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1 / 2)

唐辰睿,一个单身狗,三更半夜,极度缺乏性生活,被飞来横祸的女人撩了一整晚,口干舌燥,竟然巧遇了一直还在他心尖上的前女友!你说他想干什么?

他理智全无,放弃抵抗,欲望低级,迅速投降。将人拉进房间,饿虎扑羊。动作粗暴,房门沉闷作响。

然而,他不幸,遭到一位女同志的精准反击。

席向晚抬起一脚,顶上他的腹部,疼得他脑子里嗡嗡作响。席向晚挥起一巴掌,拍在他的脑门上,声音清脆,当场就把身手矫健的唐总监拍晕了。席检察官一脸“就知道你这死性不改的样子”,一开口,尽是风凉话:“给你那个装满黄色废料的脑子降降温。你出息呢,整天想着这种事。”

唐辰睿着实被她那结实的一巴掌拍懵了。

几个月没见,这家伙真是狠。当阳桥上一声吼,喝断了桥梁水倒流,她真行,对他端出好汉气概。

斯文秀气的唐总监单腿跪了下去,捂着腹部,半天没出声。

席向晚栽在他手里,次数不算少,对他这种博同情的套路有着深切体会。这会儿丝毫没有同情心,居高临下盯着他:“起来了,别博同情了,都两年了,这套路你还没玩够呢?”

唐辰睿连辩驳都懒得了,声音虚弱:“打电话给酒店服务台,找个医生过来,我站不起来。”

“……”

席向晚瞪着他的头顶,瞪了两分钟。

唐辰睿一句话都没有,方才还能支着的左腿也缓缓跪了下去,仿佛顿失力气,再也没有余力在情场撒野。

这熟悉的场景,让席向晚忽然想起她失手弄伤他的经历。那时的唐辰睿,未婚妻在手,整日噙着一丝欠揍的得意之色,她看不惯他,靠抢靠夺还要炫。私下相处,对他很冷淡。某一晚,她提着水桶去浇水,眼角余光瞥到唐辰睿,悄无声息地跟上来。她着实不想应付他,重重将阳台移门关上。然而唐辰睿有心要缠一个人,够执着,他伸手,以肉身作拦。“砰”,坚硬的大理石移门直直撞上他的左手。她回头,看见他青紫的手。

那晚的唐辰睿让席向晚知道了什么叫“身娇体贵”。

伤口发炎、高烧、从家庭医生诊治到转移送院。席向晚悬着一颗心,寸步不离陪着他,折腾了整整一个多月,这位少爷的手才渐渐有好转的迹象。

医生质问:“怎么弄的?”

席向晚又后悔,又汗颜:“我从警校开始,这种伤大大小小受过无数,怎么从来也没有他这么严重的情况啊?”

医生瞪着她,站在病人的角度为唐辰睿抱不平:“他能跟你比吗?他是什么人,从小到大连蚊子都没被咬过几次,受得了这种蓄意伤害吗?”

席向晚无地自容,整晚作陪。暗夜中,她伸手摸他的脸。分明是个脆弱的人,一点小伤都能来势汹汹,越发令她不可思议:“脑子那么精明,身体却这么容易受伤,说你什么好呢。”

自此,她留下后遗症。

最见不得唐辰睿突然跪下去的受伤姿态。

席向晚这下有些慌了。

唐辰睿这金贵的身子要真再出点事,那还了得?

她蹲下去扶他:“我看看,刚才我也没用力啊……”

话音未落,她在一瞬间被人扑倒在地。

“……”

席向晚懵了。

唐辰睿的脸皮不厚。

不厚的意思是——不是一般的厚!

