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很多个往事(2 / 2)

为了遥远的过去 谢楼南 11968 字 2022-12-18

我继续很无辜地眨眼睛:“可是我觉得嫣嫣阿姨应该会比较喜欢甜甜的茶。”

程寒暮皱眉,还想继续训我,顾文嫣红着眼睛,一边用程寒暮递过去的水漱口,一边假惺惺地表达她一点事情也没有,也不怪我。

当然是没有事了,我才加了半勺盐而已,味觉不大灵敏的人说不定都能一杯喝下去还尝不出来。表现得跟我下了毒药一样,真夸张。

顾文嫣不劝还好,这一劝,程寒暮本来只是打算训我几句,后来就板起了脸,勒令我晚上不准看电视,老老实实在房间里写作业思过。

不就是在你女人的茶里加了半勺盐,用得着这么小题大做?

晚饭我坐在桌上一声不吭地吃完饭,也不管别人都还没吃好,起来收拾碗筷放到厨房,抬腿就上了楼,还重重关上房门。

坐在画板前继续涂涂抹抹,没过多久门居然开了,程寒暮脚步很轻地走过来。

我眼睛瞥都不瞥他一下,继续画画。

他走过来站在我身后,我保持眼观鼻、鼻观心的入定状态,死盯着画纸。

本来是打算画一大片向日葵,结果下午顾文嫣来的那会儿我手狠了一下,画布正中就多了一大块黄色油彩,怎么都遮不住。

现在程寒暮在身后看着,我索性赌气又添上一笔棕色的油彩,准备涂出一棵枯树来。

“别乱画。”手里的画笔被轻轻抽去,程寒暮眉头还是微皱着,低下头,从我手里接过颜料盘。

微弯了腰,他的手臂越过我的肩膀,认真调出颜色,在画纸上细心修改。

寥寥几笔,纸上勾勒出一个少女的侧影。

红色的长裙随风鼓胀,及肩的短发飞扬,手提的藤编篮子中露出几朵采下的花盘。她站在仿佛无边无际的金色的向日葵花丛和蓝天之中,手臂舒展,遮住额头,仿佛正和身边开得艳烈的向日葵一起,面向着太阳的方向。

悄悄摸摸自己头上的短发,我不由自主勾起嘴角,嘟囔一句:“什么品位啊,我才不会穿红色长裙。”

他还是慢慢画着,低头看了我一眼:“我说过这是你吗?”

“否认这个事实不会让你变得更有品位。”我装模作样地撇嘴,过了一会儿,又嘟囔,“挑女人的品位也一样差。”

“乱嘀咕什么?”他低下头,终于没憋住微笑起来,“以后不准再耍小聪明整你嫣嫣阿姨了,这么对客人像什么话!”

“是吗?是吗?”我假装左顾右盼,“我整过吗?”

“上次粘在凳子上的口香糖,上上次放到房间里的蟑螂……”他轻笑着历数我的光辉事迹,“被你吓坏了我可赔不了人家。”

我连忙拍自己的小心脏:“说到那次的蟑螂,我还不知道人类女性发出的声音能够达到如此惊人的高度……”

害得我原本准备的另一只可爱的啮齿类小动物,都没敢再放出来。

他笑着用画笔轻敲我的头:“你就贫嘴吧!”

“多谢夸奖,多谢夸奖……”我得意扬扬。

知道我得寸进尺的厚脸皮本性,他轻笑着摇头,依旧低头帮我修饰凌乱的画,不再理我。

我轻轻抬头,看着他的侧脸。

灯光下他嘴角还留着淡淡的笑意,额角的短发细碎地耷在脸上,有光暗不一的阴影。

“程寒暮,”我很轻地开口,“你不要找女人了好不好?我长大了也不找男人,我们都不再找其他人。”

他已经补上了最后一笔,放下圈在我肩膀上的手臂,低头不在意地笑:“胡说什么?叫舅舅。”

那幅我高中二年级的最后一次美术作业,最终没有被交上去。我把画藏在了家里,然后告诉老师我弄丢了。

期末考试和高三在即,没有人关心这种小事,只是我高二下半学期的美术成绩被打了59分。

反正也不用重考,谁在乎?

