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向桓能空出来一晚,非常不容易。
今晚兄妹俩见面,约在了席氏重工总经理办公室。在这种时间点,还能约一晚席向桓,非常难得。席向桓一下午都在金融监管机构接受盘问和审查,他一清二白,律师团也深具实力,着实没什么把柄可抓,监管层审查了数小时之后,大手一挥放了人。
除了监管层,媒体也是难缠的角色。对特大负面新闻的捕风捉影,向来是媒体一举成名的不二法宝,何况席氏重工爆炸案已经盖棺定论压在了朱苟鹭身上,这实在太难得了,若再写出点惊人内幕,足以让一家无足轻重的小媒体瞬间登顶影响力榜首。
席向桓走进办公室的时候,还在接电话,一听就知是在应付媒体:“何总编,贵刊不撤稿,那么我们只有法庭上见了。呵,席氏重工现在的‘法庭见’还少么?律师团随时待命,多你一件,不算多……”
坐在沙发上正吃着披萨的席向晚见他进来,站了起来,被席向桓举手示意坐下,兄妹俩之间不必这么客气。
席向桓结束这通电话已经是半小时之后的事了,他像是松了一口气,交代特助今晚的公事一律后延,顺便让特助和律师都提早下了班。所有人都因这难得的休息而内心雀跃,特助连忙带上门走了。
席向桓起身的时候,一盒披萨被递到他的面前。
席向晚把晚饭拿了过来,在他办公桌对面的转椅上坐下,催他道:“哥,快吃吧,七点多了。今晚将就一下,我点了披萨外卖,还有些饮料和小食。咖啡就不要喝了,这一阵子你喝太多了,给你点了橙汁。”
席向桓对她一笑:“好。”
他不挑剔,拿起一块披萨就是一大口。
这就是席向桓让她喜爱这么久的原因了,他不似寻常贵公子,生活不像生活,爱人不像爱人,衣食住行都好似表演,旁人的眼光和惊羡比什么都重要。
她不自觉地,看了他许久。
席向桓笑问:“怎么了?”
席向晚回神。
“哦,没事。”
她拿起一块披萨,跟着咬了一大口,忽然听见席向桓问了一句:“你今晚原本是和唐辰睿有约的?”
“……”
席向晚咬住披萨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她迅速地,用一个检察官面对一个高智商犯罪分子那样该有的速度,恢复正常表情,点点头承认:“嗯。你怎么会知道?”
席向桓丝毫没有窥人隐私的闪躲,坦白道:“六点派了助理开车去接你,见你和唐辰睿在谈话,气氛不太好,他打电话给我,我就让他先回来了。”说完,他冲她一笑:“没想到你还是来我这儿了。”
“当然是哥你比较重要,你现在的时间那么难约。”
“是吗。”
几句话,态度就暧昧起来了。
当事人却各自深藏不露。
席向晚第一次发现,席向桓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将生活中的细节掌控了,也将人的际遇和心情掌控了。从前他不说,她不知,浑然觉得天下太平,如今她见了一回,才明白,能一力掌控席氏重工的男人,自有他的城府之处。
接下来的半小时,两人之间没再谈任何敏感的话题。只当是一次寻常晚饭,两人都异常投入,甚至谈到了些少年时代的往事,笑声朗朗。席向桓拿起一份薯条,席向晚顺手就递了糖醋酱过去,席向桓看了下,明白这就是默契了。旁人只会递给他番茄酱,只有席向晚明白他的喜好。
他喝完一杯橙汁,擦了擦手,终于不再七拐八绕,将话题敞开了:“那么,现在你可以说了。今晚约我,想谈什么?”
