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唐盛阴影(1 / 2)

方式洲今晚听到了两份关于高鸿鑫落网的现场报告。

一份来自席向晚。

她平铺直叙,几个字就完事了:“他跑得慢,被我们抓了。”

一份来自程亮。

他滔滔不绝,从机场讲到车里,车子一路驶向检察厅停下时程亮还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老大!你知道吗!向晚她今晚太帅了啊!……”

方式洲这老江湖略一思索就明白,从这两人嘴裏听来的估计都不靠谱,只有证据是靠谱的。方式洲调来了机场的监控录像,看了一遍,指着录像画面里席向晚把枪夺过对准自己的那一个画面,抬手按了一个定格键,对一旁的一位检察厅高层同僚道:“每一届都会有这么一两个冲动办事的愣头青,这一届的这个尤其令人头疼。”

同僚看着画面,又看了看方式洲,腹腔中发出来自心底的笑声:“三十年前,你不也是这样吗。”

忙了一晚,逮人归案后已经是凌晨四点多。

向晚抓住了一脚跨上机车准备回家补觉的程亮,往他后座一坐,商量道:“我不回去了,让我在你那里睡几个小时。”

程亮公鸭似地一扭头:“嘎?”

席向晚用的是商量的语气,动作却是不容他商量地已经坐上了车,她向他抬了抬下巴:“开车吧。你那间公寓多睡一个人没问题,客厅沙发宽敞,我睡那就行了。”

程亮虽然是一条单身狗,但却是一条有原则的单身狗,至今为止还没有带女生回家过,连席向晚也不是例外:“你干嘛不回家?”

“想听真话?”

“啊,当然。”

“应付唐辰睿太累。”

“……”

她这话实在是太真诚、对程亮这样的单身狗来说也太有杀伤力了。程亮几乎是立刻升起了一股怜香惜玉的感情,在脑中想象了一番唐辰睿不顾她累死累活、还要对她这样那样的限制级画面。

怎么能让一个人民的安全衞士回去给唐辰睿糟蹋!

程检察官当即一踩油门,对她嘱咐了一句:“走了!坐稳了啊。”

程亮洗完澡,手部有点疼,对着镜子一看,才发现淤青了一片。刚才在机场用力过猛,高度紧张时丝毫没注意,这会儿松懈下来了才有了点疼的感觉。

他走去客厅拿药膏,这才发现席向晚也正在干同一件事。她洗完澡就开始收拾自己,将今晚在光荣事迹中留下的伤口都一一遮掩过去。见他出来了,她心照不宣地将手里的药膏抛给他:“我好了,你用。”

程亮忽然明白了:“你是怕被唐辰睿看见这些?”

向晚没解释,在沙发上铺好被子钻进去,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程亮杵在那里,手里拿着她抛来的药膏。

这一晚,他将某一类“好人”的定义都完成了。在他心裏,“好人”、尤其是女性中的“好人”,就是像今晚席向晚这样的:人生大部分时间里都是木讷的,隐忍的,紧要关头却会默默铤而走险的。他自小就认为,好人一定得有一个好结局才可以,好女生一定要被宠成不像样才可以。

不知哪里来的念想,他忽然开口:“其实,你不应该瞒着他。这是你的骄傲和荣誉,他有权看见。”

席向晚皱了皱眉。

这么一个平时吊儿郎当没半句真的男人,这会儿凌晨四点多不知哪里来的情怀,忽然跟她谈起了骄傲和荣誉这么个具有哲学高度的话题,都让她有些轻微的不适感了。她懒得跟他解释,就像她懒得跟唐辰睿解释一样。她这会儿体力和意志都跟不上程亮的哲学高度了,迅速地钻进了被窝,抬手关了一旁的感应灯,惺忪地跟他道别:“睡了,晚安。”

“……”

程亮无语地看着她,黑暗中,沙发上拱起一个睡熟的人形。程亮摇了摇头,把客厅的空调给她调高了两度,转身也去睡了。

席向晚再一次遇见庄雨丰,是在一个始料未及的短时间内。

逮捕高鸿鑫归案的隔日清晨,向晚和程亮都有些严重的睡眠不足,一早下楼在路边早餐摊吃了早饭之后,这次换向晚骑着机车带程亮上班。到了检察厅,停好机车,刚走了几步,向晚的步子就慢了下来,当她看清了迎面走来的是谁时,脚步已经完全停住了。

