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骏哥,”他问,“你该不会老早就和残萼商量好吧?你们是故意把小蝶说得那么差劲?”
冯骏绕了出来,没有直视阿牛的眼睛,似乎是轻声地自言自语:“我真希望,小蝶永远都是一个为自己的生活拼命努力、不相信江湖存在的女孩儿……”
“祐哥!”小萼用了阿牛的真名,口气一点也不像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她恳切地说:“小蝶是很有天分,可是我们并不缺有天分的人——只不过宗主一时兴起,就要把一个好端端的女孩儿拖进江湖?你要真为小蝶好,就替她想想什么事对她好、什么事会害了她!”
阿牛摇了摇头,“你要我怎么想?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宗主要我们下个月决断——小蝶迟早要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迟早要让她失望。”
“唉——”门边传来张氏的叹息,“我真希望,时间就停在今天!”
“别傻了……”黑暗中闪烁着点点亮红的火星——赵兴在小院的角落里磕了磕烟管,“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总不能一辈子当药店的伙计、学徒、账房、厨师、管家婆!我早说既然来骗她,就不该对她好!现在好了,谁也不知道这戏要如何收场!”
“一个月……谁能知道一个月后的今天是什么样?”阿牛,或者说“辛祐”重重地把头靠在墙上。
在微微泛白的晨曦里,这个院落格外安静,似乎每个人都屏息凝神去听小蝶房中平稳的呼吸。
小蝶可不知道别人有这么多烦恼。
她只知道,自己昏睡七天,醒来之后,世界似乎不一样了。
她清醒的时候刚好是中午,所以没机会验证今天的太阳是从西面出来,还是从南面出来。但还是有很多明显反常的事情留着给她考究。
首先,哥哥的长相似乎变了——他原本和自己不太相似的(估计一个人的长相跟了爹,另一个跟了娘),但今天他却和小蝶有那么六七分相似。
“哥哥——”小蝶还有些虚弱,扶着门框昏昏沉沉地问:“你的脸出了什么事?”
“这是易容术!”小风似乎很得意,“既然我早晚要接手药店,而大家都熟悉了你的音容笑貌,所以……嘿嘿,我先易了你的容貌,然后每天变动一点——过几天,大家就会用我的形象取代你了!”
哦,对了。这家伙的医术没学几成,杂七杂八的歪门邪道倒是精通不少。不过这些把戏通常都不会用在好地方,这次竟然要用来窃取她的店!真是狼子野心!小蝶心裏头模糊地转了几个念头,没力气跟他发脾气,只是鄙夷地讽刺:“这几天辛苦你了——治死了几个人啊?我们药店的牌子没被人砸了吧?”
“怎么会有那种事!”小风拍了拍胸脯,“来的人都是时疫,我把药一卖,他们就美滋滋走了,一点问题也没有!你再多休息几天也没关系。”
其次,小蝶觉得自己的身体状况似乎有些反常。
她从小没生过什么病,不知道生病会是什么感觉,何况她这种反常也不像生病,倒像是——中毒。可是,她给自己看了看,却找不出中毒的迹象……
再次,小萼的讲述和小蝶的回忆似乎有些许不同——她们两人当中,肯定有一个因为惊吓过度,对细节记不清。
小萼一口咬定:那夜光线暗淡,所以小蝶把那位公子的血色看错了——人家的血液是真正的殷红!不信他下次来的时候,小蝶姐自己去看!反正他现在和周公子是知交了。
气味?小萼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他身上没什么奇怪的气味啊!
