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鞭炮炸一下?!”那女孩低呼。
他的话着实令我方了几秒,再细瞧,对面人的眼神哪是平静无波,分明戏谑,似乎在说你终于肯看过来了?
魏光阴吓唬我。
他竟然吓唬我。
好开心呀。
什么都别说,是,我知道,自己看起来像白痴,比刘大壮好不到哪里去。我甚至想立马拉过他的手,“毁容了?没关系,我用下半辈子抵。”但搞砸了现场,盛杉估计不会给我活下半辈子的机会,只好扔下一声局促的“抱歉”,彻底逃之夭夭。
学生表演结束,还有系列活动,晚饭就在校内解决。暮色四合,人潮大军开始往外涌,我举目寻找刘大壮的身影,却扫到周印和叶慎寻。
魏延死后,魏氏基本被齐悦英掌着。
她其实股份不多,遗嘱里除了人道主义的份额,其余大多落在了魏光阴头上。可魏光阴若想完全自主行使权力,前提条件是,必须获得董事会投票认可。
魏延这么做目的估计有两个。一是防齐悦英有二心。这女人多年跟在他背后,为集团出谋划策,参与了或大或小的项目,容易功高震主。若再握了过多实权,魏氏兴许哪天就不姓魏。
另方面,魏延也限制了魏光阴。
自家儿子的出色有目共睹,却没有商业实战的经历,赶鸭子上架后是否能在尔虞我诈中脱颖,还有待商榷。所以,他没对任何有威胁的人赶尽杀绝。有威胁,代表有能力,例如齐悦英。魏光阴用得好,会成为垫脚石,用不好,有能者居上,这就是皇位艺术。
自古来,下面的大臣肯举荐你、拥戴你、承认你,最后服从你,才能成就帝王之路。怎样让大臣拥戴承认?就是各方势力的互相平衡。不能让这方长,也不能叫那边消,互相连系也互相牵制。
当然,经常还要应对外来入侵。
周印与叶慎寻合创的慎周,最初是效仿华尔街着名投资银行kkr模式,专业从事并购,刘大壮的父亲就是被慎周并购的企业之一。现在慎周掌握的资源已足够多元化,开始投资商场和各线中端品牌,也研发自家产品,主打现代工业,和魏氏涉足的领域多处重合。
城市再大,美羹就那么多,不碰头根本不可能。我凑过去时,恰好听见周印在征询叶慎寻的意见,似乎已经和魏氏擂鼓宣战。
“听说魏氏旗下的新政就是魏光阴提出的,董事会对他初来乍到的表现似乎比较满意,弥补了上次在墓地造成的不良印象。这次他们的‘Go’项目吸睛指数爆表,不止我们,连老牌乐扣商场也被抢走客户流动源,达到百分之五十。”
“Go项目?!”我蹭地跳过去,“就是超市那个周一九折周二八折周三七折周四六折……的打折热潮吗?!”
吓得叶慎寻身体斜了斜,厌弃地瞧着我。
当初见魏氏旗下的超市比过年还人满为患,我就向好淑女感慨过“GO”项目策划者的智商。
好淑女说,“无法理解。毕竟是个人都会抢在最后一天买一折产品啊,人是多了,可老板不会血本无归?”