庄雨丰一身白色上装,下身配白色窄裙,衬托得整个人英气逼人,正陪同着身旁的一个男人缓缓从台阶上走下来。男人似乎是在这个地方坐久了,精神高度紧张以至于都有些反应迟钝,庄雨丰带着“自己人”的那种笑法,提醒男人小心台阶。男人感激地看着她,对她道谢,带着那一种看见救命稻草紧紧抓住的恭敬神情。两人身后跟着两个黑色西服的助理,台阶下等着一辆黑色加长型轿车,司机身穿制服垂手等着他们。

好大的阵势。

走在庄雨丰身边的那个男人,向晚认得,昨晚她刚在机场与他交过手,将他手里的枪夺下来对准了自己。这个男人,不是高鸿鑫还会是谁呢。高鸿鑫做事滴水不漏,老谋深算的一个人,将后事处理得相当干净,检察厅苦找也无确定性的证据。这次检察厅打了一场心理战,将高鸿鑫带回来审问了一番,言语间不乏战术战略的打法,几乎让高鸿鑫信了自己手脚没做干净,怀疑让检察厅捡到了什么证据,在“坦白从宽”和“抗拒从严”之间徘徊不定。

而现在,高鸿鑫好端端地走了出来,带着劫后余生的忐忑之笑,向晚就明白,检察厅输了。

有人识破了检察厅的战术,找到了突破口,一力将高鸿鑫保了出来。能做到这件事的,C城没有几个人,但有一个人可以。这个人了解法律,更了解C城检察厅的战术打法,两者结合,得天独厚,简直找不到对手。

这个人,就是庄雨丰。

庄雨丰一行人显然也看见了她。

她在机场的那一幕行为给高鸿鑫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这会儿瞥见席向晚的身影,高鸿鑫几乎是下意识地掩身躲在庄雨丰身后。这是一个行事低调的商人,如今犯了事,更是懂得大巧若拙的道理,浑然没有大部分被放出来的嫌疑人那样“看你能拿老子怎么样?”的嚣张,整个人木讷地低着头往前走,快步上了等在台阶下的黑色车。

庄雨丰对身后两位助理交代了几句,示意他们先上车,然后转身,迎上了向晚的视线。

昔日的生死之交,换了战场,正面交锋。

庄雨丰向她走过来,高跟鞋踏在平地上,踩出一连串的最强音。向晚忽然发现,庄雨丰学会穿高跟鞋了,在短短时间,就将它穿得这么稳、这么好。这一双鞋踩在她脚下,分明已经是她身份的象征。就是这一双高跟鞋,隔出了一个大财团的首席法律顾问和一位曾经的优秀检察官的距离来了。

她站定在她面前,带着大财团高级顾问的那一种公式化笑容,开口:“听高总说了你昨晚在机场的行为。能利用朱总在高总心裏的地位,知道高总一旦听见朱总的名字就会下意识地寻找他,你用这一手认出了易容的高总,还在紧要关头看穿了高总想要自杀的心理,将武器夺下来对准了自己。向晚,你比我之前认识的那个你,厉害了不止一个段位。”

席向晚看着她,面无表情。

庄雨丰一笑,明白在此种境地下,两人之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从不勉强人:“失去了高总这一个突破口,我想你们也许又有的忙了,我就不多打扰了,告辞。”

她说完,脚步一旋,高跟鞋清脆的声音越行越远。向晚看着她弯腰上车的背影,明白了庄雨丰当真是一点情分也不想挽留了。

黑色加长轿车稳稳地驶了出去,席向晚忽然抢过程亮停在一旁的机车,长腿一跨发动引擎冲了出去。程亮在背后想要拦住她,刚来得及叫了声“席向晚!”就已经连影子都不见了,程亮叹了口气,深深地担忧。

席向晚最不怕的是为兄弟两肋插刀,最怕的就是被兄弟反手插两刀。程亮从她脸上的表情就明白,从庄雨丰和高鸿鑫一道走出检察厅这道门开始,席向晚心上就被|插了不止两刀。

向晚学会开机车是在警校,但真正把机车开好了、开出了水平,却是在检察厅认识庄雨丰之后。

席向桓曾经因为担心而劝了她一句:“女孩子不要玩机车,太危险。”

她因为这句关心很是老实了一阵子,但天性中的喜好仍在,一阵子之后又忍不住偷偷地开。就在一次躲避突然冲出的行人而重摔之后,庄雨丰问她:“你就没有想过,将玩机车这件事做到不仅你喜欢、席向桓也喜欢的地步吗?”

