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就是这样将我们的过往凝成一块琥珀,所有的爱与怨恨最终都会得到平息——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
我回过身去看着窗外,夜幕降临了,所有的爱恨都落幕了。
<p/><h3>一</h3>
真心话大冒险,多俗气的游戏,但大家总是乐此不疲。
聚会的时候你坐在我的对面,烛光后面你的眼睛那么亮,我怎么会看不懂你眼里那些飞向我的东西是什么,但我就是不想理睬。
登徒子,我心裏暗暗觉得好笑。
一路下来都不关我的事,没想到最后一把轮到我。我环视了一周,顿了顿,那就真心话吧。
我才不要大冒险,在路上随便抓一个异性然后问他“你愿意娶我为妻吗?”这样的事我做不来。你的眼睛像两枚月牙,很纯真,但总让我觉得不怀好意。
你问我,美女,我不为难你,我只提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你喜欢过的人说过的最伤害你的一句话是什么?
我看着你,我想你这个人真的很过分,大家实在还算不上是朋友,你居然要我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这样的洋相。
我喜欢过的人说过很多很多让我伤心的话,那些话像一枚一枚敲进我脑袋的铁钉,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纷纷起了锈,但它们一直在那里。
我沉默了半天,最终我决定遵循游戏规则,我说,我喜欢过的人说过的最叫我伤心的一句话是,许嘉薇,你太聪明了……
哄堂大笑,笑过之后都指责我缺乏游戏精神,但你不笑了。
你的眼神里带着一点怜悯,微弱的烛火里,我们对视了很久,我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体谅与懂得。
如果问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对你萌生好感,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所有人都在笑而你没有,眼神无声地交会形成了一道围墙把周围的人跟我们隔开了。
让他们笑去吧,这些俗气的人,他们根本不明白我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说那句话的少年,那个叫陈墨北的少年,他的原话是这样的,嘉薇,你太聪明了,聪明得让人觉得可怕,甚至厌恶。
那些笨蛋他们没听出省略号里我的沮丧和悲伤,但你通过你异于常人的敏感观测到了我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挫败,后来你同我说,看到我那个眼神你就明白我说的是真心话。
我说的确实是真心话,没掺一点假。
聚会散场之后你拉住我,小声说,我们去喝点东西吧。
凌晨十二点哪里还有东西喝?我挑起眉梢看着你。你笑一笑,许嘉薇,你知不知道世界上有个东西叫作麦当劳?
午夜,只有麦记不打烊,我们坐在温暖的黄色灯光下交换了手机号码。
我们一人要了一杯橙汁,说了很多话,最后你拍拍我的手说,一个男生只有在不爱一个女生的时候才会说她太聪明了,如果他爱她,他会把她当成很笨很呆的小孩子。
我抬起头来看着你,你有一双好清澈的眼睛。
回去之后我躺在床上看着夜空中洁净而圆润的月亮,我记得我们分开的时候你给我的那个友情似的拥抱,我想你会来找我的。
但不会以友情的名义来找我。
<p/><h3>二</h3>
你喜欢我,这个我知道。陈墨北那句话不是空穴来风,我确实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尤其是在谁喜欢我谁不喜欢我这方面,我敏感得惊人。
周末的晚上,目光所及之处皆是人潮涌动。我们一起吃饭,我只点素菜。
原本就很清淡的蔬菜我还要用茶水洗一遍,你看着我,像一个容忍任性的女儿做出任性的事情的父亲,你不问我为什么,我很喜欢你这一点。
我喜欢内敛、沉默、隐忍的人。
我不吃米饭,也不吃馒头,我只吃被洗得寡淡无味的蔬菜,我埋头咀嚼的样子像一只兔子,这是你后来对我的描述。
我是温和无害的兔子?你看错我了。
在那一刻你只觉得我是一个有那么一点奇怪的、偏执的姑娘,你不去问这些行为背后的原因、背后的故事。
你结账、埋单,对面颊有着两坨潮|红的服务生小妹微笑,说谢谢。
你是个很有风度的人,优雅,谦逊,平和。
吃完饭你对我说,我们去喝一杯吧。
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唐突,真是奇怪,为什么我曾经会觉得你是登徒子?是我对这个世界有太重的防备心理吗?但请你不要怪我,因为我被伤害过,所以我原谅自己的乖戾,也希望你可以原谅我的小心翼翼。
过马路的时候你自然而然地牵起我的手,不露痕迹,不动声色,我没有反抗也没有拒绝,我得承认我很享受我的手被你握着的时候的那种感觉。
你的手掌里没有黏糊糊的汗液,它干燥、温暖、宽厚,让人觉得舒适并且安心。
到了小酒吧我才晓得原来“喝一杯”的人数不止我们两个人,你的朋友已经早早坐在那里等待着,他们看到我们的时候那副想要装作很自然但眼角眉梢都蠢蠢欲动的表情被我洞悉了。
苏格,你知道我是个聪明人,你从一开始就没打算瞒我。你温柔地注视我,替我叉起水果沙拉里的黄桃,你的面孔始终躲避着那个叫作橙子的女孩,我怎么会不明白这出戏是什么意思?
