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开玩笑了!”小蝶要不是牢牢抓着缰绳,险些从驴背上摔下来。“怎么说到我身上了?还是说说您的事情吧——我一看就知道您是个经历丰富的人,不如多说一些,给我长长见识!”
“噢。”老人又捻了捻胡须。“我被东家解雇之后,听说我那个不孝子飞黄腾达了,生意做大了,于是就打算去找他。谁知道……唉!”
“难道他不见你?”小蝶瞄着老人暗淡的脸色,气愤地说:“这也太过分了!不管怎样,爹娘总是生了他一回,怎么能这么绝情?换成是我……”说到这裏,她忽然怔住,说不下去。
“不!是我不见他!”老人从驴背上立直了腰,厉声道:“我实在受不了:他的个性比以前更加恶劣——恶劣十倍!以前他不过是个目中无人的野小子(小蝶:野……小子?有人这样说自己的儿子么?),现在他竟然变成薄情寡义、任性胡为、不明事理的混球!气死我了!”老人呼了一口气,“还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磨炼,他该英明神武干脆利落,没想到他做事拖泥带水,一点不像我的儿子。这个祸害毕竟是我生的,只好由我来给他料理烂摊子。”
小蝶同情地把手搭在老人肩头,咳了一声:“老伯,我好羡慕您的儿子啊!我爹要是这么有责任心,我也不至于如此郁闷了……”
“咦?”她的话似乎提醒了老人,他眼睛一闪,兴致勃勃地说:“既然同路,不如我们就父女相称,路上有个照应。你也可以恢复女装,省得明眼人看穿你这么古怪的打扮,徒生疑心。”
“呃?”小蝶想了想,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于是问:“我还不知道您姓甚名谁。”
“老夫姓玉,别人都叫我‘玉泉公’。”
“哦,我姓易,叫小蝶。”小蝶冲老人拱拱手,“这厢有礼了。”
老人很满意地又捻了捻胡须,“嗯,不错,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我的女儿玉蝶,我就是你爹了。”
“我说爹呀,”小蝶摸着小毛驴的鬃毛,忸怩地问:“你给我说说咱家的情况,以免别人问起来,咱俩说得不一样。”
“哦,女儿呀!”玉泉公口打咳声,一副往事不堪回首的样子,“你娘死得早,撇下你跟你哥哥——你记好了(小蝶:不用记。我从小就是听别人这样说);你哥哥又是个不孝子,把老爹我气跑了。女儿你跟你哥哥两个人寄人篱下——中间的细节你自己编(小蝶:唉……不用编了,我以前过得就是这样的生活);后来你哥哥出息了,丢下你到处做买卖去了。然后老爹几经波折找到你,打算找个僻静的小村庄安度晚年——没了。”
小蝶点点头,“您说的完全是我的血泪史啊……除了最后两句。”
“你都记下了?”玉泉公怀疑地问。
小蝶扬眉道:“爹,你可能看不出来:我可是学医的!我四岁就能背三百个药方,记性好着呢!”
“那算什么!我那个不孝子四岁时候就能背五百……”玉泉公的脸上露出得意之色。
“五百个药方?!”小蝶根本不信,“他也学医?”
玉泉公急忙说:“五百首唐诗!”
小蝶放心了,呵呵一笑道:“唐诗算什么?背错了又不会要人的命!药方可是一个字也不能记错的!我娘——哦,差点忘了,我娘死得早,我和哥哥寄人篱下——我师父说,我可是罕见的人才,她从来没见过谁比我背的药方还多。”
玉泉公哼哼笑了一声,但怎么听也是轻蔑的冷笑,但旋即用开怀大笑掩饰过去,似乎想起来什么好事。“女儿啊!”他说,“我和你越聊越高兴,忍不住想送你一个小东西。”
在小蝶热切的目光中,玉泉公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
“这裏面是我珍藏的‘愿望神水’。”
“愿望神水?!”小蝶接过瓷瓶,小心翼翼打开瞅了瞅,“内服还是外用?”
“外用。小心,别蹭到手上!”玉泉公看着小蝶好奇的神情,忍不住微笑道:“你如果想要挟什么人,不妨把这神水滴在他皮肤上一点点。三个时辰之内,他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
“真有这么灵?”小蝶凑过鼻子闻了闻,皱眉道:“爹,这才不是什么神水,这是药水!裏面好像有‘天女剑兰’……这是毒药啊!”
