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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很多个往事
我喜欢偷看程寒暮洗澡。
常常写作业写到烦了,就侧着耳朵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一旦听到有哗哗的水声,立刻蹿起来跑过去,把脸直接贴在浴室的玻璃门上,直勾勾往里面看。
程寒暮通常都不理会我,只会飞快拉上浴帘。而且里面雾气蒸腾的,我也不会看到什么。
不过不巧有一次我动作太快,扑过去太早,把眼睛巴巴对上玻璃门的时候,程寒暮只是刚打开水龙头放水,浴帘也还没拉上。
我的脸贴在玻璃上,正对着他的腰。
眼前的人影只闪了一下,我还没看清,下一秒程寒暮就利索地拉上浴帘,紧接着浴室的门呼的一下打开,我被揪着耳朵提起来。
这么短的时间里,程寒暮竟然已经裹好了长过膝盖的浴衣,不由分说地把我连揪带提甩到床上,气得脸色发红:“李黍离!你到底是不是女孩子?”
我捂着耳朵疼得连连大叫:“女孩子怎么了?女孩子就不能看了?”
嘴巴再毒,脸色再冷,这还是程寒暮第一次对我动手,我简直有些伤心,不服气地喊:“你性别歧视!”
“不懂不要乱用词!”程寒暮真的气得有些头晕了,居然来反驳我,“还性别歧视,这有什么逻辑联系?胡闹!”
“不是性别歧视那是什么?”我顺着杆子就往上爬。
“李黍离!”揉揉额角,毕竟对付我的经验丰富,程寒暮马上就恢复了正常状态,不客气地指着门外,“耍活宝时间到此为止,给我站到走廊里去,不到十点钟不准回房间!”
他认真起来就不好玩了,我吐吐舌头:“可不可以站到九点半,我作业还没写完。”
“九点四十五。”他口气严厉,转身就走,不准备继续跟我废话。
“九点四十五就九点四十五……”我嘀咕着爬下床,瞄到程寒暮腰间那根松松系着的腰带,玩心又起,跳起来追着想解下来。
没想到跳下床时,不小心踩到落地的床罩,脸朝下就跌了出去,出师未捷身先死。
正朝前走的程寒暮听到动静连忙转过身来,却没来得及用手接我。我的头撞到他的肚子上,两个人都跌到了地毯上。
顾不上撞得有点疼的膝盖,我快速抬头去看程寒暮。他摔得比我狼狈,侧身躺在地毯上,低头没动。
我吓得哇一声哭出来,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慌忙抱住他的脖子,声音带哭腔:“舅舅,舅舅……”
“放手……”他终于说话,一手推开我,手肘撑地坐起来,气喘得有些急,脸色却还好,盯着我,很有些咬牙切齿,“给我站到十点整!”
我愣愣的,眼角还带着没掉出的泪花,表情已经垮下来,比刚才惨痛十倍:“你说话不算数!”
“那是刚才,”他一点不买我的账,“你是一犯再犯,没有罚你站两晚上已经好了。”
他边说边扶着旁边的沙发站起来:“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跳下来是想干什么。”
说起来这好像不是我第一次趁他转身之后偷偷去解他浴衣上的腰带,谁让他这件丝质浴衣上的腰带超好解,一拉就掉。
被发现了。
我一骨碌爬起来:“站就站,有什么了不起,小气鬼!体罚狂!”
“再多说一句,十点半。”他一手揉着大概还是被我撞疼了的腰腹,轻轻松松一句话堵过来。
我只好翻白眼,用手在嘴巴前一划,做出一个扯拉链的动作,表示我会闭嘴。
听到这边吵闹赶过来的蒋阿姨看到没出什么事儿,松了口气的同时,略带责备地看我:“小离又跟你舅舅闹了?”