方才仿佛还要吸氧不行了的男人,此刻力道之大,足以让任何一个女人无法反抗。“吃一堑,长一智”,是他的生存纲要。

他笑盈盈地制住她,尾音上翘,恶劣地占据上风:“真意外,过了这么久,这一招对你还是这么有用……”

“你走开——”

一个深吻,倾天泻地。

一对男女,唇舌交战,渐渐就变成了交缠。

有那么一瞬间,向晚几乎有一种错觉,他很想她,想到几乎要疯了,这种错觉让她心裏一疼,再也做不到像方才那样对他拒绝。

停下来,两个人都有些失控。

唐辰睿伏在她颈肩喘气,两手放开她,悄然握成拳。他需要有足够的自控力,才可以让事态控制在一个吻之内。身体滚烫,欲望叫嚣,属于男人的劣根性一寸寸地都在沦陷。他深吸一口气,在心底对自己讲了一句,不可以。

当初,就是他不好,埋下了祸根。

后来,他终于明白,念起即觉,觉即不随,才是大智慧、大行事。

但仍然太晚了,他付出了惨烈的代价,失去了未婚妻,也失去了感情。

如今能做的,不过是不再重蹈覆辙。有过“爱”之后,他方才明白,人类只是一个概念,千万人也和他无关,这辈子决定一个人悲欢喜乐的不过只有几个人,比如身边的亲人,比如心裏的爱人。

他放开她,心裏话:“我很想你。”

“……”

席向晚没想到有朝一日还会听见这资本家的少爷在干完坏事后解释说明的一天,然而当她想起了之前一幕,心情又一沉。

“想什么?你又不缺人,这么晚了也不是没人陪你。”

唐辰睿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脾气瞬间要炸:“席检察官,麻烦你查清楚事情真相好吗。不是我要搞你那位朋友,是你那位朋友总是在半夜三更来搞我啊。”

席向晚皱眉:“你注意一点言辞啊。对女孩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

唐辰睿看着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心裏早已形成“你搞我朋友,还死不承认,不要脸”的诊断事实。

他放开她,站起来,倒了一杯冰水一口气灌下,连话都不想跟她说了。

彼此沉默,大概实在也没什么分手后的共同话题可以聊,席向晚整理了一下衣服,站了起来。

冷不防听见唐辰睿问:“我离开后,你陪别人吃过烤鸭吗?”

席向晚不知道他哪里来的天马行空,在这种油腻的时刻问得出这么个清新脱俗的问题,下意识回答他:“没有。”

唐辰睿心情大好,小雨转阴,又追问:“也没和席向桓一起吃过?”

“没有。”

唐辰睿的心情迅速地“阴转晴”了。

席向晚看着这个家伙,方才脸色还阴沉着,这会儿已经隐隐笑着了,她忽然觉得这家伙的脑袋可能真的是有点问题的。但很快地,她又有些心软。这世上有一类人,生活不允许,情感得不到宣泄,总是太清醒,旁人看着都太难受了。

唐辰睿就是这类人。

她忽然开口:“我今晚,其实还没有吃晚饭,你这裏能有晚饭吃吗?有烤鸭就最好了。”

唐辰睿喝水的动作一顿。

能得她一句回应,纵然明白人生刺心的苦大多来自感情,他也不回头了,绝不走佛家那条斩草除根的路,就让他一直难受着去爱着好了。

他放下水杯,眼角带笑:“席检察官开口,我怎么都要想办法有啊。”

这一晚,席向晚荣幸,又一次见识到了“有钱就是好”的铁律。

晚上十一点,酒店服务生敲开房门,推着餐车走进来,身后跟着一位白色制服的厨师。这厨师约莫四十岁,身材方正,一身制服被他穿得严肃又正气。他大约和唐辰睿是认识的,进门就彬彬有礼寒暄了一句:“呵,唐总监。”

“蒋先生。”

唐辰睿起身迎客,表示欢迎:“这么晚了,有劳。”

侍应生停好餐车,将餐具一一放到桌上,垂手站在一旁。蒋先生挽起袖子,一一将烤鸭配菜亲自端上,笑道:“唐总监,好浓的兴致,深夜吃烤鸭。”

唐辰睿秀恩爱向来是不打草稿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接得从善如流:“我未婚妻爱吃这个,所以,还要麻烦你。”

向晚:“……”

谁是他未婚妻了?他都不用加上一个过去时态的吗?

