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蝶叩开玉泉公的房门,却只是尴尬地站在门边,低头拧着衣带。
玉泉公并不急着询问,默默地等着她先开口。
“爹……”小蝶含糊不清地小声说:“我其实,是来定州做一件很大的事。我想,我们明早就分开——”
玉泉公似乎并不意外,掠了掠胡须,微笑着问:“女儿啊,可有需要为父帮忙的地方?”
“没有没有!”小蝶急忙摇头,“您别操心了。明天一早,您就进定州去投奔您的朋友吧。若是日后还能时常念叨着小蝶,我就再没什么奢求了。”
玉泉公看着她跌跌撞撞逃避似的退走,微微蹙眉。
这个孩子,总是不情愿开口请人帮忙,所以把自己逼到了独自铤而走险的路上。其实“朋友”就是在需要的时候才显得珍贵,她这样不假思索的拒绝,反而让人心寒。
玉泉公缓缓踱到门口,打算编一套合情合理的说辞,让小蝶知道他不是凡人,而是她的救星。正在这时候,一个乡下人打扮的高个青年急匆匆窜到了小蝶房门前。
嗯?这人那双眼睛怎么看起来有点眼熟?玉泉公心中一动,躲到了门后。
“小蝶!”他一边狠劲拍门,一边叫:“没睡吧?快起来!”
小蝶“呼”一声拉开房门,抡拳头就打:“你这死人,跑到哪里去了?!现在才出现——”
打情骂俏?玉泉公脑中“嗖”地闪过一个念头:这人是小渊的情敌!
玉泉公把身子悄悄藏在门后,只留一道阴森的目光狠狠瞪着这个刚登场的年轻人:只见他神色慌张,冲进屋拎了小蝶的包袱,拉着她就走。
“大事不好!”他说:“我刚刚在了望台上看到宣宁王府出来一队人马,直冲碧水镇来了。”
此地在不久的从前是战场,镇上还留下几乎完好的了望台,可以俯瞰碧水镇,也可以远眺地势较高的定州城——灯火辉煌的宣宁王府是个很明显的目标。
“哥!你在说什么?”小蝶一哆嗦,脚步也踯躅起来,“了望台?你在那儿干嘛?”
“废话少说!”小风一跺脚,“走为上策。”
玉泉公一看他拖着小蝶要走,急忙追出门来:“等等——你站住!你再不站住,我要大喊‘强抢民女’啦!”
小风冲他一摇头,“小蝶的‘爹’,你也赶快走吧!我看他们来势汹汹,分明是得到准信。恐怕你再不走就要受牵连了。”
“呃?这样啊——你们别想扔下我一个老人家不管!”玉泉公毫不犹豫取了包袱,和小风一左一右架住小蝶就走。
客栈在河谷里,三人赶了毛驴,果然看到一队灯火顺着定州山路而下,眼看到了河边。他们很有默契地向身后黑魆魆的山岭退去。
在夜色中磕磕绊绊行了大约一里,三人面前出现一条岔路。
小风停下来,看了看各骑着一头毛驴的小蝶和玉泉公,说:“妹妹,(这个称呼让玉泉公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你和大叔合骑这头驴。”
说罢,他手脚麻利地折了几枝挂满树叶的树杈,用衣带拴在驴尾巴上。待小蝶上了驴,小风深深看了她一眼,说:“妹妹,你听过‘子欲养而亲不待’么?我虽然没爹没娘,但也知道儿女在爹娘心裏的份量。这次脱险,你一定要回云罗山,照顾好干娘!”
他说完,跳上另一头驴,头也不回,得儿哒得儿哒走远了。
小蝶的身子不住颤抖,让胯|下的毛驴不安地往前窜了两步。“小蝶……”玉泉公站在一边,拉紧缰绳,趁着蒙胧月色瞄了瞄小蝶苍白的面容。“我们赶快走吧。”
小蝶似是大梦初醒,也跳下驴背,说:“爹……不不,老伯,你骑!我年轻,脚力比你好。”
“咳!什么时候了,还谦让!”玉泉公回头看了看山路——下面隐隐传来人群纷嚷之声,定是追兵到了。他不便多言,跨上毛驴,冲小蝶叫:“快走!”
小蝶却对准驴屁股狠狠踹了一脚——毛驴一惊,猛地向前窜出去,差点把玉泉公摔下来……
“小蝶!”玉泉公大惊失色,急忙拉缰绳,但驴受了惊,就是不停。
“你保重!”小蝶冲玉泉公的背影喊了一声,竟然朝山下跑去。
“哎!这孩子!”玉泉公好容易控制住驴,掉头往回奔。
小风一个劲打着毛驴往前奔,却听身后越来越安静,静得让他心裏发毛。
该不会是他跑得太快,没起到诱敌的作用吧?