小蝶自己也开始犹豫,是不是记忆真的出了什么问题。
她明明听见那人恶狠狠地说她“不自量力”,但小萼却说人家以德报怨、不计较小节,送小蝶回家……
也许是吧。
小蝶迷惘地在家里兜了两圈,决定听取哥哥的意见,再休息几天。
这几天当中,她有幸见到了那位以德报怨的仗义书生——景公子。
可惜他们再次相见时,小蝶刚刚吃了自己配的保健药,头脑极度不清醒。
她只能依稀记得:那个景公子在饭桌上和哥哥畅谈各地名胜。他自称人生一大愿望是游历天下名山大川——和她那个享乐派的老哥志愿差不多,不过人家是去游山玩水,她老哥是去吃吃喝喝。看他逸兴横飞、畅谈典故的神态,小蝶实在不能相信他会和自己的哥哥一见如故——虽然两人的喜好略有相似,但怎么看也不像一丘之貉。
不过听他们一起海阔天空的闲谈,也挺有意思:一个在介绍各地名胜,另一个补充着介绍当地小吃……
小蝶那天真的很困倦,只能勉强坐在一边支撑着当听众,连一点發表意见的力气也没有——大概她这副沉默寡言的端庄形象挺吸引人,她总觉得景公子有意无意地看了她好几次。
小蝶真想狠狠瞪他一眼——她确实张大了眼睛,不过离“瞪眼”的标准还有一点差距……然后,大概是她的眼睑用尽了所有力气,再也没力气勉力张开。
——她就那样睡着了。
幸好当时发言的是她哥哥,所以小蝶事后想起来,也不觉得太丢人——哥哥应该感谢她。要不是她适时地歪倒在地,他那关于某个地方的某种油炸臭豆腐的评论,非得成为人家景公子三年之内的笑料。
小蝶觉得,她还没怎么看透景渊这个人,而女人的直觉说:一定要提防他!
但老天爷却没给她第二次机会——景公子很快就离开了雍州,继续他的游历去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古语太经典。恢复身体的时间过得特别慢,缓缓地、缓缓地流动……
当小蝶再一次在药店正式登场时,已经是发生昏迷事件之后的第十九天。她不得不感叹:如果不是易容术威力太大,那就是遗忘的力量很可怕——现在大部分人见了女装的小蝶,都夸她长得清秀,和她哥哥“周大夫”很像……有些人虽然满腹狐疑,但都会被她老哥天花乱坠一通分析给说的服服帖帖,还有疑问的,都会被小风声色俱厉要求人家不要偷瞥他妹妹……第二十二天,小蝶的“妹妹”身份稳定下来,再没受到什么质疑。
说实话,小蝶很郁闷。
她真怀念主治大夫坐的那张椅子——现在,她哥哥正冠冕堂皇地坐在上面,装腔作势给别人看病:“……大婶,不要紧!时疫而已!您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擅长的就是治时疫!来,八钱银子……哦,是涨了点价钱。现在原料不好找啦!大家多体谅!——小蝶!给大婶抓药!”
……
……是的。
她现在成了药房抓药的伙计!
“天理”到底藏在天的哪一块?小蝶真想冲上天去找找,看老天爷是不是没把这东西看好,一个不留神让狗吃了!
本来当一个天天治时疫的医生,已经够无聊;现在竟然成了每天抓同样的药的伙计……简直是地狱!地狱!
小蝶恶狠狠地一边包药,一边看着曾经属于她、供她专用的桌椅——我一定要、一定要把它们抢回来!等着瞧!
可是,怎么办呢?不如让女装的这个小蝶死掉,然后她换男装,化身周小风医生的弟弟?对,这个主意不错!然后……嘿嘿嘿……只要把哥哥处理掉,这个药店就又回到她的手上了!
——小蝶狞笑着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让一让!让一让!”
一声粗暴的吆喝冲散了人群。
嗯?出了什么事?小蝶探头探脑张望着——两个凶神恶煞的差人冲进药店,直冲到小风面前。差人不是不能来药店,但看病用不着这么凶吧?还插队!真是官僚!小蝶心下哼了一声:“给他们好看!给他们好看!”——如果她是主治大夫,一定要给这两个人一个下马威!不知道哥哥有没有这种勇气和智慧……
小风扫了两个蛮横的差人一眼,埋头写处方:“插队的一律算急诊;急诊费是每位四钱银子。前面这一位似乎有时疫前期的症状,后面那一位虽然很健康,但和有轻度时疫症状的人搭档,最好预防一下。好了,一共是二两四钱银子——一两六钱银子是药费和诊断费。”
“我们不是来看病的!”前面那一个叫起来,但听小风说他已经染上时疫,声音也不那么气粗了,“你这儿人来人往的,有没有见过这个人?”
他“刷”地展开一卷图画。
小蝶也探头探脑张望,看清了图画上的头像——噢,这个人呀!这不是……
嗯?
她心裏打起了小鼓——这不是她哥哥吗?怎么头上给冠了“通缉”两个字?!
