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小乐从梦中醒过来，伸手抹掉额头上黏腻的汗液，脸上是疲惫的神色。原本她以为她的梦源自周嘉年的离开，只要他回来，她就再也不用陷进那样可怕的梦魇里。但是事实上，阮小乐仍旧整夜反覆做着做了六年的梦。

看了看床头的闹钟，才早上七点多，阮小乐起身拉开窗帘。她住的楼层并不高，透过窗户，可以看到小区裏面的法国梧桐。这两天正是它们最美的时候，梧桐叶好像一夜之间被染红了，目所能及处，皆是大片大片的红色。

有依偎着走过梧桐树的情侣，他们脸上的笑容，比这秋天的阳光还要美。

阮小乐随着露出一个浅淡的笑，而后转身离开床边。许是平日睡眠并不太好，阮小乐的脸色看上去苍白得几近病态。

只是所有的笑容，在走出小区门口的时候，都化为愕然。

阮小乐实在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裏看到周嘉年。一款黑色的风衣，长身而立，脸上的表情在这氤氲的秋日，看不太清。只是斜倚着车子的姿态，看上去倒是散漫，是在等她吗？

阮小乐自然是不会自作多情地认为周嘉年在等她，动作踌躇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和他打招呼。还不等她想明白，周嘉年已经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

阮小乐几乎是下意识地往她自己身后看，背后空空如也。等她回过头来，周嘉年已然走到她面前站定了。

“看什么呢？”

阮小乐有些不可置信，伸手指向自己，开口道：“你——你等我？”

“不然还有谁？”周嘉年伸手拿下她的手，握在手里。

熟悉的温度，透过手部的肌肤渗入阮小乐的肌肤里，让她那一大片都感觉热辣辣地烫了起来。

阮小乐垂下眼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可是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裏？”

“简历。”

周嘉年言简意赅，但阮小乐并没有从他的语气中分辨出他现在的心情。这样的感觉糟糕透了，换作是以前，哪怕隻言词组，阮小乐也可以轻易地知道周嘉年的喜恶，而不是像现在这般，感觉他们两个人中间，横着一条银河的距离。

“上车吧！”

周嘉年见阮小乐不再言语，放开了阮小乐的手，转身开了车门，朝她露齿一笑。

阮小乐感觉她全身的细胞都鲜活了起来，原本因为噩梦缠绕有些混沌的脑袋也意识鲜明了。周嘉年的笑容，不管是从前还是现在，都是阮小乐最好的良药。

不，哪怕不是良药，是剧毒，阮小乐也会笑着喝下去的。

两个人的沉默，大多数的时候，都挺尴尬的。此时的阮小乐和周嘉年就是这样。阮小乐轻轻地咬着下嘴唇，苦恼着要不要找个话题聊一下。这六年有太多的东西需要彼此去了解了，但阮小乐却实在不知道怎么开这个口。

周嘉年倒很是轻松，开车的间隙侧眼看了看一脸愁苦的阮小乐，唇边溢出一声轻笑。

“怎么还像以前那样，没事就喜欢咬下嘴唇？”

“啊？”阮小乐正在出神，听到周嘉年的声音还有些不适应。

不过身边人的笑，是那么温暖且真实，阮小乐看着看着，感觉自己的眼泪都涌到了眼眶里，轻轻地别过头去，脑袋靠在车窗上。清早的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时候，可以看到有细小的灰尘，在跳跃飞舞。

原本的清冷，此刻看上去也只剩下温暖。阮小乐闭上眼睛，嘴角轻轻勾起，那是从内心引出来的笑容。

周嘉年，我终于确信你回到了我的身边，这一切不是我的梦而已。你看其实上天待我不薄，至少六年前我和你相爱，六年后，我们还这样同处一方。

摇摇头，阮小乐开口：“我没有。”

阮小乐回答的内容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之间有了一个良好的开端。

“早饭吃过了没有？”周嘉年顺口问阮小乐。

摇摇头，阮小乐不太好意思说早上的时间她都用来发呆了。

“早饭怎么能不吃呢？你本来胃就不太好，现在还这么不知道照顾自己。”周嘉年说着话，抬起左手看了看时间，“我看还有些时间，你想吃些什么？”

“喝粥吧，好久没喝大米粥了。”

“好！”

