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笑:“秋天的雨,淋了也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但是我们之间的问题就有点大了……苏翔英先生。”
话筒那头是不是有声音我没听到,因为突如其来的一道黄色的光线蓦然射入我的视野,接着是急促的刹车声音、树木枝叶折断的咔嚓声、厉声的吆喝。
急速前进的东风卡车向我冲过来,扬起浓重昏黄的尘土,接着,是一片沉寂。
有些头昏脑涨,知了没完没了地在耳朵边尖叫,热浪从开着的窗口里一股一股地吹过来,于是脑子更加恍惚。
我拿着勺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手里的香草冰淇淋,身后病房里隐约的说话声零散地飘到了耳朵里。
属于女性的柔和优雅的嗓音,会在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偶尔拔高几个字,透到门外来,却还是悦耳有礼,不会让人觉得失态。
他们在说什么?
猜不到,就算竖起耳朵来听,程寒暮的声音也一点都听不到。
也不奇怪,他说话声音本来就低,就算被我气到脸色发白,声调都从来没舍得拔高过半分。跟一个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女人说话,当然也不会破例。
天气太热,香草冰淇淋化得太快,勺子戳下去,居然在纸盒子上戳出来个洞。黏稠的冰淇淋汁慢慢流到手上,黏住指头,有滑腻腻的冰凉。
“黍离,”身后的病房门突兀地打开,程寒暮站在门口,脸庞在逆光中有些模糊,他顿了一下,“你进来,黍离。”
哦了一声站起来,我把手里汁水淋漓的冰淇淋盒扔到旁边的垃圾桶里,拍拍屁股跑过去。
刚站稳,手腕就被拉住了。抬起头,我差点儿认为是我中暑出现的幻觉。
嘴唇微抿着,程寒暮并没有低头,微带凉意的手掌从我手腕上滑下来,滞了片刻之后,握住了我的手。
我瞪得眼珠子都快掉下来——程寒暮竟然会主动拉我的手。这才想起来,坏了,手上冰淇淋汁还没擦……
还处在惊吓过度的状态里,程寒暮已经拉着我走进病房,随手关上身后的门,然后又停顿了一下:“黍离,这是你妈妈。”
“啊?”我的视线只停留在他脸上,根本没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微愣了一下,继而有些挫败地看着我,程寒暮伸过另一只手,托着我的脸,指肚轻轻擦过我的脸颊。
我迷迷糊糊的,就跟傻了差不多,才反应过来程寒暮是在擦我脸上沾到的冰淇淋,他就拉着我的手,很轻但很坚定,让我转向,面对房间的另一边:“黍离,这是你的亲生母亲,她来找你。”
略带着局促,站在那里的那个妆容精致到甚至看不出年纪的女子,脸上还留着些与她形象不符的泪痕。她紧紧盯着我,目光殷切。
病房中静到似乎听得到呼吸的声音,我转回头去看程寒暮,一言不发。
输完液,午饭也吃完……似乎已经到了可以和程寒暮一起出院回家的时间。
但所有人好像都没有要走的意思。
跷着腿坐在椅子上,我仰头看天花板。
“黍离。”我无聊得都快睡着,病房门终于被推开。程寒暮走了进来,站到我身边摸摸我的头。
真不知道是在搞什么,自从那个女人来了,我在病房里待得都比程寒暮久。
上午被我一言不发地瞪了足足十分钟后,那个女人就开始拉着程寒暮乱跑,一会儿说是出去喝杯咖啡,一会儿说是到院子里坐坐。结果小陈叔就替程寒暮举着输液瓶子跟她跑了一上午。看没看到别人还在住院?烦死了。
“黍离,”看我不理他,程寒暮就坐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又摸摸我的头,“我跟你妈妈谈过了,你不记得她了也没关系,我们可以慢慢来。”
咬咬嘴唇,我低着头不说话。
“等慢慢熟悉了,我们再说以后的事。”继续说着,程寒暮今天的声音特别温和,“是像现在一样生活,还是多跟你妈妈相处,都看你自己的意愿。”
我还是不说话,低头抠指甲。
程寒暮犹豫了一下,把手放到我头上:“黍离……”
我抬头,瞥他一眼:“她是你姐姐吗?”
