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为我医相思 煌瑛 4585 字 9个月前

雍州客栈的总体水平不错,但是在这个开戏会的季节,即便是最讲究的客栈,也免不了乌烟瘴气、人声嘈杂——似乎全天下喜欢凑热闹之徒,都在这时候聚集到这裏,整个雍州找不出一个清静的角落。

虽然门外是各色票友在评戏、唱戏,东莱客栈二楼庚字二号房里,却是异样的沉静。这种气氛似乎让空中的药香都不敢恣意缭绕,只是缓缓在床帏边游弋。

“还好那小子力道不够——”

坐在床边凳子上的,竟然是泰安堂打杂的伙计阿牛。

他从病人的小腹上拔起金针,神色凝重,口气有些埋怨:“你太大意!怎么让一个小瘪三伤到要害?!”

“哼——”床上年轻的公子悻悻然放下衣襟,不打算发表感想。

阿牛默默地收拾好药材和工具,似有意似无意地问:“你怎么亲自来雍州?别告诉我你是来看戏。”

这公子正是小巷中被小蝶奚落的年轻人。

他整了整衣衫,从袖笼里抽出一沓信封,五指轻轻一捻,打成一个扇形。“为了这个。”

五个棕色的信封上,都有一个暗红色的“秘”字。

阿牛没作声。

“不过是拉人入夥这种小菜,本该做好了直接给我端上来。竟然还写什么密报让我过目?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有多忙!更何况,除了你知道的事情外,我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事情要忙。”年轻人拧紧了眉头,“我的时间哪能浪费在这种小事上!”

“可是你还是来了。”阿牛头也没抬,继续整理着药箱。

“对!”年轻人的嘴唇冷冷地一扬,“因为,这其中有一封密报实在是鹤立鸡群。你想不想听听?”他展开一个信封——原来信的内容都是用特殊的药水写在信封内侧,又用了特别的工艺显露出暗红的字迹。“‘周小蝶这个人,唯利是图、没有半点良心,绝对不会对困难中的人伸出援手’——”

他又展开一个信封,念道:“自大、虚荣、爱听人奉承。”

下一个信封里写着,“在她眼中,即使是没有生活能力的小孩子,也没资格得到她的特别照顾——冷血的女人。”

然后……“以自我为中心,要求每个人都对她有用。”

念完了四封信,年轻人摇了摇头,“看了这些,我以为那个周小蝶简直是‘性恶论’活生生的实例。但是——”他缓缓打开最后一个信封,“有人似乎有独特的看法 ——‘单纯、涉世不深、相信身边的人,而且深信别人也对她同样信赖,充满纯真的理想’。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第一次用这么温和的口气来夸一个女人,那个女人究竟有什么独到之处?”

阿牛笑了笑,“小蝶是很独特——和她相处久了你就知道。”

“我不需要浪费时间和她相处。”年轻人轻轻哼了一声,似乎非常不屑,“我只需要结论:她是不是有真本事?她要不要加入我门?”

阿牛似乎面有难色,“我……还没跟她提起这事情。”

“哦?原来我说的话是春天的风——吹过就算了?!”年轻人的面孔依然很冷,只是口气有些变了,“没提?你不会真要一辈子给她打杂吧?不要舍本逐末,忘了你是来干什么的!”

“宗主……”阿牛似乎还想说什么,被他的宗主一挥手打断。

“祐!很多事情我都允许你代我决定,这次也一样——这个女人是不是该加入,你看着办。下个月今天,你带她到总堂报到,或者你自己回去。”他淡淡地扫了阿牛一眼,“别说我催得紧、没给你时间转圜。”

说完,他坐在床上,闭目养神。

阿牛知道这位大牌的会客时间结束了,但是他仍然提高了声音,说:“宗主,小蝶中了您的血毒。”

“那又怎样?”——懒散的回答证明对方并不在意。

“血毒发作,只有您的血才能解——她还在昏迷。”

年轻人睁开了眼睛,浅浅的寒光从阿牛面庞上掠过,“她不是有个药宗来的哥哥?就算治不了本,让她醒来的本事还是有吧?只要她醒来,有什么问题下个月解决。”

——这意思是:如果小蝶不愿意加入毒宗,后半辈子的中毒后遗症也没人管了。

“宗主的血毒岂是不成器的药宗弟子能解的?”阿牛皱了皱眉,“听小蝶的意思,她那个哥哥配付头疼药都能吃死人……这种人解开宗主的血毒,不成了笑话?”

