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凌晨十二点,一个中年男人揣着一个皮包,急匆匆地闪进一家酒店的VIP电梯。
西装是高级定制,手表是江诗丹顿,皮包是罕见的鳄鱼皮。他走得急,步入电梯时踉跄了一下,西服口袋里的一个“私人业务主管”的工作铭牌掉了出来。男人大惊失色,慌忙捡起来,藏在了皮包里。
“叮”地一声,电梯到达37楼。男人小心地将脸低了下去,避开了监控摄像头,径直来到3708套房,迅速地敲了下房门。
房门很快被打开,现出了朱苟鹭一脸不愉快的表情。
“你怎么来了?”
男人神色躲闪,看了一眼空荡的走廊,急迫道:“先让我进去……进去说话。”
一整个周六,朱苟鹭在酒店的行程都很满。上午先作为开场嘉宾为一个论坛峰会致了辞,下午又像头牌赶场似地赶了几个分会场的圆桌会议,面对摄像头侃侃而谈了一通企业前景,晚上照例参加了峰会在酒店举行的鸡尾酒会,为攀交情织关系网,红酒香槟喝了不少。十一点酒会结束后,朱苟鹭躺在了酒店套房的大床上,喝了一杯水吃了几粒解酒药,从头到脚的不适感都在提醒他“廉颇老矣”,这把骨头经不起折腾了。
所以这会儿被人打扰,朱苟鹭十分不爽。
他语气不善,逐客令下得很明显:“不是说过没特殊情况别来找我吗?你怎么找到这裏来了,带脑子做事了吗!”
熟料,被质问的男人比他声音更大:“没特殊情况?还没特殊情况呢!朱老板,你是做生意做昏了头,都不知道麻烦已经找上门了!”
朱苟鹭眉头一皱,心情跌到谷底。
做生意的人嘛,最忌讳被人说做生意做昏了头,这不是触他霉头吗。
“你说什么混账话呢!”
“检察官……检察官都查到庄雨丰的保险箱了!”
“……”
一句话,让方才还满脸不爽的朱苟鹭脸色大变。他甚至下意识地上前了一步,揪住了男人的衣领:“你说什么?!”
男人额头渗出了一头的汗:“就在前天,有个检察官找上我了,要求打开看一下庄雨丰的保险箱。这事把我惊出了一身汗!我稳住了她,以‘不合程序’为理由把她拒绝了。我立刻回了银行,想销毁保险箱里的寄存记录,然后销毁保险箱里的东西。但你猜发生了什么事?我被告知连我在内也没有权限过问这件事了!据说只有行长才有权限处理庄雨丰的保险箱。朱老板,你这不是害我吗?!当初我把保险箱里的材料拍了照给你看的时候,你可给过我保证啊,这个保险箱只有庄雨丰一个人知道,你说连你都是去她家清理证据的时候发现这个保险箱的存在的,那现在这算什么情况?!怎么还有检察官知道这件事?怎么连银行的态度都不对了?!”
一向彬彬有礼的男人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连口水喷到了朱苟鹭脸上都不自知。
朱苟鹭显然也被这个事实惊得手足无措,但见过大风大浪的朱老板毕竟有着不同于一个银行私人业务主管的心理素质,很快冷静了下来,训斥道:“慌什么!”
慌不择路的男人住了口,双腿仍是抖,自言自语道:“不如……不如我们逃吧!”
“逃到哪儿去?以什么名义逃?你做事带上你的脑子好吗。”
朱苟鹭想了一会儿,主意上来了,沉声道:“你稳住自己,不要露马脚,我找人处理这事。”
“怎么处理?”
“想办法,偷了那个保险箱或者是毁了,伪装成银行抢劫,找几个替死鬼,让警察抓住了事。”
“好、好……那要办就赶紧!”
两人又密谈了半小时。
方案拟定,朱苟鹭挥了挥手,男人“哎”了一声,趁着夜色赶紧走了。
他躬身拉开门,却猛地被屋外站着的一群人拿下了。
朱苟鹭听见动静不对,直觉走出来一探究竟,当他尚未反应过来,已经被进门的两个便衣警察控制住了。
为首的警察搜出了中年男人身上的工作铭牌,看了一眼:“沈经理,银行私人业务主管,嗯?”