“嗯?”冷不丁被问这么一句,程寒暮一时没明白过来。
“你是我舅舅嘛,所以我妈妈就是你姐姐吧,这女人是你姐姐吗?”我绷着脸,说得一本正经。
无语地看着我,似乎终于被我的脱线思维打败,程寒暮抬手揉揉眉心:“李黍离……”
“不准把我送给她!”眼眶冲上一阵酸楚,想也没想,我就跳起来,紧紧抱住程寒暮。
他穿着还没来得及换下来的病号服,淡淡来苏水的味道钻到鼻子里,我也不管,死命把头往他怀里钻。
我才不管什么莫名其妙的妈妈,谁知道她是从哪儿钻出来的!这么多年我跟程寒暮过得好好的,我才不要妈妈!
“程寒暮,不准你把我送给别人!”嘴里喊得气势汹汹,喊完我就呜呜哭了出来。
“黍离,黍离……”没想到我会哭得这么稀里哗啦,程寒暮也慌了手脚,连忙拍着我的肩膀,“别哭,黍离,我不会把你送给别人。”
其实也不是特别伤心,多半是等了程寒暮半天等得心烦,所以借题发挥,我索性哭得更厉害。
“黍离别哭。”他搂着我的肩膀,仿佛轻叹了口气,“你是想吵得我今天出不了院啊?”
我赶紧抬起头,从衣服缝里看他。他脸色有点苍白,眉间也有倦意,这半天下来,那个女人一定没少缠他。
收起点眼泪,我还是靠在他身上,不动。
“黍离,”又轻轻拍了拍我的背,他开口,“你别怕,我不会把你随便交给别人的……”
说着他停了下,笑笑:“再说你都快是个大人了,我怎么会不问你的意见?”
“逼我给老师写检查的时候就没问我意见。”我小声嘀咕。
“这能一样吗?”有些哭笑不得,他低头看我,开玩笑一样地又叹口气,“再说把你教成这样,我就算想把你交给别人都不好意思……”
我偷偷撇嘴,我怎么了,我觉得我挺好的,青春靓丽、活泼可爱的。
暗暗不满着,我也不敢再一直趴在程寒暮身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正好这时候小陈叔敲了敲门:“程先生,苏太太在外面等您。”
我翻翻白眼,算上我哭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分钟,这就着急了。
程寒暮应了一声,站起来拉住我的手,临出门前,最后问我了一句:“黍离,你真的不记得她了?”
我点头,真的不记得,一点印象都没有。要不然也不会那么抵触——谁想叫一个突然冒出来的陌生女人妈妈?
沉吟了下,程寒暮也没说什么,打开门拉着我出去。
早就等在门外的女子先是把目光落在我身上,接着又转头去看程寒暮,目光带着急切。
摇了摇头,程寒暮的声音不大,却坚定:“抱歉,苏太太,黍离一时还接受不了,我希望我们能缓缓再谈。”
神色立刻失落下来,目光又转到我身上,苏太太嘴唇微动了下。
我马上就又往程寒暮身上贴了贴,我想我拒绝的意思应该很明显。
天很蓝,知了很吵,暑假的日子还是很美好。
这要是新闻,流落在外多年的儿童突然被亲生父母找到,就算不扑上去认亲,心灵也必定受到巨大冲击,于是乎一反常态,开始变得自闭孤僻,产生种种心理问题,继而牵扯出无数家庭纠纷。
不过我好像没有一点反常症状,每天还是睡到太阳晒到屁股被蒋阿姨揪出被窝,还是吃饭的时候跟小陈叔不停斗嘴,还是抓着零食窝在电视机前就是半天,还是兴致来了蹦起来就跑到程寒暮房间骚扰,接着被他毫不留情地踢出门。
经过高考摧残后这么难得的暑假,我才不要浪费在思考那些有的没的的东西上,更何况沉思这种活动一点也不适合青春开朗的我。
日子不知不觉过去,这天下午,我正四脚朝天摊在沙发上看电视,程寒暮就从楼上走下来了。淡色亚麻衬衫,舒适的白裤,看得我连吹口哨:“舅舅您这是要去钓鱼还是打球?不穿您的黑西装了?”
