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南山起云,北山下雨(1 / 2)

向晚对“唐怀意”这个名字是有所耳闻的。

事实上,对唐盛稍稍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对这个名字陌生。这个不仅在乱世中让唐盛活了下来,还在后来一力将它带至鼎盛期的人,在官僚和外商的夹缝中生存,开创了旁人不敢为的经营之道。在该走的时候他远走香港,在该回来的时候他毅然回到大陆这片热土,唐怀意一生中最难决断的那几次走与留,每一步都踩在了正确的点上,这也为唐盛日后的长盛奠定了最大的政治基础。

对唐怀意最犀利和最玩味的评价来自港媒:唐怀意的成功证明了一条千年不变的商业铁律,没有成功的企业,只有时代的企业。唐怀意欣然接受,甚至在某次与记者见面的场合对之谢谢说“辛苦了”。动静皆宜,宠辱不惊,唐盛董事局主席的位子,唐怀意一坐就是整整四十年。

坊间传言,唐怀意年过花甲,身体渐渐不如前,虽仍坐镇唐盛董事局主席,实质上已半归隐。常年偏居半山一隅,伴随身边的只有一位高姓家庭医生。向晚下车,眼见一栋半山别墅,呼吸一滞。

太美了。

中国的好山好水向来是最好的居所,向左,向右,每个角度都有万千生辉。古人的话当真是对的,中国顶好的风景都是“三叠阳关,唱彻千千遍”,一回相见一回新。

走入庭院,一位管家模样的人早已等候在玄关处,手里挂着一块毛巾。向晚愕然,停住脚步。唐怀意上前拿过毛巾,递给她:“身上淋了雨,就这么让它湿着,怎么行。”

话说得简练,惜人之意已尽在其中,且出自唐盛董事局主席之手,向晚只觉有些无措。尽管她明白,旁人眼里,这也是很好的无措。

管家领她进屋,上楼换下半湿的衣服,拿来一套居家服。式样宽松,薄羊绒触感温柔,手工质地无可比,好过机器制造千百倍。她朝镜中看一眼,手肘处的淤青还未散,她将卷起的袖子拉下来。她和唐辰睿的恩恩怨怨,不好惊动外人,即便是唐怀意也不好。

换好衣服下楼,餐厅里已摆好了一桌晚宴。精心准备,连餐桌上盛放的花束都沾着露珠。向晚这才惊觉“唐辰睿未婚妻”这个身份何其有分量,竟在唐怀意面前也一路畅通无阻。她有些不合格的惶恐,开口想辩驳:“我……”

唐怀意却快她一步,将今晚的调子定了:“不晓得我有没有这个荣幸,让席小姐称一声‘伯父’呢?”

“……”

唐盛董事局主席将今晚她和他之间的调子定得这么高,向晚没有一丝拒绝的余地。她几乎是礼貌性地条件反射,应了一声:“伯父。”

唐怀意笑了。

亲自起身,拉开主桌位一旁的副手位,邀她入座,共同用餐。

向晚意外地发现,和唐怀意共进餐并没有太多规矩。唐怀意很健谈,且并不表现在句式的多寡上,而在循循善诱的思维方式上。与向晚之间一两句来往,就能抓住关键点,问她几个问题。当她回答时,他侧耳倾听,给出一份最诚意的尊重,间或反问两句,“哦?”、“然后呢?”,不知不觉间,就令向晚放下了戒备。

一顿饭吃完,向晚已能自如地和唐盛董事局主席闲谈,只当是与一位慈爱的长者,促膝长谈。

“您这裏的餐厅很古典,和席家的餐厅很像。不过我最喜欢席家餐厅的地方是一道小长廊,可以从我的卧室直接到达,不惊动其他人,只有一次失败了,就是遇到唐辰睿的那一晚……”

正说着,惊觉失语,向晚一下子住了口。

气氛微妙,管家适时地端来茶水,是上好的花果茶,盛在精致透明的茶具中。向晚端起茶杯,方才失语,她有些黯然。

唐怀意微笑地看着她。

他保持了风度,没有揭穿:傻孩子,像唐辰睿那样的人,若非他一早就有了目的非达不可,他会让自己深更半夜在别人家的厨房偶遇一位陌生小姐吗?