你拒绝她,兵不血刃。
我不喝酒,你应该明白,连肉都不吃的我怎么可能让酒精在我的身体制造出脂肪,所以你帮我把你朋友递过来的酒杯全挡了。
橙子看我的眼神我很熟悉,过去无数次我照镜子的时候都因为自己狰狞的样子而感到骇然,那种眼神我曾经用来注视过我最好的朋友,罗亦晴。
橙子喜欢你,你送我回去的路上我轻声说。
你不置可否,把问题抛给我,那你呢,许嘉薇,你喜欢我吗?
为什么现在所有人都可以把“喜欢”这两个字这么轻而易举地说出来?是我太不合群了吗?这两个字对于我来说是那么难以启齿。
我没有回答。
你把我送到公寓楼下,我进了房间之后没有开灯,我站在窗口看着你,在路灯下仰望着夜空的你。
苏格,我喜欢你吗?那时我还不知道。
<p/><h3>三</h3>
我看上去朋友很多,所以才会在那次偶然的聚会上认识你。但在跟我熟络之后你发现了一件事,其实我交心的朋友一个都没有。
我对任何人都是点到即止,用你的话说就是我把自己包裹得很严实,密不透风的那种严实。
我张张嘴,要怎么跟你解释呢?我曾经也相信友谊与爱情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情感,直到有一天它们双双背叛我。
很难让一个从战场上厮杀之后生还的人相信战争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对不对?
所以我明哲保身,我在属于一个人的世界里安享太平。
我的面膜没有了,我不得不出门去熟识的那间网店囤货。开门的不是往日熟悉的老板,但也不是个陌生人,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橙子。
世界真小,这个网店的老板是她表姐,这天有事,叫她过来帮忙照看店铺。
我背对着她挑选面膜,她冰冷的目光追随在我的身后,我感觉到我的脊椎像一串绷得很紧的珠子,再使一分力就会断裂,珠子就会噼里啪啦滚得满地都是。
这种感觉好难受,它意味着窘迫、束缚、拘谨。
选好面膜之后我急忙叫橙子结算,她没有趁机讹我一把,反而给了我最优惠的价格,她的侧面很好看,腮边还有细细的绒毛。
她一边嚼着口香糖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你是苏格的女朋友吗?
来了来了,我心裏想,到底还是逃不过去。
我笑了一声,没有回答。
她转过脸来正色看着我,他们都说你是,我就想问你,真的是吗?