半年前唐辰睿那桩婚事解除闹得沸沸扬扬,蒋先生也有所耳闻。他看了一眼在一旁又嫌弃又忍着的席向晚,大概已经明白了一点唐辰睿自作多情的成分多、事实基础少的悲催真相。蒋先生是个聪明人,当然不会在这种场合拆台,笑着配合:“真是让人羡慕啊。二位请吧,试试我的手艺,还请赐教一二。”

阵仗太大,向晚本能地不适,唐辰睿快她一步抢先了:“吃了你那么多次烤鸭,这次我请你,就当是回礼。”

向晚点点头,没去管唐辰睿,向大厨蒋先生致谢:“这么晚,谢谢蒋先生。”

蒋先生笑眯眯地,看了一眼唐辰睿:“应该的,唐总监的钱付得很到位。”

向晚:“……”

两人落座,侍应生上前,倒茶。

席向晚许久不曾放松吃饭,唐辰睿就曾评价,她那种五分钟吃完一顿盒饭的生活方式怎么能叫吃饭,充其量叫做进食。这会儿向晚看着蒋先生手法熟练地将烤鸭片皮、装盘、拆鸭架,吩咐侍应生将鸭架拿下去做汤,行云流水的动作让席向晚明白了人与人的不同。所谓精致,就是将普通俗事也能做得独一无二,做得极具美感。脆皮和嫩肉在精致的刀工下有着统一协调的比例,连端上来的鸭架汤也不似寻常人家胡乱炖一锅了事,骨有相,架有势,汤中配料缺一不可,在锅中团团圆圆融成一体。

向晚包了一块烤鸭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汤,肺腑之言:“真的很好吃啊。”

蒋先生正拿着一块四方白色小毛巾擦手,听见这一句评价,长舒一口气:“席小姐过奖。”

这人是个懂情趣的,办完了事,也不多做停留,吩咐人将餐车推出去:“那么,二位慢用,我就不打扰二位了。”

“好,谢谢蒋先生。”

唐辰睿今晚是吃过晚饭的,这会儿也不饿,纯粹是陪着,手法熟练地替她包烤鸭。他有经验,无论两人之间处于何种关系,席向晚永远不会在吃饭的时候有脾气。这个女生对吃饭有一种旁人看不懂的敬畏之心,仿佛吃饭永远和好坏无关,而和信仰有关。

他将手里的烤鸭递给她:“有没有人说过,你很有意思?无论吃什么,都非常虔诚。”

向晚一愣,随即笑了下。

“很久以前看过一部剧,写一个热爱吃饭的大叔。大叔就像无数打工者那样,每天都奔波在工作和生活之间,吃饭的时间就是他最幸福的时候。裏面有一句话,我很喜欢。不被时间和社会束缚,幸福地填饱肚子的时候,短时间内他变得随心所欲,变得自由,谁也别打扰;毫不费神地吃东西是一种孤傲的行为,只是这种行为能够与现代人平等,能够最大程度得到治愈。”

她看着手中的烤鸭,朝对面的人晃了晃:“后来我发现,他是对的。一个人一生的快乐能有多少呢,金榜题名、得一心人、一夜暴富,这些在瞬间的巨量快乐又能持续多久呢。只有吃饭,睡觉,这类永远要做却不会厌烦的事,才能给你源源不断的满足。”

唐辰睿听着。

从前他听闻,人永远是既善又恶的,心中趋近佛的时候就善一点,心中趋近鬼的时候就恶一点。一直以来他都理所当然地认为着,是席向晚的出现,令他明白,这世上还有一类胸无大志的选手,最大的快乐不过是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也不介意旁人认为她软弱,哪怕只有她自己明白在关键时刻铤而走险的也会是她。

他有些迟来的自省:“从来不曾听你说起过这些,我以前……没有能够足够地体谅你的感受,让你辛苦了。”

向晚愣了下,像是被这句话砸晕了。

“没有,没有。”

唐辰睿不讲理起来她招架不住,唐辰睿忽然讲理起来她更招架不住。向晚有些无从安慰的不自在:“你别这样说。”

唐辰睿深吸一口气,被她的好胃口影响到,伸手陪她一起吃起来,“好,不说了,吃饭。”

