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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试着一个新的开始
再次清醒过来,雨已经开始下了。
仲秋的大雨带着点逼人的寒意,在窗外的青瓦上敲出淅沥的声音。
花了十几秒钟打量完眼前这些发黄的蚊帐和陈旧却干净的家具,我这才想起不久前混乱的一幕。
载满沙石的卡车径直向我冲过来,接着就是不断划过脸颊和身体的树枝和枯叶。短暂地失去知觉之后,后来被人抱起来带到屋子里,我都有隐约的印象。
“醒了?”床头响起一个淡漠的声音,徐爱民手里端着一个搪瓷杯子,放在一旁的木桌上,也没低头看我,“你可能是轻微的脑震荡,呼吸和脉搏都很正常,除了擦伤之外,也没骨折。”
“嗯。”我答应了一声,试着晃了晃脑袋,紧接着却一阵眩晕。
“头部少活动,”徐爱民淡淡地说,“虽然没确诊,你在床上躺两天也比较稳妥一些。暂时不能进城,没办法做ct和磁共振。头如果疼得厉害,告诉我一下。”
他说着,递过来两粒药:“你没有呕吐,静脉注射就免了。这是阿司匹林,自己吃下去。”
伸手接过药,我看徐爱民嘴里一串串冒术语:“你做过医生?”
“医疗常识而已。”看我一眼,徐爱民略微顿一下,“医学院待过几年,没有毕业。”
“哦,”一边端着茶缸子吃药,我一边笑了笑,“我原来也起过念头读医科来着,可惜理科成绩太差,只能读文科。”
淡然望向窗外,徐爱民也没有接我话的意思,只是等我喝完了药,接过茶缸,低头说:“少用脑子,最好还是睡觉。”
我还是很惜命的,听到这话,立刻放了杯子乖乖躺下挺尸。
默不作声地拿起我放在桌上的杯子,嘱咐我去睡觉的徐爱民却自己先开口:“我姐姐是有一个儿子。我姐出事以后,我还在学校,家里只有我爸一个人,那孩子被市政府送到孤儿院,后来让人领走之后换了名字,我一直追查不到。”
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苏翔英?或者说……舒桐。
看到徐爱民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应该明白,即便气质年龄不同,舒桐和徐爱民的五官实在有太多相似之处。这样亲近的血缘,给他们留下了很多痕迹。
说完之后,徐爱民顿了一下:“你问这些我都可以告诉你,但是我姐姐的墓地,我绝对不容许再有人打扰她的安宁。”
犹豫了一下,我决定还是把我所知的告诉他:“委托我来寻找您姐姐墓地的人,好像就是您姐姐的孩子。他现在叫舒桐,不过他联系我的时候,用的名字是苏翔英。”
面容再镇定,徐爱民的肩膀也明显震了一下。隔了片刻之后,他转身:“他既然已经改名换姓,那么就跟我们家没有什么关系了。”
该说的话说完,我虽然有追出去拉住徐爱民追问的意愿,无奈还是个脑袋晕晕乎乎的病号,只好闭上眼睛睡觉。
临睡前,我整理了一下思路。
当年的事,应该是苏洪文和徐爱珍有了婚外恋情,被徐爱珍丈夫张随军发现。张随军气愤之下,错手杀了徐爱珍,自己也被判死刑。苏洪文黯然离开家乡,临走的时候带走了张随军和徐爱珍的孩子,改名叫苏翔英,后来又改名叫舒桐。
苏洪文一直没有再回过家乡,临终前却突然想起当年那场惨案,于是留下遗愿让自己的养子,也就是舒桐查找徐爱珍墓地的下落。
原来想可能只是在魏村耽误一天两天,没想到这一耽误就是整整四天。
这场大雨接连下了两天,因为雨势过大,乡间公路上的山体滑坡,把路堵了个严严实实,要想出去,除非骑个毛驴翻山。
原本摔得就不重,我在连睡了两天之后就差不多好了。既然再着急也出不去,我索性就在徐爱民家安然住下。
安静整洁的农家小院,除了上厕所和洗澡不大方便之外,什么都很好。原来准备打个电话出去——就算不跟别人说,也要给酒店打个招呼说我这几天不回去了,但是这村子根本不通电话线,原本那一点微弱的手机信号下过雨之后也没有了,估计是附近的信号塔什么的在大雨中损坏了。
