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苟鹭今晚对唐辰睿的评价是很高的,甚至还有点看不太懂的敬畏在里头。
他见过的商业巨头不少,但凡手里的权势到了一个程度,出来谈事都喜欢带一两个美丽干练的精英白领助手,双方谈判时彼此入座,有美女的那一方一开场就能在气势上震住对方。只有唐辰睿是个例外,这么万里挑一的场合他只身前来,身边只带一个万能型特助,进场时甚至将韩深留在了门外,他推门而入,单刀赴会。
朱苟鹭盯了他一眼,明白了一件事:唐辰睿日后若不是最需要拉拢的朋友,就是最需要干掉的敌人。
这是一座精致奢华的视听室。
中央电脑全方位控制,巨幅屏幕正显示着拍卖主会场的画面和动态。视听室内陈列着名流画作和古董,水晶吊灯将璀璨的琉璃色渲染到了室内每一个角落。唐辰睿走进视听室,踱着步子转了一圈,给出评价:“朱总,好地方啊。”
“哈哈,哪里。”
朱总仍是谦恭的,将话都说得点到为止:“这栋庄园内一共有108间类似的视听室,可供108位客人同时竞拍。当然了,也有客人是爱露脸、出风头的,那么,主场拍卖会场就是为这一类客人服务的。主场内的人都可以被所有人看见,视听室内的客人则可以不被看见。现在的商业社会都讲究服务到位这个原则,我这裏也算是顾客至上了。”
巨幅屏幕上正展出一件珠宝,主会场,主持人语调兴奋地介绍着拍卖品的渊源和历史。竞拍屏幕上不断刷新着竞价,跳动的数字触动着每一个人的神经。唐辰睿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看了会儿。
朱总笑着问:“唐总监,有没有兴趣玩一把?”
唐辰睿一笑,打开天窗说亮话:“朱总不辞辛苦,特地邀请我到这裏,不会只想从我口袋里赚一笔这样的小钱吧?”
朱苟鹭大笑。
“好,唐总监快人快语,那么,我也就直说了。”
他叫了声助理,做了个手势,立刻有人拿进来一台笔记本电脑。双手捧至唐辰睿面前,举着屏幕半跪,便于他查看。
朱苟鹭的声音透着一股隐秘:“这裏面,是曾经来我这裏参与过拍卖会的全部客人的资料。唐总监,这样的礼物价值几何,你该比我更清楚才对。”
信息社会,最不缺的就是信息,最缺的也是信息,尤其是高级别的、隐秘的、价值千金的信息。唐盛能在世界金融秩序中站稳一席之地,靠的第一要义永远是信息不对称。唐盛有的,你没有,唐盛知道的,你不知道。就这样,在世界级的金融混战中,唐盛永远有打出底牌的最后一手退路。唐辰睿执掌当今的唐盛帝国,这个男人对信息的渴求和拥有,绝对是寻常人成千上万倍的量级规模。
朱苟鹭做事,一向攻心为上,对唐辰睿打出这样一张牌,他知道,他绝不会打错。
“唐总监,互惠互利的时候,我们不妨更坦诚一点。我送给你的这些资料里,政、商、内、外,巨头身家和隐私爱好,几乎全部涉及。这些资料落入你唐总监手里,你可说是如虎添翼。唐总监手里的信息网向来盛名,一点消息落进去,千丝万缕牵出来的就是一艘巨轮。试想,我这裏这么多的资料落进去,会产生多大体量的回报。唐总监,难道你不好奇吗?”
唐辰睿笑了。
男人抬手,忽然合上了眼前的电脑屏幕。
单膝跪着拿着电脑屏幕的侍者一愣,搞不懂他这是什么意思,连忙向老板看去。朱苟鹭也被唐辰睿的行为弄得一愣,他没有会错意的话,唐辰睿的意思就是拒绝了。但,怎么可能?他拒绝得了这么大诱惑的一笔交易?
唐辰睿起身,在巨幅拍卖屏幕前踱了几步,声音锋利:“当然,我好奇。只不过,我好奇的是,C城原副市长龚林海的中道落马,究竟给了复隆多少压力,让朱总不惜开出这样的价码,要借唐盛的手来灭火?”