一顿饭结束,离十二点还有五分钟。

即使已经是深夜,唐辰睿还在心裏郁闷时间的飞速。他不喜欢烤鸭的地方就在这裏,包一块吃一块,什么形式都没有,吃完一只鸭也花不了多少时间,所以当初他最喜欢带席向晚出去吃饭的地方就是她从来没吃过的那些外国料理,单是教她如何吃就能花上半天时间,足够他揣着私心跟她耗半天的。

“今晚很开心,这是我吃过的最好的烤鸭。”

吃完走人,席检察官的办事效率还是那么强,一点“再喝杯茶聊聊”的意思都没有,拿过一旁的文件袋就准备走。

唐辰睿嘴上说着“好”,将人送到门口的时候却抱住了。

向晚:“……”

这具身体却仿佛找到了最合适的怀抱,迅速地与那双不规矩的手融合成了最习惯的姿势。他将她横着揉竖着抱,闭着眼睛轻声问:“真的……一点都没有想过我吗?”

他有一副好嗓音,认真的时候很迷人。向晚见过他无数种说话的样子,哪一种都不如他这一刻令她神往。这一刻的唐辰睿特别好,说话就是说话,留人就是留人,没有算计,毫无想法。

“可是我有想你。”

他说着,手往她身上探去。

她手里的文件袋直直掉落在地。

她忽然有些感动,仿佛她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与人世、与她处出了正当感情的唐辰睿。

她在一瞬间的心软给了他最好的机会,他抱起她,热烈深吻,用热情诱惑了她不坚定的理智。

自从那晚被唐辰睿拒绝,遭遇了一顿可大可小的羞辱,庄雨丰始终心情恶劣。

失败、可耻、求而不得的落寞、孤独,一群最可怕的负面情绪彻底挟持了她,理智摇摇欲坠,甚至影响到了工作。

连朱苟鹭都察觉到了她的异样,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庄顾问,最近你的状态似乎有些异样,需要放假休息几天吗?”

庄雨丰当然听得出老板话语间的不满,顺水推舟:“是,最近有些累,体力跟不上了,如果朱总允许的话,我想休假一周做调整。”

朱苟鹭爽快地挥手:“去吧。”

庄雨丰走得很礼貌,转身的一瞬间,眼神却无比阴郁。她看不见的是,身后盯着她背影的朱苟鹭,眼神同样阴郁。他隐隐有些预感,“庄雨丰”这张牌有些不好用了,失控的感觉越来越明显。

这令朱苟鹭十分警惕。

庄雨丰利用一周的假期去了一座寺庙修行。

寺庙坐落在山腰,雨水多,天气湿润,常年云山雾绕,吸引了不少尘世之客。近年来也不知是谁先起的头,带动了城市白领入寺清修的风潮。平日里在写字楼争名夺利的男男女女,一到了佛门净地,有无信仰都不重要了,各个化身虔诚信徒,早起晚睡,恨不得能和方丈师父谈经念佛到天明。只是临走前对着佛寺许下的愿望暴露了这些中产阶级的欲念,求财、求高陞、求股市大涨、求炒房暴富,赤|裸裸的人性在修行之地暴露无遗,方丈每每见了,都沉默摇头。“道一声佛法,满面惭惶”,这类自知与自省,他对现代中产白领已不抱希望。

庄雨丰似乎是与众不同的。

她不求财,不求高陞,不求股市大涨,不求炒房暴富。她清修,就只是清修。晨起诵经,挨饿苦修,到太阳升起后才食一碗清粥;又独自登高望远,在很少有人走过的山林间探索一条出路,背包里放的不过只有二两馒头、一碗水。

晚间和僧人师父对话,参悟尤其妙。旁人都是提不完的问题,等不尽的回答,只有庄雨丰反其道而行之。

师父问她:“你可知如何得心中无杂念,清净而为?”