席向晚仿佛全然忘了还有唐辰睿这么个人,喝了一口橙汁,放下杯子,看着他,出其不意地,将男女之情表露无疑:“哥,从中学开始,我喜欢你好久。”
饶是席向桓这样一个年过三十、有过两性经验的男人,在面对席向晚突如其来的表白时,也有点大脑罢工,思维停滞。
他看了她一眼。
十分复杂的一眼,警惕、狐疑、贪恋、饮鸩止渴。多么复杂的一眼,几乎将他纹丝不动的一面瞬间击碎了一个角落。
他倾身向她,用温柔的语调试探道:“向晚……”
对方却没有给他试探的机会。
席向晚声音轻缓,悦耳动人。她这样的人,向来不善表达感情,难得表达一次,效果更是惊人,只叫听者有受宠若惊之喜。
“向晴和我爸爸失踪以后,我几乎要崩溃。天下之大,无处容身,这种恐惧之感,令我铭记一生。是哥你救了我,即便阿姨从来不提,我从管家这些年不经意说起的只字词组里,也能明白,当年若不是哥你见我可怜,觉得向晴的事对我有亏,力排众议将我带回席家,从此收留我,我原本是绝无可能被席家收留的。”
往事总是最珍贵的,三言两语开了口,连她都被感动,声音渐渐有些哑。
“从此你保了我在席家九年,衣食无忧。阿姨虽然不喜欢我,但也从来没有为难过我,我的卧室出去有一道楼梯,通向钟点工休息房间,出门不用经过正门。我想,阿姨原本想让我通过那道楼梯,减少与我的见面次数,但后来却也是她,吩咐人不用了。我明白,这裏面又是你的说服,让她改变了想法,和我和平共处。哥,你对我有恩,而且是很大的恩,你让我在少年期没有落下一点心理疾病,没有一丝缺爱的后遗症,你让我在一个不正常的状态下获得了一个正常的童年,甚至是超越了很多同龄人衣食无忧的童年,以至于成年后我可以通过心理测试、体能测试,以近乎满分的成绩考入警校,进入检察厅,过上一种阳光的、正面的生活。这些话,我对唐辰睿也说过,九年,就因为这个,我从此对你的喜爱超越任何一个人。我自己明白,更多的,是我想要对你报恩。”
席向桓表情微动。
兄妹了这么多年,他对她的那一点轻微的占有欲,轻微的非分之想,如今从她口中获得肯定,这种罪过般的肯定,禁忌又刺|激,给了他正常恋爱完全无法给的快|感。有那么一刻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对朱聘婷这样的绝色会没有兴趣,为什么他对其他更动人的女人也丝毫没有兴趣,原因原来就在这裏。
他有些失神,连声音都无比温柔:“向晚……”
“哥。”
她打断他。
席向晚偏头看着他,眼神忽然变得无比悲伤,再开口,已非昨日人间。
“所以,你告诉我,那么好的一个你,为什么会将那么多人的命,玩弄在股掌之间?”
席向晚曾在有一年的新年登山中,路过一座无名寺庙。
籍籍无名的地方,清幽寂静,席向晚本想添一柱香火,一旁站着的师父却示意她添就好,不必掏那香火钱。
两人于是聊了几句。
师父知她来自警校,会一点拳脚功夫,笑着道,中国最上乘的功夫不在于斗狠,而在于一个“擒”字。西洋人斗狠,总习惯把所有猎物统统砍杀,这是蛮夷作风;中国却自古就讲“擒”,擒贼先擒王,诸葛亮七擒孟获,学会了,厉害至极。
席向晚想,自己是没那天分,学得会这么厉害的功夫了,但她没有想到,身边有一个人一直就会,还会得叫人可怕,完全走入了魔道。
“哥。”
她看着席向桓,仿佛从未认识过他:“借刀杀人,也是谋杀。”
被质问的人满眼写着无辜。
席向桓倾身,叹了一口气:“向晚,你说什么呢,是不是搞错了?”