知道我这两年只有在搞怪的时候才会叫他“舅舅”,程寒暮有些无奈地走过来,看到我两腿跷得比头还高的尊容就直皱眉:“起来换衣服,带你出去。”
他停下来扫视我一眼,又皱眉:“把脸洗了。”
哇一声蹦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的手臂,嘿嘿直笑:“程寒暮你终于要带我出去约会了,我好高兴!”
气得哭笑不得,程寒暮抬手一指弹在我额头:“少贫嘴,快去准备!”
“知道,知道!”生怕他反悔,我一溜烟跑去洗脸换衣服。
宽腿短裤,大t恤,头发随便扒拉扒拉,照照镜子没有什么不妥,我就咚咚跑下楼了。
和程寒暮出了门,小陈叔早就等在外面了,看我打趣:“哟,小黍离高兴成这样子,嘴都咧后脑勺上去了啊。”
我正高兴着,才懒得理他,还是眉开眼笑地拉着程寒暮上车。
我能想象得到程寒暮带我出去逛博物馆、逛天文馆、逛科技馆、逛公园,却没想到他居然带我去买衣服。
呆呆拿过导购姐姐笑眯眯递过来的小洋装,我愁眉苦脸地回头看程寒暮:“还要试?”
四平八稳在一边的沙发上坐着,程寒暮最后打量了一下现在我身上那件粉色雪纺连衣裙,皱着眉点头:“再试一下。”
捂着脸一声哀号,我把衣服顶到头上蹿回试衣间。
不是我非要表现得这么痛苦,要我穿这么淑女的衣服简直是折磨。
何况,你见过有人顶着一头碎短发,然后穿一身到处是蕾丝的蓬蓬裙吗?
幸亏商场里空调温度低,要不然一会儿工夫换个七八十身,我也不止气喘吁吁,还得满头大汗了。
匆匆又把手上这套米黄的泡泡袖套裙穿好,我死气沉沉地拉开门出去,耷拉着脑袋:“成吗?”
程寒暮刚才就皱着的眉头皱得更紧,立刻摇了摇头:“再换一套。”
我都快哭了:“还换?我可不可以先喝瓶可乐再接着试……”
旁边的导购姐姐可能是看我们俩有趣,笑着说:“可能是小丫头的发型不太适合甜美风格哦,这里有一套样式简单一点的白色裙子,我都很喜欢,拿来给你试一下?”
程寒暮听了就点头向导购微笑:“麻烦您了,谢谢。”
我只好翻着白眼最后声明:“最后一套!你再让我试我就告你虐待儿童!”
裙子马上就被拿过来交到我手上,导购姐姐笑着:“小丫头真有趣啊,快去试吧!这套保证漂亮!”
程寒暮也略带无奈地点头:“好了,最后一套,试完再没有了。”
我冲他吐吐舌头,跑回试衣间穿衣服。
无袖方领的连衣裙,刚刚过膝,没有什么多余的装饰,简单素净。
刚从试衣间出来,导购就哇了一声过来,扶着我的肩膀把我往镜子前推:“小丫头先自己看看,怎么样?多文气漂亮!很像大家闺秀吧!”
我探头看镜子,镜中那个女孩子也探头看看我。虽然没导购姐姐说的那么夸张,但确实没有前几套那么突兀,反倒看上去有些娴静又灵气的样子。
连程寒暮也起身走过来,神色舒缓下来,轻点了点头:“这套还可以。”
我摸摸下巴,对着镜子摆了几个造型,突然找到感觉,把手拢起来放在腰间,志得意满地摇头:“怎么样,像赫本吧?我果然适合走复古高雅路线……”
脸色正好的程寒暮抬眼瞥我一下:“猴子版的赫本?”
旁边导购姐姐立刻捂着嘴笑开,我气急败坏地跳起来反对,辛苦摆出来的优雅造型连半分钟都没保持住。
最终还是买了这套裙子,又挑了中性一些的短裤和小衬衫,然后连拎包和鞋子都挑了买走。
程寒暮付款后,提着大包小包跟在他屁股后出来,我还有一点点沉浸在赫本的幻想世界里:“哇,我们要不要租个摩托上街?我保证我会把赫本的尖叫模仿得很像的……我最喜欢真实之口那段,咱们去银行门口找个狮子头试一下?”