“祐……你这种口气真有趣!”宗主微微笑了笑,似乎从阿牛的焦急和狡黠中得到了快乐,但他的话语却分外和蔼:“既然你这么费劲想让我出马,直说好了——我们有什么话不能直说?何必拐弯抹角?我又不是不会给你面子!”

他跨下床,抖了抖衣衫,又是一副神清气爽的公子样儿,“去见识一下那个不成器的药宗弟子吧!”

小风很尴尬。

他真希望小蝶的床边不要有这么多人——赵家三口、冯家父女都集中在一起,甚至还多了一个陌生人——送小蝶回来的书生某某(小风已经把他的名字忘了)。

人少一点的话,他还可以手脚麻利地搜一搜妹妹的行李,没准就能找到什么神药——他妹妹的行李箱里连“紫玉龙血泥”都有,治昏迷这种小毛病的药,应该随手就能摸出十样八样——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潇洒地展示一下自己的实力,在众人的崇拜和妹妹的感动中,享受“华佗再世”的荣耀。

……他真的很希望有那种经历。

但是,偏偏小蝶的床边有这么多人——虽然小蝶平常大大咧咧,但可是货真价实的女性,他们怎么就不知道回避一下?

还有,他们为什么用这么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他?——小风的汗水无声地滑落。

“大家不必惊慌。”他干涩的声音没什么底气,“根据小萼的描述,小蝶应该是劳累过度,猛跑猛蹲,引起血亏……不打紧、不打紧!”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这只能蒙外行——怎么看小蝶,也不像一时眩晕……

小风装模作样地翻开妹妹的眼皮看了看,但是也没看出什么端倪。“嗯,好像还有点中暑的迹象——最近天气是太热了点。”

“咕——”景渊很大声地吞了一口茶——他目前的身份是没有医药知识的书生,需要他对小风的诊断保持冷淡,否则他真要大笑三声,狠狠嘲笑一下小风。

俗话说,师傅是徒弟的靠山、徒弟是师傅的门面。周小风真的是药宗宗主任绯晴的弟子?

景渊斜睨着眼睛,看了看那个脸红脖子粗的草包。

阿牛也在这个时候,担心地望了望景渊——他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送小蝶回家的仗义书生身份,堂而皇之地坐在一边喝茶,似乎暂时不打算采取什么行动。

两人的目光恰巧相遇。

景渊很不满意地拧紧了眉头:辛祐这是怎么了?就算他要扮演一个非常担心掌柜身体健康的伙计,也不用演得这么投入吧?他的眼神分明就是催促自己快点行动——他还是不是那个和自己一起长大、对别人都很淡漠的辛祐?

“周公子——”景渊终于从容地放下茶碗,站起身对小风施了一礼,“小生不才,也曾在两广一带和乡间游医学过一点急救的方法。我看周小姐的样子不大像中暑,倒很像瘟气和时疫併发、乘虚而入引起的症状。”

小风正愁没人点拨,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听到一个如此有见地的论断,顿时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很适时地想起了这个年轻人的姓氏,“景公子也对医术有所涉猎?我妹妹给不少人看好了时疫,家里还有不少现成的药。”

“恕我直言,那些药恐怕不管用。”景渊故作深沉,“令妹终日与那些药材为伍,恐怕早有了抗力。我倒是听得一个偏方,专攻严重疫病,素有奇效。只是药材不大好找。”

小风的眼睛一亮,灵光一现,“景公子不妨说来听听!俗话说,偏方治大病嘛!何况两广自古瘟热,本该有些独到的验方来医治才对。药材不好找,我可以想办法搜集搜集。”

景渊轻轻一笑,“麻烦各位取些冷水,准备七种药材:白地莲、黄罗汉、红水淞、黑芭蕉、紫门莛、银筱叶、绿丹菘各六钱,磨成粉。磨得要快,不要让气味跑了。”

“快快!大家都行动起来!”小风指挥着众人,去找药磨药,屋子里立刻走没了人,只剩下昏迷的小蝶和这个景公子。

景渊轻蔑地冲门边的阿牛笑了笑——让别的人去忙吧,要那个外行从数千种药中找到这七种,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然,前提是泰安堂的药柜里有这七种极品。

他不客气地坐在小蝶床头,仔细打量这个女人。

她的长相很普通嘛!除了她,天下有不计其数的女人也有这样的眉、这样的眼、这样的鼻子、这样的嘴,而且这些不计其数的女人中,不乏五官组合比她更娇媚、更清秀、更什么什么的。

阿祐看上了她那一点?