阮小乐心戚戚然地跟在周嘉年身后，从他们走进公司开始，已经有无数的目光射过来。再后悔也已经来不及了，早知道跟在周嘉年后面进公司会这么引人注目，她就不该欠考虑地这么跟在他身后了。

电梯打开，顾田已经拿着早会的资料站在电梯口等着了，周嘉年踏出电梯，顾田立刻跟上，用公式化的口吻向周嘉年报告：“总经理，今天早会的资料已经整理好了，另外关于酒店的五周年庆，已经和有关的公关公司在协商了，近两天就可以有结果。还有……”

周嘉年扬扬手，顾田识相地闭嘴，随着周嘉年回头，看见站在电梯口，迟迟没有跟上来的阮小乐。

周嘉年原本有些紧绷的表情一下子放开了，返身走到阮小乐面前，也不管周围人都看着，伸手轻轻地拍拍阮小乐的头，柔声问道：“小乐，怎么不走了？”

“我，我还不知道自己要做些什么？”

阮小乐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可只要一到周嘉年工作的楼层，她就觉得莫名地压抑，心裏像是有许多东西压着，让她不能往前走一步。看着周嘉年关切的眼神，阮小乐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容。

周嘉年轻笑出声，阮小乐有些尴尬，手足无措了起来。

“顾田，开会之前把资料给阮小姐，让她熟悉一下内容，这次的记录就让阮小姐来！”

“啊，会议记录，我以前没做过，我……”阮小乐没想到第一天竟然就要参加他们的会，在她的认知中，作为一个新人，刚开始做一些跑腿打扫的工作，才是比较合理的。

周嘉年没让阮小乐把话说完，人已经走开了。剩下顾田在原地看着阮小乐，他能够看出阮小乐的紧张，但是在工作的问题上面，周嘉年才是他的上司，就算他现在觉得阮小乐这样子看上去多么可怜，他也没有多说一句别的话。

“阮小姐，既然总经理相信你，就一定觉得你是可以的，请你来这边和我拿资料。”

阮小乐点点头，顾田的微笑和话里透出的安慰并没有真的安慰到她，她现在反而更紧张了。

阮小乐大学的时候学的是汉语言专业，速记对她而言，虽然不是常做的事情，但好歹也不算是离题万里。只是在她的想象中，应该不过是一个公司普通的早会而已，进了会议室，阮小乐才发觉根本就不是她想象中的那样子。

怎么都觉得这个会议室也太低气压了，怎么看都不像是和一般员工开的。位置都已经坐满了，看来大家都很准时，唯一空着的那个，是周嘉年的主位。

阮小乐站在门口，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往裏面走。正当她踌躇不前的时候，感觉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回头看见周嘉年似笑非笑的眸子。

周嘉年抬起手里的文件，朝裏面指了指：“怎么不进去？”

阮小乐又探头看了一圈，发现大家并没有因为门口的说话声而抬起头来。

“我不知道坐哪里！”阮小乐老实地回答，她总不能坐在周嘉年的位置上吧。

不知道是阮小乐的什么举动逗乐了周嘉年，他原本严肃的表情一下子放松了下来。顾田还站在不远处的身后，看到周嘉年抬手，立刻了然走了过来。

恭敬地俯身：“总经理……”

“顾田，在我位置后面给阮小姐添一个座位。”

顾田有些愣住，这并不是周嘉年平时为人处事的做法，心裏还是疑惑周嘉年到底和阮小乐是什么关系。要说他们对彼此的称呼，并不像是特别熟悉的样子，但是周嘉年的表现却好像处处都在维护着眼前这个叫做阮小乐的女生。

“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周嘉年见顾田一直不说话也没有动作，眉毛一挑，说出的话像是轻轻吐出来的一样。

极为平常的一句话，却让顾田神色凛然，立刻点头：“我立刻就去。”

周嘉年这次抿着嘴没说话，刚要走进会议室，却被阮小乐拉住了袖子，他满脸疑问地看着阮小乐。

“那个，今天的会是所有的高管都来了吗？”

“你不是提前看过会议资料了吗？”周嘉年并不正面回答阮小乐的问题，而是反问道。

这下子阮小乐更加不安起来，如果是平常的会议，她没有记录好，可能还是会觉得愧疚，但是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压力大。

“就是因为看过，我告诉你，我以前真的没有做过，我必须先告诉你，要是回头搞砸了，你可别怪我。”阮小乐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老实地说出了口。