席向晚愣住,像看见一丝奇迹般地看着她问:“有可能吗?”

庄雨丰摸着她的头微笑,是那一种有阅历的人看着刚出社会的后辈的那一种笑。然后席向晚听到她说,等她伤好了,她带她去长明山见识一下什么是真正的玩机车。

所有的机车手都向往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传说都来自一个地方:长明山。

所有的跳动的脉搏都涌去攻占一个地方:长明山。

长明山已经是速度和激|情的代名词,数十种赛车比赛都在这裏的天然山道上举行,这些比赛大多出自于民间,完全是发自热爱、不问利益的比赛机制。曾经有商人看中了这裏赛车比赛的潜力,想将它正规运营,最后仍然被强烈的抗议潮推翻了。坊间自有一套玩游戏的规则,追求的核心无非是“自由”二字,套上任何利益的框架都无异于将之扼杀。经此一役,长明山盛名远播,四方人士皆来仰慕,一观长明山速度的真貌。

庄雨丰就是在这裏,带席向晚见识了一场速度的盛宴。

她亲自参赛,向晚跟随,在半道转弯处遇到不合情理的赛车杀手,两人被逼至险境。向晚一踩油门,作势就要追人超越,被庄雨丰拦下了。她俩毫无意外地输了第一回 合,向晚郁闷之际,庄雨丰对她笑道:“刚才那人在这山道连赢了两个多月,下一回合,我们能将他的记录终结了。”

向晚问:“为什么?”

庄雨丰指了指方才的转弯山道:“在那里,已经看清了他的路数,他已经没有下一次再那样干的机会了。所谓赢,永远是先保全自身,再战胜对手。”

她果然做到了。

那一天长明山赛道的终点站,打破了连续两个多月的记录,迎来了庄雨丰这一位新赢家。

也是在那一晚,向晚推着机车,和她并肩走下山,发自肺腑地看着她道,你对我真够意思。庄雨丰笑笑,对她道,无论是做检察官、还是玩机车,都是发血誓、赌死咒的行当,在这样的行当里,不把命拴在一起能玩得下去吗。

流年经转。

这一刻,当席向晚踩下油门一个加速,从半道杀出以机车强行拦住一辆黑色加长轿车时,她那一双眼睛透过黑色轿车的前窗玻璃,冷硬地直视着副驾驶上的那个身影,心裏很绝望地想为什么庄雨丰不再把命和她栓在一起玩了。

黑色轿车猛地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

半晌,车门打开,副驾驶座的那一双高跟鞋率先落了地。

她大概已经在车里指示过后续,所以当她下车后,车子并没有犹豫太久,司机对她道了一声“庄小姐,那我们先走一步”,车子缓缓滑了出去。坐在后座的高鸿鑫神色忧虑地看了一眼向晚,又无比庄重地看了一眼庄雨丰,车窗经过庄雨丰身边时,席向晚分明看清了高鸿鑫毕恭毕敬对她颔首的动作。

朱苟鹭眼前的红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名不虚传,连高鸿鑫都要倚仗她。

她右手拿着一个精巧的手包,左手垂着,轻启薄唇:“说吧,拦住我,想谈什么?”

向晚没有从机车上下来,扶着车把看着她,缓缓开口:“你是不是,在为检察厅去复隆做卧底?”

庄雨丰当即就笑了。

这一种笑法是以前的庄雨丰绝不会有的,但却是现在的庄雨丰最擅长的。带一点残酷,透着一股左手残疾造就的冷漠之态。

“席向晚,”她笑容渐收,打碎她的幻想:“如果,你是来和我谈童话故事的,那么,请不要用你的童话思维来浪费我的宝贵时间。我明明确确地再告诉你一次,我不是为谁办事,也不是谁的人,我如今就职于复隆,就任首席法律顾问。这是一份正当、明确的工作,我需要这一份工作来挣钱养家、奋斗前途,即便在这个过程中,我和你、和检察厅处于对立的地位,这也是工作中会出现的寻常状况而已,你依法办事,我也是,你要用你的感情用事来影响我的工作,那么很抱歉,请你停止。下一次,你再这样破坏交通法则、无视司法程序当街拦截我的公司职员,我不会再跟你这样谈,我会将你交给司法处置。我说到做到,也希望你跟我,不会走到那一步。”

向晚觉得她陌生。

她一直以为,一个人至少需要几十年的时间,才能堕落到黑白不分的地步,醉时醒时都对自己人捅刀。但庄雨丰只用了一段很短的时间,就做到了。

当年拴在一起玩的命何在,那些发过的血誓、赌过的死咒何在?