我难得有了优越感,“价格的确是最后一天便宜,但你要的东西真能在最后一天抢到吗?看这盛况,比彻夜排队抢苹果手机新款还有过之,所以吸取经验后的老百姓,就会开始在打折初期便将需要的东西抢购完毕。那和普通商场的打九折八折有何区别?而且,这样令人吃惊的销售策略一爆出,你不觉得,连舆论宣传费用都省了?”那小姿态,就跟站在食物链顶端的人是自己般。
好淑女双手捂嘴,崇拜地对着我冒星星眼,似乎在说天啦噜程程姐,我竟然能成为你的朋友……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策划竟出自魏光阴之手,顿时令我想双手捂嘴,崇拜地对着他冒星星眼,说一句:“天啦噜,我竟然能成为你的高中同学……”
完了完了。听说喜欢一个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你对他除了喜欢,还有崇拜。
见我提到魏光阴一脸花痴,叶慎寻脸色灰败,连追究我利用他的事儿都懒得了,长腿迈开就走。我问身后的周印,“他看起来好像很不爽?”男子唇角扬了扬,“大概是忧郁晚饭要吃食堂吧。”
到了食堂还不见刘大壮,给他打电话也提示无人接听。难道因为铃声太丢脸不好意思回来了?平常不是这么要脸的人啊。
盛杉为我多留了一份糖醋里脊,见我哼哧哼哧地,说我吃相太难看,明目张胆地端着碗要跑去周印那桌。临走前,她说晚上有焰火表演,问我要不要留下来观看。
我说烟火有什么好看,火箭发射我更有兴趣,她点点头,“老一个人看,的确没什么意思。”说完,罔顾我喷火的眼神,扭腰摆臀就走。
晚饭过后,我步行出校门,一路踢着小石子诅咒盛杉,经过篮球场,被一道身影留住。
那人脱了外套,一尘不染的白色衬衣与黑色长裤,袖子半挽。路灯的光飞溅在他白皙的侧脸和清俊眉眼。因为日子特殊,篮球场没人,只有他一个在运球,好像儿时把玩玻璃弹珠般从容,每个复杂动作都信手拈来。
我突然想起多年前夏天,滨中举行篮球比赛,我对刘大壮抱怨,“你们怎么不拉魏光阴入队?好好一个看他光膀子的机会,就这么错失了。”
刘大壮说他邀请过,魏光阴以课业为由拒绝了。
“想想也是,平常举手投足都跟幅画似的人,突然来和我们打篮球,又淋矿泉水又撞胸膛,再露出肌肉咔咔做几个引体向上,这画风……”
辣眼睛。
但谁说打篮球一定要淋矿泉水撞胸膛咔咔做引体向上的?!
此刻,我悄悄八着网与回忆反驳,手指间穿过一阵又一阵属于夜晚的轻风,舒展得整颗心都要化了。
打量的目光过于赤|裸,魏光阴终于侧头。看见我,他并不惊讶,保持投篮的姿势,定定说:“进来。”
我胡乱抹了一把脸控制花痴的表情,捧着混混沌沌的脑袋,就这么进去了。
篮球场有长椅,离他不远不近,我坐下,看他投过一个三分,落地的篮球像有意识般,跳到我面前。
“打篮球还行,但看我光膀子的愿望估计难以实现了。”魏光阴跟着蹦达的球一起靠近我,语气不疾不徐,却明显夹着揶揄。
我的脸颊腾地起了火,抓着膝头的手指尴尬地紧了紧,“你当时……听到了?”
呵呵,你站在班级门口说,被听到很意外吗?
一时间,心裏有两个小人在拉扯,互相赏耳光。
一个说,看你当年傻的。另个说,看你现在怂的。
最后现在的我压制了当年的我,说:你错了,在他面前,我明明一直都又傻又怂的。
为了改变又傻又怂的现状,我打算鼓起勇气质问,“光个膀子怎么了?别人都可以为什么你不行?”出口却是:“我明白,年纪大了,动不动就衣不蔽体多有伤风化啊。”
魏光阴倾了倾嘴角,似乎特别喜欢我口不对心的样子,“倒不是,怕你看见下午给我造成的伤口,会愧疚。”我这才注意到,他的衣袖长度,恰好将贴近手骨的那块红痕掩住。
正不知作何感想,他突然将篮球捡起来,轻轻松松砸向我,“比一场?”