很快升入高三,我违反学校高三学生不参加课外活动的规定,硬是每周四下午后两节课背着画板,挤到一群高一高二的学生中画画。

美术老师认为我是为了那次没交的作业抱憾至今,连连感叹早知道是这么认真的学生,那次成绩他就破例给我及格了。

于是,我在美术老师的感叹声以及周围学弟学妹莫名崇拜的目光中,画了整整一个学期的向日葵。

含苞待放的、开得正盛的、奄奄将败的,无一例外是一大片蓝天和一大片花田,画面正中无一例外,留着一片空白。

晚上从公园的小山上回来,舒桐和我在酒店走廊里分手。在转身前,他又微微笑了一下,同我道别。

回房间之后,洗澡、看电视、翻杂志,没再看那本旧日记一下,工作跟休息,我一直分得很清。

最后上床睡觉时,竟然意外地失眠。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眼前都是舒桐那一刻的笑容,像是无法消失。

我辗转反侧,越静脑子反倒越清醒,到最后,连眼睛都没办法闭上。

我承认我对舒桐有一些好感,但并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这段突如其来的感情。

满脑子都是舒桐的影子蹿来蹿去,我一直到凌晨才睡着,梦里仍旧是那张阴魂不散的笑脸。

然后在我惊悸着醒过来的那一刹那,我突然间想到……舒桐其实有些像程寒暮。

那种刻到骨子里一般的矜贵,不会明显地表达出来,却如同深邃海水下的暗礁,纵然无法用肉眼看到,却也无法忽略。

难道在程寒暮之后,我欣赏男人的品位,也变成了那些富家公子哥儿了?

这么一想,我顿时哭笑不得。

这么一闹,还不到早晨六点钟,我就大睁眼睛睡意全无,索性不再躺在床上挺尸,起了一个史无前例的早床,洗漱吃饭,八点钟就背着包早早出了门。

出门了翻出手机,犹豫着是不是该给舒桐发条短信告诉他一下我已经出来了,想了想,他是来度假的,这个时间或许还没起床,就又把手机收了起来。

溜达到上班时间,又到当地警察局托人查“洪文”那个名字,结果不出所料,光上世纪六十年代后出生的,就有各个不同姓氏的一百多个“洪文”,其中居然还有一个复姓的慕容洪文。

一上午又是白忙,秋老虎还是很厉害,我坐在警察局附近的一个小吃店里,忍不住叹了两口气。

“哎呀,姑娘咋了?好好的发什么愁啊?”小吃店的老板娘五十开外,一看就是热情话多的那种,把我要的拌凉皮端上来,就开口问。

“工作上的事。”我不好太不礼貌,笑着回答。

“外地来的?出差那可累了。”老板娘听我搭话,表情更加亲切起来。

“是啊,又一点头绪都没有。”这几天的确是跑得气闷,我忍不住感叹。

“姑娘别怕,”老板娘立刻安慰,“我们这地方小,有什么事只要人托人,就都好说。”

老板娘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来,这个城市人口十几年前还只有几万,名副其实的小城,如果是老居民的话,说不定还真能打听出点当年的事情,这么想着我顺势问:“谢谢大姐,大姐您在这里住了多少年了?”

“从生下来就没挪过窝。”老板娘笑起来,“几十年的老城关人了,你问我老粮油供销社在哪儿我都知道。”

“这样,我向大姐打听个人。”我忙把筷子放下,东西也顾不上吃,“大姐知道城关镇北街村6队吗?”

