着肚子走了进去。
这就是我装作打电话的原因,我不愿意去给他掀开帘子。这不是互相尊重的问题,不是传统美德的问题。更不是给孕妇让座的问题。
简单点说,如果让我选择当一种动物,如果我当不了狼,那么我可以当猪,可以当猴子,可以当长颈鹿,甚至我可以当苍蝇。
但是,我就是他妈不去当狗。
有些东西是有些人永远也学不会的,比如下车一只手开车门另一只手挡着车顶让某领导下车。比如跑在领导前面给领导掀开帘子打开门。之类种种。
不过后来我也释然了,对于某些领导来说,你开门的时候倘若不给他用手遮住车顶。他必定会撞到车框的。
比如后来我参加了一个领导的葬礼,整个过程大家都对领导的死因缄口不提。只是司机在葬礼上哭的最痛。一直到最后我才知道,原来是这个司机停车的时候没有注意,停到了一个排水沟旁边,于是领导一下车一头栽了进去。
这件事发生在白天,并且死者没有饮酒。就像一个笑话。
这件事后来传了出去,没有什么影响,因为没有人会相信一个对城市建设有规划权威的领导竟然会死的这样匪夷所思。
但这件事是这位领导司机亲口给我讲的。当时我就相信了。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他们已经丧失了观察能力。丧失了防御能力,丧失了基本的做人能力。
他们是不会下车前先看看左右前后上下的路况的。
而这种笑话吗,对于这个一年能吃掉一个航空母舰的机构来说,有太多太多了。
我记得韩寒在《向少年啦飞驰》里写过一句话,好像是对于某种让他失去信心或者彻底厌恶的事情,他只有四个字,那就是无话可说。
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其实上学的时候我还是很能说话的,虽然我也不太喜欢学校,也不太喜欢老师,但那是很肤浅的态度,因为没有一个倒数第一名会喜欢老师喜欢学校的。但实在没有上升到体制问题,对于考试也没有考虑过这究竟是不是教育的问题,因为我没有考多少场试就被开除了。我只是记得那时上学的时候我确实很能说话,经常因为上课说话被老师叫到后黑板罚站,然后又因为和最后一排的学生说话而被赶到出教室,结果我又因为在教室外面和邻班正上自习课的班花说话直接被老师叫了家长。
我记得那时真是说的眉飞色舞喜上眉梢五颜六色乱七八糟的。
其实究竟什么时候我开始越来越不喜欢说话,就连我自己也想不起来了。
也许就是那四个字。对于某个地方,某件事,某个人,真的是无话可说。
想到这,本来要去领导办公室的双腿立刻掉转了方向,出了机关上了车插上钥匙松开离合踩上油门放下手刹,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排气管冒着热气,汽车轮胎发出刺耳的声音,机关门口的保安还没有看清是谁的车我就已经绝尘而去。
工都旷了,还解释个蛋。
离去大刀家吃饭还有几个小时时间。我把车开到老驴公司门口。
老驴因为长得像驴所以大家都叫他老驴,当然这是一句废话,但有些废话是必须要说的。
老驴也是我的初中同学,但不和我一个班,后来和大刀火拼的几场架老驴也都有参与。但这个家伙打完架就立刻回家写作业了。这是一个挺极端的哥们。因为是我的邻居,所以和我关系很铁。后来因为我加入了大刀的团伙所以和大刀的关系也很不错,但最后也没有加入进来。但始终是和大刀团伙走的最近的一个人,最终没有加入的原因其实很简单,老驴,是真的来上学的。是真的背书包来上学的。
换句话说,老驴的书包不像我和大刀的书包,老驴的书包是一阵风刮不起来的。
大刀进去的时候老驴也不知道,因为他当时正在某名牌大学读研究生。
开始的时候,老驴是这群人里唯一读大学的。现在,老驴是这群人里唯一读研究生的。
一直到研究生毕业,老驴又回到这座城市,拒绝了许多大公司的邀请,自己找了几个人开了个小设计公司,开始的时候设计个卧室,后来设计主卧室,后来设计整座房子,后来就开始给某个大建筑公司设计项目了。