她向来就是这么一个人，也许并不是多么聪明优秀，但是至少诚实坦白。

“噗……”周嘉年伸手捏捏阮小乐的鼻子，把脸凑到阮小乐面前，“我认识的小乐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坦白，真好。”

阮小乐有些脸红，被周嘉年这么突如其来地夸赞，她反倒有些不好意思。

顾田实在是不得不开口打扰了，这个会议已经快要迟到了，偏偏周嘉年还像是个没事人般地和阮小乐站在门口说话，他只好做这个坏人开口破坏了。

“咳咳，总经理，椅子来了！”

“我想大家在我说话之前已经都看过摆在你们面前的资料了，怎么样，这次谁先来说一下意见？”周嘉年在椅子上坐下来，手指轻轻地搭在椅子的扶手上，神态倨傲地看着大家。

就算是已经提前知晓了周嘉年的身份，阮小乐还是第一次看到周嘉年高高在上的样子。好像全世界的自信都掌握在他手里，任何的问题都可以解决。

这样子不熟悉的周嘉年，让阮小乐有瞬间的失神。

周嘉年话刚说完，忽然安静了下来，离他不远的一个中年男子接口了，同样是自信满满。

阮小乐正盯着周嘉年看得出神，周嘉年忽然扬手，打断了那个中年男子的话，那人不明所以地安静下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阮小姐，我让你坐在这裏是作会议记录的，并不是让你来发呆的。”

周嘉年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转过头，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在这样静谧的气氛中，还是清楚地传到了在座所有人的耳朵里。

阮小乐有些惭愧地低下头，赶紧收回所有的心思，低下头，转开手中的笔。

她没有看到的是，周围所有人的神色都若有所思了起来。其实阮小乐和周嘉年在门口的行为，虽然他们不敢正视，只是用余光看出来交情不浅，但是现在周嘉年却这么不顾阮小乐的面子，当着大家的面说话的语气这么不客气，这还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好了，张总监可以继续了！”

“是……”那中年男子很快回过神来，继续他刚刚的话题，“这次的庆典，关于总部的事情，听说这次有大人物来，所以接待方面，我们部门已经着手准备了……”

“今天的会议就到这裏了，散会吧！”周嘉年站起来，为这个早会说了最后一句话。

下面的人都站起来，鱼贯而出。阮小乐本也想跟着走出去，但周嘉年并没有动，她也就站在后面。

“找玛丽来收拾会议室。你跟我到办公室去。”周嘉年前一句话是和站在门口的顾田说的，后面一句话却是和阮小乐说的。

见周嘉年抬脚走了，阮小乐跟上前，走到门口的时候，看见顾田一脸正经地站着，赶紧弯腰对他鞠了一躬，才跟上周嘉年的脚步。

“进来记得把门带上。”

“哦。”阮小乐听话地轻轻合上身后的门。

还没等转过身，周嘉年的声音就在她背后响起来：“小乐，刚刚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阮小乐愣了一下，摇了摇头。

“没有就好。”不像刚刚在会议室里那么严肃，周嘉年松了松脖子上整齐的领带，这样的举措让他看上去更显得不羁起来，也成功地让转过身来的阮小乐再次失了神。

“还有一件事，小乐，我想在公司的时候，你还是叫我总经理比较好。”这么说着，周嘉年动作迅捷地凑到了阮小乐耳边。

敲门声响起，周嘉年直起身走回椅子前坐下，剩阮小乐垂着脑袋站在门边，手指绞在一起。周嘉年一眼看过去便知道这是阮小乐局促的表现，没有说话，甚至坐下之后也没有再抬眼。顾田走进来，好像没有看到阮小乐这么一号人物的存在。

“总经理，这是刚刚会议的记录，我已经整理好了，只等你签个字就可以了。”

“嗯。”

周嘉年伸手接过顾田递过来的文件，飞快地刷刷几笔之后，又交给顾田。他们默契十足，似乎此时站在他们身后的阮小乐从来就不曾存在一样。

“你，你不是说让我作会议记录？”

阮小乐看着周嘉年丝毫没有变化的脸色，不敢相信原来他还有这么一手准备。

“你说你第一次做不是吗？我就让顾田另外安排了一个人记着。”

“这不是重点。”阮小乐更加不可置信，周嘉年并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他的不信任让阮小乐只觉得难以接受。