“当然知道!”老板娘豪爽地一挥手,“我家就是北街1队。”

“大姐认识一个叫洪文的,约莫四十多岁的人吗?”我连忙问。

“洪文?四十多岁?”老板娘皱眉似乎是在努力回忆,“有是有一个,不过不是6队的,是8队的。”

“啊,那是我记错了,可能是8队。”我赶快说,又问,“这个人现在在哪儿,大姐有印象没有?”

老板娘突然笑了起来:“你问我别人在哪儿我可能还真不记得了,不过这个洪文,只要是北街的人,说不准都记得。”

“这怎么说?”我追着问。

“洪文啊,二十多年前跑去外地了!”老板娘笑,“当年他跟随军媳妇的事儿,闹得可是太大了。后来随军媳妇一死,他就扛着铺盖跑到外地去了,家里就剩一个老娘。听说他在外面发大财啦,没过几年就回来把老娘也接走了。”

没想到线索来得这么容易,居然一问就问出当年的隐情来了。

我有些激动:“后来呢?随军媳妇跟洪文有关系?是怎么没的?”

“当然有关系了!”老板娘点头,“随军媳妇跟洪文好了,让随军逮到他们两个在床上。随军一急,抡着扁担就去打洪文,打得狠了,洪文也发了急,抓起烧火棍,两个人打起来,都打红眼了。

“谁知道随军媳妇也是傻,不赶快去叫人拉架,自己往中间插。棍子不长眼,随军一棍子打在随军媳妇头上,随军媳妇当场就瘫地上了。后来街坊邻居进去看,那屋里的血啊,看着都吓人!”

没想到问出这么血淋淋的往事来,我也有些愣。

老板娘看我发呆,突然露出些审视的神色:“姑娘你是洪文家的亲戚?”

“啊,不是,”我回过神来,马上笑笑,“我爸爸跟洪文叔叔是老朋友,听说我来这里办事,让我方便了打听一下。”

“哦……”老板娘答应一声,脸上带了惋惜,“洪文还好,就是没脸在本地混了。随军就惨了,媳妇死了,家里不敢待,听说是跑到外地躲起来了。过了几年吧,随军弟弟得癌症住院,随军非得跑回来见他弟弟最后一面,刚进城就给蹲着等的警察逮了,按杀人罪判的,就枪毙了。”

老板娘说完摇摇头:“那几年刑都判得重啊,随军也是傻,不跑说不定也不会判死刑。”

“枪毙了?”想不到最后竟然得出这样一个结果,我一时有些傻。

“是啊,老张家也是造孽啊,两个孩子,一个癌症死了,一个枪毙了,连个孙子都没留。”老板娘喟叹一声。

“随军跑去外地了,那随军媳妇死后怎么办了?”虽然知道真相这么曲折有点惊讶,但委托的内容毕竟是女死者的尸首下落,我问。

“家里一个人都没了,警察拉去备案解剖,弄得不成样子。后来是娘家人领走埋了。那时还没有公墓,谁知道埋在什么地方了。”老板娘叹息着摇头,“那么俊俏伶俐的一个人,谁想到落得这种下场。”

“是啊,人生无常。”我也跟着感慨,问,“大姐知道不知道随军媳妇的名字?”

“村里都叫珍妹子,大名是叫徐爱珍吧。”老板娘说。

“那随军媳妇娘家也是城关的?”我接着问。

“这就不是了,上河庄徐窑村的。”老板娘回忆了一下,又看我,“姑娘你问这个干什么?”

“我听大姐说得离奇啊,比小说上写得还有意思。”我笑起来,“又跟我爸爸老朋友有关系,就忍不住问问了。”

老板娘看我说得轻松,放下了一些警惕,也跟着笑起来:“也是老张家太惨,这事儿当年北街村家家都能说道几句。”

我也笑着吃了几口凉皮,跟老板娘聊了会儿当地风物民俗什么的闲话,才起身告辞。

今天的意外收获居然颇丰,我现在已经知道了两个名字——张随军、徐爱珍,还有一个地点——上河庄徐窑村。

临出门时我笑着向老板娘道谢:“谢谢大姐了啊,跟我说了这么多,我回去就跟我爸爸说,苏洪文叔叔的故乡确实在d市。”