徐爱民说过看能不能让别人带个口信出去,我想想算了,说我孑然一身,就算被当作失踪人口报到警察局,估计也没什么人着急,还是不用费事的好。
就这么被迫与世隔绝,在这个小山村里待了五天。知道舒桐就是苏翔英之后,因为他欺瞒监视在先,破坏了行业规矩,我已经没有了再替他继续查下去的意思。
天天跟徐爱民还有他父亲相处,我们都绝口不再提徐爱珍的事。
徐爱民这个人,最初接触会觉得他性格冷淡,但相处久一点,就能觉察出他心思细腻而且很会照顾人,怪不得是医学院出身。
等到公路终于疏通,徐爱民也联络好了带我出去的沙石车。临上车前,站在路旁的徐爱民依旧一脸淡漠,却开口说:“回去最好到医院检查一下,一周内都要避免剧烈运动。”
我连连点头答应,心里又一次感慨命运弄人,要不然徐爱民这样的人,如果不是避世隐居,而是做了医生,不知道该收获多少芳心。
乡间公路上还有下雨后的泥泞,车速很慢。等长长的沙土路终于走完,车辆拐上平坦的水泥公路,沙石车也猛地加了油门,一阵提速。
路上闪过片片参差不齐的村落,等车辆环过某处山坳,视线豁然开朗,d城的建筑群出现在眼前。
我暗暗舒口气,总算又回来了。
沙石车不能进城,司机师傅就在环城路边把我丢下。我连连道谢,又塞了五十块钱在座位下,这才跳下车。
环路上出租车也不算少,没花几分钟就拦到一辆。司机大哥扭过脸问去哪儿,我一笑:“警察局。”
少有地吓了一跳,司机开始笑:“一到城里就往警察局去?您公干?”
我笑笑:“没什么公干,就是等我的人可能在警察局而已。”
司机也没再说什么,笑了笑之后开车。
小城市到哪里都不会太远,不到十分钟,出租车就在警察局门口停下。交钱下了车,我径直往不大的办公院子里走去。
当初查身份证的时候已经来过一次,我自然轻车熟路,绕过门口的大花坛,就是办公大楼。
这里是警局,不时有穿着警服的警察在身边擦肩而过,有一个停下来看我:“哎?你不是……”
楼梯上下来一个熟悉的身影,舒桐急切地跑过来抓住我的肩膀:“黍离!黍离你回来太好了!我还以为……”
我抬手打掉他的手,抬头看他:“这位先生,我不记得我们有这么熟过。”
舒桐有些发愣地看着我,这张几天前还笑容灿烂的英俊脸庞上已经有了些憔悴,眼中也有不少血丝。他辩解一样开口:“黍离你听我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管是怎么样,”我打开背包,掏出一张名片递过去,“这次的委托我已经不打算做下去了,之前还有之后所有的费用我可以自己负担。你如果还有什么不满,可以打电话向侦探协会投诉我。”
我笑了笑,把名片塞到舒桐手中:“不过我们没有签订正式的委托合同,你投诉也没有什么用。”
松开手,越过站在原地的舒桐,我沿着楼梯继续向上走去。
刚才跟舒桐的几句话,声音并不大,楼上的人没有被惊动。穿梭往来的警员们捧着资料和电话,神色匆忙,不时有“xx区找到没有”“有报告发现女尸没有”的对话传来,似乎在寻找什么失踪者。
我一路走过去,楼道尽头,厚重的红木门内,隐约有说话的声音传来,应该是属于警局的负责人:“不要着急,程先生,我们在调动一切能调动的力量……”
我走到门外,站住,推开门。
不算充足的阳光,黑沙发,大盆巴西木,宽大办公桌后身穿警服的人正一脸严肃地向对面沙发上的人说话。
听到门口的响动,他们一齐回过头来。
放下推门的手,我站着,笑起来:“好多年不见,程寒暮。”
黑灰西服,白色衬衣,逆光里的五官并不清晰。
然而却能确切地肯定,这是程寒暮,几天前刚刚把他的“遗产”留给我的程寒暮。
脸上堆满笑容,我走进去,越过沙发,向桌后穿警服的人打招呼:“您就是展局长吧?您好,第一次见面,我是失踪的那个李黍离。不好意思,我被困在没办法跟外界通信的地方了,麻烦您警局的同志们找我,实在抱歉。”
见惯了大风大浪,展局长早就回过神来,这时候表情严肃地看我:“没有办法通信也要想办法通信!你再失踪个五天我们都不急,急的是你的家属,这两天轮流堵在我办公室里,都快把我堵疯了!”