没错,这位正是不久前和席向晚打过照面的银行经理。
沈经理一脸震惊,沉默以对。
警察拿过他的皮包,摘下了一个窃听器:“我们接到举报,有理由怀疑在场的二位和庄雨丰的车祸案有关。”
老警察晃了晃手里的窃听器:“如今看来,水很深啊。带走调查!”
离酒店不远处的道路旁,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车身低调,掩映在香樟树下,过路人步履匆匆,往往将之忽略了。
唐辰睿坐在车里,左手支着车窗,右手拿着一杯热巧克力。看了看这四周掩映的环境,评价道:“这就是你们检察官蹲点跟踪时的样子么?差强人意,骗骗普通老百姓还行,有经验的高智商分子,恐怕不会吃这一套。”
席向晚坐在一旁,提醒他:“说这话之前,先检讨一下自己可以吗?你见过哪个检察官蹲点会像你一样开一辆豪车出来的?”
唐辰睿态度诚恳:“这已经是我家最朴素的车了,你见过我家车库的。”
“……”
席向晚嘴角一抽。虽然唐辰睿恶劣的一面她见得不少,但他随时随地还能把恶劣的程度深化一下,着实突破她的认知范围。
两个小时后,酒店门口一阵骚动。
唐辰睿提醒她:“出来了。”
他将车窗缓缓摇下了一面,视线更好。酒店门口,一群便衣警察正压着两个人走出酒店,一个是朱苟鹭,一个是银行私人业务主管沈经理,一行人行动迅速,将两人押入了警车。酒店不知出了什么事,总经理亲自到场询问,被警方要求看监控,所有进出过朱苟鹭套房的人都将受到一一排查。
正在警方和酒店交谈问话的时候,又一拨人被带到了现场。
唐辰睿看了一眼,道:“银行的。”
席向晚盯住那几个人:“你认识?”
“当然不认识。这么多银行,这么多银行人员,怎么可能这么巧会认识。”唐辰睿喝了一口热巧克力,甜味让他心情愉快,多废了几句对她解释:“看穿着,看排场。每家银行,高层主管做到一定的高度,代表银行出来谈事都会穿银行的制服。每家银行规定的谈事人数也不同,只要熟悉这一行,自然能分辨。”
唐辰睿看了一会儿,心中透亮:“警方动作很快啊。连夜抓捕了嫌疑人,根据酒店监控记录调查相关涉案人员,同时叫来银行人员开启庄雨丰的保险柜,搜查银行证据。席向晚,信任警方,这步棋你走对了。”
席向晚没说话,眼神一瞬不瞬地看着酒店门口的动静。
当确认警方与银行交接了庄雨丰的保险箱,调取拿走了酒店的监控录像之后,她才像赌桌一旁的新手赌徒一样,长舒了一口气,为挣得了一条后路而全身脱力。
她看向他,冷静评价:“是你太敢赌了。打匿名电话给警方,冒着被卷入、被追究责任的风险。”
唐辰睿一笑,喝了一口热巧克力:“要不要赌的人是你,我只不过,是帮你将赢面的几率变大一点而已。”
“你常常做这种事?”