咄咄逼人的女孩子总显得不那么可爱,橙子是这样,我当初也是这样,难怪陈墨北看见我恨不得绕道走。
我没有回答她,我觉得无论我怎么说她都不会相信,其实她跟我从前多么相像啊,我们只相信自己的直觉。
那天晚上你提着螃蟹登门拜访,清蒸是所有烹调手段里最能保持食物原味和营养的方式,我侧着身看着你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你的耳后有一颗痣。
我跟你说起下午的事情,你的表情波澜不惊,你替我剥开蟹壳,温和地劝我,多吃一点。
雪白的蟹肉盛放在雪白的餐盘里,这种寡白让我踌躇。你以为我是怕胖,于是跟我讲起白肉与红肉的区别,但我打断你,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记忆里那些画面忽然从尘封的匣子里扑落出来,隔着时空,我跟亦晴沉默地对峙着,她的目光很平静,没有怨毒,也没有愤怒,如同她在生命之初被遗弃那样坦然地接受命运的一切馈赠,她不说好坏,她只是接受。
我告诉你,苏格,我曾经有多坏,我曾经被魔鬼蒙蔽了心,差点害死我最好的朋友。
你凝望着我,不言不语。
这天晚上我难过得什么也没有吃,我泡了两杯茉莉花茶,你小口地啜,揽着我的肩膀看电视,屏幕上是无聊的综艺节目。
你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中药般清苦的气味,像我的父亲。
你走了之后我端起你的那个杯子,加热水,泡一次,再饮。
苏格,我还是不知道我是否喜欢你,但你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一个慰藉,我在喝下那杯茶的时候忽然由衷地庆幸我那天晚上去参加了那个无聊的聚会,否则我就错失了你。
<p/><h3>四</h3>
你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知心的朋友,唯一可以依赖的人,但即使对你,我也有所保留。
你用了很大的耐心来陪伴我,除了那一次之外,你甚至没有问过我任何有悖君子准则的问题。我想也许每个女生都希望能够遇到一个这样的人,在经历了惊涛骇浪之后,有人陪着看细水长流。
如果我不再遇见陈墨北,也许我的生活就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我是说如果。
我在红绿灯前看到他的时候,脑袋里忽然响起一片轰鸣,我想我不可能看错的,但是为什么,逃离了故乡那么远,还是躲不开自己的从前?
他也怔怔地看着我,好像在记忆里艰难地搜寻着关于我的一切。
行人匆匆,天色暗沉,悲声大作,群情汹涌,我们被一股强大的力量拉回了很多年前。
很多年前,陈墨北是眉清目秀的俊朗少年,罗亦晴是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女孩子,而我,许嘉薇,我是一个胖子。
我这一生最怕看到的就是“胖”这个字眼,对我来说它比“死”还要可怕。
因为它,我明白了什么叫自卑;因为它,我在原本应该色彩斑斓的年纪只敢穿黑白灰;因为它,我将对墨北的感情藏在心裏不敢有丝毫的表露,直到他在亦晴十六岁生日的那天清晨在她家的窗台上放下一束带着露水的百合花。
那天是亦晴的生日,我却躲起来哭红了眼睛。
那个年纪,爱与恨都是很容易的事情,从那天开始,我对罗亦晴的感情变得很微妙。我们仍然是好朋友,但我嫉妒她,也憎恨她。
我掩饰得很好,没有人看出来,没有人知道学校里那些关于亦晴是个私生女、她的亲生父母是一对被枪毙了的毒贩这些消息都是我不声不响地传出去的,在亦晴受到伤害的时候,只有我一如既往地陪在她的身边,我想任何人都不会怀疑我。
我是聪明,但我也自作聪明,我没想到彼时的陈墨北将一切都洞悉了。
他送给亦晴的生日礼物是鲜花,送给我的生日礼物是一块镜子。
我不解,有何用意?他冷冷地回答,看清楚你的样子。
这句话击溃了我,你明白那种感觉吗?被击溃的感觉,灵魂像被撕裂成碎片,被风吹得满地都是。
陈墨北眼里的许嘉薇,是个何其丑陋的人,从外表到内心,都那么丑陋,让他多看一眼都不愿意。
从那天开始我自己都开始嫌弃自己,我暴饮暴食,整个人像被充气的气球越来越胖,濒临爆炸。父母不明就里,身为医生的他们只懂得医治人的身体,对于他们的女儿胸腔里那颗溃烂的心,他们就算知道真相也无能为力。
连亦晴都开始劝我,嘉薇,不要这样吃,不要这样。
但我已经是吃红了眼的饕餮之兽,除了食物之外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有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