到底是儿子,干得再是混账的事,他也是自己儿子,还是不揭穿了吧。

唐怀意适时地开口:“前一阵子,我一直在国外休养,那时就已经知道了唐辰睿订婚的事。现在的媒体啊,当真是厉害,国内的一些事,不出几个小时,国外也全都知道了。唐辰睿的个性我了解,他要的,他是一定会去要的。无论是抢,是哄,是骗,他都会先要了再说。对唐盛,这是非常好的个性;对喜欢的人,这就是非常糟糕的个性了。”

向晚有些意外:“他没有将订婚的事告诉过您吗?”

他为儿子说了那么多好话,她却能跳过花花绿绿,一下子抓住了父子俩隐秘的矛盾。唐怀意打量她,真是一位厉害的检察官小姐,多么迅速的反应能力。

唐怀意没有回答,换了个话题:“最近席小姐去了一趟医院,看了些轻伤,是唐辰睿做的?”

向晚几乎要反问,他怎么知道她去了医院?

她有些惊悚,这父子俩都一样,喜欢暗地里跟踪人,且都还不挑,就都盯着她。

唐怀意顿时就笑了:“席小姐不要紧张。你去的那家医院,唐盛有些股份,院长看见了你,知道了你的情况,基于私交就告诉了我。虽然我不知道这是否和唐辰睿有关,但让未婚妻一个人去医院,本身就是他的失职了。”

向晚如果良心再坏一点,就应该“是呀是呀”把锅都推到唐辰睿头上,可是检察官天性的道德感磨灭不了,她这会儿就是再恨唐辰睿也还是将责任替他扛了一大半:“不是他的问题,是之前在机场逮人归案的时候弄的,当时没处理好,留下了点后遗症。”

唐怀意点点头,又问了向晚几句,向晚都一一答了,来往都是对她的关心。她有些感动,即便晓得唐怀意的关心大部分都来自于“唐辰睿未婚妻”这一个身份,也无妨。这至少,认可了她作为未婚妻的意义。在这座冰冷又快速的商业城市,她第一次做人家的未婚妻,唐怀意对她的关怀就好似对她肯定,你做得非常好。

有了这一层感动,在唐怀意循问她和唐辰睿发生了什么不愉快时,她也没有再隐瞒:“他插手我的工作,干预了我的公事,毁掉了一位朋友的人生,也毁掉了我对于工作这件事继续公平走下去的信心……”

她断断续续说完,气氛一阵沉默。

唐怀意“哦……”了一声,似乎也很意外,拖长了尾音,一时也没有下半句。向晚也住了口,这老人对她再礼貌,他也是唐辰睿的父亲,哪有父亲不帮儿子的,她那点委屈再大也是外人的委屈,还指望唐盛董事局主席会帮一个外人吗。

管家赶紧上前倒茶。

从一杯茶被人拿起再到放下的过程里,彼此都有一个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管家是见色行事的高手,将这一杯茶倒得足够缓慢,让彼此都有一个足够长的时间去斟酌。

唐怀意捧着茶杯,手指摩挲了一会儿杯沿,忽然笑了:“唐辰睿……”

他好似自言自语:“跟我怄气了十几年,不肯原谅我十几年,在不该原谅的时候,他倒是还替我扛了一件重责……”

向晚愣住。

信息量太丰富,她动用了检察官的思维力量,也无法解开这一局。

唐怀意看着她,微微一笑:“席小姐,插手你的工作,干预了你的公事的人,不是唐辰睿,是我。”

向晚没料到会在这一晚从唐盛董事会主席这裏听到这样一桩招供。

若是今晚他俩之间没有任何交情,那么向晚有大把的反应可以迅速做出来。震惊、愤怒、一拍两散。可是唐怀意今晚和她见了面,还请她吃了饭,谈了心,把两人之间交情的铺垫都铺了这么多,铺完了才对她招认了这么大一件事,向晚一时连反应都没有了。

她震惊了一会儿才回神,豁然起身:“你……”

没等她说完,唐怀意放下茶杯,咳了起来,按住了心脏的位置。高小姐立刻赶了过来,对此种情况并不陌生。

“会长!”