“看值不值得。”他缓缓摇上车窗:“唐盛,值得;父母,值得;席向晚,值得。”
车窗关上,阻隔了窗外的冷空气,车内一下暖了起来,将席向晚的脸熏得通红。
幸好是在黑暗处。她想,否则这样的场景,这样的对话,这样一对已经解除婚约的未婚男女,她该如何应对呢。
她咳了一声,不自在地挪了挪身:“谢谢你,帮庄雨丰查明了真相。”
“我不是为了她。”
他转头看她,声音清冽:“这你知道。”
“……”
席向晚一时没了话,在心裏气馁,怎么这个人就不懂得给彼此一个台阶下,非要将一桩正义的行为上升到男女层面,谈些情情爱爱的事。
唐辰睿喝完最后一口热巧克力,将空纸杯搁在一旁,缓缓开口:“从前轻狂不懂事,认定做大事的人一定会有历史机遇来成全。刘邦想做皇帝,居然就打败了项羽;司马相如想得个佳人,居然就有了文君私奔。我有唐盛在手,百年基业全是我的,何愁不成事。但后来我渐渐明白,我的认为是错的,所谓机遇,有称心如意的,也有求而不得的。”
他转头看她,情意到深处原来也可以淡如水。
“让我明白这个道理的人是你。有机遇,我遇见了你;没有机遇,遇见了你也不肯把心给我。”
席向晚喉咙发涩。
在这样一个唐辰睿面前,几乎快连“没有婚约”这样的事实也阻止不了她对他的心意了。
“我没有……像你说得那样潇洒。”
她握住他的手,不敢用力。她向来不善表达,单是握着就把主动的心意表达全了。
她对他讲:“我们之间,我有感觉的。”
“那就听我一句话。”
他出其不意,反握住她的手,语气深重:“和席向桓保持距离,和席家保持距离。”
“……”
席向晚抬头看他。
她想她永远不会懂,他这种无论谈什么都能谈到席向桓、从温情到对立从来没有个过渡衔接的态度,究竟是如何开始的,还会不会有一个结束。
她最终也没有回答,从他手中抽回了自己的手。
“是不是因为复隆,因为朱苟鹭?”她轻声开口:“因为我哥和这样的人竟然还有合作,所以,你认为他坏?唐辰睿,我哥不会的。或许为了席氏重工,他有他的不得已,但如果可以选择,我相信,他绝不会选择和复隆联手。”
唐辰睿感受着她抽回手时,他手心一瞬间消失的余温。
这世间的避苦之道无非两条路,一条路,叫做“有求必应”;另一条路,叫做“无欲无求”。对感情,席向晚成全不了他的第一条路,他又不愿去走那第二条路,落得最终一身孤独的下场。怪谁?怪他自己。
他没有再说什么,劝诫或是真心,都没所谓了。他敛了下神,抬手发动了引擎。
“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周一工作日,每一位白领最不想面对的日子。但这一个周一,却成了一个例外。从清晨开始,在地铁里、公交车上、私家车的电台里,几乎人人都在专注听着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复隆董事会主席朱苟鹭,涉嫌谋杀复隆首席法律顾问庄雨丰,被正式立案逮捕。
集团纷争、权利内斗、利益恩怨,单是这几个字就足够在民众的舆论间掀起巨浪。整整一个月,话题热搜不断。一个月之后,民众渐渐将视线从这一事件上撤离,却不料一桩更大的反转,将复隆和席氏重工推向了更汹涌的舆论旋涡。
警方公开表示,通过对庄雨丰保险箱内线索的追查,以及复隆对庄雨丰家中销毁文件的追查,多方搜集证据和证人,现已证实:当日郑家全在席氏重工的爆炸一案,并非自杀,而是受人教唆、有组织有预谋、带有明确目的的谋杀,背后主使人正是复隆董事会主席朱苟鹭。身为席氏重工股东的朱苟鹭在席氏重工股价下跌的情况下损失惨重,不惜买通郑家全爆炸自杀引起舆论势力,料定席向桓“一力承担、推倒重来”的性格,收获声势和同情,席氏股价至此得以翻身,朱苟鹭一举从中获取巨额利益。而庄雨丰正是知晓了这个秘密,被朱苟鹭灭了口。
真相一出,舆论哗然。
复隆、席氏重工、朱苟鹭、席向桓、郑家全的名字,无一例外被汹涌的舆论推上了最高热搜,整整一个多月,热搜居高不下,全国各地对这一事件无人不晓、无人不知。最后甚至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就算是在五线小村镇的大排档吃饭,彼此两张桌子上的客人互相不认识,只要一方提一句“听说郑家全那个案子有新消息了……”,旁边桌子的客人立刻会不请自来,请求“什么消息?快说说!”,陌生人变朋友,只差了一个“郑家全案”的话题。
同一时间,席氏重工被这飞来横祸般的事实拖累,席向桓在警方谈话、媒体围追堵截、股东质疑之间忙得焦头烂额、分身乏术。
比起公众对朱苟鹭“定死罪”的一致声讨,公众对席向桓的态度可说是模棱两可、分化严重的。
有声援、同情席向桓的,理由很明确:整桩案子看下来,席向桓也是最大受害者之一。据警方对朱苟鹭利用席氏重工这一个上市体操纵股价、获取的利润额来看,可谓心惊肉跳,一个劳动人民勤勤恳恳工作五千年也赚不到这些数字。而作为席氏重工烂摊子的收拾者,席向桓面对意外一力承担的勇气,到今天也仍然是为他赢得了同情和名声。当然,更主要的是,公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他们发现,无论席氏重工的股价是涨是跌,席向桓手里的股份都没有变过,换言之,在“郑家全案”的恶性操纵股价事件中,席向桓没有分文得利。试问,他不是受害者是什么?最重要的是,朱苟鹭可不是省油的灯,若这事并非他一手策划,还有旁人参与,为了减轻自己的罪行,他会忍到现在不举报?