我仰仰头,指指嘴上那个并不存在的“拉链”,跑到走廊里晃晃悠悠,东摸西摸地“罚站”。
记忆中,那晚可能是真的站到了十点钟吧。
因为通常都会在我罚站中途出现,表情平淡地看我一眼,说上一句“今天就到这儿”,再一路去书房里取一本他并不需要的记事本或者书的程寒暮,那天并没有从房间里再出来。
或许跟撞的那一下也有关系,那晚他胃疼了一个晚上,接着就被送到医院输了几天液。
我已经习惯了这些。
跟程寒暮共同度过的那几年,他似乎总在生病,除了心脏病之外,他的胃也不太好。我经常在家长会上坦然递给老师一张有他签名的假条,说我舅舅住院了不能来。
这样一个监护人,怎么看都没什么安全感的样子。后来到了大学,我从来不告诉别人,我是被一个有心脏病的男人养大的。
不过,我也不算是一个乖巧懂事的被监护人,不但成年后再也没有回去看过他一眼,还在只有十四岁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猥亵自己的监护人。
闭上眼睛仔细回忆那个我第一次见到程寒暮裸体的晚上,首先浮上心头的,是那个我抱住他脖子的刹那,慌乱无助的感觉。
慌乱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将离我远去……我还是害怕,如果没有人可以让我依靠了,我该怎么办?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毕竟还是软弱。
其次浮上来的,是程寒暮身上那种淡淡的、带着木叶清香的味道。
最初从人贩子手里逃出来那两年,我每晚都是伴着这种味道入睡的,然后在梦中,会梦到碧绿的草原和茂密的森林。
至于浴室里那短暂的一眼,我其实真的还没来得及看到什么。
况且一个十四岁的被保护过度的女孩子,虽然不至于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懂得太多。
我只是看到了程寒暮而已,程寒暮,就是程寒暮。
洗完澡又工作了一阵子,然后舒舒服服一觉睡到天亮。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颇有些神清气爽,而且赶上了早餐时间。
挑好了食物,我端着托盘走到大厅角落的一张桌子前坐下,笑着向对面的人打招呼:“今天好早啊。”
舒桐慢悠悠晃着自己的牛奶杯,微微笑着:“今天又碰到了。”
“可不是吗?”我也笑,“证明我们有缘分。”
不管怎么看,舒桐都是一个很让人舒服的人,他举止并不谨慎刻板,却绝不显得没有教养,言谈有趣,又不会过分轻浮,再加上阳光帅气的外表,和这种人相处,绝对是种享受。
两个人气氛融洽地吃早餐,趁着间隙,我还是问出疑问:“昨天晚上,我好像看到有人从你房间里出来,碰到朋友了?”
他面露疑惑地皱眉:“有人吗?黍离你看错了吧?我回房间后就休息了。”
他既然这样回避,我只好笑笑:“或许是从对面房间出来的,我也只看到有人从那边过来而已。”
我说着岔开话题:“今天要去三仙山?”