“客气啥,”老板娘摆手笑,“不就是随口跟你说几句话。”

这个“洪文”果然姓苏,也许就是苏翔英秘书口中的那个已故的老先生。

我继续笑着和老板娘客气几句,转身出了小吃店。

本来想立刻就拦一辆出租车直接到徐窑村去,后来一想,去村子里也不知道路好不好走,搞不好我现在打车,等赶到地方,也是傍晚了。

反正差旅费有那个财大气粗的苏翔英出,我这么拼命干什么,还是明天早上出发,一天松松散散,还不会太累。

想罢我就拦车回酒店。

站在走廊里刚打开门,一个穿着酒店礼宾部服饰的年轻小伙子就走过来,礼貌地微笑:“您好,请问是李黍离小姐吗?”

我连忙回头:“你好,我就是。”

“这是409的舒桐先生让我交给您的。”说着双手递过来一个信封。

舒桐有什么要给我?我笑着道谢接过来。

进到房间放下包,我才有空看手里的信封。

用的是酒店提供的信封,连封都没有封,也很薄。我把信封打开,里面居然是一张照片。

幽深古静的庭院里,树荫下坐着一个轻轻垂首的短发女子,摊开的手边,是一群灵巧的褐色小鸟。

光和角度都掌握得很好,我还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够有这么娴静的侧脸。

长长呼出一口气,经历一晚的失眠,又塞了满脑子悲惨血腥的往事之后,忽然之间觉得心情一片轻松。

掏出手机,号码还没有拨出去,突然有了来电提醒,屏幕上闪烁着两个字:舒桐。

要不是知道他一定出去了,我还会认为他此刻就藏在门外监视。

笑了笑接起电话,我说:“你好。”

“你好,”舒桐清朗的声音响起,他像是笑了笑,“在外面忙?”

我笑着翻弄手里的照片:“刚回房间。”

“啊。”他顿了顿,又笑笑,不说话。

“拿到照片了,”我补上一句,“很好,很值得表扬。”

他笑起来:“还好,我还怕你不习惯做模特。”

“只要能把我拍漂亮,我都习惯。”我也笑起来。

接下来同时静默了一下。

又同时开口:“晚上……”

我哧一声笑出来,那边舒桐也低沉地笑了,清朗的声线透过电波传过来,更显得磁性动人:“请讲,女士优先。”

我顿一下,把那张照片压在书桌表面上,手指在画面上转出很轻的圈,低头微笑:“晚上一起吃饭?”

“好的。”轻快地回答,舒桐的声音带笑。

高考结束后,除了等分数,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干一件事:整理东西。

人生中的一个不会再回来的阶段结束后,清理所有不用的东西,留下还有用处的。

不过区分一件东西到底需不需要留下,对于一个高中生来说,的确是个有难度的活……

比如说,我就对我最爱的那个圆规要不要留大费脑筋。

想留着的原因是,那个圆规很好用,塑料材质不会生锈,任意插笔方便快捷,我自小学五年级起,阅圆规无数,唯有这支堪称完美,并且陪伴我整整六年,从一而终。大小考试,手有此规,信心百倍。

没必要留的理由是,照我填报的专业志愿来看,除非我有生之年要从文科专业跳到理工科专业,要不然这支圆规除了传给我儿子、女儿当传家宝之外,对我来说是没别的用处了。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留着,作纪念。

结果是我闷在房间里倒腾了几天,反倒好像把东西倒腾得越来越多……

看得小陈叔站在门口直摇头:“小黍离,你是仗着舅舅不在没人管你是不是?把你这小窝都翻成耗子窝了!”

我从一堆旧书里努力探出头来:“谁说他不在我才翻的?他在我也照样敢翻!”