也有怀疑、声讨席向桓的,理由就显得比较主观化了,表现出的是明显的仇富心态。大多数人并没有证据,只是一厢情愿相信着,“资本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能跟朱苟鹭联手合作的人,本身也干净不到哪里去。
有立场,就有辩论。一桩案件,立刻演变成了辩论大赛,网络间到处充斥着戾气。再到后来,这样的辩论就失了意味,俨然成为了一场全民热议的狂欢。席向桓是不是受害者已经不重要了,朱苟鹭这个主谋恶劣到怎样的程度也没关系了,人们关心的是还有没有更劲爆的事件可以超越这一案件的热度,为茶余饭后的聊天增加题材。
世风如此,是悲是叹?谁知道。
这样的局面下,连席向晚也没有办法见到席向桓一面。
他太忙了,警方、股东、金融监管部门、媒体,哪一方都不好惹,哪一方都需要他亲自出面。配合接受询问,配合澄清,配合回答股东疑虑、媒体质问,配合金融监管部门对朱苟鹭操纵股价事件的追责和追索。现在能见到席向桓的只有律师和助理,他甚至连席母所在静养的医院都许久未去了。
席向晚在某一个傍晚,等在席氏重工门前,与匆匆下楼立刻被媒体记者包围了的席向桓远远打了个照面。
他看见她了,拨开人群走过来,就在记者来不及追上来的几秒空档,他匆匆握了握她的手,对她交代:“医院那里你多些照顾,至于我,你不用担心,没事的。”说罢,他用力将握着的手又握紧了几分,就在记者围追堵截而来之时,他放开了她的手,弯腰钻进了一旁的轿车。今晚,还有金融监管部门的问话,对他严阵以待。
西北风呼啸,冷得厉害,席向晚手心却发了热。
黑色轿车、围追堵截的媒体、旁观的人群,在她身边山呼海啸般地涌去,她浑然听不到一丝喧嚣。深陷舆论旋涡中的席向桓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对她交代几句、握一握手的样子,在席向晚心裏,这就是“亲人”二字最好的样子了。
身为检察官,她并不为席向桓怜惜和同情。和朱苟鹭合作是真,接受复隆的投资是真,席向桓是否有错,有法律去评判。但身为亲人,她却对他非常担心,她甚至有些无力感,怪天地未必有知。如果天地有知,安排一个无辜的人这样艰难的生命历程,是一种天地的恶作剧吗?
席向晚去医院探望了席母,再三告知医生隐瞒外界的一切动静,让席母好好静养。走出医院时天已经暗透了,抬起手腕看看表,晚间九点了。席向晚一抬眼,看见一个人,唇角一翘。在这样的地点、这样的时间,看见程亮,席向晚的惊讶可以想见。
“你怎么会来这裏?”
“你请假了好几天,哪儿都找不到你。心想席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席向桓分身乏术,你一定会代替他来医院照顾席董事长,所以就来这儿看看。没想到还真见着你了。”
席向晚走过去,靠在他的机车上,抬抬下巴:“怎么,月底没钱了,来找我借钱?”
“呐,这你就不厚道了。”
程亮从怀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她:“哥儿们为了你,特地冒着违反组织规定的风险,向警局的哥儿们悄悄要的。”
席向晚接过,站直了身体:“这是什么?”