他微笑:“未来几天好像只有今天最适合拍照,不然可以等你办好事情一起去……从昨天看,你好像对这里的风景也有点兴趣。”
“这也行啊,今天就当你是去探路。”我笑着打趣,“探好了再带我去。”
他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笑着答应:“就这么说定了。”
五分戏谑,还有五分认真,虽然知道他很可能只是在客套和打趣,联想到昨天在书院里时,他在我身后那句带着宠溺的低叹,我的心跳还是忍不住快了点,笑着回答:“盛情难却,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还是笑,亮亮的眼睛定定看着我:“黍离,你不用对我客气。”
接下来的空闲时间,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天,这会儿倒是都矜持起来,天气、股票、全球环境,只差没有升华到尼采和黑格尔。
吃完饭舒桐拎着全套装备出门,我却回到了房间。把带来的笔记本电脑打开联网,我翻出一个邮箱,飞快打出一封邮件发送:
发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09:45:24
收件人:苏 翔英<<a href="mailto:[email protected]>">[email protected]>
苏:
调查遇到一些问题,希望你能将手中掌握的所有线索提供出来。
李黍离
前几天接到包裹之后,我就觉得对方似乎是保留了什么内容,因为我得到的内容实在是太少,除了一个指出大概方位的日记本和死者所处的年代之外,几乎没有其他任何线索。
虽然我一直秉持着决不打听主顾不愿透露的内容的原则,但关系到确保委托完成的基本内容,我还是会要求知道的。
这个委托,就我来看,对方隐瞒了太多的东西,甚至达到了阻碍调查的地步。
我不相信有什么人会闲到花大笔金钱,去寻找一个自己连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的尸骨。
对方似乎在线,等了不过几分钟,就有一封新邮件回过来:
发件人:苏 翔英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09:52:11
收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李:
抱歉我不能告知更多,日记本是我能拿出的所有线索。
yours,苏
微微有点冒火,我压了一下,再发过去一封:
发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09:55:44
收件人:苏 翔英
苏:
我没有刺探隐私的意思,只是希望你能尽量配合。
李
邮件再次很快回过来:
发件人:苏 翔英
发送时间:20xx年10月12日09:58:51
收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李:
无可奉告,抱歉。
yours,苏
盯着屏幕上的那六个字,我气得直想捶键盘。
最烦这种总觉得自己最大的主顾。他老人家动动嘴皮子,别人就得辛辛苦苦爬上火车飞机,晃荡几个、十几个小时出外勤。问个稍微敏感点的问题,就觉得你冒犯了他的个人隐私。事情稍微延后点,就觉得你光拿钱不干活。
这次这个姓苏的家伙那种命令一样的口气,从一开始就没给我好感。如果不是常文心的面子,我现在绝对不可能困兽一样闷在d城这个酒店里。
这趟出行的感觉糟糕透顶,那个莫名其妙、二十年前的陈旧恋爱故事,本来就不能激起我的强烈兴趣,再加上这个一口新闻发言人腔调、多说一句话仿佛就会死的主顾,想也不想,我就发过去邮件:
发件人:李黍离侦探所
发送时间:2007年10月12日10:03:47
收件人:苏 翔英
苏:
那么很遗憾,我不能胜任你委托的工作,我们的合作关系到此结束。我会以最快的速度把资料寄回到你手中。
李
从委托开始到现在,我还没拿他一分钱,差旅费我也不打算管他要,只当自己倒霉。
信发出后,我就关了邮箱,合上笔记本电脑。
虽然以前也不是没有中途中断委托的事情发生,但心里还是会不痛快。而且这次还要跟常文心解释,只怕是少不了要挨她顿骂。
有点郁闷地倒在床上,桌上的电话突然催命一样响了起来,惊得我连忙跳过去抓起来看。
幸亏不是常文心,号码是个我从来没见过的新号。平静了一下心绪,我接起电话:“你好,李黍离。”
对面意外地沉默了一阵,接着一个清甜的女声才响起:“李小姐您好,我是苏先生的私人秘书,有些事情在邮件里可能说不清楚,所以由我来为您口头解释一下。”
苏先生?苏翔英?我刚下了线电话就过来,速度还真快,我只好说:“麻烦了,我会听你的说法。”
“是这样的,”那个甜甜的女声继续说,经过专业训练的秘书,口头表达很清晰,“几天前寄到李小姐手中的那个日记本,其实是苏先生一位长辈的遗物。苏先生的那位长辈在不久前患病去世,遗嘱里注明把这本日记留给苏先生。
“在老人家去世前,苏先生曾经听老人家提起过那本日记的主人,知道对于老人家来说,这个去世多年的女子是他一生都不能忘怀的人。所以苏先生拿到了这本日记后,就想通过日记和他隐约了解到的信息,找到当年这个日记本主人的墓地。虽然已经不能再做什么,至少也算是圆了老人家的一个遗愿。”
她说完之后,停顿了一下:“或许有些不可思议,但是日记本和我们提供给李小姐的那些信息,已经是我们所知的全部。没有对李小姐解释清楚,是我们的不对。我们对李小姐一直都十分地信任和期待,希望李小姐能够再考虑一下委托的事情。”
别人这么诚恳有礼,我也不好再拿架子:“谢谢你为我解释。但是现在这种状况,我不保证我一定能找到墓地。”
“这个没有关系,不管最终有没有结果,李小姐的报酬都会照付。”那边很痛快地回答。
话说到这一步,我真没什么好说的了:“好吧,我尽力。”
“太好了,”那边明显松了一口气,“我替苏先生感谢李小姐。”
“不用客气,”说着我多了句嘴,“对不起,请问,这些话苏先生为什么不亲口对我讲?”