小陈叔哈哈笑起来了:“这话你要当着你舅舅的面说才算数啊,怎么样?这几天想舅舅了吧?”

我从鼻孔里哼出来:“想他训我?他再在医院里住一年我也不想他!”

“哎呀,”小陈叔笑着打趣,“我可是听蒋姐说昨天晚上有人都哭了,不是想舅舅,那就是因为没糖吃了?”

“就是因为没糖吃了!”我恶狠狠地跳到书堆外,对小陈叔张牙舞爪。我都快十八岁了,他还老把我当小学生逗,真气死我了!

哈哈笑着,小陈叔熟练地躲过我乱挥的手脚。楼下蒋阿姨有些嗔怪地叫我俩:“小陈、黍离,别闹了,下楼走,整天玩不够!”

吐吐舌头,嘻嘻哈哈地和小陈叔下楼。蒋阿姨早准备好了,左右手各拎一个保温桶,见我下去,把两只桶往我怀里一塞:“都抱好,别洒了。”自己转身抱起桌上的大保温饭盒。

我看得一愣一愣的:“阿姨,你这是给舅舅一个人吃啊,还是要请医院全楼层的人吃……”

“贫嘴吧你!”蒋阿姨横我一眼,“寒暮吃不完了,你要给我吃完!”

我顿时哀号一声,小陈叔边往外走边开车门,还回头幸灾乐祸地说:“真好真好,今天可算不用我吃了……”

我立刻颠儿颠儿跑过去做狗腿子状:“小陈叔,咱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蒋阿姨在一边无奈摇头。

医院离家不远,开车只有十分钟左右,一路没跟小陈叔拌几句嘴,车就停在了住院楼前。

下了车上楼,电梯和走廊里的人都很少,偶尔有穿着白色衣服的医生和护士走过去。

我渐渐走得慢起来,跟在蒋阿姨身后。

病房是单间的,小陈叔推开门之后,里面是听得到呼吸声的安静。

“寒暮醒了,昨天晚上休息得好吗?”连蒋阿姨的声音也变得轻起来,嘘寒问暖,分外小心翼翼。

跟着他们进去,我走到窗口的桌子边,把手里提的保温桶放下。

蒋阿姨真是生怕吃不惯医院东西的程寒暮饿到,两只桶都塞得满满的,拎得我手酸。

耳边听到小陈叔也压低了声音问好,回答他的那个声音带些笑意,本来就低的音色,因为加上了些沙哑,低沉到几乎听不到,我都没听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黍离?”那个声音终于叫我,“考试怎么样?”

高考后一般都会听到的问题,我却像是被踩了痛脚,几乎要跳起来,声音也变尖:“考砸了,什么都考不上了!”

发脾气撒泼一样地喊了,一点也不懂事,一点也不知道礼貌。

居然没有人来训我,蒋阿姨没有,小陈叔也没有。病房里静得只剩下一个抽气的声音,我闭紧了嘴巴赌气,想要把这个声音变小,脸颊开始变得湿湿的,鼻子发闷。

“黍离,”那个声音又叫我,严厉了一些,接着他停了停,又柔和下来,“黍离,过来。”

凭什么他叫我过去我就过去!我不服气地仰起脸。眼前早就看不清楚东西了,白色的病床在水光里只剩一团。

“黍离……”第三次叫我,他轻轻叹了口气,“别哭了……你不过来,要我过去哄你?”

犟筋还没扳过来,我已经没骨气地往那边抬腿了,因此走得歪歪扭扭,差点儿歪到床尾去。小陈叔伸手推了我一把:“小姑娘怎么这么别扭?”