我连忙笑起来:“是我疏忽,下次绝对不会了。”
“你还想盯着我们局?再失踪到别市失踪去!”展局长一瞪眼睛。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展局长看起来也是雷厉风行的样子,说着站起来,边走边道:“你们先坐一下,既然你已经找到了,我去通知外面的人收队回来。”
我笑笑挥手:“您快去,麻烦您了,真对不起。”
展局长很快离去,房间内重新安静下来。我低头笑,抱了手臂转身面向沙发:“哎呀,舅舅您怎么来了?这大老远亲自跑到这里来,您这是来找我的?”
对面没有回答,光线中他只是微低了头,眉间皱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再次笑起来,我已经控制不了话里的嘲讽:“舅舅您真是越活越有童心了,装死这把戏我还以为只有三流言情小说的男主角会用,没想到您也挺有兴趣的!”
口气刻薄尖酸——没办法,这几年来养出来的一股戾气,想收也收不住。
我还是笑着,从口袋中掏出手机打开。关了几天没用,电池几乎还是满格。
拨出一个号码,我把手机放到耳旁,只响了两下,电话就接通了,里面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李黍离,今天的葬礼你到底还来不来……”
“童律师,”我笑着,“我想请问一下,那些‘遗产’是不是已经转到了我名下?”
童律师原本就带了怒气的声音更拔高了几分:“好……我要是养了这么个白眼狼,我不如就地掐死……”
“喏,转了,还是没转?”无视电话那头的熊熊怒火,我接着问。
童律师噎住半晌:“转了!缴过税!过了户!房产过户等你到场才能办!”
“这就好,谢谢童律师。”赶在对方摔电话之前,我笑,“对了,我见到我亲爱的舅舅了,精神还不错呢,所以我不用再去参加他的葬礼了吧?”
童律师一愣,随即叫起来:“寒暮?寒暮去了?混账!他还乱跑!你旁边有没有医生……”
我微笑着按断电话,接着利索关机,重新把手机揣到口袋里,向沙发上低头不语的人点头笑:“我要回酒店去了,舅舅再见?”
意料中一样,他还是没有回答。
反正我也算问过了,礼貌到了,就这么走了,应该也不算失礼。
我才抬起脚步,他就轻声开口:“黍离,帮我倒杯水来。”
我停下脚步:“什么?”
“帮我倒杯水来,”淡而温和的语气,程寒暮抬起头来,面容有隐约的苍白,说得无比自然,“我有些累,站起来只怕要昏倒。黍离,帮我倒杯水。”
这可是抚养我长大的男人,连这么简单的要求都拒绝,我是不是就太黑心了?
我扯起嘴角笑,走到办公室一角的饮水机旁。什么温度的水给程寒暮喝最适合,当年我就已经很熟练。拿起纸杯,很快兑出温度适宜的一杯,送到程寒暮手里。
握住杯子,他的手在抖,幅度不大,却还是有几滴水从杯中溅了出来。只是片刻工夫,他的脸色已经更加苍白,轻轻咳嗽了几声,他合了合眼睛定神,而后抬头向我微笑了下,用手指指衣服一侧的口袋:“这里的药盒,麻烦帮我拿出来。”
在沙发上坐下,我先从他手里接过水杯,才俯身从他胸前的口袋里摸出药盒,倒出一次的分量。他手抖得几乎接不住,我就直接送到他口中。
把药就着水咽下,药效似乎是一时没有发挥出来,他微蹙了眉,合着眼,身子靠在沙发上。
我坐在沙发另一侧打量他。眼前的程寒暮比五年前还要消瘦,也比五年前更加莫测。
以程寒暮的性格,当年他和我最亲密的时候,也不曾见他开口对我要求过什么,所以他刚才那一声柔和的请求,实在是太出乎我的意料。
他叫住我,是有什么想对我说,还是因为在他发病的时候,只有我一个人在?
神思还没回来,手指已经被微凉的手握住。程寒暮睁开了眼睛,看向我:“黍离,我想回去休息,扶我到门外好吗?”