向晚看着她,轻声问:“你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意外地,庄雨丰没有回避这个问题,她顺水推舟,给了对面的人一张名片。

一张W市国际顶尖酒店的名片。

“象牙塔里住久了,想走出来,见一见一些有趣的真相吗?”

她一笑:“下周四,到这个地方,你会知道的。”

华悦洲际酒店,服务精致,体验奢华,闻名全球。

冬季,W市常年阴雨,难得有一个好天气。百年品牌酒店迎来一桩发布会:唐盛宣布战略入股绿润集团,取得控制权,开启绿润易主换帅的新篇章。

两方给出通稿,一致客气,“开启战略合作”、“共创新辉煌”、“诚意商定”。媒体显然不这么认为。长达两月的谈判,横空出世的易主,精明的媒体大做文章,满城风雨。

绿润主营房地产,以房产质量高、开发速度快闻名业界。它的老板有一个很朴实的名字,刘福根,人却是长得骨骼健壮、相貌堂堂。刘福根早年当过兵,在越南打过仗,两腿中三枪,人却意外地活了下来,经过治疗之后竟然腿脚灵活,健步如飞,连一点后遗症都没有。这段人生际遇让刘福根从此铸成了一生的矛盾心性:既敬畏命运,又藐视命运。在创立绿润之后,一举奠定了此后数十年的企业风格:制定战略前谨慎再谨慎,一旦制定,绝不回头,放手就是干!

然而就在这一年,刘福根和他的绿润摔了一个大跟头。

意料之外的房地产宏观调控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降临,全国掀起整顿风。地产企业号称“现金牛”,资金链始终是生死线。刘福根几十年来都将现金流用到极致,甚至是高杠杆运作,当中他也遇到过几次生死关口,但每每都又从悬崖边被拉了回来,以至于后来胆子越来越大,甚至有种“老天赏饭吃”的错觉。就在这一次,他栽了。

唐盛就是在绿润面临破产的情况下,以白衣骑士的姿态空降在谈判桌的另一方的。

刘福根对唐盛的印象一直不太好,对唐辰睿的印象更是糟糕。这是一个纵横实体数十年的老企业家,骨子里对任何带有“金融”血液的个体带着天性的不适感。唐辰睿和他的唐盛偏偏就是其中的佼佼者,刘福根原本对这样的人十分反感,但越接触却越难以拒绝唐辰睿,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唐辰睿实在太会谈判了,他开出的条件也实在太让人难以拒绝了。

两个月之后,刘福根选择了妥协。

新闻发布会上,这位年近六十的老企业家,沉默又顺从地签了字。发布会结束,他站了起来,对一旁坐着的唐辰睿淡淡地说了一句:“你买到了一个便宜的好货。”

顿了一下,老人又低声加了一句:“好好待它,它值得你待它好。”

这一个细节被在场的一位媒体记者滴水不漏地拍了下来。

隔日周刊新闻出街,舆论哗然。唐辰睿以极度年轻的胜者之姿低调接手的样子,与刘福根老将身败的凄凉之色形成鲜明对比,实体与金融、老将与年轻人这两个永恒不变的矛盾,再次跨越事件本身的商业性质,引爆舆论上升到了某种时代高度。

唐辰睿是在发布会结束五小时后得以脱身、回到酒店高层景观套房的。

笔记本电脑持续发出提示音,他听声音就知道,那是特助给他发来的邮件。唐辰睿没去理,解开西服纽扣将外套丢在了沙发上,又扯松了领带将它解了下来,端着一杯水经过书桌时看了一眼屏幕,果不其然是韩深发给他的舆论总结。

韩特助那一贯的惊悚标题在这会儿丝毫引不起唐辰睿的注意力。结束发布会、应付媒体、和绿润谈判,他的体力和意志都已经处于极限,唐辰睿抬手合上屏幕,丝毫没有一个年轻胜利者的姿态,他的所有念头都只有一个:睡觉。