“要你管?”鼻涕横流也挡不住我立刻一个白眼甩过去。

小陈叔哧一声就笑出来了,蒋阿姨也摇着头笑。

回头看看程寒暮,也是一脸要笑的样子。

我破天荒地红了脸,抹抹眼泪,搬了凳子紧挨着病床坐下。

头上落下程寒暮的手掌,他摸摸我的头,轻笑了笑:“别哭了,哭肿了眼睛多不好。”

“我又不去选美。”撇撇嘴,我趴下来,把脸放在病床的被单上,也不管姿势像不像小狗,反正这会儿我不想起来。

早就想来看他,如果不是蒋阿姨和小陈叔死拉着,可能我下了考场就会跑来医院。

两天的考试,根本不用老师再在身后追着强调这场考试如何如何重要,所有人就已经如临大敌,气氛紧张到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地紧张。

临考的前一天晚上,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躺在床上,闭了眼睛仿佛就看到一片深晦的水,溺死人一样的死寂,神志稍微模糊就觉得马上要掉入其中一般,立刻惊悸着醒来,翻来覆去,无论如何都不能入睡。

十点钟上床,最后一次翻身起来看床头的闹钟时,已经接近两点。看着那根不依不饶地往前走的秒针,感觉只有想哭。

我连鞋都没穿,抱着枕头从床上跳下来,跑到隔壁程寒暮的房间里,打开门也不开灯,借着黑暗静静站在他床头。

不知道是被惊醒,还是根本就没有睡,隔了片刻,他的声音就响起:“过来吧。”

一丝犹豫都没有,我快步跑过去,放下枕头,挨着他躺下。

他睡的床一直是我小时候跟他一起睡的那张,又宽又大,现在睡我们两个人,还显得宽裕。

伸出一只手揪住他的袖子,我把头靠在他的胳膊上,这次合上眼睛,深黑得让人窒息的水变成蔚蓝海面。

睡过去之后,一夜无梦。

我第二天早上在空调的凉风里舒舒服服伸着懒腰爬起来,程寒暮早已经起来了,坐在准备好早饭的饭桌前看报纸。

我过去的时候,他放下报纸示意我吃饭,跟所有普通的早上没有什么分别。

睡了个好觉,我全副精力都在上午要开始的考试上,匆匆忙忙吃完饭就收拾东西,让小陈叔把我送到了考场。

接下来两天也是,小陈叔和蒋阿姨两个人差不多是围着我转,接送做饭,一切都为了考试服务。

从最后一门的考场里出来时,我对着六月炎热的阳光长出了口气,却看到了在考场外等我的小陈叔脸上凝重的表情。

程寒暮在我下午去考试后不久就住了院。他前几天本来就有些感冒,陪我睡的那天晚上为了让我睡得舒服,又把空调温度调低了些,当天下午就发了烧。

他硬是拖着等我考完,被送去医院的时候已经发展成了肺炎。

当时我二话不说,就让小陈叔把我往医院送,小陈叔却硬是把我按着送回了家,说是程寒暮交代的,医院太乱,让我先到家休息,明天再去。

我气急败坏,考都考完了,我现在去彻夜狂欢都有精力,还用休息?

我当场就闹起来,扬言说如果现在不让我去,哪怕程寒暮在医院里住一年,我也永远不去。

就这么僵了几天,我每天支着耳朵从小陈叔和蒋阿姨对话的只言片语间猜测医院里程寒暮的情况,每天看着小陈叔和蒋阿姨去医院送饭,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对着他们远去的车瞪眼。

直到昨天晚上,也不知道是不是小陈叔终于发现我,还是无心,看着我笑笑说了一句:“小黍离明天也去吧,你舅舅都想你了。”

这话一出口,一边的蒋阿姨也不吭声,两个人都看着我,我就不说话,算是默认。

今天早上蒋阿姨再来医院送饭的时候,小陈叔就顺理成章地上楼叫我一起来。

趴在病床边,程寒暮的手掌还留在我头上。我的眼睛还是酸酸的,憋出一句:“早知道你住院,我宁愿不去考试!”

“胡说什么?”头顶程寒暮半笑着,有些无奈,“不考试怎么行?”

“好了,好了,”蒋阿姨在身后帮腔,笑起来,“知道你关心舅舅了,说什么孩子话?”