帮人总要帮到底,我翘起嘴角算是笑,扶着他的胳膊配合他慢慢站起来。
程寒暮的状态仿佛真的不好,不长的路,走走停停居然用了快十分钟,下楼梯时有两次都是撑住墙壁才勉强没有跌倒。
刚开始我还注意跟他保持点身体距离,到后来就几乎是半扶半抱,把他塞到楼下停着的车里。
开车的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看样子跟程寒暮似乎也不是很熟,帮我一起把程寒暮扶到车里后,就坐到驾驶座上问:“程先生,到医院去还是回酒店?”
程寒暮似乎是一时没有余力开口,靠在车座上合着眼,没有说话。
我本来就没打算久留,看他安顿好了,就动身准备钻出车。身体刚起来,手就被按住了,程寒暮轻咳了一声:“黍离,我也住在那家酒店,让小张一起送你回去。”
原本就乱糟糟的心情更加不耐烦,我忍不住冷笑一声:“程寒暮,五年前我们就没关系了,你今天这样想干什么?”
话一出口,怨气就跟着倾泻而出:“好,程先生,当年是我小不懂事,恬不知耻喜欢上你,你也把我赶出家门了,多少错也都抵消了吧?现在你又是遗嘱又是遗产,童大律师就差把我拽到你坟头上哭坟去了,这么耍得我团团转也算耍够了吧?我这儿还有什么是你还没玩够的,还要我继续陪着你玩?”
几句话一出口程寒暮的脸色就立刻煞白,连原本淡白的薄唇也添上了浅浅紫色。
李黍离就算再冷血无情,也总不至于要拿话活活逼死把我养大的男人。
怒火越来越压不住,我再次冷笑一声,甩开程寒暮的手就想去开门。
“黍离,”这次程寒暮没再来拉我,只是声音低了下来,“下次再去那么偏僻的地方,要小心。”
最后一个字低得快要听不到,他的身子晃了晃,单手揪住胸口,沿着车座的椅背慢慢滑倒。
当年程寒暮在我面前发病了一次,就把我吓得手足无措,疯了一样就知道抱着他拼命表白。
如今居然也没好多少,眼看着前一刻还在说话的他就那样倒下去,我几乎是傻了一样,脑中一片空白。
还是司机小张处变不惊,当机立断地发动汽车,一路飞驰,闯了无数红灯,总算及时赶到了医院。此后也是小张忙前忙后,交急诊费,办住院手续。直到坐在抢救室外的凳子上,手里捧着小张抽空塞给我的水,我的脑袋还是嗡嗡作响。
刚才车开得快,遇到转弯颠簸,我下意识地把程寒暮紧紧抱在怀里。他人事不省,只是紧闭着双目,额头上一阵一阵地出冷汗。我举起袖子擦,却怎么也擦不净,等到医院时,他额前的黑发已经浸得湿透。
“谁是家属?”恍惚间,身后抢救室的门已经开了,双眉紧蹙的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冲着走廊说,“病人的家属呢?”
小张还在办住院手续,这里只剩下我,我连忙迎上去:“我是,怎么了?”
“身体这样了还不住院,出来到处乱跑,出事了你负责还是我们负责?”劈头盖脸一串话就砸过来,神情严肃的医生发了脾气,“病人不听话也就算了!你们这些当家属的就不会管着?自己的身体自己都不知道注意,非得搞到用救护车拉到医院里来了才高兴啊?救护车坐得很高兴是不是?”
“那个,医生……”猛地被训了一通,我头有些晕,“我们是开着自己的车送来的。”
停了停看我一眼,那个医生的神色还是不好:“自己的车?闯红灯了吧?上网去查查扣了多少分,吊销了驾照下次我看你们开自行车?”
我赶紧摆手:“我们下次打120叫救护车……”
绷着的脸松动一点,那个医生表情缓和了些:“情况不是很严重,病人暂时是稳定住了,留院观察。”
说着要转身,临走前回头上下打量我一眼:“看着也是挺好的一个人,以后记住要多留意你爱人!”