没错,我就是传说里德智体全面发展的少女,学校组织的女子篮球赛我可是主力。这一切都归功于刘大壮从小与我鸡飞狗跳,锻炼着我的体力。可是,那场意外过后,我再没机会剧烈运动。
看我抱着球迟迟不动,魏光阴生疑,却不打算勉强,“算了,莫名有种欺负你的感觉。”
心裏那个年轻小人儿又倏地冒出来呼喊:别算了啊!欺负我吧!人生在世,谁还能不被欺负啊?被亲人欺负!老板欺负!被编辑欺负!被朋友欺负!时运不济还会被路人甲欺负!既然都是被欺负,不如,被你欺负。
“等我……放首《斗牛要不要》。”
飘摇目光中,我抱着球跟抱着自己的头似地,站起来,视死如归说。
暮色越来越沉,直到篮球场上的灯光燃得不着边际,这场比赛还没结束。
魏光阴很懂得奥林匹克精神,尊重对手,过招之间,压根没想让我,处处占上风。偶尔,他也会流露小小骄傲,侧头瞧我那因气急败坏而鼓动的眼珠,眉峰横斜,开出笑意。
我自尊心强,错当他弯起的眼角是调侃,胜负欲异军突起,刹时将自己身体的特殊忘得一干二净,当即拼尽全力,终于靠打擦边球的动作,耍赖抢得一个三分,这才不至于输得太惨。
待球入筐,我原地跳起,仿佛命中的不是篮筐,而是追逐多年的心。
尝到甜头,我兴奋地跑过去拾起自己的‘武器’,回头朝不远处隽朗无双的人招招手,“再来再来!”抬起的胳膊却在放下时愕然一软。
须臾,我感觉身体如同棉絮,被几根无形的绳子拉紧弹起,在空中荡,着不了地。意识飘忽间,我仿佛还能看清魏光阴眼底的自己。那女孩,原先兴高采烈的眉毛忽然变了弧度,一撇朝下。她刚抱进手里的球猛然从掌心裏脱落,膝盖如同两节刚拔出的竹,还没成型,便被风雨摧折。
而魏光阴,在夜色衬托下,白衣显得更干净了,若星,若漆,若云。却不若我,是最平凡的泥。云泥,注定有别。
突然,云动了,不假思索飘来我的方向,用自己的力量,将我截住,眼睛黑漉漉。
惧怕魏光阴生疑,我努力想稳住自己,步子果然凭着固执定了下来,假装是忽然腿滑。
缓过身体的那阵不舒服,那清风明月般的男孩已靠得很近,打量我的表情慎之又慎。接着,像是上帝为了成全我多年执念,竟在那时炸开天空的第一朵烟云。
面前人眼底盛着烟火与流光,媲美星辰与大海。我像受到蛊惑,五指鬼使神差紧扣着他前襟一角,声如蚊蚋。
“终于……抓到你。”
孤身穿过缤纷的焰火,不阅万千奔腾的河流,十年心底漫长的打坐,只求一刻。
这一刻,两年前,我亲手拒绝了。如今卷土重来,我想,光阴,该说对不起的人,其实是我。
是我食言了。
情感上,我想靠近。理智上,我比谁都清楚,该离你的生活越远越好。可这场情感与理智的较量,持续两年,在今晚,鸣金收兵,理智宣败。
曾经,周印答应联姻,叶慎寻对他说:“如果心意已决,那么牵一发就能动你全身的人,禁不得再见了,更无法做朋友。因为多看哪怕一眼,还是会想拥有。”
有些人禁不住多看一眼,也无法做朋友,因为想拥有。就像你,之于我。
当我用深情款款的目光,成功博来那人眉目一怔时,并未察觉,已经有记者拍下这一幕。
百年庆烟花还在继续,红的,紫的,蓝的,震耳欲聋。
校内出名的终南山巅,盛杉对身旁男子绽出比烟火更慑人的微笑,“知不知道我十二岁的梦想是什么?”
周印很配合,“什么?”
她忽然露出和程改改一样花痴的表情,“和你看烟火。”
“那十三岁的梦想呢?”
“和你看烟火。”
“……”
看来十四五六七八岁的答案都一样了,周印不再往下问,略一默,“烟花这么好看?”
盛杉努努嘴,“理想这东西,没实现以前,就是努力的目标啊。”
“现在理想实现了。”
女孩若有所思点点头,“嗯,所以二十三岁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换个理想。”
“例如?”