“是啊,”小陈叔也说话,笑着,“我就说小黍离还长不大,闹了这么几天别扭,来了就说小孩话。”

我还趴在床单上,没接话。

他们都以为这是孩子话吧,因为一个人的身体就不去参加高考,只有孩子能说得出来。

但是孩子话的定义是什么?是傻话,还是现在说了等长大以后就会后悔的话?

如果是后一种,那么我很清楚,这样的一句话,在说出来之后,我不会后悔,现在也依然不会……我从来都是为了程寒暮肯放弃一切的,哪怕他并不曾知道。

没想到舒桐真的在路边的面摊请我吃饭。

在小城一条偏僻的老街里,两三个煤气锅、一个案板、几个菜筐,再加上几套明显有些年代的桌椅,就是小面摊的全部家当。

连灯光,也是借了路边有些昏暗的路灯。

虽然也不是没有吃过路边摊,站在这个面摊前,我还是忍不住有点发呆。

身后舒桐早笑了起来,颇有些自得:“怎么样,这个摊子像样吧?”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像样?像哪门子样?非法摊点的样?

“比起前天早上你带我去的那个早餐店,名气也差不了多少哦。”舒桐笑着继续说,得意扬扬,“我向今天送我的司机师傅打听来的,说是本地很多人来吃,来晚了还要排队。怎么样,够资格回请你的早餐了吧?”

弄了半天,他还惦记着前天早晨我请他的那顿胡辣汤。

看他脸上含笑,微带戏谑的表情……于是这算是他的报答还是报复?

我顿时有些啼笑皆非,摸摸鼻子只当认栽。

两个人挑了角落里的一个桌子坐下,这里当然不会有服务员凑上来问你要点什么,舒桐又挤到锅台那里去排队端面。

这家面摊生意火爆,这会儿已经过了吃饭的点,人还是很多。排队时,舒桐随手把手插到裤子口袋里微低着头。

哪怕他姿势随意,在拥挤的人群中也醒目出众。

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舒桐都美色过人。脸孔身材、衣着谈吐,从不会给人压迫的感觉,却能在不经意间将你的目光吸引到他身上——他有种毫无负担的英俊,这其实非常珍贵。

想着觉得有些恍惚,这么一个叫人很难不去注意的大美人,现在就摆在我面前,只要我愿意,似乎就可以和他发展出一段超友谊的关系。

这还真叫人……一时半会儿难下决心。

正想着,舒桐已经端了两个面碗回来,在桌上放下,向我笑笑:“等急了吗?再稍等一下,我去拿调料。”

话说完就转身,等再回来的时候手里已经拿了两大盘调料。

面条我会拌,但是对着这一大碗面,一时间我还真有点手忙脚乱,拿起一双筷子掰开,接着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插了。

舒桐笑了笑,把其中一只面碗拿起来,在空碗里放入调料,接着端起我面前的碗,把碗里的面条倒入空碗中,再拿起筷子,慢慢地从上往下搅拌。

筷子上下翻了几次之后,面条就已经拌好,舒桐再把面倒入原来的面碗中,笑了笑放在我面前:“请用。”

看得有点愣,我笑起来:“你还会这手啊?”

他也笑起来:“我父亲是北方人,家里时常会吃面,久而久之就会了。”

我看着他,又笑了笑,微微怔忡,再开口:“为什么是我?”

我没有具体说出是什么,舒桐也没有追问。

身旁人声鼎沸,面摊前有人来来去去,只是暂停下了很短的时间,他就仰起头,嘴角勾出淡淡的弧度:“我不知道……”

我静静看着他,突然笑起来:“恭喜你舒先生,参悟了打机锋的真谛……”

我将话题引开,故意做出只是跟他随口开玩笑的样子,他也只是挑挑嘴角,仍是温和地笑了笑:“提醒一下,面再不吃就坨了。”

“啊!”我这才醒悟过来,连忙拿起筷子,夹了大大一筷子面条塞到嘴里,接着连连点头,“酱的味道好,这做面条的面是红薯面?名不虚传!名不虚传!”