中年男人身形一震,往唐辰睿的方向扫过去一眼。是那一种,被人说中目的想要灭口的眼神。
场面静默许久,朱苟鹭不动声色。
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唐辰睿说的那番话,是在诈他。若是他露出半分动摇的神色,他就被唐辰睿捏住了七寸,要翻身,就难了。但当他看向他时,他心裏的那点怀疑又一点点地塌陷了。唐辰睿讲得不多,点到即止,但就是这三两句点到即止的话,如同最锋利的匕首,一刀刀刺中复隆最隐秘的秘密。
“复隆近年试水的会所服务,其中重要的一项就是赌场娱乐业,最大的客户来源是哪一类人,相信不用我多说,朱总是最明白的。龚林海就是其中一位,这样的大客户,要服务好,自然不止在赌场,复隆不可避免地会被陷进去。龚林海的人际关系网有多少,复隆就要见眼色行事多少。这些年靠着这张大网,复隆得的利益不算少,但如今的问题是,这张网被一举攻破,逐一落马,作为幕后重要合作方的复隆,处境的微妙和危险,相信朱总是最明白的。”
“哦?”朱苟鹭负手,眼神渐渐阴郁:“这么说,唐总监在赴约之前,就已经猜到我请你来的目的了?”
“不然呢?”唐辰睿偏头一笑,看上去无辜得很:“唐盛作为金融秩序中公平的第三方,在这个时候如果进入复隆,操刀赌场业务的资产重组,就可以将和龚林海有关的部分全部出清。复隆还是可以做一个干干净净的复隆,你朱董事长也还是可以做一个和龚林海毫无关联的商人。这个道理朱总明白,我当然也不能做个糊涂人,你说是吗?”
朱苟鹭大笑,胸腔震动。一旁的侍者听着这笑声,不寒而栗。
“唐总监既然把事情挑明到了这个地步,我再想说什么,也是不必了。”
他收起最初的震惊,及时调整了被人将了一军的心理状态,重新衡量起双方谈判的可能:“我的意思就是唐总监说的那样,如果唐盛接下这笔交易,酬劳方面,唐总监开口就是,我这台电脑里的绝密资料,也一并是你的。”
“朱总,我的意思,刚才已经很明白地表达过了。”
唐辰睿扫了一眼侍者手里的笔记本电脑,隔空做了一个合上屏幕的动作。这是一个拒绝起人来姿态利落的男人,绝不拖泥带水:“唐盛有唐盛的规矩,唐盛不想沾的,有我在唐盛的一天,就绝不会沾。”
朱苟鹭的笑容挂不住了。
对唐辰睿这个人,他渐渐不能忍受,却又不得不忍,这让复隆掌权人心裏的火烧得更旺了三分。但在某一瞬间,唐辰睿森冷的眼神让他及时拉住了心裏的冲动,他明白眼前这个男人绝对不会是任人揉捏的类型。唐辰睿笑着的时候时常有种给予人适度的宽容之感,当他收起笑容目光森冷地看着你,你才会发现,这种适度的尺寸是非常窄的,这通常意味着,他不想宽容的,他就将之毁了。
“唐总监,我们初次见面,彼此能谈的还有很多。今日就当是一次了解,谈得成谈不成,都不急在一时。”
短短几分钟,中年男人衡量一切,拿出了怀柔的态度:“这样,我先走一步。唐总监肯赏脸留下来玩,还是先行离开,我主随客便。”
说完,他拉开大门,躬身邀请韩特助也进屋,一同观赏仍在进行中的拍卖盛会。和韩特助寒暄了几句客套话之后,朱苟鹭退出了视听室。
助理跟了他很多年,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很不顺利。中年男人如同一头易怒的雄狮,沉默又焦虑地在庄园内走着。
忽然,他停下脚步,沉吟开口:“他手上那枚订婚戒指……”
助理不解:“朱总,什么戒指?”
他伸手,噤声示意,脑中飞速思考:“刚才我发现,唐辰睿有个习惯性动作,就是会不自觉地去摸左手中指上的那枚戒指。看上去,应该是一枚订婚戒指……”
经历过风浪的朱总在这一瞬间有一点迟疑。
毕竟,在他看来,唐辰睿手上的那枚订婚戒指太低调了。
一个不高不低的品牌、一款保守朴素的式样、一个中规中矩的价格,这枚戒指低调得几乎让人信了它在唐辰睿心裏的分量不会太重。
但,一个人的习惯是不会骗人的。
唐辰睿坐下看拍卖会,会不自觉抚着左手中指的这枚戒指;唐辰睿踱步与人交锋,越激烈就越戒不掉这个习惯;唐辰睿是胜是败,都改变不了最后的动作一定是落在这枚订婚戒指上。他牢牢戴着它,世上就再无能令他恐惧之事。
朱苟鹭笑了。
“看不出来,唐辰睿竟然会是一个情种……”
他当下形成了新的思路,迅速吩咐道:“去查一个人。”
“谁?”