我说得太兴冲冲,结果袋子太多,脚下一绊,差点儿跌出去。
连忙回头才抱住我没让我跌倒,程寒暮一脸无奈:“你这又是在模仿什么?”
样子太狼狈,我只好尴尬地轻咳:“天然呆的妹子啦……很萌的……”
更加无语,程寒暮接过我手中一半的袋子,满脸哭笑不得:“好好走路。”
“是,是。”毫无惭色地继续跟在他旁边,手空了一半正好便于我抓住他的胳膊,整个人贴上去死缠烂打,“喏,如果不上街装赫本,时间也还早,咱们去电影院复习一下《罗马假日》……”
程寒暮气笑交加地低头看我:“冷不丁的哪个电影院会放映这个片子?”
“哇!不放《罗马假日》也可以,我不挑的。”我接着无耻,难得跟程寒暮两个人在一起,我才不要那么早就回家,“太好了,看电影去了!”
总归到最后不但买了东西,程寒暮还被我硬拖到电影院去看了电影。
可能真是试衣服试累了,电影放到一半的时候我扳开椅子的扶手,躺在程寒暮腿上边看边睡。他把带来的外套盖在我身上,手臂轻轻搭住。
电影散场后天色已经黑下来,小陈叔在影院门口等我们,看到我们就上来接住东西,笑我:“小黍离,舅舅可是刚出院啊……都逛一下午了,还要看电影?”
“就看了就看了就看了你管不着!”我毫不客气地扮鬼脸回去。
跟小陈叔一路斗嘴回到家里,蒋阿姨早做好了晚饭。吃完饭,洗了澡,舒舒服服换好衣服,这一天眼看又要平平淡淡过去了。
趴在客厅的大沙发上拿着遥控把台挨个转了好几遍,还是找不到一个节目来看,抬头就看到楼上程寒暮房间里透出的灯光。
刚才他好像在打电话,有隐约的声音传到楼下来,这会儿倒是没动静了。
反正也无聊,我索性爬起来,咚咚跑上去。骚扰程寒暮我早骚扰得轻车熟路,打开门侧身挤进去,眼睛左瞟右瞟,一蹦就蹦到正对着门的书桌后:“程寒暮,我来啦……”
意外的,没有很快被拎住领子往外面丢,半趴在桌上的程寒暮低着头,一手揪住胸口的衣服,脸色苍白。
这几年我其实很少见过程寒暮发病的样子,多半都是早晨起床或者晚上回来,才知道他已经住院了。而后在医院,也都是等他恢复得差不多了,才让我去看。
手脚瞬间觉得冰凉,根本不知道这样到底算不算严重,我慌得只知道冲过去抱住他:“程寒暮!程寒暮!”
“没事,黍离。”他轻喘了口气,咳了一声,“别怕,没事了……”
“是不是因为我今天拉你看电影了?是不是因为你在电影院把外套让给我了?”话说得语无伦次,我急得要哭,“程寒暮,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怀里他的身体有些冷,不知道出了多少汗,连肩膀也有点抖。我终于忍不住哭出来,急急抱住他的脸,他的嘴唇在灯下几乎不见颜色。我忙着把嘴唇往他的唇上凑,一门心思只想赶走那样的苍白:“我再也不气你了……程寒暮!程寒暮!我喜欢你,我什么都听你的……”
哭泣的声音在四周异样的安静中分外清晰,我却只知道不断地吻着他的唇和脸。
直到被用力地推开……房间略带昏黄的灯光下,程寒暮撑着桌子站起,微抿嘴唇,神色苍白。
打开的房门处,是听到动静跑上来查看的蒋阿姨和小陈叔,愣着不动。
死一样的寂静中,我哭着,眼睛执拗地看向程寒暮:“程寒暮,我喜欢你……”
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天晚上开始转折的吧。
就像犯了什么罪孽一样。
怎么可以喜欢上一个把你养大的男人?怎么可以主动向他示爱?怎么可以当着别人的面一遍又一遍地吻他?怎么可以那么大声地说着喜欢他?