“做你的新娘。”
她半真半假脱口而出,笑容被开在天上的花朵团着,簇着。小女儿家的娇态似水,禁不住握,令周印的心,也陡然潮湿一片。
这天,头顶某个谁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广洒恩惠。
城市另端,刘大壮连司机找补的钱都忘记要,匆匆奔向机场里的肯德基。有个人和他约好,在这裏重逢。
滨城是一线市,来来往往的航班很多,肯德基里人潮汹涌。所幸他高,没多两眼,便寻着了那单薄背影。
他试探着叫,“穗晚?”瘦削肩膀动了动,回过头,起身。
“刘维。”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惑人的香。
相较以前,这位故人变了许多,追根究底,又没改变多少。儿时,她性格便懦弱内向,自小是同学欺负的对象。后来,程家因为收养了乐观开朗的程改改,耳濡目染,才慢慢也将她变成一朵向阳花。现在,不过又恢复到原本的样子,说话轻轻地、甜甜地、又有些小心翼翼。
“以前总不明白,改改为什么对肯德基情有独锺。现在有些了解了,这裏的浓重烟火气息,会叫人有平淡却幸福的错觉。”
从来没个正型的男孩,忽然两眼湿润。
原先在网络,要借别人耳朵来倾诉的相思,忽然如鲠在喉。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压抑住心中惊天巨擘,接过她的行李,像个引路者,拉着她,穿越汹涌人潮,屏蔽世间纷扰。
后半夜下了雨,灿烂的痕迹悉数没了,只有热闹过后的寂静,带着微微冷清。
细雨丝像珠帘,断断续续拍在玻璃窗上,何伯将刚收到的信息递给魏光阴。他轻描淡写扫一眼,正是篮球场之景,和无数烟云炸开时,程改改裹着秀气的侧脸。
青年男子的目光落在女孩身上多了两秒,何伯细心察觉到,躬身做最后试探,“若照片发出去,势必将程小姐也推上风口浪尖。”
那人一默,眸光暗了,“我别无选择。”
集团出现内鬼是必定的。他刚提出‘go’项目,慎周没过多久便推出了应对政策。叶慎寻的斤两他并非不清楚,再加个周印,能快速作出反应不奇怪。奇怪就在于,慎周推行的新政,不止防了眼前,似乎还对他后来的计划也了如指掌。明看不打眼,可他是策划者,比任何人都清楚‘go’的优势,也比任何人明白它的劣势。
商场前期吸人眼球的效果和销售额达到预期,但消费者不是傻子,要他们持续买单,需要连锁刺|激。他的目的不为短期盈利,是为品牌深入人心,所以真正的‘go’项目是一二三四成环,慎周却似乎已有所戒备。
“魏氏打算开拓环保领域,高层自然对我与何家姑娘的恋情尤为看重,一旦照片流出,” 魏光阴抚了抚额,“且看谁坐不住。”
何伯接了他后来的话,“坐不住,反而实打实为集团着想,坐得住……”
魏光阴闭了闭眼,“敌人在暗,挨个试的方法虽然笨拙,却是目前最有效。”至于程改改……
为什么非得是她?
了解自己的人都知道,他心性寡淡,身边在意的女子没几个。唯独她,有点儿特别。只有特别,才能不露痕迹,引人入胜。
待何伯领命退下,室内重新恢复平静。指间触到外套里一个凉凉的金属物,青年男子伸手拿出,抬眼到昏黄壁灯下打量,是枚普通到不起眼的指环。
指环是男人尺寸,被素银裹着,套在一条链子里。
魏延去世头晚,像是预感到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竟抽空到岛上找他,也不是什么节日。两父子多年不曾促膝长谈,大多时间魏延说,他听。
自母亲去世,魏延再不曾同他提起这个人,那晚却将两人的定情戒指交出,说并非什么贵重之物,可他从未离身,是魏氏还没成型以前买的。原本当时合约谈成,也有余钱买个像样点儿的钻戒,可魏母坚持,说这个好看。像生活,朴素。一茶一饭,一院一人。
对父亲的芥蒂,大约是从那刻少一些的。可很多事情,我们都以为还有机会改变,机会兴许有,人却不重来。
魏光阴陷入沉思,摩挲着浅淡的圈,听窗外的雨还在淅淅沥沥,敲在窗扉,扣入人心。而高楼之外,还有人以沉寂之姿,瞰着万家灯火在蒙蒙细雨中迷离。
同样的照片,他手边也收到一份。男子眸底有片刻灰色,很快又被鹰隼似地锋利取代,手机短信尚停留在与周印对话的界面——
魏家后院的火,燃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