“不要紧。”

高小姐掏出随身携带的药,给他服下两颗,又按着他的手腕、心脏等处检查了一通。高小姐脸色不太好,这是一位已经跟在唐怀意身边很多年的医生小姐,把病人的健康高于一切,此时的向晚在高小姐眼里,不过是一位引起她的病人有异样情况的导火索而已。高小姐面有愠色,转头对向晚欲说什么:“席小姐……”

唐怀意出声制止。

“高爽。”

“……”

毕竟是一位精英小姐,两个字的一声唤,已听得出当中的制止之意。高小姐不再针对向晚,对唐怀意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是的,会长。”

管家拎着一部电话听筒过来,说有人要找会长谈一些事,高小姐立刻接下了这桩事,弯下腰对唐怀意报告了一声:“会长,我去处理。”

“好。”

向晚看着高小姐拿过电话听筒边讲话边往楼上书房走的背影,这才明白,这一位小姐绝不仅仅是唐怀意的私人医生这么简单,还是唐怀意的心腹大将。多年轻的小姐,和她差不多的年纪,已凭着一己之力成为了唐盛董事局主席的左膀右臂。向晚一时不是滋味,同龄人的对比最能看见自我的不足,她为自己尚处于浑浑噩噩的人生感到一丝羞愧。

唐怀意揉着胸口。

他看得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容易心软的女孩子。再大的委屈,搬出一些苦衷,就能在她那里获得丰盛的同情。

老人自我解嘲:“一直想为你做点什么,看来反而适得其反了。”

向晚心裏软软地一塌。

他那一句“想为你做点什么”一出来,她就有预感,她要原谅他了。唐盛的董事局主席,年过六旬的老人,不曾与她见过一面,已经将她放在了心裏,想为她做些什么。他将心意做到这个地步,他做得是对是错,又有什么关系呢。

唐怀意缓缓开口:“检察厅里,你的老领导们,有一些都是我的朋友,很多年的老友了。在一次一起吃饭的时候,忽然想起了你,就适时地对这些老友提了一句,可以的话多照顾你一下,我多少也有些偏私的心理。人老了,越来越偏向自己人了,唐辰睿是不屑我的偏私的,他也从来不要,我想你是一个女孩子,我对你偏私一点,你会不会对我这个老人也多喜欢一点。呵,结果看来是我误会了。你和唐辰睿一样,都是要自己把路走下去的人。挺好的,挺好的。”

向晚知道,她已经完全原谅他了。

她看着他在她面前解释的样子,坦白对她的“偏私”,有可能的话也想让她“更喜欢他一点”。向晚心裏一阵不适,她渐渐明白了,这种不适就叫做“原谅”。她用令自己不适的方法,化解了委屈,和唐怀意之间再没有恩怨一说。

她开口:“伯父,您别这样说。您永远是长辈,唐辰睿的长辈,我的长辈。”

“呵。”

唐怀意笑了,甚是宽慰。

得人理解,总是幸事。且这理解他的人,将来也许是一家人,就更好了。

庭院内有引擎熄火的声音,管家看向从跑车上下来的人,一声惊讶:“这个时间,您怎么来了?”

来人没有回答,反手甩上车门,大步跨入玄关,直直走进餐厅找人。他显然是这栋别墅的熟人了,一路走来都轻车熟路。

这是唐辰睿的作风。

他的身影出现在餐厅内,双方皆是一愣。

唐怀意倒是在意料之中,弦外之音地对他道:“来得这么快。看来你比我想象中,更紧张你的未婚妻。”

唐辰睿没什么表情:“以后不要随便带她来这裏。”

他一步上前,将向晚拉起来,顺势就要带她走。

向晚来了气。

与他之间的恩怨,好似比唐怀意之间的更严重。明明不是他做的,她恼的,恨的,不能原谅的,还是只有他一个。

订婚男女间的情天恨海,一言难尽。

“放手。”

向晚冷言冷语:“跟你不熟。”