任性、偏激、疯狂。
所以要被讨厌。
不然怎么会被冷冷甩过来一句“你单独好好想一下”,毫不留情地关到房间里禁闭。
门被结结实实地反锁,房间内一切尖锐的东西都被收走,连削好放在笔筒里的铅笔都没有放过。
五天来,只有三餐的时候会由蒋阿姨把做好的饭菜送进来,随后又默默不语地出去关上门。
五天来,我一声不响地吃饭睡觉,在深夜里用瞪大的眼睛看着天花板,从未有过地乖巧听话。
活像等着上刑场的死刑犯,结果早就已经知晓,不过是在等那一发子弹射出来。
五天后,程寒暮在家里的客厅见我。
沿着楼梯走下去,兴许是在房间里关了五天,早就看熟了的家具和陈设居然觉得陌生万分。通常会被我占据着看电视的长沙发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我管他叫童叔叔,是程寒暮的律师;另一个是穿着深蓝套装、戴无框眼镜的女人。
另一侧的沙发上,程寒暮遥遥坐着,微低着头,看不到表情。
我走过去在沙发上坐下,正对着程寒暮。
“黍离,”淡淡叫着我的名字,程寒暮却先介绍起那个女人,“这位是陈阿姨。陈阿姨一直研究青少年心理,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告诉她。”
目光根本没有转向那个女人,我还是盯着程寒暮,发出一声冷笑。几天没有开口的嗓音有些嘶哑,陌生得不像自己:“你认为我心理有问题?”
一片寂静,良久,程寒暮轻微地皱眉:“黍离,不要闹了。”
“不要闹?”笑得尖锐,我索性跷起腿,一手支在膝盖上托住头,“可是我已经闹过了,而且准备继续闹下去,怎么办?”
蹙起的眉头皱得更紧,程寒暮的声音淡漠:“那么我只好寻找一个可以更好地来监护你的人了。”
蓦然间明白过来童律师为什么会在这里,所有积累起来的冷酷和强撑着的对峙都土崩瓦解,我跳起来,喊:“程寒暮,你说过你不会把我送给别人!”
“那是在将你教育好的前提下。”他脸上的表情依旧丝毫未变,抬头看我,声音不带一丝感情,“我希望我养大的是一个自律自爱的孩子,可能是我的方法有错误,造成了今天的后果。我很抱歉,但是继续监护你已经不在我的能力之内,所以请你理解。”
冷静自持、高高在上,却只招来我的暴怒。我疯了一样抓住随手能抓的东西扔出去,涕泪横流地骂:“你骗我!程寒暮你骗我,你是浑蛋!”
只喊了两遍,嗓子就已经嘶哑,站在身后的蒋阿姨和那个姓陈的女心理医生飞快地过来按住我。我尽力挣脱,用牙齿咬,用指甲挠,不住地咒骂,跟疯子几乎没有差别,连小陈叔和童律师都冲过来拉我。
混乱成一团的现场,眼前哭得一片模糊,不知道是怎么被七手八脚地按住,接着被架起来簇拥着往楼上的房间里走……
自始至终,程寒暮坐在沙发上,姿势不变。
泪眼早不看清他脸上的表情,我在楼梯上被拉入房间的最后一刻,回头用尽力气冲他大喊:“程寒暮,你去死!”