席向晚像是失望了。
她曾经无数次见过这样的场景,是在检察厅的审讯室。犯罪分子和执法人员进行着一场又一场高智商对决,互相试探,彼此设局,犹如赌上生死下一局黑白棋,输了的那一方就如同那珍珑棋局,下场惨痛。
她从来没有想过,这一幕生死局会发生在她和席向桓身上。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缓缓开了口:“一开始,我和所有人都信了,郑家全的自杀爆炸是意外。直到朱苟鹭被抓,警方顺着线索,查到他的离岸账户,发现他曾汇给郑家全三千万现金,日期正是他自杀前一周。现在的信息技术很方便,也很不可靠,数字信息被称为全球争夺的新资源,是继石油之后所有人都想垄断的资源。警方对这一方面的技术和侦察自然不会放松,我们拥有的,是始终保持和国际顶尖水平相持平的技术。就这样查到了朱苟鹭和郑家全死前谈妥交易的对话,郑家全用一死来换取席氏重工的瞩目,而你顺水推舟,演了一出为席氏重工‘有情有义、负重前行’的戏码,重拾大众的同情和信心,从而将股价一举反弹。你很厉害,用了至今连我都不知道的方法借朱苟鹭之手做了谋杀这件事,我想,连朱苟鹭本人都不知道,他会起歹念,是你有目的教唆的结果。如果他知道,他有那么强大的律师团,一定不会肯认罪,而是要将你也供出来,然而他没有,可见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朱苟鹭的弱点太好找了,他太贪了,席氏重工的股价一蹶不振让他面临损失惨重的局面,在那种失衡的心态之下,人是很容易被教唆,把命赌上搏一把的。”
她看着他,非常陌生。
“但是你没有想到,身为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庄雨丰不经意间发现了朱苟鹭收买郑家全的事,庄雨丰曾经是检察官,她有的侦察力和线人这样的侦察资源,都比朱苟鹭可怕得多。庄雨丰渐渐察觉,朱苟鹭还不是这件事的主谋,她怀疑身后还有更惊人的真相。所以她一个人去了席氏重工的工地,也就是郑家全当时自杀爆炸的现场,找寻线索。庄雨丰很清楚,如果这桩自杀爆炸是惊心伪装的,那么一定会留下证据。人应该站的位置、工地的承受力、可以破坏到哪种程度,这些问题如果不解决,根本不可能造成当日那样‘看起来杀伤力很大,但没有造成太多人员伤亡,工程破坏也有限,重建还是可以实现’的完美结局。然而庄雨丰千算万算,没有算到,你装了秘密摄像头,看见了她的所作所为。你稍稍一想,就明白了她的动机,这令你措手不及。庄雨丰是个太可怕的障碍,她一旦起了疑心,亲自动手查起来,那么你很有可能会暴露。于是你又一次用了你最擅长的那一个方法,借刀杀人,你把这件事告诉了朱苟鹭,让他以为庄雨丰想要拿到证据威胁的人是他,他急了,不惜买凶杀人,就这样在长明山除掉了庄雨丰。”
她一口气说完,只觉缺氧。
拿起一旁的冰水仰头喝了一口,才有力气继续。
“我一直觉得奇怪,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动机是什么。且不说你没有在席氏重工的股价反弹中得利一分钱,更为自己添上了极其凶险的风险。如果郑家全自杀爆炸有一分一毫的偏离,席氏重工将毁于一旦,再多的信息也树立不起它的东山再起。朱苟鹭也不是那么好控制的人,你利用他犯罪,时刻会有被他察觉的可能,要担上多大的风险,你比谁都清楚。然而就算是这样,你还是赌上一切下了手。我一直在想,什么样的动机,才能让你做这样的事。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是为了除掉唐辰睿,为了让他在对赌协议中彻底输掉,为了让唐盛从此退出席氏重工,成为你的手下败将。”
世间多少天大的事,算到最后,真相往往令人啼笑皆非。
她碰到这一遭,只觉万水千山都变了色,再不复从前。
“哥,”她看着他,眼眶渐渐红了:“就为了达到这一个目的,你能罔顾那么多条人命,你疯了吗?”
席向桓双手交握,撑着下颌,从头至尾保持一个良好的倾听者姿势。
他轻声问:“说完了?”
席向晚面无表情。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抽出一瓶纯净水,拿了两个玻璃杯,给她倒了一杯,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先喝点水,让自己平复一下。人太激动,就容易出错。”
他重新坐下来,浑然没有被质问的犯罪者面貌,仍是一贯的冷静与温和,像是十分无奈,为自己辩解了几句:“向晚,按你说的,我骗过了朱苟鹭,但我连你都没有骗过,更何况,还有唐辰睿。你认为,我如果真的做了这些事,让唐辰睿败走,伤害了唐盛的利益,那么,我骗得了唐辰睿吗?”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
席向桓永远不会知道,她无法原谅他,就是从这一句问话开始的。
“哥,你利用了谁,你明明清楚的,不是吗?”