这副态度,连一旁的管家都惊讶,好似不理解在她身上前后出现的柔和与冰冷,情绪转换怎么也没个上下文衔接。

唐怀意倒是理解的,毕竟是过来人,一眼就明白了订婚男女间的分分合合。他看了一会儿,放心了。情根种了,怎么分都没关系,总有一个“合”在最后等着。

冷战半个月,唐辰睿情绪全无,拦腰抱起她就走。动作蛮横,态度嚣张,和“强抢”无误。向晚挣扎,却被抱得更紧,他清晰有力的心跳声令她大脑缺氧。

他将她绑上副驾驶,按下中控锁,锁死了车门。跑车一声轰鸣,疾驰而去,像极了跑车主人的心情,失而复得,难以平静。

开下山有很长一段山路。

深夜,下了雨,路更不好走。

车里的未婚男女一个开车,一个目不斜视看风景,自上车后谁都没有开过口,在共同努力下将场面冷得再也捞不起来。

向晚想起方才唐怀意对她讲的心裏话。

“第一次喜欢一个人,他难免有一些紧张,又竭力不想让旁人看出来。所以我才说,唐辰睿的性格,对喜欢的人来说,就会是比较糟糕的样子了。”

问题就是,他那么糟糕,凭什么要让她去理解?她看起来像是能普度唐辰睿的人吗。

向晚看着窗外,心灰意冷。

到底不是拖泥带水的性格,向晚开口:“下了盘山公路,到山脚处,就可以放我下来了,谢谢。”

唐辰睿从善如流:“好啊,你去哪里?”

“回宿舍。”

“好啊。虽然条件艰苦了点,但一起挤挤也可以。”

“……”

向晚闷头想了一会儿,半晌才回神:“什么叫一起挤挤?”

身旁的男人理所当然地解释:“你不肯跟我回家,当然就只能我跟着你走。这个道理没错吧,未婚妻小姐?”

“……”

谁说女人无理取闹令人头疼?唐辰睿无理取闹才是。

向晚涵养还是有的,任他在一旁胡说八道,她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完了,她也是真的有一点震惊的:他对她干了那么混账的事,怎么还好意思提未婚妻三个字?

“停车。”

她再好的脾气也被他撩得生了怒:“别跟着我。”

唐辰睿顺从地急刹车。

跑车性能一流,停在山道上。

向晚连看他一眼说句“再见”都觉得没必要,伸手去拉车门。拉了下,没拉开,再拉了下,还是没拉开。

她愠怒地转身:“唐辰睿!”

他存心要气死她,丝毫没有要解锁的意思,指指它道:“这车的锁定系统是指纹锁,没我的指纹解锁你开不了。”

唐辰睿显然低估了席向晚的反弹力度。

这人是从警校出来的,干的又是反贪反腐第一线,不仅经常跟犯罪分子斗智,还经常斗勇。这就造成了席向晚性格中的矛盾性,对弱者,她心怀同情到无能的地步,但对强者,尤其是强权者,席向晚的抗争性一旦生起,上不封顶。

唐辰睿那句话一出来,席向晚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右臂就往跑车玻璃窗砸去。

“砰”地一声,惊心动魄,深山群鸟扑簌簌乱飞。

“席向晚!”

很少人能让唐辰睿大惊失色,席向晚是一个。他立刻将她拉近身,牢牢禁锢:“你疯了,你不心疼难道我也不心疼吗?”

向晚冷言冷语:“这么贵的车,你当然心疼。”

“……”

唐辰睿深吸一口气。

鸡同鸭讲,考验耐心。

“席小姐,”他凑近她耳边,声音又低又狠:“上次对你做的事,我真的很想再对你做一遍……”

向晚用力挣,也挣不过他。

他按下按钮,一排座椅直直往后倒,他顺势将她抱了过来。两人一体,空间狭小,再没有距离可以阻碍他。

“这种车,报废了我也不心疼。”

深吻,他用足了力道:“除了你之外,你告诉我,我该去心疼谁。”

唐辰睿的情话是动人的,动作却是欠抽的。

向晚这才惊觉,她的那点力量在一个发狠的男人面前不堪一击。她被突如其来的亲密弄得浑身不适了起来,一阵颤栗。他丝毫不肯松手,按住她的后脑将动作更深入。她几乎是震惊了,这是一个多么“敢”的男人,得要有多大的自信、多张狂的势在必得,才能在她对他“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况下对她干出这样的事。

她咬伤了他的舌尖。

一半因为愤怒,一半因为吻技不熟练。血腥味迅速弥漫,他却更得寸进尺,动作越发不规矩,将她的毛衣拉下了肩头。裸|露的双肩给了他绝好的视觉刺|激,冷不防一口咬上。她一时不察,惊起本能反应,一声轻喘。这是盛情邀请,对已经动性的男人来说,理智灰飞烟灭。

唐辰睿气息不稳:“半个月没有你的消息,我几乎没怎么睡。你现在要我停下来,你也要我停止喜欢你吗?”