说完就有点后悔了,不亲口讲可能是因为想起过世的长辈会伤心。
没想到电话那边再次沉默了,仿佛是请示了一下,隔了一会儿,那个女秘书甜美的声音才再次响起:“真不好意思,苏先生身体有些不舒服,不太方便接听电话,实在抱歉。”
我立刻觉得更不好意思:“没关系,没有关系。”
客套了几句挂了电话,坐在床头看了看那本被我放在一边的旧日记本。
看来未来几天,不可避免地还要继续跟它相处下去了。
叹了口气,我还是起身走到书桌前。
昨天晚上我虽然坚持看完了那个日记本,但可能因为走了神,除了那个“洪文”之外,并没有发现其他线索。现在想想也不能光怪别人提供的资料少,这次出来,我的确也没什么干劲儿,基本工作都没做好。
沉下心,拿出当初研究考前小条的劲头,我把日记本从头到尾,一行一行、一个字一个字地又仔细看了一遍。
这么一来,一整天就没出酒店。中午在酒店内的餐厅里随便点了两个菜填饱肚子,下午又坐到了书桌前。
奇异的是,整整一天,把功夫做足,竟然再也没有从日记中找到第二条明显的线索。
天色渐渐暗下来,我扭亮书桌前的台灯,盯着面前翻了很多遍的发黄日记本,开始昏昏欲睡。
高中时我曾经写过日记,不是写给老师检查的那种,是那个年龄的小女生都会写的、偷偷捂着谁也不给看的日记。
我不用那种表面撒了几层金粉、内纸画满图案、侧面还挂着个一拽就能散架的密码锁的本子,一看就知道那日记本的主人除了特别没品位之外,还特别幼稚。
我偷了一本程寒暮用的黑色软皮的商务笔记本,大开本,内页里一片素净,除了浅浅的横条格子和页眉简约的斜体英文之外,没有任何图案和花纹。
最重要的是,这种本子耐脏耐揉,不管是塞在书包里,还是塞在桌斗里、窗台夹缝里、花盆下面、被子里、枕头下、鞋盒里……拿出来一擦,照样干净整齐,里面雪白的纸片跟新的一样。
我通常在晚上做完作业之后,把本子从书包夹层里拿出来,确保周围没人,才匆匆写上几句,接着合上本子,再放到书包里。
第二天上学,我就背着本子去学校,碰到周末和放假外出,不方便把书包带在身边,就把本子从书包里拿出来,找个短期之内不会有人碰的地方藏起来。
这种地下活动我偷偷进行了两年,从高一到高二下半学期,不但程寒暮不知道,连蒋阿姨打扫卫生的时候都没有发现过,让我很是得意。
不过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某天我浑浑噩噩写完当天的日记,把本子忘在了书桌上,第二天也没有想起来收好,直接就上学去了。
其实只是忘在了家里也没什么,如果给蒋阿姨看到了,顶多骂我一句乱放东西,顺手给我收到书架上。
关键的是,这天程寒暮正好休假在家,如果给他看到我写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完了。
直到临放学的时候,我摸到书包空荡荡的夹层,才惊觉日记本已经被我忘在家里一天。
我顿时也不管讲台上班主任还在唠唠叨叨地布置作业,拉开凳子就冲出了教室,一路上自行车飙得飞快,连闯了三个红灯。
到家后,我随手把车子往院子里一扔,撞到正要去倒垃圾的蒋阿姨。她看到我皱眉头:“别跌倒了,疯丫头一样。”
我一把抓住蒋阿姨的肩膀:“阿姨,我的日记本,日记本!你看到了没有?”