“庄雨丰保险箱内东西的复印件。”
“……”
席向晚脸色一变,神情凝重,看向他。
程亮笑笑,明白她的心情。
“我知道,庄雨丰的悲剧里,你一直把自己看成是原因之一。她最后落得那样一个结局,你怕是会自责一辈子。席向晚,没必要的,做你能做的事,其他不受控的事,你没有必要把责任揽上身。”
他对她道:“等事情告一段落,你会去祭奠庄雨丰的吧?到时候,把她这些最后的遗物一并烧给她,我们的心意也尽到了。”
这就是兄弟。
是兄弟,从不讲儿女情长,端的是热血,饮的是苦茶。有敌我杀,有难我挡,你死了我为你报仇,你荣誉加身我为你鼓掌。兄弟从不在彼此身上求财、求利、求权、求升,兄弟求的是数十年之后,你我花甲已拿不动刀,若我一声吼,你仍能上马赶来,和我痛饮一杯酒,将往事谈笑,杀尽我孤独。
席向晚笑了,笑容一笑到底。
她拍了拍他的肩:“谢了,兄弟!”
晚上十一点,席向晚沐浴更衣,在客厅点上了一柱檀香。
屋外风雪起,屋内檀香袅袅,徒然升起一种与世隔绝之感。心中有敬畏,得一方宁静,这是都市人最奢侈的修为之道。
席向晚席地而坐,双手合十,微微一鞠,以表哀思。
五分钟后,她放下手,打开了面前程亮给她的这份文件。
庄雨丰保险箱内的东西并不多,两份英文文件,一份工程数据,一张A4白纸,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席向晚拿起来看,每一份都让她心惊肉跳。
英文文件上写的是几个联系方式,这是庄雨丰当年做检察官时发展出来的海外线人,她会做事,更会做人,这两年即便早已不是检察官,和线人之间的关系仍然非常紧密,复隆首席法律顾问的身份给庄雨丰带来的巨大好处之一,就是给予了昔日线人更为丰厚的回报,相对的,这些线人也从来不曾因为庄雨丰的身份变化而有所怠慢,有钱赚,就行了,不管这钱是庄检察官给的,还是庄顾问给的。
一份工程数据,席向晚研究半晌,陡然明白这正是席氏重工出事前的工地数据。她手一抖,纸张忽悠悠地掉落在地。她双手交握,牙齿忍不住咬住了手指骨节,这是席向晚极度紧张和震惊的表现。她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庄雨丰的保险箱里,会有和席氏重工有关的东西。
一柱檀香幽幽燃完,顶端的那个小红点“噗”地湮灭,将陷入沉默的席向晚拉回现实。
她拿起最后那一张A4白纸,上面只有一个银行账户。席向晚看了一眼就明白,这是一个离岸账户,她曾经无数次办过金融反腐的案子,对这类账户非常熟悉。她之前听警方的兄弟提起过,警方之所以从朱苟鹭身上怀疑到郑家全的自杀案,正是因为发现了庄雨丰留下的一个账户,裏面有朱苟鹭给郑家全家人的汇款记录,整整三千万,日期正是郑家全自杀前一周。
“账户……”
席向晚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站起来,从卧室的抽屉里拿出了一封信。这还是数个月之前,混在当时一堆无聊谩骂信件中的一封,上面只有两个字,“当心”,以及一串数字。席向晚曾经怀疑过这是唐辰睿所为,但笔迹让她明白这绝非出自唐辰睿之手,而唐辰睿的性格她也明白,不会无聊到用寄信这么古老又含蓄的方式提醒她什么。
这一晚,她拿着从庄雨丰那里得到的离岸账户,和这份“当心”的信,看着那一串令她疑惑的数字,在某一个瞬间,席向晚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力道一松,手里的文件和纸张哗啦啦掉了一地。
她似乎连站都站不稳了,想坐去沙发,迈了一步却已经跌坐在了地毯上。低头一看,手脚四肢都在颤抖,脸色惨白如失血,齿关节咬得太用力以至于齿缝中都咬出了血,“鬼上身”的恐怖之境不过如此。
这一晚,大楼通宵巡逻的物业可以证明,租在13楼的席检察官家中客厅电灯亮了一整晚,直到清晨天色大亮,也没有熄灭。物业摇摇头走了,只当是席检察官忘记了关灯,又白白浪费了一晚电费。
席向晚却不是忘了关灯,她是一夜没睡,在客厅坐了一整晚。
七点,闹钟如生死之界的警铃划破屋内,席向晚这才发现,她整个身体早已经被坐麻木了。
她站了起来,动作很缓,看着满地掉落的文件,轻声对自己说了一句:“不会的。”
这一天中午,蒋先生驱车到达半山别墅,迎接他的不止有府邸管家,还有唐盛董事会主席唐怀意。
蒋先生下车,整理了下坐在车里时皱了的西服下摆,这才上前鞠礼:“劳烦会长亲自迎接,这怎么好意思。冬天风大,外面又冷,会长保重身体才对。”
唐怀意披着一件大衣,裏面是一件羊毛背心,边谈边招呼蒋先生进屋:“唐辰睿请一顿家宴,还要劳烦你这位国际主厨特地走一趟,是他太任性了。”
蒋先生落后老人家一步,彬彬有礼道:“听说,今晚家宴上有您,有唐总监,还有席小姐,想必不是普通家宴呢。唐总监钦点我负责这顿料理,是我的荣幸才对。”
“哦?”