庄雨丰一笑,答:“东门,西门,南门,北门。”

师父看着她,颇有些惊讶。

佛法四通八达的意思,在她口中讲出来,竟能阐述得这样好。

但时间久了,师父反而比担心旁人更多地担心眼前这个人。人,有欲望,不能说是好事,也不能说是坏事,只能说是正常的事。至于好坏,则要由欲望的高低急缓来评判。庄雨丰的欲望却和寻常人大不同,她有,却极度害怕被人看穿,仿佛这欲望是见不得光的,她用通透的外表小心翼翼地遮掩着这欲望,浑然不知欲望即是本性,如何遮也是无用的。而她的遮掩显然到了病态的程度,心裏恨着,却一定要笑着;心裏猜忌愤怒着,却一定要若无其事。她以为能骗过众生,却不知佛前众生皆苦,“劫”这一字绝不会像武王一怒而天下平那样,轻易地就过去了。

师父最后给她忠告:“大海之水永远顺流,但戏台上的虾兵蟹将总有为了博得满堂彩而逆流而上的,最后即便成功也是戏。人世间万物还是顺流得天下的多,逆之则苦。”

庄雨丰听了,谢过,盈盈一笑。

师父叹一口气,知道她全无听进去。

七天假期到,离开的时候,庄雨丰确定了一件事:她的痛苦,神佛也解救不了,只能靠她自己。

她利用七天时间,终于想到了一个之前从来没有想过的疑点:唐辰睿说他是自愿失败,为什么?他是为了谁,甘愿犯下这么大一个失败?

席向桓的邀约很稀有,所以当朱苟鹭接到他亲自打来的电话,邀请他今晚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朱老板当即挑了下眉,在心裏权衡这是鸿门宴呢,还是赔罪宴。

说它是鸿门宴,当然是有理由的。

自从唐辰睿退出合作之后,朱苟鹭在席氏合作伙伴名单上一家独大,利用独有的信息渠道,在席氏重工这个上市体上疯狂敛财。自从上次和席向桓正面冲突了一次之后,他有所收敛,但欲望却让他没法一直收敛,还是忍不住再干了几次。这事瞒不过席向桓,如今他邀请吃饭,怎么看怎么可疑。

说它是赔罪宴,也有理由。

理由就是朱聘婷。

这个独生女给朱苟鹭长脸长得不是一点两点,而是全国上下一致的好路人缘。有她站台的地方就有支持,朱娉婷一直以来的善良和不争让路人都有好感,以至于对复隆的态度也多了一分同情票。在朱聘婷订婚这件事上,席向桓明显是理亏的,他的利益为先举动做得太明显,他既不欺骗她,也不欺骗天下人,他本以为这是磊落,落在路人眼里却是冷酷无情。上次事件爆发后,虽然席向晚最后被舆论救了一回,但对待感情的薄情却是被盖棺定论了,至今仍然被人诟病。作为晚辈,席向桓对朱苟鹭这位长辈有所赔罪,也是应该的。

直到赴约来到酒店门口,朱苟鹭似乎还在吃不准该拿什么态度来应对,但当大门被人拉开,朱老板那与生俱来的生意人精神立刻就位了,三七二十一,先客气客气再说。

“席总经理,请我吃饭,多大的荣幸啊,哈哈。”

席向桓就没他那么爱演了。在席向桓看来,这个五十四岁的老男人总那么爱演,可能脑袋也是真的有点问题的。

“朱总,过来一趟辛苦了,请坐。”

“好,不牢麻烦。”

朱老板金刀大马地坐下,席向桓也不切入正题,只当是寻常家宴。不一会儿,烟、酒都上了一轮,抽得愉快,喝得尽兴,朱老板心情大好地先开了口:“席总经理,客气了,有什么事直接说吧。”

席向桓不喝酒,他喝茶,听见朱苟鹭开了口,他摩挲了一下杯沿,似有为难:“朱总,你的爱将越了界,我本想息事宁人,但似乎对方并不肯罢手,一再越界,这就让我有些为难了。”

朱苟鹭皱了下眉,并没有听懂:“什么意思?”