已经被训得有些发愣,我不停赔笑:“是,是……”
正说着,旁边一个护士拉我手臂:“别光顾着说话,跟我们去病房。”
病床是带着一堆瓶瓶罐罐一起被推出来的,脸上的氧气罩里一片白雾,程寒暮居然是清醒的,目光扫过四周的医护人员,转到我脸上。
我不由自主,将手放在了他的手臂上。他插着输液管的手动了动,慢慢移过来,轻轻盖在我放在床沿的手上。
“要恩爱待会儿到病房里再说啊!”还蒙着口罩的年轻医生瞥了瞥我们交叠在一起的手,语气里带笑。
轻咳了一声,我抬头扫了一眼周围推着病床的医生和护士,没把手抽开。
这么兵荒马乱地弄了一圈,总算在加护病房里安顿住。程寒暮也沉沉睡去,我松口气瘫倒在病房的沙发椅上揉脖子。
从早上搭着运沙车回到市里,之后又从警察局折腾到医院,我这一路也没闲着。
还留在病房里的小护士看着我笑了笑:“您爱人情况还好的,不用担心,您也休息下吧。”
我点了点头,有点哭笑不得。给那个医生一叫,这莫名其妙地,我变成程寒暮的爱人了。
不过要特地去解释,只怕越解释越麻烦。
调好了仪器,小护士又冲我笑笑,这才开门走了出去。
病房里很快就一片安静,只剩下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床上的程寒暮脸色依旧苍白,我突然一阵烦躁,站起来,拉开门走出去。
这一层全是单间的加护病房,走廊里也没有多少人,我抱胸靠在墙上,没多大一会儿小张就匆匆走回来,看到我就笑:“李小姐您怎么不在里面坐?”
“看着心烦,有什么好坐的。”心情不好,语气自然就差,我随口回答。
小张倒是没生气,反而呵呵笑了起来:“吓着了吧?程先生第一次在我面前晕倒,我也给吓了一跳呢。不过有了第一次,就知道该怎么办了,呵呵……”
他边说边问我:“您是李黍离小姐吧?其实程先生是在z市的,知道您在这边的山区里失踪了,连夜叫我开车过来,来这边就差点儿进了医院,在酒店里休息了两天。这两天是才好一点,就天天到展局长办公室里去坐着了,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您找回来。”
我也早就注意到了,小张开的那辆车并不是d城的牌照,而是外地z市的。
z市,距离我读书和生活的枫城只有不到一百公里。
我笑了笑问:“小张你是什么时候起跟着程先生的?”
“没多久啊,算起来才不到半个月。”小张笑笑,“其实我是吴总的司机,吴总让我跟着程先生。您知道吴总跟程先生的关系吧?把我当自己人就好。”
我当然知道,他说的吴总肯定是怀靖集团的老总吴启明,程寒暮那些交往甚密的朋友中的一个。我还在家里时,没少碰到过他来拜访,每次都跟程寒暮关在书房里畅谈很久,还隔三岔五就流水一样地往家里送补品。
程寒暮在z市做什么?又为什么跟吴启明还有关联?小陈叔和蒋阿姨呢?为什么程寒暮现在的司机不是小陈叔?
说起来,要不是自从童律师给我发了程寒暮的“讣告”后,小陈叔和蒋阿姨在一夜之间就消失不见,再也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给我,我还真会相信程寒暮已经“去世”了呢。
要知道蒋阿姨和小陈叔和我的联系一直没有中断,如果程寒暮真的出了什么事,他们两个人就算再忙,也会打个电话给我。
程寒暮的“讣告”还有去参加葬礼的事,也不用童律师冷冰冰地来通知我。
当然,这一切在确切见到活着的程寒暮本人之前,都只是我的直觉和猜测而已。
说到底,这几天是我执拗地在心里认为他并没有死,拒绝接受他的“死讯”,还是真的觉察到了不对劲的地方,我也不知道。
人嘛,碰到关心的事情,难免烦乱,我也不可能免俗。
我抬头冲小张笑了笑:“那还真麻烦你了,回去代我向你们吴总问好。”
小张一笑:“李小姐别客气,程先生跟吴总又不是一般的关系。”
我又笑笑:“麻烦你先到病房里帮我看着程先生,我在外面歇一会儿。”
小张善解人意地笑笑:“好的,您在外面透会儿气。”
看着他进了病房,我就走到走廊尽头的楼梯口,把手机摸出来,翻出童律师的号码。
电话拨过去,响不到两声就被接起。童律师沉默了一下,语气突然又变得很好,如果不是我的错觉的话,甚至带了点讨好的意味:“黍离,干什么呢?是不是跟你舅舅在一起?”