向晚不领情,兜头泼他一盆冷水:“占有一个人,就是你喜欢一个人的方式吗?你好厉害啊,唐总监。”

“……”

唐辰睿想,再没有一个女孩子可以像她这样,令他既想揍她又想抱她的了。他还在情感世界中流连忘返,她却已早早上了岸,等在出口处,给了他闷头一棍。她就是这么好意思对他下手的一个人。

“席向晚……”

他恶狠狠地,将她身上毛衣一把扯了下来。向晚把头一撇,一身骨气。她傲气起来是可以很高傲的,连眼神里都带着对他的齿冷:你除了会欺负未婚妻,还会什么?

唐辰睿语调一变,温柔如水:“……疼吗?”

“……”

向晚一愣。

等了半天没等来想象中的粗暴对待,等来了这么一句大反转,她接不住这场面,一时尴尬住了,似乎做任何反应都显得十分生硬。

唐辰睿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

和他周旋?他身上有积累了三十年的资本家智慧。

坏人一边盘算,一边对她狠狠温柔,把温柔当武器:“上次走了,心裏好后悔。一直在想,我有没有弄疼你。有一天在酒吧遇见你同事,他告诉我,你之前在机场逮人归案时发生的事。他没讲太多,我也明白,你差一点就回不来了。他讲完,我已经不想等了,只想见你。”

趁她没回神,他猛灌迷魂汤:“知道你在这裏,就赶紧过来了。你不喜欢和陌生人相处,我怕这一屋子的人惊扰你。把你带回来,这样抱着,感觉才好一点。”

“……”

向晚招架不住,被一种不够正派的感觉折磨了起来。

正派人应该怎样?应该在他抱她时就一把推开,就像那一天他伤害她时那样,同样地对他伤害过去,然后和他划清界限,再具体一点,分手、悔婚、彼此陌路,也不是不可以。

但她呢?

她被他抱紧着,丢了斗志,心裏一软,几乎要落泪:你怎么才来,我都痛了那么久。

唐辰睿是任何场合都习惯把话讲得很轻的那种人:无所谓这个、没关系那个。到了她这裏,却狠狠地重了起来,要她这个、要她那个。她一面压惊一面感动,话到嘴边只剩下一句若有似无的:“放开。”

唐辰睿就算是傻也不会在这种场合下信一个女孩子嘴裏的这两个字。

“我不要放。”

他将声音注进她心裏:“你那么容易,听了庄小姐几句话,就把我定性成了坏人。都被你骂成那样了,我现在不坏一坏,我好吃亏。”

“……”

向晚是一个不会撒娇的人,她以为唐辰睿也不会,这会儿她见识到了才明白,他不会?笑话,他简直不要太会。

她将他的头扶了扶,面对突然变弱的唐辰睿她总有种横不起来的气馁:“你好好说话啊,不要乱扣帽子。”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那种变弱的气势忽地褪去一大半,低声道:“你以为我真不会难过啊?”

就是在这样的时刻,她总觉得他厉害,会败给他。

他连哄人都讲策略和进退,有三十年人生沉淀下来的深邃和城府,他是一个“完成品”,再没有什么可以商量和改变的了。而她则应了那句话,“人畏高处,路上有惊慌”,她对他的不适大概就来自于此。

向晚淡淡问他:“那一天,你为什么不解释?庄雨丰说出唐盛的时候,你就应该猜得到,是你爸爸在背后做了主,插手了我们的公事,将我与她替换,让她出了任务。虽然后来庄雨丰负伤是意外,但前后关联唐盛总不能说毫无关系。这不是什么好事,你为什么要一力承担,让我讨厌你呢。”

他摸了摸她的脸:“让你讨厌我,也总比让你讨厌我爸爸、讨厌整个唐家来得好。”

向晚看着他。

唐辰睿笑了下,稍稍直起身体:“没错,我先前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庄小姐在说的时候,我也是懵的。但她说完,咬定是唐盛的意思,我就明白了,是我爸爸做的。他是有意的还是善意的,我不清楚,但我明白,不管是哪一种,对庄小姐来说都一样,没差的。对你来说,也一样。如果你讨厌了我爸爸,讨厌了唐盛,我怎么办。那时我就想,与其这样,不如让你讨厌我,反正我已经够被你讨厌的了,再多一点也没关系,我会来哄、会来骗、会来抢,你再讨厌我也赶不走我的,我会一点点将你拉回来。”

“……”

前面听着还像人话,后面怎么听怎么鬼话连篇。

向晚无语:“你也知道你已经够被我讨厌的了啊?”