“呵,和一位取消婚约的小姐进餐,还请了会长您,地点还是在这裏,唐总监的心思,瞒不过的。”
唐怀意笑了,忍不住腹诽:“看来唐辰睿被前任未婚妻拒绝的事,天下皆知了呀。”
蒋先生暗自为唐辰睿捏了一把同情:“看得出来,唐总监很紧张,亲自打电话嘱咐了我好几次。”
“如今他名不正言不顺,当然紧张。”
“会长您过分了呐……”
唐怀意脚步一停,笑盈盈地转身道:“但在名不正言不顺的情况下,如果还能把席小姐请来家里共进家宴,那么唐辰睿的婚事还有那么一两分可能性。否则,呵呵……”
蒋先生为唐辰睿捏了一把汗,这时候很想说点“不会的”“唐总监怎会愁婚事”这类恭维的话,但转念想起席向晚那张清心寡欲的脸,蒋先生这些违心的恭维话却怎么都说不出口了。席向晚确实是那种不多见的人才,能将唐辰睿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于千里之外,而她似乎对此并没有太多犹豫。
大多数人会把这类行为定义为“恃宠而骄”,阅人无数的蒋先生却有不同看法。
一个恃宠而骄的女人,是赢不了唐辰睿的长情的,更赢不了唐盛董事会主席的青睐。
蒋先生若有所思。
所以,这不是恃宠而骄,这是谦虚,谨慎,还有一点点隐忍的……不善表达。
过了下午三点,唐辰睿就开始为所欲为的消极怠工了。
走出会议室,他飞快地向韩深交代:“我有事,要出去,明天中午之前不要打电话给我。”
“……”
韩深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砸晕了,瞪着眼睛问他:“你怎么不早说?!”
“我早说了你能让我走吗?”
“当然不能!今天晚上有多少事等着你呢!”
“所以啊,你看。”
唐辰睿无耻地一摊手,理直气壮:“跑路这种事,我怎么能提前告诉你。”
“……”
韩深憋着一口快要吐出来的血,看着他在办公室里飞快地整理文件,处理手头重要事件的后续。桌上六部内线电话,唐辰睿一一安排,从不记错。韩深常常觉得如果他不执掌唐盛,当个接电话的大厦管理员一定也非常优秀。
中午和几个华尔街的老外吃了顿饭,烟酒都上了一轮,混杂着老外身上浓重的香水味,将他的衣服熏得一股难以形容的味道。唐辰睿脱了西服和衬衫,韩深面前他从不避讳,就这么赤条条地从一旁的私人衣橱中拿出了一套干净的衬衫和西服,一一换上,对着镜子整理衬衫袖口。
同为男人,韩深一看他这少有的花枝招展,就明白了:“出去招蜂引蝶呀?”
唐辰睿没反驳他,慢条斯理道:“只招一只蜂,只引一只蝶,人家还不一定上鈎。”
严肃如韩深都为他同情地笑了。
“唐辰睿,记得啊,引不到席向晚,你还能回唐盛加班的哈,你不会寂寞的。”
唐辰睿整理好了袖口,拿起桌上的玻璃杯喝了一口水,闻言,摇了摇头提醒他:“我凭本事勾引不到人家,还不能凭本事用强的么?”