又亲热地叫我黍离了,变换得还真快,我笑:“当然在一起啊,他在病房里躺着,我在病房外站着,直线距离二十米都不到。”
“寒暮怎么样了?”口气又一下急起来,童律师想也不想就指责我,“你能不能让人省心点?从来就知道闯祸!”
果然,莫名其妙就是我的错了。幸好我年龄见长,心理承受能力早就今非昔比,我摸摸鼻子:“不好意思我太能闯祸了,老是害得身体虚弱的病人出状况。要不然,为了大家的健康,我还是赶紧再消失?”
“李黍离!”颇为咬牙切齿地叫了一声,话筒那头童律师吸了口气,语气重新软下来,“黍离你听话,千万别走了,好好守在寒暮身边。”他停了一下,“算是童叔叔求你。”
这是突然又走悲情路线了?一时没想好怎么反驳,我握着手机默不作声。
似乎是怕我坚持要走,童律师连忙又跟着解释:“我在这边暂时过不去,除了你,现在寒暮身边再没有旁人了,你千万别走,好不好?”他说完,还又补了两句,“黍离,不管寒暮骗没骗你,你相信叔叔,你舅舅绝对不会做对你不好的事。”
绝对不会做对我不好的事?这要是早两年听到这样的话,我恐怕早跳起来冷笑着反驳了,现在就只是笑了笑,淡淡开口问:“这次程寒暮的‘死讯’,除了我,还通知了多少个人?这个‘葬礼’,除了办给我看之外,还办给多少人看?”
这次沉默了许久,童律师才微叹口气:“讣告是我发的,除了给你,还给了所有程家的世交以及你舅舅有生意往来的朋友,本地报纸上也登了讣闻。葬礼只是做做样子,你舅舅根本没想让你去,你舅舅跟我说的是,我去通知你的时候不要提葬礼的事,把遗产移交给你就可以了。是我见了你之后觉得你的态度太不像话,所以才临时决定告诉你葬礼的时间地点。”
真是好逼真的“死亡”,如果不是我阴错阳差地在这里撞见了程寒暮,就算我心里有疑惑,等到了“葬礼”现场,也想不到“死者”竟然还活着吧?
“黍离,”童律师停顿了一下又说,“你舅舅这么大费周章地苦心安排,是因为什么,我现在不能告诉你……请你不要向别人泄露你舅舅还活着的消息,要不然你舅舅做这一切都白费了。”
听得皱了眉,我口气有些淡:“我管不了你们这些钩心斗角,这消息我也不会故意泄露。我的问题问完了,没什么事儿我挂电话了,再见。”
“黍离,黍离……”见我要挂电话,童律师连忙喊住我,“寒暮肯定不会留在医院里的,你想办法尽量拖住他,能多住一天就多住一天。要是他非要出院,记得看着他按时吃药……”
“需要护工可以打医院电话,”打断童律师的话,我笑,“我不提供这种服务。”
我说完,在童律师愤怒的骂声传过来的同时挂掉电话,然后飞快按下关机键。
能跟我吵架还不被气死,也就程寒暮还行。律师先生,您道行还差了点。
把手机收到口袋里,站在走廊尽头望了望那边程寒暮的病房,我心里还是乱糟糟的不想回去,犹豫了一下,索性顺着楼梯咚咚走到楼下,准备到病房楼下的小花园去散步。
谁知道刚走出病房楼的大门,迎面又走过来一个熟悉的身影。
舒桐神色焦急,见了我之后先是略带尴尬地笑笑,然后上前一步:“黍离,我听警局的人说你跟两个人到医院来了,你怎么样?”
“生病的人不是我。”我面无表情,脚步不停,说着就要和他擦肩而过。
“黍离!”肩膀猛地被按住,舒桐的手上略微用了力气,“对不起,黍离,没有告诉你我就是苏翔英……”
头顶上的声音有些沙哑和沉闷,舒桐的手臂很热,透过衣料传过来:“黍离,我是真的担心你……”
先是不清不楚被当成别人的老婆,接着又有个帅哥不顾形象当众拦着我,我今天是走了桃花运?
我退后两步,躲开他的手:“我不记得我们有这么熟,请自重。”
病房大楼前来来往往的人并不少,不愿跟他在这里啰唆,我绕开他就要走。
“黍离……”身后舒桐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根本不管,径直往前走,却听到后面传来一声惊呼:“啊!先生,您怎么了?”