紧接着被拉回房间,脖子上也挨了一针。
模模糊糊快睡着,我还在意识不清地想,果然是心理医生,连镇定剂都随身带着。
终究程寒暮待我还是宽宏大量——闹了那么一出,既没有把我送精神病院,也没有赶我出门,只是我再醒来时床前多了蒋阿姨和小陈叔随时看护。
不过我好像也想通了,吵吵闹闹对结局造不成任何影响,还累得像狗一样,不值。
每天抱着电脑在房间里上网看片子,吃好睡好,顺便打打游戏,除了依旧不踏出房门和不跟任何人说话,我没有一点抑郁和精神崩溃的征兆。
二十多天之后,蒋阿姨进来给我送饭的时候,略带踟蹰地在床头放下一个红色的大信封。
我走过去吃完那碗炸酱面,配面的腌黄瓜和蔬菜汤也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收起餐具,去拆那封信。
邮寄通知书的那种喜气四溢的快件信封,拆开了,是同样印得喜气四溢的录取通知书,落款是千里之外的百年老校,我从来没有在志愿表里填过的c大。
一点不觉得奇怪,以程寒暮的手段,帮我改个志愿还不是小菜一碟。更何况c大的全国排名比我填在表里的第一志愿好了不少,能被录取是我三生有幸。
小心地收好通知书,我捧着收好的餐具下楼送到厨房。
蒋阿姨正挽着袖子刷碗,看到我,眼圈居然瞬间红了。
光顾着上网我都没有注意,短短一个月,蒋阿姨头上的白发多了一层。
“我出去走走,”许久不说话,语气都有些僵硬,我冲蒋阿姨笑笑,“过会儿就回来。”
忙点点头,蒋阿姨用手抹了抹眼睛,语调哽咽:“我叫小陈跟你出去。”
“没事儿,”我笑着挥手,“就是在附近走走,马上回来。”
手插口袋里,我晃到门口,蒋阿姨还从后面追上来,塞到我手里一把雨伞:“天气不好,快下雨了,拿着。”
我点头答应了,带着伞,慢慢晃到街上。
熟悉的街道,熟悉的林荫道,匆匆走过的人群,没走一会儿,真的下雨了。
夏季的那种暴雨,天色在瞬间黑下来,豆大的雨点瞬间氤氲视野,仿佛世界末日来临。然而也很快,一阵疾风骤雨过后,就是晴朗蔚蓝的天空。
我在雨后的清风里回到住了八年的那个小院子。蒋阿姨和小陈叔居然都在门口站着,一脸等待的焦急。
我笑笑赶快跑过去:“我回来啦。”
连忙摸摸我的肩膀,蒋阿姨的手有些抖:“没湿。”
“那是当然,”我笑眯眯的,“有伞嘛。”
我的监护权还是没有转移,毕竟再过两个月我就要满十八岁了,转不转也没有什么意义。
接下来的半个月,我忙于整理行李,收拾蒋阿姨买回来那一堆要我带到学校去的东西。
出发那天,提着硕大的皮箱,我把小陈叔递过来的机票推回去,笑:“我没坐过火车,我要坐火车去,您把我送到火车站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第一次听到我对他说“您”,小陈叔开车门的手都哆嗦了一下,拎起皮箱帮我放到后备厢里,话都不知道该怎么说。
熙熙攘攘的火车站,小陈叔排了两个小时队才买到一张站票,塞到我手里时很犹豫:“小黍离,站票太辛苦了,我还是开车送你到学校吧。”
“送了这次可以,总不能送一辈子啊。”语气豁达得如同那个捣蛋鬼在一夜之间长大,我抬起头来,却没有从两个一直关爱我的长辈脸上看到欣慰。
笑了笑,把车票揣到兜里,我抱了抱蒋阿姨和小陈叔:“注意身体,多保重。”
说完了提起行李,头也不回地汇入进站的人流中。
那个人的道别,我没有期盼过,他也没有出现,连离家时,二楼他房间的窗口里也空荡荡的不见任何人影。
到c市下了火车,出站就被热情迎新的老生帮忙搬行李并送到学校,一路注册领表,飞快地到了女生宿舍。
我就是那个时候认识常文心的。刚推开宿舍门,就看到屋子正中的椅子上坐了一个正啃苹果的大小姐,身后一群叔叔阿姨争着帮她铺床。上下瞄了我两遍,大小姐皱皱鼻子:“你一个人来报到啊?三姨!我同学一个人,您帮她收拾下床!”
我手里的行李立刻就被抢走,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熟络得仿佛就是我的家人:“这么个可怜孩子,怎么一个人来学校啊?来,阿姨帮你收拾!”