她直视他,将自己的罪孽一同认了。
“没错,你利用的人正是我。唐辰睿是为了我,把你的所有犯罪都隐忍吞下了。”
那一年,在无名小寺驻足,师父的一些话至今萦绕在她心裏。有一些,她认同;有一些,她始终参不透。师父讲,这世间最有佛性的一类人,并非是那一种常年吃斋念佛、循规蹈矩之人,而是另一类,有杀人不眨眼的手脚,也有立地成佛的平静。情人面前会讲好一口冤家语,夜深人静时才知他心中自有信仰。
从前她参不透,这类人该是怎样一个模样,甚至暗自怀疑,世间哪里来这样的人。后来,她才明白,原来师父从不曾诳她。
世间一个唐辰睿,足够将这等模样描绘了。
“在一起的时候,分手的时候,重新遇见的时候,唐辰睿无数次问过我,席向桓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当时我不懂,只当他无理取闹,吃些无关紧要的是非醋。就认真告诉他,席向桓对我而言很重要,是代替我父亲、予我亲人般关怀的存在,无人可以代替。他听了,听了很多遍,他终于明白,我从来不曾骗过他。对哥哥,不仅仅是喜欢,还有恩情,还有亲情。‘喜欢’是可以被时间和年龄消磨的,但恩情和亲情永远不会。唐辰睿知道,他已经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于是他做了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决定,那就是将他知晓的所有真相全部吞下,隐忍不说。只有这样,才能让席向晚不至于失去最重要的亲人,也才能让席向晚不再尝家破人亡的滋味。所以他认输了,顺着你一早就写好的剧本,在对赌协议中大败,唐盛从此退出席氏重工,唐辰睿从此解除和席向晚的婚约。”
她垂首,有水光滑落,直直掉在手背上。
难以察觉的痛,才最钻心。
从前深情无人识,是怎样一种痛苦?她且管她自己走了,只当他情绪无常,就这样将他那样重的真心都辜负了。
在她发现真相的那一晚,她和衣躺在客厅的地毯上,两行泪忽然就下来了,流进耳廓蓄成一汪冰冷的悲痛,不敢回想他被她伤害了多少回,不敢回想这些年他在她那里失落了多少爱。
她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老话,涧户寂无人,纷纷开自落。多么像唐辰睿,像唐辰睿的为人也像唐辰睿的真性情。
——我且爱过,热烈地爱过,无人看见也罢,我不后悔。
席向晚控制情绪,不叫泪痕让眼前这始作俑者看见。
“哥,你收到过唐辰睿的警告吧?我猜得不错的话,唐辰睿一定警告过你,不要再作恶。然而你终究没有听,为了你可以全身而退,为了你可以安然无恙,你继续牺牲了庄雨丰,将所有罪名推给了朱苟鹭。”
自古有一位黄梅僧道:不会武功,也能杀人;会了武功,也未必杀人。
她终于见识到了。
温柔如席向桓,也能视人如草芥;薄情如唐辰睿,却以情义二字交人。
席向桓终于笑了。
他揉了揉额头,像是面对一场无妄之灾,无处说理,头疼得很。
“向晚啊。”
他在转椅上转了半圈,长长叹气:“你把我怀疑成这么不堪入目的犯罪对象,我真的……快连感觉都没有了。我是该生气,难过,冤枉,还是为自己辩解呢?向晚,且不说你不是这案件的调查人员,你仅仅是凭着你检察官的直觉,以及一些捕风捉影的痕迹,就推断出了这么大的一出谋杀。向晚,你对我太不公平了,我也是会生气的。”
“你还不承认?”
席向桓摇头:“向晚,没有证据的事,是不需要承认的。”
席向晚曾经无数次面对过这样的问题。
——你有证据吗?