我边说边又夹了一大筷往嘴里塞,忙了一天,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又热乎又溢满芝麻酱独特香味的红薯面条真是慰劳我辘辘饥肠的上佳之物,几口吃得我汗都要下来,畅快淋漓至极。

边搅拌着他的面条边看着我,舒桐脸上似笑非笑。我总觉得他似乎是想说些什么,不过终究是什么也没说。

我们两个人就坐在这个昏暗的街边小面摊上,低头吃面,仿佛一切心照不宣,又仿佛不过是今晚的路灯将我们的影子拉长了些,于是显出些分外的寂寥。

吃完了饭,我们又在稍显冷清的街道上逛了一会儿。

小城的居民没有太多夜生活,街道两旁的商铺早早就已经打烊。除了拥挤的小吃街以外,别的地方都很少行人。吃面的地方离酒店并不远,我们慢慢地一起步行回去。路上零零散散聊着天,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

下了电梯转弯,没走几步就是我的房间,舒桐的房间在更深的里面。

站在我房间门口的走廊里,他两手随意地插在口袋中,看着我笑:“晚安。”

我抬头对他微笑:“晚安。”

他笑了笑,突然轻声开口:“黍离,你会让我想起来很多事情。”

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句,我就挑眉笑了笑:“难道我长得像你前女友?”

他似乎是没料到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微愣下后就笑了:“我并没有什么前女友,但是我发现,我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

我抬起头,正撞见他带笑看着我的眼睛。我第一次发现,他的瞳仁竟然是琥珀色的,倒映着灯光,明亮却又迷离。

舒桐竟然也是个调情高手,这两天来,他既不过分主动,却也处处留心,大大方方地展现了他对我的好感,却也懂得在关键处留白。

譬如现在这句“喜欢和你在一起的感觉”,听起来似乎是喜欢我,却又并不能算是。

模棱两可,点到即止……才是暧昧的最高境界。

我挑了挑眉,权当没听出他的弦外之音:“是吗?我也觉得和你在一起感觉不错。”

说完我就不再理他,带笑转身回房。我才看到被我丢在酒店里没带出去的手机上有三个未接电话。

三个都是同一个号码,依稀有些熟悉,我顺手拨回去,把手机举到耳旁。

嘟——嘟——两声过后,电话很快被人接起。

“您好,我是李黍离,请问哪位?”熟练地报上自己的名号,我等对方回答。

电话那头意外地沉默了一下,接着,一个有些熟悉的声音响起:“10月21日,市立公墓。”

没头没脑的一个时间和地点,我却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起来:“童律师先生,什么时候兼职在公墓工作了?”

不出所料,这次那头又沉默了一下,接着童律师明显带有怒火的声音传来:“李黍离,你不想来可以不来,反正烧成一堆灰的骨头对你来说也没什么看头!”

眼看他就要挂电话,我连忙喊了一声:“我去,我去……我还想问下,葬礼还会有什么人在场?”

童律师气得喘气,仿佛是强忍着才能不挂电话,他的声音有点僵硬:“追悼会在10月20日,21日那天去墓园的只是亲属。”

“啊?”我接话,“亲属?还有什么亲属?不会只有我一个人吧?”

直接忽略了我的问题,童律师说:“你问葬礼有什么人在场干什么?”

“这个啊……”我笑笑,“就是想问问都有什么人要跟我一起看那堆灰……”

这次电话果断被挂断,感觉童律师仿佛希望能从里面伸出手连我的脖子也一起掐断。

收起手机,把身体往沙发里埋了一点,我转过头。透过窗前的窗帘,可以看到酒店花园里隐约的灯光,晕开几团橘黄的光球。

我起身张开手臂,一头扎在柔软的床上,决定今天晚上不看电视不看电脑,早点睡。(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