席向桓也不多说,招了下手,助理立刻递上一台笔记本电脑。

打开屏幕,调出一段影像,席向桓知道多说无益,直接将屏幕转向朱苟鹭:“朱总,看一下这个。”

这是一段工地现场的监控录像,地点是正在重建的席氏重工基建现场。

屏幕上现出一个人影。

这个人非常警惕,懂得反侦察,避开了工地巡视员和监控探头,动作迅速地在现场做着一些事,测量、拍照,有时会俯下身捡起一捧泥土仔细查看,走的时候甚至带走了一些什么,将现场的一些东西装入了密封袋。

这是个女人,在场所有人都认识,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

席向桓没什么情绪地开了口:“自从上次出了意外之后,席氏重工基建现场的监控设备就不止表面上的那么多,庄顾问自以为躲过了全部的监控,却没有料到,我们还有隐形的监控。也正是这些监控,让我知道,庄顾问在最近不止一次夜探现场。众所周知,席氏重工的新工程,所有数据都是保密状态,外界多少人想要拿到数据以炒作席氏重工股价,数不胜数。只是我没料到,庄顾问也会是其中之一,还是动手能力最强的那一个。”

说完,他转向朱苟鹭,以诚意谈下去:“坦白说,以我手上的这些监控资料,我足可以对复隆提出终止合作的意向,毕竟庄顾问是朱总的爱将,我不得不怀疑,庄顾问的行为,是朱总的授意。但我和朱小姐还有婚约,贸然提出终止合作,对双方伤害都很大,不止感情上,还有股价上,所以,我想给彼此再多一次的机会。如果是朱总的授意,那么,还请朱总罢手;如果不是朱总的授意,那么庄顾问的事,我就当没有看见,由朱总去解决你们复隆的家务事。”

朱苟鹭全程没有说话,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的庄雨丰。

他手上的烟灰掉下来一截,烧到了手,痛得他回了神。一旁的助理鲜少见他这般模样,连忙上前递上一块冰毛巾。朱苟鹭接过毛巾敷在手上,熄灭了烟,沉默。

席向桓是个聪明人,给双方都递了台阶:“朱总,不管是我说的哪一种情况,也无论是否是你的授意,既然今天我把这件事说开了,那么杜绝将来发生的概率就可以了。毕竟合作是长远的,一时的纷争总是有的。”

朱苟鹭深吸一口气。

不似方才的金刀大马,这一刻的朱苟鹭表现出了一个知道真相、迅速决断的枭雄模样,沉声给了席向桓一个回复:“席总经理,这是我的家务事,我一定会好好处理。能不能麻烦席总经理,将这段监控给我?毕竟,庄雨丰还是我复隆的人,有这么大一桩丑闻在席总经理手里,我心裏难安。”

席向桓没有在这个事上为难他:“朱总开了口,我做到就是了。”

“好,多谢。”

一顿饭,吃了一半,毫无心情再继续。

五十四岁的中年男人起身,眼神、脚步都不似方才客套般的轻快,商场上的人起码都有两副面孔,朱苟鹭这会儿就是另一幅面孔了。走出包厢,橘黄色的灯光暗暗的,仿佛没有驱散黑暗,反而强化了黑暗。

从酒店到住所有一段距离,朱总的豪车性能卓越,再长的距离也不算长。朱苟鹭却对司机吩咐,一直开车,不要停。司机是个拿钱办事的好手,对这种费油费钱的事也没有好奇心,领导说啥咱干啥,立刻应了一声,将车开得四平八稳。

坐在朱苟鹭身边的是复隆的首席特助,陪着朱苟鹭风风雨雨过了三十多年,实属心腹。朱苟鹭沉声开口:“今晚的事,你怎么看?”

特助显然是见过些场面的,一语道破:“庄雨丰有异心。”

朱苟鹭声音阴鹜:“竟然在我面前说谎,保证得那么像回事,‘绝不再查’、‘到此为止’,还装模作样地给了我一份善后文件,哈哈哈。”

特助安抚他:“幸好席向桓以为庄雨丰是我们授意,把我们想成了一伙人,否则,他将这些监控给警方,还真不好说会发生什么事。想起来,着实惊险。”

“贪心不足,年薪百万还满足不了她的胃口,还想要千万?过亿?甚至从此以此来要挟我,做复隆的隐形主人?异想天开!”