“嗨!不毒怎么要挟人?”玉泉公扫了她一眼,口气虽是不屑,但目光中却带着赞许,“女儿,你果然是学过医的。不过还是爹那句老话——‘敛’啊!你若想混迹人海,就不可太过张扬。即使是嗅味辨药这样在你看来平常的事,也不可像习惯似的表现出来——你不是想听我的经历长见识吗?这就是我的经验。”
这天晚上,融镇来了骑驴的父“子”俩,投宿在兴来客栈。
小镇不大,生人也少,这古怪的父“子”立刻成了话题。晚饭过后,店小二就把小道消息传了出来:那个当爹的是个被解雇的私塾先生,他那个“儿子”果然和乡亲们猜的一样:是个女扮男装的大姑娘,听说还在药店里帮过忙。据说老人的儿子不孝顺,把老爹和妹妹遗弃了。
不过这个女儿看起来也不大孝顺——给她爹付房钱的时候,她的手竟然发抖……
一路上多了这么一个风趣的爹,小蝶也不像初上路时那么忐忑不安。似乎内心深处有种侥幸心理:即使遇到困难,好歹会有个人在旁边帮她出主意。有了这种对比她才知道:原来她还是怕一个人完不成这个困难的任务!早知道的话,就不那样冷冰冰回绝景渊的帮忙。
她还是没想到什么好主意来对付威远王,而且她不想把事情的真相告诉这个暂时的“爹”——这次冒失的行动凶多吉少,但不管怎么说,她总算在死前有过一个“爹”了。她这辈子第一次叫别人“爹”,虽然不是自己的亲爹,但她也不希望他受到牵连。
到定州之后一定要分开!小蝶暗暗想了很多次。不!到定州之前就得分开——不能有人看到他们在一起!
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她都有些伤感,但尽量装得高高兴兴,以免“爹”怀疑她嫌弃他。
玉泉公对小蝶一路上地反映饶有兴致:最初让她出住宿钱,她还扭扭捏捏不情愿;但后来她每次都不多话,毫不犹豫地掏腰包,似乎知道离定州越近,这样的机会就越少——真是个有趣的孩子。她的可爱之处很难用语言表达出来,但就是让人觉得她的行为亲切,怪不得和她相处久的人都不自觉地忽略了她的缺点。
本来听说翠霄山庄和黑鹰党掺和而遭难,他老人家是怀着一肚子怒气,打定主意狠狠教训景渊,警告他不准引狼入室、交友不善、乱收门人。虽然他以往没有伸张父亲的尊严,但这么重要的一课怎么也不能落下。于是在怒气的支撑下,他老人家先林九和章小校一步,追到了药宗的大本营。
然后的局面就有趣了:一个长相仅次于他儿子的年轻人半夜离家出走,让他老人家在房顶上好奇得捉摸了一宿没睡好;而传说中的祸因易小蝶,根本就从来没见过她亲爹的面,而且还没正式加入毒宗;辛祐和景渊这俩单身汉,不知各自想什么呢。不过出乎意料的是:从前那个憨憨的小祐子,竟然比他家小渊先开窍——大胆地向姑娘表示了他的感情!遗憾的是遭到了对方不冷不热地拒绝……咳,话说回来吧:这姑娘本身其实没啥错,要怪也得怪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威远王——应无懈这黄毛小子,竟敢在玉泉公活着的时候欺负他儿子虚泉子?!该打!
可是小渊也太不会做事:刺杀威远王这样的大事(其实别人还没决定“刺杀”人家……),怎么能托付给一个隐居了十年的铁匠?!(解辞……)万一失手,不是害铁匠婆、小铁匠一块儿遭殃么?