本来设计的越来越好,结果老驴突然有一天把牌子换了,改成了某钢铁公司,直接给让他设计的建筑公司上钢铁了。
所以说,真不知道大学生是怎么想的。
后来大家都说老驴是个阴谋家,他是为了开钢铁公司而开设计公司的。
老驴的钢铁公司坐落在市中心的一处写字楼里的一处套间,整个公司就五个人,一个会计,两个业务员,一个接电话的。
在这个钢铁公司成立之前的那个设计公司,据我所知有二十多个人为老驴打工,最辉煌的时候租下了市区边的一处三层楼。业绩蒸蒸日上,然后老驴把公司低价卖给了设计公司里的某个客服姑娘。也就是设计公司里接电话的姑娘。这个姑娘也是某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因为找不到工作到老驴这裏打工。而这个接电话的姑娘在接下老驴设计公司之后没一个月又高价转手卖给了公司里另一个男设计师。这一倒手最起码赚了有近百万。
对此老驴没有说什么,因为这个姑娘把设计公司卖给别人之后又带着钱找到老驴,成为老驴这个小钢铁公司里的一名客服,也就是接电话的。
简单的说,就是老驴把公司卖给这个接电话的,然后设计公司里这个接电话的又把公司卖给了别人,之后这个设计公司里接电话的姑娘又到了老驴的钢铁公司接电话。
这个接电话的就是现在这个接电话的。某名牌大学本科毕业生,八零后,比老驴小三岁,一米六五,皮肤白皙,水嫩,酷似刘亦菲。有文化,安静,内涵极高。做人及其深刻。全名叫刘晓梅,大家叫她晓梅。我叫她驴嫂。
也就是在我叫她驴嫂的时候,这个文化人会抛弃所有的内心防线和做人格调并且不顾在场的任何人,准确的回我一句,去你妈的。
话说回来,也许老驴和驴嫂裏面的故事错综复杂。或者浪漫,或者曲折,或者凄凉,或者唯美。但从老驴嘴裏讲出来就是一个接电话的故事。但从我理解的角度来说,归结到底,就四个字。因为爱情。
近了公司一眼就看到晓梅,安静的坐在那里,手里捧着一本书。不是佛洛依德的就是杜拉斯的或者是詹姆斯·费尼莫·库珀的反正不可能是郭敬明或者痞子蔡的。
反正晓梅看的书都是叫不上名字的。
跟晓梅有巨大反差的是那两个男业务员,正趴在电脑面前兴致勃勃的欢乐斗地主,我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个女会计也在斗地主。我又认真的看了一会发现这三个人竟然在一张桌上斗地主。
我操,我惊叫一声。
一个业务员回头发现了我。问我,你玩不玩?晓梅的电脑闲着要不咱玩欢乐升级?
我疑惑的问道,你们为什么不买副牌在办公室斗地主。
业务员说,那不行,那会给客户造成我们最近没有生意的假象。
那你最近有没有生意呢?我问道。
没有生意。业务员说。
看到了么,假象往往就是真相。就像晓梅在公司接电话,表面上看晓梅是最无所事事的一个,但是真相呢?真相是晓梅其实就是这个公司里最无所事事的一个,因为晓梅是这个公司的老板娘兼大股东。
所以引申到另一个道理,看起来最没用的往往都是起关键作用的。
一瞬间悟到两个道理,我发现我一出机关思维总是最清晰的,于是信心满满。走到晓梅面前,问道,驴嫂,驴总呢?
晓梅捧书手都没有放下来,用文静而温柔的声音说道,去你妈的我们公司没有姓吕的总只有姓闫的总。
晓梅就是这样,总是提醒我老驴姓闫,其实有的时候我都快忘记了老驴的姓名,其实老驴叫老驴不光是因为长得像驴,还因为他的名字。
老驴全名叫闫律。我理解家长的意思,闫律,走谐音就严律。严格律己么,这很正常,只是老驴的父母做梦也没有想到,在所有乌七八糟的东西都汇聚一起的学校里,学习不行但想象力丰富的差生们很容易就会看着老驴,然后用标准的汉语拼音喊闫律叫,阉驴。
所以后来老驴对于他老驴的这个外号还是很满意的。最起码还保留着阳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