蒋阿姨一手拿着垃圾袋,被我叫得有点晕:“先别嚷,程先生还在睡觉。”
我才不管程寒暮睡不睡觉,还是跳脚:“我放在桌上的那个黑皮的日记本啊,阿姨你见到了没?”
蒋阿姨总算想起来的样子:“那个啊,早说过东西不要乱放,我拿给程先生看了……快让开别挡道,小心垃圾掉出来。”说着拨开我的手,继续往外走去。
“阿姨我恨你!” 我足足石化了好几秒钟,才猛地跳起来,向着蒋阿姨的背影喊,接着一溜烟冲上楼,推门冲进程寒暮的房间。
程寒暮睡眠一直很浅,我又叫又嚎又跳,早把他吵醒了,正靠在床头揉额头,见我进去,闲闲地问:“闹什么?”
我嗯嗯啊啊,眼珠子四下乱瞟,想找我的那个日记本:“舅舅……你怎么醒了……”
程寒暮好笑地看我探头探脑,随手从身边的床头柜上拿起一样东西:“别找了,在这儿。”
我全身犹如被雷劈中,一步步走过去,紧张得好像军训时踢正步,几乎同手同脚:“下午好,舅舅。”
“一年也没听你叫过几声‘舅舅’,今天倒乖了。”他嘴角微挑,露出点看好戏的神色,“日记没藏好吧,今天准备写点什么?除了‘猪头陈’之外,给你们班主任起第二十八个外号?”
眼前的程寒暮,脸上表情颇为丰富,我却宁愿看到他平时那种死板着脸的样子。冷汗都快顺着脊梁滑下来了,我挤眉弄眼的表情一定很搞笑:“最近有点江郎才尽,创作激情不高,第二十八个还得等几天……”
“我来期待一下?”他要笑不笑的,抬手把本子往这边递了一点。
“不用期待,本人已经决定封笔了。”我生怕他反悔,还不等他开口,就抢先把本子拽过来抱在怀里,嘴里还在胡扯,“本人的一贯宗旨就是急流勇退……”
“境界还挺高。”他被我逗得轻笑起来,见我拿了本子之后偷偷挪着后退,又悠悠开口,“等等。”
该来的还是要来,我僵僵站住,认命地低头。
可能是看我的态度挺可怜,他的口气缓了缓:“我赞成你这个年龄不能早恋,所以你回绝了那个男生做得很对,但是……”他似乎是思索了一下该怎么形容,“下次最好不要用太激烈的方法,跑到学校广播台朗诵那封情书,很伤害别人的自尊心。”
看我还低着头不吭声,他可能怕话说重了,又说:“好了,别的就没有了,先去把书包放下。”
如蒙大赦,我连头都不抬,飞快地转身。
“还有,辱骂老师,去写检查。”他在后面补上。
“没听到!没听到!没听到!”我已经完全脱缰了,边往外跑边回头冲他叫了一声,“你偷看我日记,侵犯个人隐私!”