韩深:“……”
这个不要脸的家伙……
一个势在必得唐辰睿,是相当不好惹的,韩深默默地为席向晚捏了一把汗。
傍晚六点,检察厅办公大楼门口,到下班时间的工作人员陆陆续续地多了起来,为庄严的大楼建筑渲染上了一丝生活的烟火气。
唐辰睿来早了,躺在车里听完一部歌剧,抬起手腕看了看时间,六点半,可以了,他伸手关掉了声音,拿起移动电话拨了个快捷键。
席向晚的声音很快传了出来,带来的却是一则不怎么好的消息:“对不起,我有急事,四点就走了,可能……赶不过去了。”
“是吗。”
唐辰睿幽幽地反问了一句。
他放任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了会儿,手指轻敲着车窗,过了半晌才慢慢地问了一句:“我三点半就在贵厅门口等,怎么没见你出来?”
“……”
席向晚怎么也想不通,这位工作流程的繁忙度堪比当红炸子鸡的唐总监,是怎么能做到三点半就在门口堵人,一堵就堵了三个小时的。
她当然不会明白,唐辰睿那点心思,才拿了出来三分,对付谈判桌上的那些人当然不够用,但糊弄席向晚却是绰绰有余了。事实上他五点才到,满打满算也就等了一个半小时,会那样试探席向晚纯粹是资本家的本能反应,没想到一试一个准,还真被他试出来了。
“出来,”唐辰睿语气清冷:“有话当面说。”
说完收线,“啪”,电话被挂断地很利落。
当席向晚的身影出现在检察厅门口,走过马路的时候,唐辰睿也下了车,扶着车门站成了一个“抓说谎现行犯”的姿势。
两人一见面,四目对视,席向晚首先就道了歉:“今天是我不对,我要对你爽约了,我去不了。”
唐辰睿右手扶着车门,看不出情绪。
其实他特别怕席向晚这个态度。
像她这样的女生,向来害怕给人添麻烦、对人做出抱歉的事,所以大部分时候,宁愿委屈了自己,也要做到对他人好,从不轻易叫人失望。他在一旁见了,常常替她难受,常常希望有他的撑腰之后,她可以活得稍微轻松一些,不那么委曲求全一些。
但当她将他希望的那一面,在他面前拿出来对付他的时候,他的心裏却也是有那么一点不好受的。
既想成全,又不想成全,他掌心一条感情线在中途被劈断,想必说的就是这个。
他拿出了风度,问了缘由:“好吧,那么,理由呢?”
席向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他:“我今晚约了人。”
“在我之后约的?否则,你那天就不会答应我。”
“是,因为是突发|情况,他没有其他时间,只有今晚可以,而我必须要见他一面,所以……”
“知道了,是席向桓。”
“……”
席向晚沉默半晌,点了点头:“是的。我有事要找他谈,我不确定今晚要和我哥谈多久,所以,你的晚餐,我去不了了。”
末了,她又抬头望他,希望还能有一丝弥补的机会:“但过了今晚,就可以了。我们能不能再改约一个时间?”