啃着苹果的大小姐又抬头瞄我一眼:“不用谢我,我叫常文心,大家以后都是朋友。”
愣了一下,我默默笑了。如果留在本市读大学,我入学时恐怕也是这副架势——蒋阿姨肯定舍不得我动一根指头。
我在那些年里,与其说是被程寒暮宠坏的,倒不如说是被她和小陈叔宠坏的。
原本认为会困难重重的入学程序,因为一路碰到的全是热心人,意外顺利。
两年后大家已经十分熟悉,某天常文心不经意地提起入学那天的事,摸着下巴说:“你知道吧,你刚进宿舍那一笑,吓了我一跳!我还以为你历尽沧桑,看破红尘了哪……”
我立刻捧着饭盒,做林妹妹状幽然一笑:“就这样?”
常文心顿时鸡皮疙瘩横起,雷得生生少吃了一两米饭。
大学四年,每年的学费都会有汇票按时寄给学校。我到校的第二天,也收到了封装着一张储蓄卡的快件。
我从来没去银行查过,不过每个月应该都会有一笔生活费打进去。
我没动过那些钱,这个专业的课程并不紧,我有时间出去打工赚钱养活自己,不用托庇在别人的余荫下。
自从踏出来,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城市,但是有时还会给蒋阿姨和小陈叔打电话,刚开始比较密切,后来忙了,就逐渐少了。但无论如何,逢年过节,总还会打过去问候。
他们也间或会打电话过来,一般都是嘘寒问暖,关心下我近期的生活。
很默契地,我们没有一句提到那个人。
唯一一次破例,是大二时候,已经晚上十点,手机却突兀地响起。那时我正在一家快餐店打工,捂着话筒跑到店后阴暗的小巷子里去说话。
蒋阿姨的声音里有着悲戚:“黍离,你回来一趟吧,你舅舅……”
我点了一支烟,斜靠在墙壁上笑:“阿姨,要是您有什么了,我马上回去;如果是他,等他死了之后,我或许会有兴趣回去看看他的坟。”
我说完挂上电话,回店里继续做工。
时光一年年过去,回忆一年年变淡。大四那年毕业聚餐,一群人喝得几乎疯掉,到处都是抱着酒瓶子找人表白的醉鬼。
在几乎对本班所有的男生都表白了一遍之后,常文心回头抱住我。
我尚有一丝清醒,连忙举手:“大小姐,你看清楚我是女的,别对我表白!”
常文心醉眼迷离:“李黍离!你肯定也暗恋过别人!说吧,你暗恋过谁?”
我也醉得七七八八,当仁不让地一脚踏在椅子上怒吼:“我当然暗恋过!我爱死他了!除了他我谁也不嫁!”
震得旁边一圈喝得东倒西歪的人齐齐望过来。
“谁啊?谁啊?谁啊?”常文心也来劲了,“叫什么名字?”
“我早就对他表白过了!”我挥手大喊,扶着额很痛苦地想,他到底叫什么来着?
搜索遍记忆,却唯独没有那一个人的名字,只好抬眼:“我忘了……”
“没劲!”毫不掩饰对我的鄙视,常文心转头又朝下一个倒霉孩子扑去。
或许再也不会想起他了吧,或许那一段少年时的回忆,总有一天会褪色成当事人都不再记得的往事。
越来越遥远,也越来越模糊,跟现在的自己渐行渐远。
如果不是那一沓厚厚的遗产清单,如果不是抽屉里唯一留下的那张照片,如果不是来到了这样一个安逸又适于回忆的小城,如果不是过去之门在猝不及防间被冲开,那一切就不会一一浮现。
那个在阳光下安然休憩的侧影,那双在报纸后沉静幽深的眼睛,那个在严厉过后隐约浮现温柔的声音,那双放在肩头带着淡漠温暖的手,那些在漆黑夜晚里围绕在身边的熟悉气息。
他微微挑起的唇角,他手指间清冷的温度,他轻蹙起的眉头,他用带着笑意的声音叫我,黍离。
即使是后来的羞辱那样深刻,即使是最后的离去那样残忍。
他原来从不曾被忘记。
在那些不能再拼合的时光碎片中,在那些遥远得回不到的过去。
在我的回忆中,不曾离开。
程寒暮。(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