窗帘徐徐拉上,一阵敲门声忽然响起。

一个很有礼貌、很轻微的敲门声。

唐辰睿几乎是直觉地认定,这是一个女人才会有的敲门方式。

有了这个认定之后,他就更没有兴趣开门了。

反正绝不会是席向晚,他的未婚妻他有数,在她那个蛮牛一般不开窍的死脑筋里,他远远没有那个分量足以让她坐飞机来W市给他惊喜。

下一秒,一个动听有礼的女性声音缓缓响了起来:“我是席向晚的朋友,唐总监或许从向晚那里听过我的名字。”

唐辰睿动作一顿,手里水杯晃荡了下。

门外那一个好听的女声继续对他道:“唐总监,幸会,我是庄雨丰。”

房门打开,门内外的两个人都有几秒钟的冷静的沉默。

这是庄雨丰第一次以这么近的距离独自面对唐辰睿。

作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她从不打无准备之仗,何况是唐辰睿这等顶尖级别的对手,她在来到这裏之前就已做足调查。身高体型,私人爱好,家庭经历,业界履历,可以说,她手上的这一份尽职调查囊括了唐辰睿最详细的三十年人生。她自认为做足准备,这个人再无令她意外之处。当他真正站在她面前,视线相对,她没来由地手心微汗,她才明白,这世上有一种人,除非亲身经历,否则一切调查都是废纸一张。

他似乎并没有要与她更进一步的意思,然而下一秒,他一笑,微微侧了侧身,将她让了进去,动作间透着一股非正式的礼貌。

庄雨丰的动作定格了一秒。

他还没有要对她使出风情的意思,她就已经被诱惑了。

她微微定神,举步走了进去。

地毯柔软,高跟鞋踩在上面没有一丝声音。唐辰睿将她引进客厅,指了指沙发示意随便坐,顺口问她喝什么。庄雨丰悦耳的声音飘过去,说苏格兰威士忌,加冰,谢谢。唐辰睿点点头,走去吧台拿了两个威士忌杯,弯腰从冰桶中抽出一瓶酒和冰块。庄雨丰远远看见他加冰倒酒,姿势漂亮,一见就知这是熟手。她稍加恍神时他已经端了两杯酒过来了,给她的那一杯,杯沿放了一瓣柠檬。会品酒,还是一个了解女人的好手。柠檬解烈,这是女性最爱的威士忌喝法。

短短几分钟,她就对他满是困惑。

这么一个懂得哄女人又不轻易哄的好手,怎么会喜欢席向晚?

唐辰睿在她对面落座。

他全然没有想要谈交情的意思,开门见山:“庄小姐,复隆的那件合作案,我是不会接的。”

庄雨丰正喝着酒,猛地顿了顿动作,视线透过杯沿看住了他。

她放下酒杯,偏头一笑。这个动作很温柔也很撩人,大部分男人都读得懂。

她问:“那么,你还肯让我进屋,请我喝酒,只因为我是向晚的朋友?”

唐辰睿不可置否:“值得席向晚在凌晨两点不回家,亲自接机还不得的朋友,我也很想会一会。”

他话里的不客气已经相当明显。

未婚妻在他心裏的分量那么重,连过去那么久的事情,他都记得。不仅记得,还大方一试,言语间来回,敲山震虎。

庄雨丰几乎是不可思议地:“你就真的那么喜欢席向晚?”

唐辰睿没什么情绪:“庄小姐,我跟你之间的关系,似乎还没有到可以谈论这个问题的地步。”

庄雨丰顿时就笑了。

“你认为,我跟你之间,仅仅是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和唐盛执行总监的关系吗?”

唐辰睿无动于衷,等着她说下去。

她放下酒杯,用的是右手。

唐辰睿似乎这才注意到她的左手,低低垂着,手腕以下毫无力道,形同废物,和眼前这一位明艳动人的首席法律顾问之间形成了天差地别的不协调。

庄雨丰从他眼中看到一丝礼貌的让步。

有那么一瞬间,她希望她的手伤得再重些,断骨也可以,那么这一刻唐辰睿的让步会不会再多一些,甚至怜悯和疼惜?

她声音悠悠,本以为对他恨之入骨,一开口,味道竟变了:“唐总监贵人多忘事,想不起来了?我的左手,是你毁掉的。”

套房内一时寂静无声。

唐辰睿的表情相当精彩。

——他这都能被女人碰瓷?