这喊声太近,我不禁转过头,正看到舒桐一手撑着身旁的梁柱,苍白着一张脸,一个护士神色紧张地扶着他。
“黍离……”见我回过头去,他抬头挑起有些失色的唇角笑,“你看我也快要住院了,你不要走好不好?”
舒桐是发烧了,前几天淋了雨感冒,这几天也没好好休息,于是高烧三十九度五。再加上过度疲劳,被那个一脸担忧的小护士扶到急诊室里没多久,就被医生要求住院治疗。
这下好了,住院两个了,集体从酒店挪到医院病房里来住,挺不错。
舒桐被安顿在病房里输液,我也不管他还固执地留在我身上的目光,说了句“我去看别人”,就推门出去。
走上一层楼,就是程寒暮的病房。刚才跟舒桐不过耽误了一个多小时,我推开病房的门进去的时候,小张正坐在一旁的沙发里打盹,程寒暮却已经醒了。
发觉我进去,他垂下的眼睫动了动,目光抬起。
我也不说话,越过小张在另一张沙发上坐下。
程寒暮已经摘了氧气罩,脸色却依旧苍白,靠在升高的病床上,呼吸也还有些急促。
我没抬头,随手拿起一旁桌上小张买回来的报纸翻看。
房间里很静,除了报纸翻动的声音就是小张微微的鼾声和仪器的嘀嘀声。我把报纸顺着从一版往后翻,要闻版是一片太平盛世、歌舞升平;社会版是某家丢了一只宠物猫,三个月后居然在猪圈里找到,某卖板栗的大叔竟然长了一张酷似刘青云的脸;娱乐版又在怀疑某当红歌手是不是同志,还附了一张连脸都看不到的疑似亲密照……世界从来都是这么喜感。
正看报纸看得津津有味,旁边传来程寒暮的声音:“黍离。”
轻咳了一声,他的话声很低,还夹着些微的喘息:“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还行吧,不错。”翻着报纸,我随口答了一句。
他又低低咳嗽了几声,过了一会儿,没再说话。
没有电视机和网络的时间颇为无聊,我把一份报纸从一版翻到最后一版,连d版的大幅广告都没有放过。
再抬起头时,程寒暮已经又合上眼睛睡着,眉头微蹙,眼下有团并不明显的青影。
上天真是不公平,都过去五年了,有时候我照镜子,都会怀疑眼前这个神色麻木、满脸沧桑的女人是不是我自己,程寒暮却还是当年的样子,除了更清瘦了一些之外,没有一点改变。
现在拉着他出去跟别人说我俩相差十一岁,恐怕都没人相信。
突然就想到《神雕侠侣》,小龙女落到悬崖下十六年后跟杨过相逢,杨过已经头发花白,风霜满面,小龙女还是妙龄少女的样子。
小时候看到这里还觉得蛮好,杨过变老了,小龙女没老,站在一起挺般配,别人也不会看出来他们原来是师徒恋。
可惜啊,我跟程寒暮却不会这样。我们之间,从来都是我的单恋,他老了还是没老,跟我也没什么太大的关系。
我站起来,看看床头那个输液瓶子。刚才瞄了一眼估算得果然没错,现在这一瓶快输完了。
我走出去轻轻关上门,到走廊尽头找到护士告诉她6号病房该换点滴了,再走到无人的楼梯通道,从口袋里摸出火车上剩下的那半包烟,无视墙上硕大的禁烟标志,点上一支,吸一口。
大家都是懒的,有了电梯之后就很少有人再走楼梯,静静抽完一支烟的时间里,身旁空空荡荡,无人路过。窗外可以看到不远处的门诊大楼,熙熙攘攘,人来人往,医院的围墙边种着一排高大的杨树,风吹过,一片片泛黄的叶子纷扬落下,远远看着,仿佛能听到簌簌声响。
指尖的香烟燃尽,我在垃圾桶上把烟头摁灭丢进去,而后手揣到口袋里,走下病房楼,穿过医院的广场,一直走出医院。
很巧,这家市立医院隔壁竟然就是我住的那家酒店,于是连车都不用打,不到五分钟就走回房间。
几天没回来,房卡的磁性早消了,到总台解释一下,重新补了磁,这才打开了房间的门。