——没有证据只会诈我?省省吧。
——废话少说,有证据就拿啊。
形形色|色的嫌疑人在面对审讯时,最大的靠山就是这句话。这可能是对决的时刻,也可能是鱼死网破的时刻,总之,走到这一步,双方都骑虎难下,非要有一方被彻底踩在脚下不可。
她在今晚之前,极力想避免走到这一步。她甚至对席向桓抱有最大的幻想,幻想他始终念着亲情,顾着正义,在被揭穿事实真相时会羞愧,会忏悔,会对她说悔不当初,会求她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然而眼前这个席向桓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发现她其实真的从来没有了解过他,她以为的温柔不是温柔,她以为的良知从未曾有。
“庄雨丰保险箱内,有一份席氏重工的工程图,正是郑家全爆炸案发生前的工程图。这是席氏重工的机密文件,文件显示,庄雨丰是从朱苟鹭办公室复印到的。朱苟鹭为什么会得到?对,是你给的,除了你之外,别人做不到。你看似无意地将工程图给了他,爆炸案少了这个,根本无法实施。工程图才可以告诉自杀的人,该在哪里进行,该用多大分量的炸药,才能最大程度地确保工程毁坏但又不至于完全无法收拾。”
席向桓倾身向前,为自己辩解:“向晚,你这个说法,是完全站不住脚的。你看见我给的过程了吗?庄雨丰保险箱内的文件,只能证明朱苟鹭有窃取席氏重工机密文件的嫌疑,而不能将我列为嫌疑人。你是检察官,你比我更清楚这一点。所以,你不需要用这一点来诈我。”
席向晚纹丝不动。
双方在沉默中对峙良久,席向桓率先破冰。
他站起来,从冰桶中拿出水果,走到吧台边切了一盘,端来给她。
“向晚,我不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误导你对我有了这么严重的误会,但我不介意。即使是家人,也常常有误会。说开了,就好了。你今晚吃得太少,再多吃一点。”
席向晚看向眼前那一份水果。
都是上好的品质,都是她爱的口味,席向桓俨然是将她放在心上的。席向桓也俨然是可怕的,随时拿得出她的喜好和习惯,来对她攻陷,让她狠不下心。
“哥,你还是一句真话都不肯说,是吗?”
席向桓摇摇头,如同面对一个不讲理的妹妹,而他容忍她的胡作非为:“这句话应该是由我来说才对。如果,你今晚是要跟我谈这个,那么我们无话可谈了,结果一定是一样的。与其这样,不如你先冷静一下。”
持续震动的手机铃声告诉双方,席向桓今晚确实没有太多时间给她。多少人等着他指示,多少事等着他安排。他能容忍今晚她这一场毫无理由的指控,已经非常难得。
他站起来,不再打算多停留:“这样,你先回去。我们改天再约时间,一起吃个饭,好好聊一下。医院那边,有时间我会过去的,这段时间辛苦你了。”
兄妹一场,她再过分,他也会包容。全然不似对朱聘婷,她百般取悦,他连看一眼都不曾。
席向桓拿起车钥匙,举步欲走,却听见身后不经意传来一个声音——
“悦心关爱疗养院,我去过那里了。”
男人身形一震。
像是瞬间被人用刀抵住了七寸,呼吸脉搏不听使唤。
席向桓全身的肌肉浑然绷紧,温柔不再,杀意凛冽。
“你说什么?”
“我方才说,悦心关爱疗养院,我去过了。”
“你……”
席向晚没有转身。
听声音她也知道,他已经不是席向桓。
或者,这才是真正的席向桓。千年的功力,非在绝境之时才会现出真面目。
“怎么,你很害怕吗?是害怕悦心关爱疗养院,还是害怕你借悦心关爱疗养院来隐藏犯罪事实的手段被我发现了?”
席向桓厉声警告:“席向晚!”
她骇笑。
“哥,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你。恐惧、震惊、疯狂、毁灭欲。”
世人为名,为利,为权,为欲,生出癫狂,走入那无常道,这些都有。然而他是为了什么?只为了一个胜负,他甚至没有从中得一分利,使出的却是天下人都骇然的杀招,将人性都一并焚毁了。
席向晚没有转身,仿佛诉说着一个传闻中的故事。于她,也是万般陌生。
