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渊的安身散里一定用了上好的药材。那种淡淡的清香和微微的苦涩让小蝶安稳地度过后半夜。她一向习惯早起,但这天也忍不住贪睡一会儿。
她睡得香甜,却不知世上有多少人一夜无眠。
景渊和辛祐一早起来就不多话,似乎是头天夜里没睡好,不愿开口耗费精神。冯骏结了房钱,赵兴买了马匹,张忆娘拾掇了行李,一行人打算启程。
辛祐抽空把赵兴拉到一边,小声问:“小蝶的事情——”
“你放心!”赵兴没等他多问,便拍拍心口,答道:“解辞是我结拜兄弟,人很可靠。他在这一片有些势力,至少不会让小蝶路上不便。”
辛祐虽然点了点头,但神色中却仍是一抹化不开的忧烦。
赵兴宽慰道:“阿祐,眼下你先顾自己吧!翠霄山庄牵扯进黑鹰党祸,你这个当庄主的还是躲一躲为妙。”
“祐!”景渊冲辛祐招手,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说:“这裏离苗峒不远,不如你进苗寨暂避风头。苗峒黑虎寨的头人是我亲舅舅,他识得汉文,也会讲汉话。你拿这封信给他,他会好好待你。”
辛祐接过信,拧着眉头看了景渊一眼:“宗主,被威远王囚禁的,是我的兄弟。我怎能……”
“你就是去了又能怎样?”景渊瞪了辛祐一眼,“你以为自己是绝世高人?一个人能顶挡千军万马?好好想想吧!威远王一时半会儿未必舍得伤了小蝶,但若送上门的是你,他会毫不犹豫砍下你的头——在他眼中,你和他杀死的翠霄山庄其他人没什么区别!”
看着辛祐脸上忽青忽白,景渊似乎后悔自己说话太重,于是拍拍辛祐的肩头,“你的兄弟,我自然会当作自己的兄弟来照应。你先走吧!”他一扭头,唤过冯骏,吩咐道:“你陪他同去,一路上也好相互照应。”
辛祐和冯骏上了马,带着翠霄山庄来的林九,一步三回头,渐行渐远。
“阿祐!”冯骏看辛祐心事重重,忍不住开导:“小蝶人很机灵,又有解先生照顾。况且,威远王多半指望用她引出易天,一定不忍伤她性命。至于你的兄弟,宗主不会不管。”
辛祐却摇了摇头,苦笑道:“宗主的脾气,我还不知道?他答应了我,就一定会照顾翠霄山庄的人。但他也说过不管小蝶……我看得出他进退两难,想管,又放不下面子。这是什么时候了,他还和小蝶怄气。难道他要这样耍脾气过一辈子?”
“他没和小蝶怄气。”冯骏叹了口气,“他只是在气他自己。”
辛祐和冯骏走了没一会儿,景渊的行李刚在马匹上安置好,就见大路上跌跌撞撞跑来一个人。
这人面色微黑,个头不高,但结实健壮,粗眉大眼中透着一股豪放爽快,但神色却是又气又急。“赵兄!赵兄!”他远远看见赵兴,就放开嗓子大喊,洪亮的声音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赵兴看了他,却大惊失色:“解兄?!”
景渊耳尖,听他这样一叫,脸色立刻变了,坐在马上的身形也随之僵硬:“这是怎么回事?!”
赵兴看着解辞浑身泥巴、灰头土脸地奔到面前,结结巴巴问:“解、解兄,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是快马去追小蝶了吗?!”
“我是快马去追没错!”解辞喘了口气,声音中夹杂着又羞又怒的喘息,“而且我也追上了,昨天黄昏,就在邻镇外的小树林,我亲眼看见你说的那个姑娘。我怕赶到她前面,就骑着马慢慢溜达,谁知道——”说到这裏,他微黑的脸膛涨得泛红,看起来分外可怖,“谁知道半路杀出个程咬金。”
“出、出了什么事?”赵兴听到这裏,已经是一身冷汗。
“一个老头儿,骑着一头灰毛驴从我旁边过。我没在意,扫了一眼。谁想到他‘噗’一声冲我脸上吹了一股白烟——直到刚才有人进树林挖野菜,才把我弄醒……” 解辞懊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信封,“我本打算进镇去寻寻那位姑娘,但是,你看!那人还留了一张字条、一封信。‘不劳外人插手’……”他念着字条上的字,声音有些颤抖,“赵兄,咱俩一向不分你我,我一向把你的事当作自己的事。这个人是谁?他怎么能说我是外人?!”
景渊听到这裏,脸色已是苍白,沉声问:“信在哪里?”
解辞把信递给景渊,闷在一边不再吭声。
信封上写着“天下第一不识大体、心胸狭窄之人亲启”,旁边一行小楷标注“毒宗景”。
景渊看了信封,手直发抖,念过信之后,更是在马上气得哆嗦。赵兴、张忆娘都不敢询问,只是小心观察他的脸色。只见他狠吸两口气之后,似乎有了主意,从容地对解辞一拱手:“解前辈,此事关系重大,牵累甚重。纵然前辈重义气,愿出援手,景某也不能连累前辈,否则于心不安。前辈请回,昨日之事不可对外人提起。景某对前辈高义已铭记在心。”
“这,这!”解辞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景渊,又看了看赵兴。赵兴急忙拉解辞到一边,好言感谢,并约定日后叙旧,解辞才怏怏走了。
景渊使个眼色,张忆娘和赵兴都上了马。三人行至僻静处,景渊镇定地问:“据林九说,威远王和宣宁王在翠霄山下的宣宁山庄内暂驻。定州附近可有平日有意结交我们的帮派?”