他挽住缰绳,回头看了看——除了一片漆黑的树影,什么都没有。他心裏忽然充满了不好的预感,拨转方向朝原路返回。
没多久,眼前就是一片人喊马嘶的热闹景象——火把中闪耀的正是威远王应无懈的银盔。
小风心中“咯噔”一声,身子在驴背上一晃。
他这条小路是上山的路径,地势比较高。他居高临下,看得分明:应无懈马前那个被官兵团团围住的倔强身影——小蝶!
应无懈的银枪尖在小蝶的肩头“啪啪”拍了两下,威胁似的从她鼻尖上掠过,滑到她旁边的玉泉公的喉头。
“小蝶姑娘,这老头儿是谁?”应无懈的声音并不激昂,反倒有一丝戏谑,似乎胜券在握,没什么好操心。
“他是不相干的人——”小蝶把头一偏,傲然道:“反正你找的是我,已经找到了,没必要祸害别人吧?”
“祸害?”应无懈嘿嘿一笑,“小蝶姑娘真会说笑!章小校应该把翠霄山庄的血案转告给你了吧?我祸害的‘别人’还少么?”
小蝶咬了咬牙,恨恨地瞪着应无懈:“章小校果然是你们安排来怂恿我的!”
应无懈没有答话,瞟了玉泉公一眼,悠悠说道:“他做得不错,本该赏,可是可惜呀——他被人废了!”说到这裏,他的银枪一挑,勾散了玉泉公的包袱。“稀里哗啦玎玲哐啷”几声之后,小瓶瓶小罐罐、算卦的竹签龟甲黄麻纸散了一地……
“真是真人不露相!”应无懈的银枪拨拉着地上的东西,垂眼问玉泉公:“你用哪一种害了章瑞?”
“与他无关!”山道上忽然又冲下一头驴,驴背上“腾”的跳下一个青年。
官兵们立刻一拥而上,把他推倒应无懈面前。
小风理了理衣衫,昂首冲应无懈一抱拳,笑着打了声招呼:“王爷,好久不见!”
应无懈看看眼前这个人,有些眼熟,却不是很熟——因为黑芭蕉案的缘故,小风和他几次见面都是易过容的,应无懈一时竟没把这个人和小风联系起来。
“易小蝶的同党?”应无懈挑挑眉。
他身边的副官眼尖,拍马来到无懈身边,耳语道:“王爷,我看这人和海捕公文上面那个‘黑芭蕉案’的通缉犯很像!”
“阁下好眼力!”小风呵呵一笑,似乎很得意:“正是鄙人。王爷可真是贵人多忘事,竟然不记得小风——小风可是时常惦念王爷呢!”
“你是易小蝶的‘哥哥’?”无懈皱着眉上下打量了一番,哼了一声:“不自量力!既然送上门,我也不好把你赶走——”他冲身边一挥手,“全带回去!”
定州府牢十分狭小,而且一个牢笼中男女不分,以节约用地……牢头把小风小蝶和玉泉公往暗处一推,威胁了几句,走了。
狭窄潮湿的走廊上,只有一点如豆的昏黄灯光。玉泉公摸索着找到一个高出地面的土台,大概就是所谓的床。他先叹了口气,坐在床上按摩双脚——这犯人的待遇就是差啊!连毛驴都不能骑。
小蝶顺势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油灯出神。小风站在她身边,背靠着牢门一言不发。
半晌,小蝶才叹息一句:“哥哥,你真傻!走了,还回来干嘛?”
小风顺着木栅栏滑坐在小蝶身边,轻声说:“我哪次走了不会回来?你才傻——我让你跑,可不是让你跑回去给人抓!”
小蝶似乎在黑暗中轻轻一笑,头一偏,靠在小风肩上:“你已经为我死过一次,我不想再看你为我受罪。哥……我害怕!我害怕你扔下我不理。”
“傻丫头!我一直都在啊。”小风柔声说:“我知道你在客栈等我——我就住在小镇另一家客栈;我知道那个叫章瑞的跟着你——你别瞎猜,我没杀他,只是用了一点点烈药,让他暂时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我一路上都跟着你,只是没让你知道——那天晚上之后,我实在想不出来,跟你见面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小风肩头一热,似乎是沾了小蝶的泪水。
“你答应过我,永远都当我哥哥的!哥哥,你永远都别不理我,好不好?”
小风听着她抽泣,终于咧开嘴角叹了口气,搂住小蝶的肩膀,安慰道:“又说傻话!我就是你哥哥——永远都是。”
“咳咳!”玉泉公摇摇头,往两人中间一坐,左手拍了拍小风的肩,右手摸了摸小蝶的头,感慨道:“都是好孩子啊!不过我要说句实在话:这‘男女授受不亲’ 啊,你们要是亲兄妹就算了,既然不是,还是让老人家我帮你们把关比较可靠。小风,你往那边点儿;小蝶,往那边挪挪,给爹腾个坐的地方。”
黑暗中忽然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你们三个有完没完?别人还睡觉呢!”