“悦心关爱疗养院,是什么地方?去了才知道,原来,‘疗养’是假,‘疯病’是真。那是一家精神病院,被准许关进去的,都是无药可治的重度精神病患者。裏面的人,真真假假,活在另一个世界。我就是在那里,见到了郑家全的妻子,林淑玉女士。她流着泪告诉我,当日郑家全收到三千万之后,转交给她,只让她带着孩子好好活下去,她就知道了,他一定会出事。林淑玉同他夫妻情深,苦劝不回,一周后收到郑家全死讯,林淑玉下定了决心,不要那三千万,也要查明真相。”
“底层穷苦人家出来的女人不能小看,自有那智慧懂得自保和生存,她没有去找汇款人朱苟鹭,明白若是找上门去,必是自投罗网。无路可走之下,她想到了谁?没错,她想到了席向桓。当日正是席氏重工总经理以一肩承担企业后果的勇气闻名天下的日子,声誉达到顶峰,林淑玉相信了你。于是她找到了你,把知道的收款事件都说了,她以为你也是被蒙在鼓里的那个人,以为你知道真相后必然会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比她一介弱女子贸然去找警方、得罪朱苟鹭也许还会被报复的下场要好得多。可是她没有想到,她千不该万不该,最不该找的就是你。”
“你与她见面之后,一边安抚她,一边向她保证,必要查清真相。同时,你找来了医生,主动提出见她身体羸弱,要为她治病。底层人家的女人,哪个不是三灾八痛,林淑玉劳累成疾,早就疾病缠身,看见你主动为之着想,她感谢都来不及,怎么都料不到你已经动了杀机。你借看病之名,让医生借机给她开具了重度精神病患者的诊治结果,并且强调注明对社会有极大潜在危害,就这样将她送入了精神病院。被送进去的人,说真话也无人信,说多了只叫人越发相信精神病得厉害,真正的无间地狱。林淑玉就这样,被她信任的人,亲手毁了。你毁灭最后一个人证的方法,比杀人更狠,不动声色地,就将威胁你的人料理了。”
她说完,长久的沉默充斥在整个空间。
花叶有锋棱,命运有三跌三起,对席向桓而言,跌下去没关系,只要站起来就可以,手段不论。他拿捏着,正欲开口,却不料席向晚一句话,最后堵住了他的去路。
“哥,知道这个疗养院地址,是谁给我的吗?”
“……”
她眼中有哀伤,连她都不忍:“是席向晴。”
男人猛地抬眼,眼中全然是震惊和不信。
“之前我收到一封信,裏面只有一行字母,以及两个手写字,‘当心’。当时见了,我只觉得那字迹眼熟,全然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九年前,我在爸爸的作业本上见过席向晴的字迹,正是那个模样。人会变,字迹却不会,她的一手好字,即便是嘱咐人当心,也还是那么傲。我也想起来,席向晴从前最爱密码游戏,爸爸对我讲过,她是一个非常没有安全感的小孩子,习用的密码游戏也会有几个被她视为贴身的安全策略。我一一去试,终于有一天试出来了,她写的那行字,翻译过来正是‘悦心关爱疗养院’。”
到了这一刻,席向晚才明白,很多事,非亲人不能懂,她自认为年少时喜欢席向桓这么久,到头来,也终究是一介外人。
“哥,席向晴才是了解你的那个人,是不是?她和你是亲兄妹,她比我更明白真正的你。爸爸当年担任席向晴的心理医生,负责治疗她的心理疾病,曾经无意中对我透露过他的担心,他说席向晴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她自己,而在于她身后有人,这么多年来都能替她将天大的祸事一一摆平。这个人让席向晴在作恶的世界里无法无天,也让席向晴有了一种错觉,那就是她永远不会出事,杀人放火予她而言也只不过是解除寻常不开心的手段而已。我当时年纪小,我以为爸爸说的是席董事长,是势力庞大的席家,为席向晴撑起了保护伞,现在我才明白,爸爸说的那个人是你……你才是,席向晴当年真正的保护伞,不择手段,保她无事。”
话未完,她已觉得十分痛苦。
对家人,眼前这个男人有一种骇人的自觉,仿佛只要为了这两个字,他什么都可以拿来牺牲,什么都可以拿来践踏。这到底是好得过分,还是坏得离谱?