一口气冲到房间里甩上门,连忙把日记本打开,看到扉页间的粘纸还好好的,我用力拍拍胸口给自己压惊。还好,还好,程寒暮没看到贴起来那一页的内容。
外面蒋阿姨不满的声音传来:“小离也是个大姑娘了,怎么还是这么闹腾,也不学学别人家姑娘的文静样子,都不知道关心舅舅……”
“关心啊,关心啊,我很关心的。”我藏好日记本,打开门冲蒋阿姨吐舌头,说着还跑到刚出了房间站在走廊里倒水喝的程寒暮身边,踮着脚装模作样地用手试他额头的温度:“怎么样啊,还烧不烧了?头晕吗?我扶你回去休息一下……”
淡看了堆满假笑、陶醉在自我幻想里的我一眼,程寒暮喝着瓷杯里的水:“别摸了,我今天没发过烧。”
蒋阿姨在一边摇着头叹气。
当年的那本日记本,一直到我后来离家,都没有再离开过我身边。
我把它带到了学校,然后在大三那年,把它放在一堆从程寒暮的家里带出来的东西里一起烧掉。
那张自粘上后就再也没有撕开过的扉页之间,是我用纯蓝的钢笔水,一笔笔很工整写上的一行字。
那是我写的第一篇日记,也是一句念了很久的话,和一个想了很久的开始:程寒暮,我想我喜欢你。
门铃声一阵阵刺进耳朵,我从书桌上撑起头,才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经不知不觉地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歪着因为姿势不对而有些僵硬的脖子,我跑过去开门,还以为是客房服务,边开门边说:“对不起,我没有叫任何特殊服务……”
门外的舒桐显然被我劈头盖脸的一句话弄得有点反应不过来,愣了愣之后才说:“我不是来提供特殊服务的……”
话说完突然都觉得搞笑,我跟他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我擦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欢迎,欢迎,荣幸之至,如果早知道提供特殊服务的是舒大公子,我绝对要敞开大门欢迎。”
舒桐边笑,边做了个严肃的表情:“这位小姐,本公子卖艺不卖身。”
一说两个人都笑得更厉害,我把舒桐让到房间里,正准备给他泡杯茶,他就笑着摇了摇头:“我是来叫你出去逛逛的,怎么样?要几分钟时间准备?”
“出去逛?”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居然已经接近八点钟,这种小城里的夜生活应该不会很丰富,“去哪儿?”
“你还没吃饭吧?”他打量着我睡眼惺忪的样子,“我们还是先吃饭。”
我摇头拒绝:“我晚上吃过了,没什么胃口。”
他笑:“那好吧,不过我们马上就会做点有运动量的活动了。”
“有运动量的活动?”我好奇,“什么?”
他神神秘秘地笑了笑:“入乡随俗,是爬山。”
我没想到舒桐真的会在大半夜拉我去爬山,也没想到这个酒店会离那个建在小山丘上的公园那么近。
所以当我站在那个在黑夜的背景下看起来尤为高耸的山丘下时,忍不住对着一眼望不到边的台阶倒抽了一口冷气。
“怎么样,行不行?”舒桐在一边笑着看我。
刚才还兴致勃勃地跟人出来,总不能到这会儿示弱,我挽挽袖子:“小意思,想当年姑娘我可是学校五千米季军!”为了表示决心,我还率先噔噔噔就往上冲去。
一鼓作气冲了不到二十米,脚步就沉下来了,开始扶着旁边的栏杆喘气。
没吃晚饭确实不行,这上台阶跟跑步还真不一样,上快了小腿肌肉不大会儿工夫就僵得跟石头差不多,根本提不起来。
舒桐倒是悠闲,眼看着已经信步追了上来:“爬猛了?上这么长的台阶不能急。”