“唐辰睿的那位……未婚妻小姐。”
每个月十号,是席向晚最喜欢的日子,因为这一天发工资啦。
工作后,席向晚在每个月的这一天,都会给席家买礼物。她知道席家什么都不缺,所以她的礼物也从不往名贵的、华而不实的方向挑选,随自己的心就好了。席向晚被席家收养了九年,基本处于放羊吃草的状态,而她的小农思想又是根深蒂固,所以当她二十六岁被尊称一声“席小姐”时,她其实仍然是那一个朴实又本分的小孩,挑起礼物来也实用得很。
她还记得工作后第一次发工资,她买了五箱甜橙回席家,席母和席向桓看见了皆是一怔,但席母很好地掩饰住了表情,淡淡地说了声“好”。等席母走后,客厅只剩下她和席向桓,气氛就放松多了。席向桓拿了一个甜橙,标签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它的产地:哀牢山。席向桓看了一会儿,温柔地问她,你知道哀牢山甜橙的故事吗。向晚愣了下,说不知道。在她的意识里,这个最多也就是一个农户起早摸黑、历经千辛、终于成功的故事。席向桓切着橙子,对她说,哀牢山甜橙也许是近代企业家寻找自我的最后一片放逐之地。向晚听得懵懵的,心想企业家讲话就是不一样,她买一个甜橙都能引起席向桓这么多的道理。后来,当席向晚终于在网页上寻找到哀牢山甜橙的故事,在深夜静静地看完之后,她才明白,身为企业家的席家母子对这一个甜橙背后的企业家精神有怎样的敬畏与尊重。
也就是从那一天起,席向晚原谅了很多事。比如席母对她的冷漠,席家对她的不融合,席向桓对她的不细致。向晚终于明白,在他们身为她的亲人之前,他们首先是一群企业家,背负着千万人赋予他们的责任与重担。他们垮了,千万人的饭碗都会垮,他们输了,千万人的未来都会输。他们永远凝重、严肃、不近人情,仅仅是因为,他们扛起了责任。
又是一个月的十号,向晚买了三箱甜橙和两箱草莓,来到席氏大楼。
她很少来这儿,身为被收养的孩子总往这裏跑,总给人一种名不正言不顺之感。但自从她订婚后席向桓去了美国,整个席氏总部就由席母一人撑着。一个年过五十的女人操持着一个家族企业的总部,不是件容易事,向晚从管家那里听来,席母连家都很少回了,基本住在公司。向晚不知怎么的就升起了些复杂的情绪,同情、担心、不安、焦虑,无论席母待她如何,她都希望这位老太太过得好。毕竟是这位老太太,让她在失去父亲的童年有了安身立命之地。
向晚很有分寸,没有打扰任何人,只打了电话给席母的特助。特助姓许,对席氏和席家的内部事都了如指掌,接到向晚电话,立刻就下来了。向晚在一楼大堂见到风尘仆仆的许特助,连忙将五箱水果交给他:“我就不上去了,给阿姨的,麻烦您帮忙交给她。”
“席小姐,您放心,我会的。”
许特助一脑门的汗,显然是从急事中抽身出来的,向晚那检察官的洞察力立刻就位了:“许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看您忙成这样。”
“吴总离职了,”知道向晚不是外人,许特助也没有瞒她:“位子被人顶替了,走得不情愿,交接时还发生了一点冲突。”
向晚“啊……”了一声。
吴总她是知道的,服务了席氏重工几十年,向晚从小在席家见过他几次。提到这个人,大家往往用“席氏老臣”四个字形容他,在向晚看来这四个字就是一个高度概括了,把所有的辛苦、功劳、得失统统都予以肯定了。
她问:“哥哥知道吗?”