良久,席向桓终于缓缓开口:“唐辰睿,不该招惹你的。”
“……”
她转身,抬头望他。
他没有躲避她的目光,将一切都承认:“妹妹在兄长这裏,永远是娇客。出嫁是她另一场人生的开始,要至心至意地去创造。然而唐辰睿偏偏要横刀杀出,逆我心意。对我而言,我想要保护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席向晴,一个是你。所以那个时候,我就已经下了决定,手段不论,也要将唐辰睿毁了,让你平安回来。”
“可是,哥,我喜欢他。”
“……”
他仿佛被人重击,牢牢盯着她,自此尝到了伤重不愈的痛苦。
她落泪。
两行冰冷的水光顺着脸颊滚落,这悲伤太大,寻遍世间人,再无人可解。
“哥,对不起,一直以来我都太自卑,很懦弱,从来不敢在任何人面前承认自己的心意。年少时对你,是这样;后来对唐辰睿,也是这样。我总是顾虑太多,知道自己不聪明,不明白的事太多。长久以来我都无法理清自己的感情,直到唐辰睿不清不楚地和我分手、解除婚约,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才发现,我心裏原来是有他的,即便不再是情人,我也再没有想过和另一个人开始一段感情。”
这世间满堂都是聪明人,她一介寻常女子,在情场初来乍到,诸多生疏不惯。就这样是非阴阳,铸成大错。
如今她说给他听,自知已晚,但也好过一本糊涂账。
“哥,唐辰睿很好。对父母很好,对朋友很好,对我也很好。有情有义,却很少表达,旁人见了,只当他坏,其实都被他骗了。他只要最亲近的人懂,除此之外,他不要任何人来懂。对感情,他不玩的,他也在学,错了的时候,他也会认错,会改。我有幸见到了,我很难不喜欢他……”
“不要说了。”
席向桓冷淡开口,阻断了她的话:“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席向晚没有再说下去。
两人这就若即若离了,似亲近,似生疏,冥冥之中有一种陌路的未来。如在水际,步步走向深潭,无望而荒唐。
“去自首吧。”
她声音平静,已是用上了检察官对嫌犯的态度:“哥,去自首。”
尚未等席向桓回应,一个声音突兀地拦截了两人的对话。
“原来真的是你……”
屋内的兄妹俩皆是一惊。
方才两人太投入,全然没有听见屋外声响,更没有察觉就在方才,有第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开了门,早早地掩身进屋,将两人对话一字不落地都听去了。席向晚心裏一沉,此人如此小心周密,可见是有备而来,来者不善。
兄妹俩齐齐转身,见到来人,皆是心裏一颤。
一身精致裙装的朱聘婷,正站在门口,表情悲伤。
手里一支女士使用手枪,枪口直直地对准了席向桓。
席向晚身为检察官,见过的复雠者模样形形色|色,有穷凶极恶的,有衣衫褴褛的,有斯文败类的,有阴鹜狠毒的。唯独没有见过的,就是眼前这一类模样。
席向晚一见到朱娉婷,在任何情感泛起之前,已经为她心酸不已了。
即使是拿枪指着席向桓,也不忘在见面之前将自己收拾妥帖。这全然已经是本能,谁叫她爱他,不可自拔。心裏想着复雠,却仍是舍不得在他眼中落下任何讨嫌的模样,女人爱一个男人,心裏的委屈就开始了。
席向晚冷静劝阻:“朱小姐,有话您说,万事好商量。”
朱聘婷却全然不闻,眼中只有那个无动于衷的男人。
“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你不爱我,没关系,但你怎么可以,利用我,教唆我爸爸替你犯罪……”
席向晚震惊,转身去看席向桓。
朱聘婷落泪。
她爱他,是爱到只盼和他结婚的地步的,即便一直以来都明白他的不在意,心裏终有所不尽,但她仍然将这一桩不可能会好的事,期待成了也许可以非常好。一步步陷入对他的盲目信任,终至犯下大错。
“一直以来,你对我都不闻不问,偶尔记起,言谈间也是淡如水。只有那一次,席氏重工股价一泻千里,不得不依赖唐盛的资金驰援,你焦虑又痛苦,在酒店套房内宿醉。隔日傍晚我去找你,你没有像从前那样拒绝我,而是喝着酒,反覆看着一部电影,和我聊了很多事。那一晚我有多么受宠若惊,你知道吗?我以为你在最痛苦的时候,依赖的是我,你嘴裏不承认,心裏是有我的。你指着那部电影说,如果你能像裏面的主角那样,在公司倒闭之际被一桩意外救了,那该多好。你将那部电影看了一整晚,醉倒睡了,我照顾着你。那一晚的感觉太好,我舍不得忘掉,就将这部电影带回了家,想起你时,就会看看。后来我在家看久了,爸爸看见,问我这是什么,我只说是一部电影,也对他讲过,希望席氏重工可以像电影里的主角那样,被上天拯救一次。那时爸爸已经重金投入席氏重工,输不起,他是一个为了钱可以不择手段的人,我说者无意,他听者有意,就这样一力模仿了电影里的手段犯下了后面种种罪恶。”
“然而你不止利用了我这一次作为犯罪的开头,后来需要你动手时,你再一次利用了我。你把席氏重工的工程图送给我,你给我描绘了一幅我心裏最好的未来。你说工程竣工后,将以我的闺名命名,工程的细节里,处处都暗含着和我的联系。我是那么相信你,你的这些话,给了我多大的欣喜,你不会明白。我不疑有他,回家后暗自珍藏,爸爸看见了,问我这是什么,我告诉了他。万万不会知道,那就是你借我之手,让爸爸去谋杀的手段……”
一席话,震撼在场三个人的心。
最后的谜团解开,犹如拼图最后一幅画,拼出的真相再不可能,也是真相。
席向晚仰天闭眼。
昔年她信命运,为抽到一支下下签都心慌许久,是席向桓扶住了她。对她讲,命运这回事,只要自己无过于自己,怎样的命运都无需心慌。
那么他呢?
