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兴忐忑不安地瞄了瞄纹丝不动的景渊,悄悄退出门外,压低声音说:“辛使者,宗主尚未醒来……这事你一个人做能成吗?不如我们一起去。”
“不好!”辛祐摆摆手,“上次我们向着小蝶,已经让宗主十分不满。这次若一起为她求情,恐怕适得其反。我一人就行,你们在外面听着风声。”
浑身上下那些灼热、膨胀、揪心似的痛苦渐渐消退——他的血似乎已经完全化解了对方的药。景渊闭着眼睛,嘴角先掠过一丝笑意:易小蝶,你够狠!但我不怪你——我没事!你呢?你有这么好的运气吗?
他轻轻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睛,却看到奇怪的一幕:辛祐一动不动地跪在他床前。这是什么把戏?景渊微微拧眉,声音还没什么力气:“祐,你……这是做什么?”
辛祐抬起眼睛,眼中有一种景渊不太熟悉的神色。
“恭喜宗主渡过难关!”他恭敬地向景渊稽首。
景渊的眉头拧得更深了,“你在这儿就是为了说这个?你想干吗?直说!”
“属下斗胆,想跟宗主要一样东西。”
胸口那种憋闷又堆积在一起,景渊的头嗡嗡作响。他脸上必定是一阵白一阵红——他自己都能感觉到那忽冷忽热的变化。
“这样东西我不给!”景渊的声音因为恼怒而颤抖,不由得伸手捂住胸口,“这个易小蝶刁钻奸猾,我一定要她多吃点苦头!”
辛祐眨眨眼睛,装无知:“宗主说的是哪样?好像和属下说的不一样——属下只是想要宗主那件脏了的袍子。”
景渊瞥了一眼床头——他刚才换下的白袍上,小蝶的血迹已有些黯淡昏褐。“只是这个?”他的口气缓和下来,随手抽过长袍扔到辛祐怀里。“你要这东西干吗?”
辛祐却郑重地捧着染血的衣襟,说:“属下要把这袍子扔了。免得日后宗主看见心裏难受。”
景渊哼了一声,“你倒是提醒了我——把衣服留下!我日后要时常看看……我不会难受!只会狠狠地收拾易小蝶。”
“她要能活着,自然活该让宗主出气。可她一死,我怕宗主日后会后悔今天手段过分了点儿。”
“她死了?”景渊心头一颤,语调上扬:“我要她受的罪还没到头,谁让她死的?我算过,这毒来得慢,即使是气攻心窍情势险恶,但至少要四五个时辰才会彻底要命。难道药宗的弟子这么不济,竟然把自己的宗主折腾死了?”
“他们是挺平庸。”辛祐点点头,从怀中摸出小蝶留下的解方,道:“人家留下了解法,他们都不会用。”
景渊没有伸手去接辛祐递上去的纸,却浅浅一笑:“祐,这很好玩么?你用不着这么‘委婉’。我没打算要她的命。让药宗随便来个人,低头认输,我马上去解了易小蝶的毒。”
辛祐摇摇头,“既然宗主这样说,我就不兜圈子了——您看药宗那三棵葱,哪棵像是会低头的?再说,他们也不敢做主。您要诚心收服,还得让小蝶……易小蝶低头才行。”
他虽然立刻改口,但那亲热的“小蝶”二字还是让景渊不悦。
景渊冷冷地哼了一声,“这本来就是性命相拼,她也早该有‘生死由命’的觉悟。”
“咔啦——”门被推开,三位长老迈进屋,躬身施礼道:“宗主,我们三个老朽愿为小蝶姑娘求个情。她天赋极高,是个不错的人才,日后必有大用。”
“‘小蝶姑娘’……?”景渊胸中忽然升起一把无名火,“你们这么心疼小蝶姑娘,干脆——”后半句话,他硬生生憋回喉咙里,深吸一口气,换了一副平和的表情。“祐!”他一伸手,扯过辛祐手中的解方,“让我看看这个天赋极高的小蝶姑娘怎么解我的毒!”
只看了一会儿,景渊的神色就彻底改变。“她……用了这药?”他从纸上抬起眼睛时,刚才的烦躁已荡然无存。“用了药,还不见好转?”
辛祐点点头。
景渊跨下卧榻,默默地踱到窗边,心中似乎有千万个念头,却只能一言不发地注视窗外清景。许久,他一松手,任凭那张纸飘落在地。
“你去告诉药宗弟子——平手。让他们走吧。”
辛祐急忙往他身边靠了一步,问:“宗主,那易小蝶的毒……”
景渊没回头,声音也不带喜怒:“她的毒本该解了。没解开,是他们自己有人做手脚——难道人家家里的事情,也要我插手?”
“宗主不插手小蝶的命就没了!”张忆娘口快心直,脱口而出:“我们也晓得这裏面有鬼,否则小蝶的毒怎么会不退反攻?眼下的情形,若没有宗主的解药,小蝶恐怕……请宗主赐药。”
景渊没动。
辛祐“嗵”一声跪在景渊脚边,“宗主,辛祐和您一起长大,从没拂逆过您的心愿。您说过,不管我想要什么,您一定给我,不会舍不得——辛祐本指望您爱才心切,留得小蝶的性命,但……既然事已至此,辛祐斗胆,请宗主赐我解药。”
景渊还是没动,许久才幽幽叹息一声:“我就知道最后会是这样……拿玉碗来。”
他此言一出,冯骏立刻从袍子下面拿出一只玉碗,捧到景渊面前。
景渊微微一笑,口气有些讽刺:“连碗都早备好了?看来今天就算我不同意,你们也要强来吧?”不待冯骏等人答话,景渊已从小几上抄起一把匕首,在手腕上一切,略微发紫色的血液淅沥沥流到玉碗中。待玉碗渐盈,景渊裹了伤口,从枕边摸出一个小瓶,向血里洒了一嘬淡黄色粉末。
冯骏若获至宝,向景渊深施一礼,转身要走。
“慢着!”景渊心平气和地叫了一声,“你去说清楚:我是冲翠霄使者的面子,才给她这碗药。她要喝,就得领我的情。”
“这个自然!”冯骏一躬身,马不停蹄地送药去了。
赵兴和张忆娘看看景渊态度反常,也找个理由诺诺退走,只剩下辛祐跪在景渊脚边。
“易小蝶……她就那么好?”景渊的声音柔和下来,“她凭什么让人人都护着她?”