他双手环胸直视她,差点问出一句“你哪位?”。到底还顾着几分向晚的面子,话到喉咙口减轻了几分刻薄:“庄小姐,我不记得我见过你。”

庄雨丰盈盈看着他:“唐总监想要伤害一个人,并不需要见到她。”

唐辰睿费解。

她这是打定主意讹上他了?

他一点都没有要问的意思,庄雨丰不解:“你对此不好奇吗?”

“我对女人没那么多好奇心。”

他看上去是真的对她毫无兴趣,无论是她这个人还是她那双左手,他礼貌地表示一下同情就到位了。“向晚朋友”这个身份在他那里得到的特权够多了,让她进来、请她喝酒、听她讹他,现在他要将特权收回去了,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庄小姐,如果,你是来谈复隆那件事的,那么,刚才我的态度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他站起来,送客的意思很明显:“如果,你是来谈私事的,那么,我也已经表达过我的意思了。我对你的事没兴趣,走好不送。”

庄雨丰脸色微变。

惨白了一点,但天生丽质仍在,很快收住了惨败的味道。

她站起来,动作很缓,徐徐开了口,就像电影慢镜头:“很久以前我就有所准备,既然决定了做检察官,又是反贪反腐第一线,打打伤伤在所难免。在逮捕龚林海时中了枪,在医院醒来得知左手从此残疾,我也没有太伤心,我想我还有右手,做不了检察官,人生总还有别的办法过下去。”

说着这话,她站直了,转身面对他,偏头一笑:“但是人生呢,就是给我上了一课。左手残废的人,想要找到一份合心意的工作,太难了。去公司,公司不要;去工厂,工厂不要;去事务所,事务所不要。原因都是一个,怕我的形象有损企业主体,也怕我的残疾,给其他人造成麻烦。这个世界太讲利益了,而且是迅速的利益,太慢来的钱都不要,一定要快钱。凉薄如此,我的机会太少了。”

话讲到这儿,他和她都知道会迎来一个转折:“直到我去复隆面试,复隆给我机会,一一通关,甚至在最后面试环节让我见到了朱总。朱总性情中人,不介意我的残疾,只要我用实力证明自己。我用一个月时间将复隆积累了一年的法律问题全部解决,朱总信守承诺,一力将我送上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位子。这个位子来之不易,是朱总抬举我的,更是我自己拼来的,所以复隆有难,即便你不肯接,我也一定要来亲自登门试一试的。”

她看着他,终于一笑,狠狠将一个好故事捏碎:“然而就在我调查唐盛的时候,我意外地知道了一件事。原来我的左手,不应该残疾的;原来当日,不是因为向晚有事,我才被调换去替她行动。是唐盛,在背后插了手,对高层授意,要保证席向晚的安全。唐盛在C城的影响力不可小觑,甚至在当今世界范围内,业界影响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唐辰睿一句话,要保席向晚,席向晚就可保,而我这一个无人会保的人,就成了替她行动的一员,就在那次行动中,人生尽毁。”

第一次见识权利的力量,她愤怒,痛苦,无力,心碎。

还有一丝极度隐秘的嫉妒。

——为何这权利,保的不是她?

再看这滔天权势的执行人,此刻就站在她三步之内,眉清目朗,一手遮天。方才她凭着“向晚朋友”这个身份在他那里一尝特权的滋味,她方知这滋味竟是这样好。于是那丝隐秘的嫉妒,仿佛喝了水、吸了光,在她心裏野蛮生长,她一边痛恨他一边企图他,从此对唐辰睿恨之入骨又欲罢不能。

男人听着,神色复杂。

他反问了一句:“唐盛插手?”

“怎么,想否认吗。”事实一一端出,她站稳了受害者的地位:“唐盛的意思,不就是你唐辰睿的意思?”

男人没有否认,看起来也没有要辩解的意思。

庄雨丰以女人的娇艳笑容面对他:“唐总监,没有话要说?”

“没有。”

坊间传言唐辰睿冷血,这一刻他让这句传言成真:“庄小姐的事,我深表遗憾,其他的,没有。”

只有席向晚是他要的。

旁的别的,生死无关。

庄雨丰笑了,带着地下生活的那一种冷冷的态度。她忽然抬手,遥遥一指房门紧闭的主卧室,声音悦耳:“看起来,唐总监并不了解你的未婚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