席向桓凉薄的声音泛起:“我只要唐辰睿败走,向晚可以回来。其他的,都无所谓。这辈子欠你的,自知还不起。”
席向晚缓缓流泪。
他自认无过于自己,是怎样都回不来了。
一个人得不到另一个人的爱,是一件苦事;得到了,却都是假的,更是苦。
朱娉婷猝然崩溃。
她猛地举起手枪,突然发难:“席向桓,这辈子还不起,那就下辈子还清!”
一声惊天动地的枪响,沉闷利落。
席向桓毕竟只是个擅长“文斗”的人,常年靠脑子吃饭,一遇上“武斗”这种冷门活,反应和思考都跟不上。即便对手只是朱聘婷,他也全无准备。
男人倒退三步,连闪躲都忘记了。
然而身边有人擅长。
一个身影同时跃起,箭步上前,单手撑在办公桌上,高空旋转腾跃,身手极其漂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转眼之间已挡在了席向桓身前。
她张开双臂护住他,两人一体,紧紧贴合。
生死面前谈恩情。
席向桓脸色大变:“向晚!”
胃部中枪,挡在他身前的人口中猝然喷溅鲜血。
变故来得太快,朱娉婷惊吓过度,连退三步撞在办公室大门上。毕竟是平常连只鸡都没有杀过的千金小姐,突然杀人,手生得很。
席向桓眼色血红,冲她大吼:“打电话叫救护车!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拿,随时请!”
他的手被人一把握住。
席向晚只重复了一遍:“哥,去自首……”
剩下的话她已没有力气讲出。
——在你自首之前,我必护你一命。
命运坎坎的女子,十几岁已是大人,林黛玉初到荣国府,不过十二岁,席向晚初到席家,不过十七岁。十七岁已知人世,这份恩情受得早,不得不报。
如果说有何不舍,还是有的。
十七岁,多好的年纪,如一支花|蕾迎着清晨阳光缓缓开,有长长的日子,浑然不信会断在二十八岁。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
脚步声凌乱,排山倒海的人闯进办公室,抓的抓,绑的绑,抬的抬。
她是被抬起的那一个。
担架迅速抬走的瞬间,她上衣口袋中的移动电话滑了出来,掉落在地。凌乱的局面下没有人看见,屏幕上正显示着屏保画面。
那是一张她偷|拍的照片。
天清气朗,午后有风。唐辰睿在笑,荷兰兔在蹦跶,菜园青青,无风无浪。
晚间十点。
收视率极高的《九点新闻》快要结束时,主持人突然停顿一秒,表情微变,根据导播提示,在现场直播中宣布这档黄金节目将延后五分钟,插播一则新闻。
“现在为您播报一则突发新闻。今晚九点四十,席氏重工总部大楼内发生恶性枪击事件。警方已控制现场,本台记者在第一时间迅速赶往了现场。从记者现场传回的画面中可以看到,现场已被警方封锁,只许警方和救护人员进入。据可靠消息表明,涉事人正是席氏兄妹和复隆集团继承人朱聘婷……”
半山别墅内。
方才还在吃饭闲谈的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蒋先生,纷纷放下了筷子,屏息静听。
电视里,现场记者传回最新画面:“各位观众,可以从现场看到,已经有两位涉事人被担架抬上了救护车。据悉,一死一重伤……”
其中一副担架上的人,左脚戴着一条再熟悉不过的脚链。
唐辰睿脸色巨变,手里的红酒杯掉落。
血红液体,一地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