“席总在美国,没有参与,”许特助告诉她:“但即便没有参与,应该也是得到消息的。毕竟这么大的事,瞒不了他。”
向晚这次连“啊”都不说了。
说话间,就看见了当事人。吴总正抱着一个大纸箱,从电梯里出来。纸箱里装满了这些年席氏留给他的荣耀与耻辱,都被他一股脑儿地打包带走了。向晚忽然明白了“席氏老臣”四个字的含义,无论荣耀耻辱,都在时间的磨难中成了他的一部分。荣耀的,他爱,耻辱的,他也爱,就像坦坦荡荡地爱自己的一部分那样去爱。向晚看着这一位老臣不再回头的身影,心生难过,是那一种,“将军空老玉门关”的难过。
七点半,吃过晚饭。
向晚是在身后靠过来一具温热身体的时候,意识到自己方才一直在走神这件事的。
她微微挣了挣,表达微弱的反抗:“别闹,我洗碗呢。”
唐辰睿爱的就是她在洗碗挣不开他骚扰的样子:“洗碗什么时候都能洗。”
向晚把碗一搁,顶了他一句:“那你来。”
唐辰睿颇有兴趣地盯着她,从身后松松地环着她的腰,似有非有的挑逗:“席向晚,脾气这么大,今晚有心事啊?”
“……”
这人,动不动就探人心事,还一探就准。
“没有。”
向晚否认,闷闷地又低头洗碗。
她有些懊恼。
她是明白自己的,不擅长交流,往往和人说不上几句话就能将场面冷得再也捞不起来,但不知怎么的,她总是希望不要在唐辰睿面前这样子。她再笨拙,也有属于她的女孩心思,在身份特殊的异性面前,总希望自己可以不那么无趣。
颈项间传来一阵细细的亲吻。
从耳后肌肤开始,唇齿间与娇嫩的女生肌肤亲密接触,摩挲着一路向下,停留在她的颈窝处,细细啃咬,最后在她漂亮的锁骨处用力落下一个吻痕。用技巧娴熟的调情,将场面捞起来,是唐辰睿的作风。
向晚不得不承认,唐辰睿是一个很容易让女人陷进去的男人,即便她心裏想着这个祸害,也被他诱惑得陷了进去。向晚脸上泛起一抹绯红,用力严肃道:“你再乱来我真不洗了啊。”
“傍晚去席氏重工,遇到事了?”
“……”
向晚一怔,手里的碗咕噜咕噜一掉,吓了她一跳。唐辰睿也被吓一跳,连忙抓起她的手看:“手没事吧?”
“……我戴着洗碗手套呢。”
向晚有点窘:“快看碗碎了没有。”
“好了好了,扔洗碗机里洗就好了。”他不由分说将她的手套摘掉,仔细检查了一遍她的手,这才放心:“席小姐,心裏有事,就不要拿我的碗开玩笑。吓不到别人,会吓到我。”
向晚看他一眼,心裏一软,被他握住的一双手仿佛都酥在他手里了。
“是看到了一点事,”她忽然就不想瞒他了,轻声说:“吴叔叔离职了。听说,是被赶走的。”
唐辰睿稀奇地看着她:“你们很熟啊?”
“嗯,算是吧。”想起过往,向晚有些不值:“吴叔叔在席氏很多年了,一直是管理层中做事最认真的那一个。人也老实,不会奉承,不会说些违心的话。顶替他位子的那个人却不是,很懂对上奉承、对下压迫。我不懂为什么一个老实做事的人会被赶走,一个狡猾奸诈的人会上位。”
唐辰睿正拉着她去客厅,听了她的话,头也不回地开口:“不是老实做事的人会被赶走,而是‘只会老实做事’的人会。”
向晚一愣,追问:“什么意思?”
“你自己去想。”
“哎你说啊。”
向晚追上他,想拉住他的手臂却被客厅的地毯绊了一脚,唐辰睿眼明手快接住她,被她压在了沙发上。
唐辰睿玩味地看着她:“小姐,夜黑风高的晚上,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你把我扑倒在沙发上就为了跟我讨论企业管理的问题?讲出去,我可能会被人怀疑还是不是男人……”
向晚手忙脚乱地从他身上爬起来,在沙发上坐直了身体:“我认认真真地想向你请教,你再乱说的话我以后都不问你了啊。”
唐辰睿看着她那一张红透了的脸,却拼命要正经,他就明白这是一个情场中的生手,遇到什么,输什么。对这样一个生手,他总想要宠一宠,用他那种“遇到什么,赢什么”的世故、老练、以及提早二十年失去的纯真去对她宠一宠。
“席向晚,一个人在公司做事,‘只会做事’就行了吗?站在执行人的角度讲,一个人做事再好,我用两个人、三个人,用的人数到位,就能将你这一个替代掉。换言之,‘只会做事’的人是没有核心价值的,充其量就是个高级劳工而已。你认为对上奉承、对下压迫是道德极坏的一种表现是吗?那么,你换一个角度,站在执行人的角度看,这样的人可以让你的命令得到最迅速的执行,让下面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服从你,你是喜欢这样的人还是不喜欢呢?我们再换一种角度看,这样的人不仅对公司内部,对外也懂对什么样的人应该奉承,对什么样的人应该压迫,是不是就是一种很能得益的特质了呢?换个说法,这种特质就叫做利益为先,而公司,本身就是追求利益才会存在的产物。这个社会是充满了奉承、压迫的,只不过是在各方的努力下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所以局外人会有种公平的幻觉。”
向晚不服:“如果公平也是一种幻觉的话,那么这世间还有什么样的真实是可以期待的呢?”