说得他自己好像很有经验,不过他看起来的确是很有经验的样子,一步步地稳稳走上来,透着几分游刃有余。
我虽然想逞强,腿实在是没缓过劲儿来,只好相当狼狈地摆手:“宅太久了,纯属发挥失常……”
扶在栏杆上的手突然被人握住,舒桐笑了笑:“站着反而会更累,慢慢地走一走,腿就不会酸了。”
昏暗的灯光下,我看不太清楚他脸上的表情,但是他的手很温暖。
“走吧。”拉着我的手,他转身走在前面。
周围其实有不少的人,都在路灯下慢慢地向上攀爬,慢吞吞、一步一挪的老人,跑跑跳跳的孩子,还有情侣和中年的夫妇。
这应该是小城人夜晚独特的消遣和运动,吃完饭后来这里爬山,权当散步。
一路慢慢地走上去,台阶的四周是散发着清苦气息的树林和草丛,空气一点点变凉。临近山顶的时候,风渐渐大起来。
彼此都没有说话,舒桐却一直拉着我的手,温热的掌心始终干燥稳定。
随着人流登上山顶那个有些宽大的平台,舒桐才放开手,笑了笑:“到了。”
山顶有一座仿古建筑。
汉白玉栏杆围起来的平台正中是一座三层高的八角木楼,因为不是游览时间,镂花木门紧闭,登上来的人群三三两两地散在建筑周边的角落里,喁喁说笑。
灯光实在有些昏暗,楼阁上雕梁画栋的油彩都埋在黑暗中,居然隐隐透出些缥缈的感觉来。
“很漂亮吧,”缓步走到栏杆边,舒桐笑着,“我下午从三仙山回来,本来只是想来拍几张日落的照片,没想到晚上这里也很漂亮。”
我走过去站在他身边,从这个角度望出去,刚巧能看到这个只有二十万人口的小城。
环山的小城市,几条明亮的主干道从这个山际延伸到那个山际,划出流畅的曲线。楼房鳞次栉比,却鲜有高楼,细碎的灯火填满了视野里所有的空隙。寥寥两盏探照灯从市内的娱乐场所内打出来,恰巧晃过市郊的高山。峥嵘陡峭的山崖在灯中一闪,又复不见。
我见过很多风格各异的城市夜景,可以媲美科幻电影的高楼森林、横跨江河的雄伟大桥,还有节日里灯火通明的广场和剧院,比眼前的景象绚丽很多倍。
然而这个小城的夜景漂亮得很安静。
零散的车辆穿行在脚下的街道中,身边有谈笑着的人三三两两走过,夜风从耳边呼呼吹过,我深吸了一口气,喃喃出声:“很漂亮。”
“这个楼叫作迎仙阁。”舒桐在身边笑着说,“刚才我站在这里,看着夕阳从对面的山上沉下去,然后街灯开始亮起来,就在想,如果真有仙人,那他一定会选择站在这里,来看这个城市。”
“你傻啊,”我脱口而出,“仙人会飞的,会飞起来俯瞰。”
“说得也对。”舒桐轻叹着接过话,“我的想法挺可笑吧?”
我点头:“也不算,就是矫情了点。”
说完了我们同时转头去看对方,哧一声,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想大学毕业后,我再没干过这种事情了,为了看一眼夜景,傻傻走上很远的路。平时忙着赚钱都忙不过来,哪还有闲情来伪装青春?
笑完了我们都侧身靠在栏杆上,我看着舒桐打趣:“你是不是怕我宅着身体废了,特地晚上拉我出来锻炼?”
他斜着身子,微挑嘴角的侧脸正对着我:“我保证我还没有这么深谋远虑。”
鬼使神差地,我笑问:“深谋远虑什么?”
他侧着脸,轻轻笑起来,几缕乱发横过额头,夜色下竟显出些落拓不羁的气质。
他低头,明亮的眼睛跟着盖过来,那一瞬间,我以为他会吻我,然而他却只是低声浅笑了一下:“没什么。”
当一直是两个人,或者你一直认为是两个人的世界里,突然插入第三个人,这种感觉很不好。
所以从蒋阿姨亲切地称为“文嫣小姐”、程寒暮肉麻地叫作“嫣嫣”的那个女人出现的第一刻,我就看她不顺眼。
讨厌她迪奥和香奈儿的时装,讨厌她身上浓郁到溢出来的香水味,讨厌她耳朵上戴着的珍珠耳坠,讨厌她语调浅浅地说起简·奥斯汀——端着就算是格调了?