她心惊胆战地扫了哥哥一眼——他的易容术让他看起来和小蝶很相似,但和画像上的人不怎么相似。
小风淡淡扫了一眼,平静地说:“官差兄!您这也太为难我了——我每天看的人没有三百也有两百!哪儿能记住每个人的长相?不过您既然提出来,我从现在起为您留心。”
“官差老爷,”小蝶从柜台后面绕了出来,装作好奇地问:“这是怎么回事?这个人是干吗的?他……是不是很凶恶?”
“那倒不至于。”官差甲撇了小蝶一眼,口气略为缓和,“各位乡亲不必惊慌,此人不过是个江洋大盗,涉嫌上个月十五那天晚上,威远王府的窃案。他倒是还没伤过人命。请各位乡亲留心。告发此人形迹的,有赏银五十两!”他吆喝了一嗓子,似乎办完了公事,凑到小风跟前,压低声音问:“周大夫……我真的,得了时疫?您知道:我要是得了时疫,就得停职。我家里老婆孩子还等饭吃呢……”
小风故作同情地叹了口气,“大哥,这时疫哪儿会跟您讲人情道理?不过我不能不看情面——我送您五付药,您自己连喝三付,老婆孩子一人一付预防,我保证您好得干干净净彻彻底底!”
“哎哟谢谢您!谢谢您。”官差笑呵呵走了。
小蝶却笑不出来——上个月十五似乎发生了很多事情。
“我们不是说好了谁也不干了吗?!”
“可是……你好像忘了——先打破这个约定的人是你!你三年前就偷了师父的‘琼华液’,所以才被赶出门……”
“别给我翻老账!”小蝶又检查一遍关好的房门,压低声音冲哥哥怒吼,“你怎么这么多事?来雍州的第一天就去人家王府行窃?那是王府啊!你以为那是什么地方?”
小风神色镇定,没言语。
小蝶焦躁地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发着牢骚:“我早猜到你这一路游历,少不了到处‘借钱’,但你突发什么奇想?竟然去……哎呀!还被人给看到了!我算知道你了 ——你的易容术真是一石二鸟!既觊觎我的药店,还逃避人家通缉!”她喘了口气,“你偷了什么?赶快给人家送回去!我知道衙门的办事效率:他们巴不得早早结案。只要你把东西送回去,他们乐得把这事儿当无头公案,草草解决……”
“送不回去了。”小风吞吞吐吐地回答,“被我用完了。”
小蝶倒吸一口冷气:“用……完了?你、你偷了什么?”
“黑芭蕉。”
“黑——芭——蕉!”小蝶想尖叫,但终于忍住了,结果是这一口气憋得她差点断气。“你要黑芭蕉干什么?!”
小风吞吞吐吐地回答:“景公子说,你的病要用黑芭蕉。咱们店里没有,所有我就去王府的药材库里借了点。等咱们有了马上还他——谁想到他们这么小气!连这几天也等不了。”
“还你个鬼啦!”小蝶狠狠在哥哥头上一敲,“我们这辈子也未必能搞到一撮黑芭蕉!对了——我就觉得醒来的时候身上有乱七八糟的味道,好像有白地莲、黄罗汉、红水淞……”
小风点点头,“还有黑芭蕉、紫门莛、银筱叶、绿丹菘。”
“就这些?”小蝶似乎想到了什么,皱着眉头问。看到哥哥肯定的眼神,她跺着脚叫起来:“哥哥!你上当了!黑芭蕉一定要用六环香做药引,没有六环香,它的药性根本发挥不出来!我早就觉得那个景渊不是什么好人——果然!他竟然陷害你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小风被她说得有些心虚,喃喃分辩道:“何必把人家想得那么坏?他也只是听到的偏方。再说,你不是好起来了?”
小蝶摇摇头,似乎极力在想什么线索,“一定有阴谋!一定!”
他们正相对沉默,就听到小萼在院子里吆喝:“周公子!圣元、合元、顺元三个药店的老板请您去吃饭!”
小风皱皱眉,“他们是谁?”
“三个糟老头。”小蝶心不在焉地应付,“我不收拾他们,他们倒找上门了——交给你,别跟他们客气。”
她转了转酸痛的脖子,抱怨:“老天爷啊,既生周小风,您干吗还要生我周小蝶?您一定要让我生下来,也不必非要我当他妹妹啊!您真要烦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