玉泉公想到这裏,不禁得意地摇头晃脑:还是老人家亲自出马比较可靠。
算来小渊这小子转眼就二十五了,还是孤家寡人一个……玉泉公叹了口气,心裏暗暗埋怨:“想他爹我,当年是如何如何受女性欢迎!哎……他就是性格不像我这么随和、不像我当年对女性那么亲切。难道他真要等到‘男三十而娶’的时候才成亲?虽说我是那个年纪才成亲,但打光棍的原因可和他有天壤之别——有一大群美人在追求我,实在难以决定;他却是板着一张脸,走到哪儿都不招人待见。再说,他三十的时候小蝶都二十三了(他还真以为小蝶现在十八岁……)!不行不行!人家姑娘可未必会等他这种无动于衷的傻瓜。”
于是玉泉公在内心深处策划一场英雄救美的传统剧目——最好有夕阳,飞沙、骏马、厮杀,接着是烈焰张天、无限热力、最激动人心的场面:小蝶姑娘被汗水和泪水模糊的双眼中,忽然出现一个一尘不染、从容镇定的白袍青年骑着一匹白得耀眼的马从滚滚浓烟中飞驰而来……
想到这裏,他满意地摸了摸胡子:不错!好似当年他就是这样轻而易举地俘获苗疆第一美人(景渊之母)的芳心。
可是……玉泉公挠了挠头:小渊这小子到底跑到哪儿去了?他和小蝶一路骑着小毛驴溜溜达达,小渊骑着高头大马还没赶上?难道,他还在记恨小时候老爹逼他穿女装,所以故意不来援助?这、这不像话吧?眼看定州越来越近,他和小蝶的处境越来越危险,怎么还没看到帮手呢?
玉泉公一路上左盘算右盘算,小蝶一路上捉摸这捉摸那。
这一天,两个人终于来到了翠霄山脚下,离定州不远的碧水镇。
定州府原不是什么大地方,因为毗邻着山脉河谷,成了附近贵族们狩猎避暑小憩之地。这裏是宣宁王谢无缺的封地,他的狩猎山庄自然占据了定州最好的地段。
罗袖动香,红裙袅袅。舞妓婀娜的身段灵活妖娆,媚态百生。
羽衣星珰,丽容稚齿。歌女娇婉的清音细如啭莺,高若鸣鹤。
灯光辉映,遍垂绣幌的高堂上,谢无缺闭着双眼,斜倚在卧榻上,随着音乐轻轻打着节拍。
这本该彻夜纵情的好时光,却被一阵疾而不乱的脚步声扰乱。歌女的旋律在来人冷峻的目光中戛然而止,舞妓也收敛了缎带,啜啜退到墙边。
谢无缺遗憾地叹了口气:“无懈,你本来也是个风流自赏的少年贵胄,怎么一穿上铠甲,就好像变了个人,不解半点风情?”
应无懈的银盔抱在怀中,铮亮的铠甲在猩红色的披风下闪烁着寒意。他原本年少俊秀的脸庞也笼罩在这片寒光之中,眉宇间多了一丝狠辣:“你的密探——章瑞,好几天没来消息。”
“我知道。”谢无缺懒懒地从卧榻上撑起身子,掠了掠肩头的长发。“他让人废了——”说这句话时,他的口气略有些不满。“天下闻名的宣宁府密探,竟然栽了跟头!说出去实在丢人——我只好吃个哑巴亏。你急什么?我已经找人接替他。”
“易小蝶狡诈得很。”
“我知道——”谢无缺懒散地打断,道:“我对那位撞掉你门牙的小姐也有所耳闻,据说她细心狡黠、诡计多端,而且特别爱财,对‘良心’之类虚无飘渺的东西看得很淡。唉,要不是你们有仇,我真想把这样难得的人才收拢过来。”
应无懈哼了一声:“你没听说过‘养虎为患’么?”
“呵呵!”谢无缺淡淡一笑,“我养的每一个人都是一头狡猾凶狠的老虎。这就要看你养虎的本事了。”
正说话,一个使女端着一只黑木托盘进来,跪在谢无缺脚边。
谢无缺解开托盘中的方胜,挑了挑眉:“那位小姐到了碧水镇。你要动手趁早吧!上次翠霄山庄的事,已经让我在大臣中间很没面子。我可不想你在定州城里闹腾——抓黑鹰党抓到我家门口,说出去还不得让圣上治我一个‘见知故纵’之罪?”
“没人说不就没事了?”应无懈哼一声,转身就走。
谢无缺把纸条在灯上烧了,打个哈欠,冲舞妓招招手:“愣什么?我花钱请你来发愣么?”
乐声又起。王府又是一派歌舞升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