虽然她每次看到我都满脸和蔼亲切的假笑,但是这并不妨碍我对她持续升级的厌恶。
她送给我的几个公主芭比,我全都塞到地下室里去,任它积灰。
不懂这女人什么品位,准备让我把蓬蓬裙拼对起来缝个帐篷吗?真想收买我,送套金庸全集还比较现实一点。
那天她来家里拜访的时候,我正支了个画板坐在程寒暮身边画画。
其实就我那种涂鸦,完全用不着这么郑而重之地摆出这套架势来,但是程寒暮认为既然画画,那就要支起画板来正襟危坐。
本来我是窝在自己房间的地板上随便涂的,才涂了一小半就不幸被他发现,接着拉出来亲自监督我完成另一半。
发现她进到房间,程寒暮立刻站起来,声音里百年难得一见地含着笑:“嫣嫣?怎么不让蒋姐叫我一声?”
“蒋姐在厨房忙,我就自己上来了。再说程大哥下楼也不方便。”大名叫作顾文嫣的那个女人声音柔得赛过猫,“我听蒋姐在电话里说,你这两天身体不舒服,现在好点了没有?”
假惺惺!我狠狠往画布正中涂了一笔颜料。
“已经好多了,谢谢你,嫣嫣。”程寒暮却微笑着,一副很受用的样子,接着看了一眼闷着头乱挥画笔的我,“黍离,别画了,休息一下,去给客人倒杯水。”
休息一下是假,把我支开好说悄悄话才是真。
我从凳子上站起来,还知道先很乖巧地向顾文嫣一笑问好,才噔噔噔跑下楼。
蒋阿姨果然在厨房忙着对付一盆肥美的虾,我不记得她说过今天晚上要吃大虾。
果然,看到我,蒋阿姨就很高兴地挥着手中的大铁剪刀:“黍离快过来帮阿姨剪虾头,文嫣小姐最喜欢吃我做的红焖大虾。”
她喜欢吃红焖大虾关我什么事?
“舅舅让我下来倒水。”我想从蒋阿姨身边转到放茶叶的那边去。
蒋阿姨手疾眼快,一把拉住我:“没关系,让他们先等一会儿。黍离听话,阿姨实在忙不过来了。”不由分说就把我按在了小凳上,剪子塞到手里。
我只好气哼哼地剪虾头:“红焖大虾那么咸,舅舅又不吃。非要吃这个菜干什么?自私!”
“啊?”蒋阿姨听到我抱怨,边忙边笑,“舅舅不吃就不做了?那从明天起,再也不做你爱吃的红烧肉和辣子鸡了行不行?”
“不行不行!”我连忙叫,“我要吃肉!”
因为在蒋阿姨那里帮了厨,等我端着泡好茶的茶杯上去,顾文嫣已经和程寒暮聊上好一会儿了。两个人都不时轻笑,气氛融洽。
我继续假笑着装乖巧,把茶杯放下:“嫣嫣阿姨,请喝茶。”
她抬头温柔微笑着看我:“黍离越来越漂亮了,都快长成大姑娘了。”
我不说话,端着茶盘站在一边笑眯眯。
她把茶杯端起来,放到唇边很小口地抿了一下,接着脸色明显变了变,掩着口站起来往卫生间小跑过去。
“嫣嫣?”程寒暮也变了脸色,站起来追上去,临走前还回头瞪了我一眼。
我抓着盘子无辜地向他耸肩,为了表示清白,也紧跟在后面冲过去:“嫣嫣阿姨,茶怎么了?我还特别加了一勺糖呢!不会是我把盐加进去了吧?”
程寒暮正扶着顾文嫣的肩膀给她递面巾纸,闻言抬头又瞪了我一眼:“有人喝龙井加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