唐辰睿在心裏冷笑。
他放任自己的情绪在这会儿发作了几分钟。
她怕是不知道这顿饭是怎么来的,是他推了工作、唐盛董事会主席推了所有事、国际主厨推了所有的工作专程赴约唐家坐镇掌勺,才能有的一顿晚饭。
但这种话他是说不出口的。
一个男人,想和一个女人吃一顿饭,还需要搬出这么多的身份和不易,太失败了,这样的失败对于唐辰睿的自尊心而言,无异于一种耻辱。
“不必了。”
他拒绝得爽快,明白在一方拒绝的局面下,只有他也拿出一份像样的拒绝,才能得一丝对等。
“既然约了别人,就不必勉强一定要和我吃饭了。”
他推上车门,同她面对面站着,表情有些复杂,像是累了、厌了、倦了,总之,是不复一直以来的那份真心了。
“我承认,我有私心的。”
两人站着,他目测双方的距离已经超过了一百五十公分。按照大众传播学的说法,两个人面对面的正常交流,最好的距离是在一百五十公分以内,这种距离被确认为是安全的,大于这个距离就被称作社交距离,私密性大大降低。
唐辰睿察觉出一丝心灰的意味就是从这一个距离开始的。从前,他一搂、一抱,惯会与她亲密无间,而这一刻,他与她保持在一个一百五十公分以上的社交距离,他才觉得安全,不会显得那么难受。
“我记得当初你对我讲过,你不喜欢我那样认识你的方式,靠抢,靠夺;你也看不惯我喜欢你的方式,自以为是,不顾旁人感受。这些,我都认了。和你分手以后,我想得很清楚,如果还有机会,我可以亲近你,你也没有排斥我,那么我就按你喜欢的那一种方式来,不抢、不争,用你所期待的方式尊重你,也用你所喜爱的方式喜爱你。”
他一笑,不知是对谁的。
“果然,你给了我好大的惊喜。即便我们分手了,面对我的靠近,你也没有太拒绝我。我甚至觉得,酒店那一晚,你比任何时候都坦诚。我以为,这就很好了,我们再一次慢慢来。那天你答应我,同我回家吃饭,我以为这就是我和你的默契了,默认了我们会在一起,会给彼此再一次的机会。结果呢,我又错了。”
这一刻他觉得讽刺。
他有时路过夜市,看到有那么一类人,就着十块钱一盆的小菜,两块钱的二锅头,谈着将来要做的几十亿生意,他就有过这种讽刺的感觉。生意哪是这样做出来的?生意做得越大,越是要不动声色;露了色,被人窥了先机,就失败了。
然而,一个席向晚,却让唐辰睿陡然明白,其实一直以来,他也一直做着这样的讽刺之事。一顿饭、一次过夜,就能让他死心塌地地以为她心裏是有他的,从此一直端着这份自信,久了,连他自己都信以为真了,多么大的笑话。
“我曾经以为我们之间,可以如同走路,哪里有河流阻挡,我没法将它移走,就绕开它,总有一起走下去的办法。但我错了,席向桓终究不是河,不是海,不是任何可以绕开的事物,他在你心裏,我无论如何也是绕不开的。”
席向晚似有辩驳:“唐辰睿,不是你想的那样……”
唐辰睿侧身一躲,躲开了她伸来的手。
“没关系,我以前确实有很多想法,但现在没有了。我一直以为绕不过去他的人是你,现在才明白,是我。我跟席向桓这个人道不同,无论如何也是没法共存的。”
这世间的离散比起相遇,总是要多许多。
犹如一千年前风雪中的风陵渡口,匆匆赶路的旅人在那家茅屋小店暂时歇脚,等雪停了,明天又要各自赶路了。
这风雪夜的遇见,与其让它“误终生”,不如执念少一点,相见还可以是朋友。
“去吧,”唐辰睿开口,终于试着,也拿得出一份淡薄,来待她:“他应该,也在等你。”
席向晚伸手扶住了他的车门。
眼波流转,她心裏有话,但无奈天生一张拙嘴,不会表达。
以往都是他来懂,如今他心灰意冷,不小心错过,于是她从此无人能懂了。
他拿出车钥匙开门:“我就不送你了。家里已经准备好了晚宴,无论如何我今晚都得过去一趟。”
他打开车门,坐了进去,对她祝福了最后一声:“向晚,多保重。”
两人之间的第二次离散,竟来得如此平静。
好似年龄没有白白增长,分手也学会了用一句“再见”圆了场。如同两个不再年轻的成年人,心中再落寞,也只选一张靠窗的位子,一杯酒一碟小菜,吞下失败感,不流一滴眼泪,大不似年轻人,买醉通宵,仿佛要将痛苦昭告全世界才肯罢手。
唐辰睿开车离开的时候,眼眶湿润。
他抬起左手,半搭在车窗上,捂住了紧咬的唇。他想起下午对韩深讲的打趣话,说骗不到她,就靠抢。真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他既骗不了,也抢不了。命中注定的东西,他一己之力,无力回天。
唐辰睿没有再看一眼后视镜,也就再没有看见,目送他的车子离开好久以后,原地那一个还站在那里,半天没有力气迈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