赵兴和张忆娘一听,面露喜色,连连点头,“翠霄山下的大小帮派一向巴结,不过堪用者甚少。我们倒是想到一点……”
景渊挑挑眉:“说!”
张忆娘急忙道:“据林九说,事变之日,雪女侍和萼女侍已经下山各回家乡,只有香女侍尚在山上盘桓,不料同遭横祸,现在和翠霄山庄的人一起押在定州大牢里。”
景渊微微睁大了眼睛,轻轻一笑,“对了。香女侍的护花人恐怕还不知道这事儿。”
“我们刚好可以顺路去知会一声。”赵兴点点头,“咱们都是炼药制毒的门派,论武功,十个也不敌威远王一人。不过香女侍的护花人可是真正以一顶百的少年英雄,他的弟兄们也了得……”
“就是香女侍一向眼高,看不上人家。”张忆娘惋惜道:“其实边少侠要长相有长相、要武功有武功,对香女侍又是一往情深。除了他,谁还能配上咱们毒|龙川的女主人?借这个机会,咱们连救人带做媒,一举两得。”
三人说到这裏,气氛渐渐轻松。赵兴看景渊的脸色达到近来最温和的状态,便试探着问:“宗主,那封信是谁写的?日后解老弟问起来,我也好有个说辞。”
景渊的脸立刻拉长了,哼了一声:“那信封上不是已经写的很明白?”
小蝶神清气爽地走在郊外的小路上。
因为前途未卜,所以这样阳光灿烂的日子更加值得珍惜。她呼吸着山间吹来的新鲜空气,心底的沉闷也略略舒缓了一些。
一阵“得哒得哒”的蹄声从身后传来。
“公子!前面的公子——请慢一步!”
小蝶四周张望一下:除了穿男装的她,再没别的公子了。“嗯?叫我?”她条件反射似的摸了摸荷包——还在。看来不是有人捡到她掉的钱。她松口气,回头看时,却是昨晚算卦的老人。
他骑了头灰毛驴,身后还跟着另一头黑驴。两头驴看起来脚力很好,片刻功夫就赶上小蝶。“姑娘——”老人看了看周围,压低了声音:“昨晚多谢你。”
“不必了。”小蝶也配合他,窃窃私语道:“老伯,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干吗这么小声?”
老人又看了看,认定没人偷听他们的谈话,才提高了声音:“我看你女扮男装,必是有难言之隐,不愿让别人识破身份。所以我才压低声音叫你‘姑娘’。”
“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小蝶吁了口气,“只是单身女子行路不便,我才换了男装。”
老人立刻神色一凛,昂然道:“受人滴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姑娘,你有什么难处,尽管对老朽说!”
“你能帮我?”
“我就是帮不了你,也可以帮你算一算,看有没有化解之法。”他摇头晃脑,好像算卦比动手帮人还伟大。
小蝶瞄了瞄他身后那头黑驴,问:“老人家,你要去哪里?”
“定州。”
“定州?”小蝶眼睛一亮,“咱们同路呢!”她指了指黑驴,说:“你真想报答我,就把那头驴借我骑。”
“好啊!”老人满口答应,“反正是要卖的,你骑吧。”
好人果然是有好报的!骑马不安稳、坐轿太气闷,骑毛驴真是旅行的不二选择!小蝶心满意足地跨上驴,和老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谈。
“老人家,你可真奇怪。”她偏着头打量老者:“你说你是私塾先生,可是又拎着卦幡给人算卦,还挺准;说你穷得没钱住店,可是却带着两头毛驴。”
“这有什么奇怪?”老人捻了捻胡须,“我原本是私塾先生,可是东家落魄,把我解雇了。我只好算卦为生。可是我算得太狠太准,在老家混不下去,只好云游四方 ——驴是东家给我抵学资的。我想卖了吧,一时半会儿找不到买主;想拿它们抵住宿钱吧,小二给折得价钱太少。我打算到定州投奔朋友——大地方应该好做牲口生意。”
“你没家人么?”小蝶好奇地追问:“一个人到处游历?”
“家人”二字好像戳到老人的痛处,他在驴背上一震,眼圈忽然红了。“家人……唉!”他揉了揉心口,似乎那里很疼,“不提吧!只有一个天下第一忤逆的不孝子!姑娘啊,你是不知道当爹娘的人有多辛酸!这孩子小时候长得不像我,跟他娘却有九分相似。他娘死得早,我心裏那个想念呀,就不用细说了。所以我跟他说: ‘儿啊,我不求你学人家老莱子彩衣娱亲,你就偶尔把你娘的旧衣服翻出来穿穿,以慰老爹。爹可以给你多方宣传一下,你就能写入第二十五孝了。’谁知道他宁死不从,还用跳崖威胁我——我一怒之下就离家出走了。”
“啊?”这老头子,脑子没问题吧?让自己的儿子男扮女装,还要到处去宣传?!小蝶张大了嘴巴合不拢,一时竟不知该对这种闻所未闻的事情如何反应。“老伯——”半晌,她才扁了扁嘴,“当您的儿子,想不忤逆也难啊……”
老人似乎不屑,反问:“姑娘,你一定长得像你爹,对不对?”
小蝶想想自己的长相和娘的相似之处确实不多,于是点点头。
“我一看,就知道你爹必然是不在你们娘儿俩身边(小蝶:是呀)。你娘必然是非常非常想他(小蝶:你又说对了)。你必然是个很孝顺的孩子,所以才常常穿了你爹的衣服哄你娘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