这声音虽然圆润娇脆,却夹着一股怒气,把玉泉公吓了一跳:“不得了呀不得了!这黑古隆冬的地方,竟然还关着一个大姑娘!”
“这地方本来就是关我一个人的!”黑暗中似乎有个身形跳了起来,一步跨到三个人面前,“你们来了就算了,还吵吵?这还让不让人活啦?!”
藉着昏暗的灯光,小蝶总算看清了她的面目,怔怔地喊了一声:“余姑娘?”
“什么‘鱼姑娘’‘鸭姑娘’的?麻烦死了!我叫你小蝶,你叫我‘香儿’!这是毒宗女侍的规矩。”余香用脚尖碰了碰玉泉公,大咧咧说:“大叔,往边儿靠靠,给我腾个地方!”
玉泉公没吭声,瞪了余香一眼,在他和小蝶之间腾出一块地。
“不是这边,是这边!”余香拍拍玉泉公的肩头,硬生生插在他和小风之间。
“唉——”她叹了口气,拍拍小风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小风兄,我看得出来,你被人家婉拒了。其实这是迟早的事情,我们早都猜到了。不过你也别太伤心!我知道,有很多好姑娘还是很仰慕你的。”
小风浑身一哆嗦,往一边挪了挪,好像余香身上会散发冷气,让他受不了。
“别跑!”余香却没给他开溜的机会,一抬脚踩住了他的衣衫。“看你那样子,该不会以为姑娘我对你芳心暗许吧?哈哈哈,别开玩笑了!”她扫了众人一眼,发现别人似乎也都是那么想的,于是尴尬地干咳一声,继续说:“你知不知道,有个人非常仰慕你,把你扔的垃圾当宝?(小风摇了摇头)你可真迟钝!不过那人也太不擅长表达了——我再问你,你知不知道,你随口说的一句伤人心的话,让人家难过了好多天?(小风又摇摇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咳,我直说好了!”她喘了口气,挥挥衣袖扇了扇,似乎刚才拐弯抹角出谜语让她比猜谜人还累。“你看我家小萼妹妹怎么样?”
“啊——”小蝶和小风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不过小蝶是意外,小风却是惨叫……
“小、小萼吗?”小风脸上皮笑肉不笑地抽搐两下,说:“她自称是十六岁,但无论怎么看都像七八岁的丫头片子……说我是她爹,也没人怀疑啊。”
余香满不在乎地摇摇头:“她是真真正正的十六岁!不过小时候中了毒,要不停服用一种奇药化解。那种奇药吃多了,身体就不长了——不过停用之后很快就会恢复正常。我看三五八年之内,她就该是一个人见人爱的美人——你见过她娘没?我可是见过!那叫名副其实的美女啊。按她的标准来看,小萼很有前途的!”
“哈哈哈哈哈……”周围的牢房里忽然响起一片笑声,黑暗中有很多人戏谑道:“余女侍又在给人牵红线!”“唉,你们厚道点儿!余女侍等不到情郎求亲,心绪无聊,给人牵牵红线算什么?”
小蝶吓了一跳,惊疑不定地问:“是谁?”
余香哼哼着答道:“还能有谁?都是翠霄山庄打杂的——你们都住嘴!”她从栅栏缝隙中伸出胳膊挥了挥,威胁道:“开玩笑开到我头上?改天我见了辛祐,非让他整整翠霄山庄这股歪风!”
她吼了两句,气呼呼嘀咕:“也不知道宗主和辛祐什么时候来救我们……”
“哼!”玉泉公早就对她有意见,这时候不软不硬地讽刺道:“我看姑娘这么英姿飒爽,还以为您是了不起的人物呢!没想到,也是个不能自救,只能等人帮忙的泥菩萨!”
“喂,你怎么说话呢?”余香冲他翻翻眼睛。
翠霄山庄的人们又起哄:“就是!老伯啊,您怎么能这样对待余大小姐?小心改天边少侠来救人的时候,撇下你不管!”
“边少侠?”玉泉公眨巴眨巴眼睛,好奇地问:“是不是紫霄山的边慎?哦——”他看着余香忸怩地绞着衣袖,故意拖长声调:“那我可不敢惹恼这位姑娘了!谁不知道边慎是小一辈里响当当的人物!”说到这裏,他脑中忽然一亮:原来如此!小渊这小子,原来是绕到紫霄山搬救兵!
翠霄山庄的人又开始起哄。
狱门忽然响了,一队耀眼的灯火把牢中照得雪亮。
小蝶急忙把眼睛避开,也趁着这工夫看了看小风——他的神色仍然不太乐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