“那对阮小姐而言，什么才是重点？”周嘉年伸手让顾田退了下去，挑眉问阮小乐。

阮小乐感觉视线有些模糊，赶紧低下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告诉自己这并没有什么，再次抬起头的时候，脸上已经换上了练习了好几天的职业笑容。

“这是我这次的会议记录，还请总经理过目。”阮小乐上前，把自己手里的东西交出去。

周嘉年并没有接过去的意思，但看着阮小乐就这么固执地伸着手，就说：“阮小姐，我想你应该清楚，作为一个助理，我没有交代的事情，你就不用做了。”

阮小乐并不说话，也没有动。

最后还是周嘉年败下阵来，看着阮小乐脸上的笑容，放下手里的签字笔，转而拿起阮小乐手上的记录，简单地扫了几眼，周嘉年放了下来：“你这会议记录只能用四个字形容：毫无重点。”

阮小乐拿回本子：“我知道了，我下次会注意的。”

“不用了，看来阮小姐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并不适合做会议记录的工作，以后还是负责我这个办公室的打扫好了，其他的事情暂时不用阮小姐操心。”

阮小乐睁大眼睛，想要看清楚眼前这个不断地从嘴裏吐出残忍字句的男子，还是不是刚刚神情缱绻的那个。但任凭她怎么瞪着眼，周嘉年也仿佛没有看到一样，而是径直拿起电话，用内线把顾田叫了进来。

阮小乐终于放弃：“你一开始就不相信我的能力，那为什么还要做得那么让人误解，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嘉年了，你不一样了。”

“阮小姐，我说过了，在公司的时候请叫我总经理。”

顾田走了进来，伸手扶了一下架在鼻子上的镜框：“总经理……”

“顾田，带阮小姐去外面那张办公桌，不用找人帮她收拾了，我想以阮小姐的能力，绝对可以自己收拾好的。”

周嘉年说完话，埋头处理起桌上的文件来。

阮小乐闷闷不乐地跟在顾田身后，出门之后还不忘把身后的门带上。阮小乐并不是受不得压力的人，虽然刚刚周嘉年的所作所为，真的是让她费解，甚至有些不能接受，但她总觉得周嘉年并不是如她所见的那般毫无人情。

办公室安静了下来，除了翻阅文件的声音，再也听不到其他任何动静。周嘉年还没看完手中的文件，便看不下去，扔下文件，他整个人看上去有些疲惫，靠在椅子上，闭着眼睛，脑子里反反覆复都是刚才阮小乐明明委屈却倔强得什么也不说的样子。

她猜得一点也没错，早上的这些事情，就是周嘉年故意的，但并不是想要对付阮小乐。事实上阮小乐这次的应聘，已经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指指点点了。今天他要是不做些什么的话，未来阮小乐在“夜色”的日子，估计就很难熬了。

就算是他想要做阮小乐的靠山，也不可能时时刻刻地及时出现。

只是他的这些苦心，阮小乐想来也不会明白，看来有必要找个时间私下和她好好聊聊了。

如周嘉年心裏所想的那样，阮小乐现在满心的郁闷之气。顾田把阮小乐领到角落的时候，阮小乐低着头，并没有发现周围的人虽然低着头，但是都竖着耳朵听着她这边的反应，脸上都是看好戏的表情。

“玛丽，艾米，你们把这桌上的文件收拾一下，给阮助理把桌子空出来！”顾田看着桌上堆得乱七八糟的文件，环顾四周，心裏对于其他人的把戏了然通透。摇摇头，心裏开始为那些女生祈祷，以他的角度看来，这个阮小乐在周嘉年心中绝不是什么简单的存在，现在秘书室的这些人做得太过明目张胆，以后的日子，有的看了。

阮小乐即刻反应了过来，看着朝她这边走过来，满脸不情愿的玛丽和艾米，阮小乐动手挽起袖子。

“不用不用，我自己收拾就好了，大家看着都挺忙的！”

“哎哟，可别啊，这些文件可都是重要文件，到时候弄毁了，总经理该找谁啊！”那个叫做艾米的女生，涂着猩红色的口红，张嘴说话的时候就像是蛇朝她吐着红芯子。

阮小乐心裏苦笑，脸上却更加亲切起来：“没关系，我会小心的！”

话刚说完，艾米已经走到了阮小乐面前，动手想要接过阮小乐手中的文件。阮小乐并不是个喜欢和人争执的人，如果不是必要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