“你认为,人类社会的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唐辰睿偏头看着她,缓缓开口:“讲一个最简单的例子。英文讲到人人生而平等,用的词是‘create’创造;但从生物学的角度讲,并没有创造这一说,只有演化。你不认为,很多说法本质来讲都是人类为了维护生存而构想的理论立足吗。换言之,当假设条件变化时,一切都是可改的。”
他说完,周围长久沉默。
席向晚坐着,不吭声,想要高声反驳的神情和最终沉默的局面形成强烈的反差。他明白,就是在这样的反差裏面,一个单纯干净的灵魂正在经受地狱的酷刑。
他心生不忍,握住她的手,将她拉向他。
向晚被他拉着倒在了他胸口,他抚摸着她的长发,令她好似也有了归心的去处。她开口:“我不喜欢这样,一点也不喜欢。”
他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小女孩:“好了,好了。”
她忽然出声问:“唐盛也是这样子的吗?”
唐辰睿顿时就笑了。
“席向晚,你第一次开口关心唐盛,是在怀疑它道德的情况下,我应该感到荣幸呢,还是生气呢?”
向晚不好意思了,她明白,唐盛,不是她能够插手的地方。
“我也就是随口一问的,你不用回答,也不用理我。”
唐辰睿抬起她的脸:“未婚妻的问题,怎么可以不理啊。”
“……”
向晚心裏一震,抬头看他。
他对她偏头一笑,语气有些郑重:“唐盛血统中的胜者为王和悲天悯人,有我在,就不容有偏差。”
时间进入十二月,天色一暗,温度就骤降。大街上,人人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还是挡不住呼啸的风拼命找空子往衣服里钻。
一辆黑色轿跑稳稳地停在隐蔽的路旁。
这裏的路灯坏了,又缺少负责任的责任方,就让它瞎着,茂盛的香樟树投下巨大的阴影,给了黑色轿跑最完美的掩护之处。
轿跑内开足暖气,正副驾驶座上的一男一女还是被冻得想要骂人。
席向晚不断搓着手,向来服从命令的本性这会儿也有点动摇,闷声问:“行不行啊?”
驾驶座上的程亮显然淡定多了,将后座上价值不菲的大衣外套拿了过来,学着港台片里的富豪那样将衣服披在身上,幽幽叹道:“问简捷借了这么贵的跑车和衣服,今晚不探出点名堂来,也对不住这一身行头。”
这话太能提振士气了,向晚顿时不抖了,拿出工作状态:“也是。”
这两人今晚是来暗访的。
暗访的地点有一个很规矩的名字:友谊会馆。
这个名字规矩到检察厅的人第一次听到时,人人都有种“好像在哪儿听过”的感觉,后来明白了,每座城市几乎都有类似的地方,“友谊宾馆”、“友谊商场”、“友谊酒楼”,但C城的友谊会馆和其他任何场所都不同的地方就在于:它隶属于复隆,背后真正的老板,是大名鼎鼎的朱苟鹭。
拥有巨量房产的朱老板开起会馆来也是别具一格。它坐落在城市外环的一个隐蔽之处,门前一条小径,绿树掩映,茂竹参天,进门之处甚至没有灯红酒绿的霓虹,而是挂了几幅字画,而且一看就不是名家真迹,是朱老板随性而起的作品而已。如果有重要的陌生客人头一次到访,朱老板亲自迎接时,都会指着这些字画谦虚道:“名家真迹多贵啊,舍不得那钱,不如自己写几个字画一点画,放在门口当是迎接客人的心意了。”客人们往往大为赞赏,一个身价数十亿的企业家,还能说出“舍不得那钱”的话,多么朴素的企业家情怀。
程亮和席向晚在门口就被侍者拦住了,程亮递上了自己的名片,给了一个名字,说是朋友介绍过来玩一玩的。侍者听了,收下两人名片,一瞧这名片上的头衔挺唬人,“XX集团大中华区总裁”,程亮又指着身旁的向晚介绍说这是我太太,一同来玩一玩。席向晚的敬业精神也是相当可以的,这会儿正挽着程亮左臂,整个人微微靠在他身上,温婉从容,一看就是大户人家的太太。侍者连忙领路,恭敬地请二位进去。
程亮看了一眼她挽着自己手臂的模样,低声腹诽:“这要是被唐辰睿看见了,会打死我吧?”