男人用力抽了口烟,再狠狠吐出烟圈,眼神灼灼,那是复雠的神色。

一道命令,从他口中沉声而下:“摆平她,不惜代价。”

“是,知道了。”

席向晚没有想到还有和庄雨丰相约长明山的一天。

她来得早,在机车熄火的那一刻还在想三天前庄雨丰约她时的那通电话。电话里的庄雨丰语调轻松,和很久之前的庄检察官仿佛并未相去甚远,姿态适意地约她来长明山。两个人相处久了,连时间地点都不用说,一句“老规矩”就把一切都说明了。

席向晚摘下头盔。

晚上九点,半山起风了,今晚月色不佳,山雨欲来,不是上好的赛车条件。人群中偶尔有一两声赛车轰鸣,到了这会儿,三三两两也都散了。席向晚跨下机车,将手里的头盔往车把上一挂,闲着也是闲着,正想蹲下身检查一下机车性能,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流畅的引擎声。

如此熟悉,凭声辨人都可以。

席向晚转身:“好久不见。”

正好对上了庄雨丰摘下头盔后笑盈盈的眼神。

席向晚常常觉得眼前人陌生,就是从这类笑容开始的。

很久以前的庄雨丰不常笑,她父母早逝,从小在舅舅家长大,所得亲情有限,舅舅一家全力支持表妹出国读了名校,却只肯让她这个寄养的孩子上警校,因为学费免除、工作也好落实,她虽说从未受过皮肉之苦的恶意,但也绝没有体会过人情温暖的善意。以至于成年后的庄雨丰笑容很少,她找不到对这个世界笑一笑的理由。

然而现在,庄雨丰却变了。

她经常笑,噙着一抹得心应手、权势在握、左右天下的睥睨与得意。

有这样的笑容撑着,连说话也变得十分大胆:“好久不见?不至于,那晚在酒店,我们也算是见过了。下楼看见你和程亮的机车,才知道两位检察官原来那晚也在,真巧。”

席向晚不知道一个人怎么能把“去搞朋友的前男友、被拒绝了还被朋友撞见了”这种事也云淡风轻地说出来,这是一种本事,她佩服。

坦白说,她对唐辰睿没有那么大的执着心,喜欢一个人和得到一个人在席向晚心裏是两件事,因此这会儿她也没怎么生气,只想劝一劝眼前这个人。

“唐辰睿不是一个脆弱的人,也不是一个旁人能左右的人,你想对他下功夫,很可能会吃亏,你要想清楚。”

庄雨丰眉峰一挑:“用唐辰睿前未婚妻的身份来对我规劝?”

席向晚摆摆手。

在她看来,“唐辰睿前未婚妻”这个身份一点都不光彩,太有损她一身正气的无产阶级身份,然而连庄雨丰都把这身份看得光芒万丈,席向晚暗自心想在他们有产阶级意识里,这大概还是值几两钱的。

“我随便说说,你也随便听听。你能不能听进去,也不取决我。”

她看了一眼庄雨丰的左手,灵活自如,一路骑机车过来也不见有障碍,席向晚为她高兴。听简捷的小道消息,庄雨丰花巨资去国外动了手术,如今的左手一半真一半假。席向晚不懂医学,但那一刻也认为,如果复隆确实为她提供了如此巨量的资金来供她的下半生希望,那么席向晚可以原谅她为复隆做的一切事,包括在灰色地带游走。这是她的私心,即便违背法律精神,她也不想否认。

坦白讲,她并不愿意和庄雨丰赛车,庄雨丰的左手是压在她心上的巨石,而且她明白,这是只能看在眼里、无法言说的巨石,庄雨丰不需要同情,甚至憎恨同情。

席向晚从车把上拿下头盔,转身问:“你今晚约我过来,是有话对我说,还是只想赛车?说话在这裏就可以了,想比赛就现在吧,等下可能会下雨,今天不是一个好赛日。”

庄雨丰不动声色,暗自把情绪拉回。

不急,她还有筹码,非常大的一个筹码,足以将“唐辰睿前未婚妻”这个身份踩在脚下,来回碾压。

“来都来了,赛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