那天早上出门前丢在桌上的东西都还凌乱散着,我顺手放在床上的那两件衣服却被客房服务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新换过的床单上。
我开始收拾东西。把洗手间的洗漱用具收在化妆袋里,衣服装起来,零零碎碎的东西一件件整理,收进包里,最后把电脑的电源、鼠标等一套东西整理好收进包,拉上拉链。
检查了一遍所有的抽屉里都没有遗忘的东西后,我就提着装了一堆东西的大包离开房间,到总台退了房。
刚出大厅就运气很好地打到一辆车,路过医院的时候我请司机停下,把用信封装好的一堆资料,包括那本八十年代的红皮日记本一起交给医院传达室,请他们转给还在住院的舒桐。
留好了文件,我就直接让出租车开到长途客车站。发往省会城市的车三十分钟一班,这个时候乘车的人并不多,我运气十分好地买到十五分钟后的那趟车,座位还很不错。
只在候车室里等了不到十分钟,要发车的大巴就停到了指定位置。上车放好行李,调低椅背,合上眼闭目养神,没过多久,大巴车就开动了。
此后一切都很顺利,在省会城市逗留了几个小时,乘上当晚一趟夜车,第二天早上不到七点钟就回到枫城,我生活了五年的城市。
回到家里,爽快地冲了个热水澡。草草擦完头发从浴室出来,就听到放在桌上的手机铃声大振。我拿起来看了——童律师的号码,之前已经打了三个过来。
按下通话键,还没来得及把话筒放到耳朵上,里面的吼声就已经传出:“李黍离!告诉你要陪着寒暮!你跑什么?”
连忙又把话筒拿得离耳朵远些,等童律师的咆哮声小了些,我才凑过去:“骂完了?”
“李黍离,你能不能有点良心?”童律师气结,“你……你……”
“让我陪着程寒暮是你拜托的,我可不记得我答应过。”笑着说完,我照例摁断,接着关机。
扔了电话,等头发干一些,我倒头躺在自己那张一米八的大床上,很快睡着。
d城,多年前死去的女人,留在闭塞乡村里的死者家属,舒桐,甚至突然出现在我面前的程寒暮……
这几天内发生的一切,在这一场无梦的好觉中,离我远去。
回来之后很是懒懒散散地过了几天,每天睡到十二点过后,爬起来后脸都不洗就端坐在电视机前等外卖,早饭连午饭一起解决,吃饱后就抱着电脑打游戏。
用常文心小姐的话说就是:“你宅可以,你可不可以宅出点品位来?”
既然是宅,还有什么品位可言?你看十几岁的宅和四十几岁的宅有什么区别没有?
这么晃荡了几天,我才渐渐出巢活动,跟常文心一起逛街。
坐在二楼靠窗的座位上,常文心大小姐手里的竹筷几乎要戳到我脸上,讲话也是气势汹汹:“敢整整两周都没联系我!两周!说,死哪里去了?”
我们是在母校附近的一家云南菜馆里,价格公道,人也不杂,除了学校的教职工和学生之外,其他的客人不多。
“女皇陛下万岁,小的冤枉啊。”我连忙举手讨饶,“莫非陛下忘了?小的是奉陛下谕旨到外省公干……”
两条柳眉倒竖,常文心斜睨着我:“叫你公干,不是叫你跑得连根毛都找不到!还敢顶嘴?拖下去板子给我照实了打!”
“微臣素来体弱,陛下这顿板子可不可以就不要打了啊……”我捧脸努力扮柔弱。
常文心一个白眼:“得了吧你,壮得跟头牛似的就别在这儿装柔弱!”
“谢谢,人家喜欢角色扮演。”我很谦虚地道谢。
常文心一脸被雷的表情……
正好一人一份的天麻汽锅鸡端上来了,女皇陛下暂时没空搭理我。我把冒着腾腾热气的小砂锅端到自己面前,随口问:“对了,这次你让我接的这个委托,你认识那个委托人吗?”
常文心摇摇头:“不认识啊,这是我家老爷子开口让我托给你的,可能是他的什么朋友吧。”说着问我,“我说,你把东西给人找回来了吧?”
我摇摇头,语气轻松:“没有。”
常文心一笑,揶揄:“哎呀,没想到‘失物狩猎者’也有失手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