“……”
向晚无语,暗中用力捏了他一把,意思是“专心点,做事呢。”
从警校开始,程亮的演技就始终在线,读书那会儿就被派出去干过卧底任务,演谁像谁,要是没干上公检法,程亮很可能去横店影视城发展,几年下来拿个影帝没问题。这会儿程亮也是早早地入戏了,真把自己当成了“XX集团大中华区总裁”,思考问题都从总裁的角度出发,居高临下地提出想参观一下的想法,了解一下会馆的主营业务,将来公司有招待活动也可以考虑看看是否有合作的机会。
席向晚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这会儿也是演技十足。她的演技都是跟着唐辰睿一招一式学来的,唐辰睿带她参加过几次晚宴,觥筹交错间她仔细观察了上流社会太太们的妆容举止。最开始唐辰睿还担心她不肯去,没想到去过一次之后她还主动提出要再去几次,唐辰睿看了她一会儿,脑子转了转就明白了,阴阳怪气地问她这算是把他当成免费门票了?向晚挠了挠头不好意思了,冲他笑笑说那就不去了,唐辰睿不可置否,一副受害人的模样说去可以,但得付点甜头给他,毕竟他是被她利用了。说完他搂住她的腰,动作就不规矩了,向晚稀里糊涂地就这样又被他占了好几次便宜。
这会儿两个演技派联手,效果十分惊人,把会馆经理都惊动了,亲自来招待。领着两个人参观会馆,热情洋溢地介绍:“程总,程太太,再往前走下个台阶,就是我们的地下酒吧了。当然了,酒吧里除了酒,还有些服务,就看您的付费程度了……”
程亮一副了然于胸的表情,露出被吸引的笑容:“哦?我想看的,就是这付费的服务呢。”
经理搓着手笑道:“我们这裏的付费服务,可不是您付了费,就能看的,还得在一定的时间、按着一定的规矩,才可以。”
程亮笑笑,掏出一张黑卡,做出了一个递上的动作:“黄经理,我呢,是个商人,做事之前先要验货,这条规矩总不能改,你说是吧?你若是肯通融让我们验一验呢,这单生意就算是做成了,你若不肯通融呢,我这就走了,也就不浪费彼此的时间了。”
黄经理一听这话,心都被提了一提。
这到手的黑卡怎么可以让它长着翅膀飞走?何况眼前这人,一看就是个面生的财主,可以下手宰的那种好货。
黄经理弯了弯腰,笑着劝道:“程总你都把话说到这样了,我们开会馆就是要让客人高兴,怎么还能拒绝你呢?好,这样,程总程太太,你们跟我来……”
程亮和席向晚相互对视了一眼,以不变应万变,看来这趟摸底,会很有戏。
两人正举步跟着往前走,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黄经理,检察厅的贵客到场,怎么可以怠慢?”
刚举步欲走的两人被震在当场。
程亮睁大了眼,迅速回身。
当看到来人时,他几乎不敢置信:“你……”
他一个“你”字在喉咙口滚了半天,后面的话被噎住了,震惊了半天终究没有说出任何话。程亮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去看席向晚,后者没有转身,背影很僵。
席向晚是一个很能控制情绪的人,或者,更准确一点来说,是一个几乎没什么情绪的人。除了唐辰睿能偶尔用些下三滥的手段令她生气或者害羞,这世间几乎没有什么再可以令席向晚调动情绪。
但今天,另一个人也做到了。
这个人做得比唐辰睿更成功,杀伤性更大。
席向晚没有转身,听声音她也知道,这横刀杀出的人是……庄雨丰。
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有这样的一刻。
想念一个人,想得相当狠,不期然再次遇见,立场却对立了。于是你明白,有些事即将发生,以后一切都将面目全非。
程亮握住她的手,用力一握,向晚看了他一眼,回神了。转身时看见庄雨丰唇角不经意地一勾,向晚就明白自己的一切都逃不过她的眼睛。每当大事来时,她总要旁人握一握,好似非得这样才能定定神、压压惊,今天为她做这事的人是程亮,从前会为她做这事的人,是庄雨丰。
向晚开口:“你怎么会在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