“她是个好人。”辛祐诚挚地回答,“——宗主也是好人,所以您以后一定能了解。”
“我是好人?好人会嫉妒人么?”景渊哼了一声,疲惫地滑坐到太师椅上,“我现在,真嫉妒她!”
当小蝶再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恰巧看到辛祐模糊的身影。
阿牛……?他在这裏干嘛?他不是躲避捕快,和爹妈一起逃走了吗?她心裏一片模糊,耳边忽然响起了碧波崖上,景渊不怀好意的声音:“这是本门翠霄使者,他和宗主也是老相识……”
究竟哪个是梦呢?小蝶哼了一声。哪个是梦?也许全都是梦。等下一个梦醒来的时候,易小蝶会发现她在梦里又被别人捉弄了……睡吧!还是不要睁开眼睛——人生如梦嘛!既然如梦,不如长梦不醒,也省了为鸡毛蒜皮柴米油盐操心。
只是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如蚊吟挥之不去,又似雷鸣震耳欲聋,吵得小蝶无法成眠:“……小蝶的解药没错,只是……有人做了手脚……”
有人做手脚?做了什么手脚?小蝶在梦与醒之间徘徊着,惊讶地张口问了,但却没人回答。仿佛哥哥和阿牛都听不到她的声音。
“是谁?”小风吸了口冷气,攥紧了拳头。
辛祐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是师姐吗?小蝶的胸口一阵疼痛。师姐……为了一个掌门的位子,竟然要下杀手?想到这裏,她忍不住想流泪。继而,在半痴半醉的梦中,她开始放声大哭。这个掌门有什么吃香的地方?她在梦里哭着揪着孟小霞问,穷乡僻壤、山旮旯里几间年久失修的房子、一屋子又黑又黄的古书、一群要开口吃饭的门人、一大堆掏不出半个铜板却等着免费救济的穷病人、一长串上门讨药材欠款的债主……就这么个烂摊子也犯得着你伤人害命?
梦里的师姐却漠然地僵立着,既不反驳,也不承认。她只是那样默默地看着小蝶——那种眼神,小蝶从来没见过。
“小蝶!小蝶?”小风的声音穿透了梦中迷蒙暗淡的天空,“小蝶,你醒了么?”
小蝶睁开眼睛时,眼角还是凉冰冰的。
小风轻轻扶着她的肩膀,让她斜靠在床头。“做噩梦了么?竟然在梦里还哭!”
“哥……”小蝶终于说出第一句话,声音虚弱得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哥,这是什么地方?”
辛祐坐在床头的矮凳上,冲小蝶一笑,轻声道:“这是寒舍。小蝶,你好好休息。”
寒舍?是他家?小蝶的眼珠缓缓一转,嘴角凄楚地一咧:“翠霄山庄——这裏若是‘寒’舍,我们在雍州的小院,就只能算柴房了吧?”
她这句话说得拖拖拉拉、有气无力,但却比最快的箭、最利的刀,更深地刺进辛祐心裏,让他眼中闪过一丝受伤般的黯然。
小蝶似乎不想再谈这个话题,偏了偏头,问小风:“哥,输了?赢了?”
小风帮她擦干额头的冷汗,柔声回答:“是平手——景宗主这样说的。”
“他已经醒了?”小蝶努力睁了睁眼睛,“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你已经昏迷两天了。”小风帮她掖好被角,放下床帏,挡住了屋外吹来的山风。但小蝶却觉得浑身一阵发冷,缓缓闭上眼睛。“这么说,是我输了……”她轻轻地喃喃,“我输了。你去告诉他,我易小蝶输就是输了,用不着他装谦虚的君子。”
“小蝶,你没输!”小风握住她的手,宽慰道:“你的解药没错,只是有人——”
“嘘——”小蝶一反手,按了按小风的手心:“别说。这不是比输给外人更丢人么?”她低垂着眼睛,似乎已经没什么力气,喃喃着问:“翠霄使者,你家宗主比我先解毒。按理,他赢了。他……他想要我做什么?”
辛祐被她口中陌生的称呼激得脸一红,啜啜回答:“我家宗主没交待……”
“你去问他——告诉他,我易小蝶也是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该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稀罕看别人惺惺作态。”小蝶虚弱地斜靠在小风肩头,不再看辛祐。
她静静听着辛祐步履沉重地离开后,才闭着眼睛对小风说:“哥,你上次装死以后,我没哭——那时候,我才知道,我的悲伤不是泪如雨下,而是浑浑噩噩;这次——你知道么?我的愤怒,竟然不是人们说的‘暴跳如雷’,而是说不出话……说不出斥责他们、让他们也受伤害的话……”
小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代那些昔日的近邻们解释:“他们都告诉我了。骗了我们是真的,喜欢你也是真的——他们有他们的难处。”
“别给他们说好话。”小蝶倔强地摇摇头,“我知道他们必然有难处,可是,若不抱怨他们,我会觉得自己更像傻瓜!等我消了气,你再来给他们求情吧。哥,我……很难过……”
“我知道。”小风把她的肩轻轻放在枕头上,“为了师姐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