放开长相不说,她的性格恶劣是景渊亲自领教过的:自己当时被打中毒穴,三刻之内不加医救,就要毒发全身——她不知道情况有多危急,所以景宗主很大量地不计较了。但普通人常有的怜悯心她都没有,这就说不过去了吧?其实从那时起,景渊就开始犹豫:要真把她拉到毒宗,有朝一日,她会不会变成一只黑鹰?

“咳咳!”——阿牛在门边咳嗽,似乎是提醒景渊不要耽搁时间。

景渊无可奈何地呼了口气,吹开小蝶耳边的发丝。他心裏嘀咕了一声——不管怎么说,她在安睡的时候还是很娴雅的。难道辛祐真的动了心,要给这个女人挂上“辛夫人”的头衔?

他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在小蝶颈上划了一小刀,然后在自己的拇指上割开一个小口,把伤口按在她的脖子上。

血液把他的手指和她白皙的皮肤粘在一起,她的脉搏温暖的跳动忽然让景渊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渐渐,他的心跳和她趋于一致……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随着手指尖的震动而怦怦直跳。也许真的是夜深了,静谧微凉的气氛,让他竟然有些恍惚。

许久,他轻轻翻开小蝶的眼睑——眼底的暗青色渐渐褪去,他的血毒正从她体内消散。景渊想轻轻挪开手指,却发现两个伤口的血凝结在一起。他微微用了点力,结果两人的肌肤还没有分开,伤口就都开始流血。

景渊不想再轻举妄动。万一血滴到枕头上,他还得费口舌编造血渍的来源。

于是,他俯下身,舌尖在伤口上轻轻一舔——据他所知,为这种小创口止血,还没有哪种药物比唾液更方便迅捷。滑腻的舌尖分开了他的手指和她的肌肤。

景渊舔了舔指尖,偷眼去看阿牛的表现——他似乎守在门口,极力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他就喜欢看到祐的反应这么有趣——而祐总是不会让他失望。

景渊用袖角沾了点茶水,擦干净小蝶脖子上的血渍,又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盒,揩了一点香膏,薄薄涂在小蝶的伤口上,掩盖了那原本不大显眼的细痕——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一样。

“景公子!药准备好了!”

小风捧着一个托盘、七八个小碗,风风火火跑回来,发现那位景公子竟然在很悠闲地品茶。

景渊连茶碗也没放下,消闲地说:“用冷水把药粉打成糊状,涂在额头和手心。”——他们的药店还有点好东西。别的不说,黑芭蕉这种珍贵的药物,多年前就在民间禁用,专供太医院。只有得宠的皇亲贵族才能从皇帝御赐的贡品里搜罗一点点。

这个周小风竟然找到六钱!不能说他没本事——威远王府的收藏也顶多六钱而已。

景渊微笑着扫了小风的靴底一眼——周家小院明明是青瓦白墙青砖铺地,他的靴底却不知从哪里蹭了一片红色……

景渊离开的时候,已经和周小风成了非常投机的朋友。小风执意要和景渊到客栈把盏夜谈,把照顾小蝶的重任一股脑扔在了张氏和小萼身上。

小萼帮小蝶洗净了额头手心的药渣,轻手轻脚阖上小蝶的房门,和张氏商量:“今晚让小蝶姐清静点儿,您就到我家和我挤一挤吧。让我爹来跟赵伯伯凑合一晚上。”

冯氏父女还是住在他们那个漏风的破屋里,而小蝶为了便于管理生活起居,和张氏一起住在东边的小院,阿牛父子住在西边。

张氏回屋收拾东西时,小萼忽然看到阿牛默默靠在跨院的隔墙上。她一愣,陪着笑问:“阿牛哥,再不睡天就要亮了,你怎么还杵在这儿吓人?”

阿牛没笑,反而冷冷地问:“小蝶哪一点对不住你?‘冷血的女人’——这就是你对她的评价?”

小萼脸色一变,咬了咬下唇,“宗主把我的密报给你看?”

“残萼,凭良心说,小蝶待你怎么样?你跟我说实话吧:你是不是嫉妒她的本事,故意在宗主面前说她的坏话?”阿牛的脸色也更加不善。

小萼那张孩子气的脸涨得通红,跺了跺脚,声音颤抖着说:“你、你何必把我想得那么坏?难道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小蝶好?就算你觉得她好,也不必在给宗主的密报里夸她呀!你就不能、你就不能多说两句坏话,让宗主知道她是个庸俗的市井小民、不再让她加入本门?你……你就不能让小蝶过她自己的日子?!”

阿牛愣了愣,听到跨院那边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