他耸耸肩,一脸破罐破摔的潇洒:“有席向桓在,我总不会是你心裏最喜欢的那个。”

“……”

这家伙,好讨厌。自我解嘲的一句话,也能让她心生不忍。

她忽然伸手,捂住了他的唇。

“以后,不准你这样说,”她有些反感:“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会想着别人。我哥是我哥,你是你。我跟你之间,和所有人都不一样。”

说出最后那一句,她非常别扭,姿态是一半靠近、一半撤离。等她说完,也没从他唇边放下手,最后才察觉,慌忙撤回手,被他一把握住。

唐辰睿笑了,非常非常满足。

他低下头去吻她。

向晚打他:“我刚说了不讨厌你你就要让人重新讨厌。”

“无所谓,”他告诉她:“你讲这些,对我来说,够了。”

“……”

他想,如果爱人之间血淋淋的一次次冲突,能换来最后这一句真心话,那么他也值了。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一个人独自喜欢着另一个人,是很辛苦的。过去那么长的时间里,每当他将她抱紧而她心裏最喜欢的另有他人时,他就明白,感情这回事和死亡、毁灭一样,古老而又没差的。

接下去很长一段时间内,向晚都没有见过庄雨丰。

她被派去外地,接手一项新的工作任务。办完事回来,关于庄雨丰的传闻已经甚嚣尘上。程亮用一句话概括形容了如今的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她太厉害了。”

向晚很快就明白了“厉害”是什么意思。

高鸿鑫落网了。

而且,他是自首。

自首那一日,高鸿鑫穿一身粗衣布鞋,表情沉痛,态度后悔,和不久前还想跑路潜逃的高总判若两人。陪同他来的,正是庄雨丰。她穿一身剪裁合身的白色高级定制款裙装,在审讯室内沉静而又磊落地承认:“高总是来配合各位调查的,他对过去利用在复隆的职位向C城前副市长龚林海行贿的罪行感到了后悔和内疚。所以,今天,他来自首。”

一句话,将高鸿鑫推入火坑,以此为代价,一力保下了身后的复隆和朱苟鹭。

检方努力地想从高鸿鑫身上找到突破口。只要他肯,将背后主谋和复隆常年对龚林海之间的来往细节一一坦白,他的罪名就可从轻发落。但检方显然低估了庄雨丰的实力,她有底气将高鸿鑫送来受审,就有底气令他承受住各种诱惑和拷问。高鸿鑫像是被洗了脑,除了一力承担责任之外,再没有其他话可讲。最后他在审讯室内痛哭失声,反覆说着因为自己财迷心窍,才利用自身在复隆的地位搭上了龚林海这条线;事情落到了这个地步,将复隆和朱总也无辜牵扯了进来,他感到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所以他要来自首,将一切讲清楚。

程亮走出审讯室,在走廊外遇见准备离开的庄雨丰。昔日盟友对视一眼,程亮对她笑笑:“你厉害啊。”

庄雨丰盈盈一笑:“如果,你是在评价我说服了高鸿鑫来自首,为公平和正义出了一份力,那么你这个评价我欣然接受。”

程亮收了笑容:“朱苟鹭开给你多少价码,让你这么为他卖命,不惜忘记你自己曾经也穿过我们这一身制服?”

庄雨丰也冷了神色:“程检察官,这裏还是在检察厅,讲话要凭证据的。否则,我可以告你诽谤。”

程亮气结,转身就走,从此与她殊途。

庄雨丰在背后叫住他:“我和席向晚不一样。没有未婚夫在背后力撑,我们这样的人,当然只能靠自己。”

程亮后来遇见席向晚,告诉她这些事情时,把最后一句话省略了。倒是向晚先提了:“她有没有说,她会变成这样,都是因为我害的?”

“……”

程亮看她一眼。

傻不愣登的一个人,这会儿怎么却能这么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