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吃甜腻的蛋糕、油腻的猪蹄,饼干、巧克力是随身携带的东西,我疯狂地吃,贪婪地吃,努力地吃,认真地吃,我决心将自己溺死在食物之中。
为什么要这样?多年后我想明白了,大概是彼时心裏有一个黑洞,除了投掷食物之外,没有别的办法可以解决。
陈墨北跟亦晴正式在一起的那天我彻底崩溃了,我真的想不明白,这个我从出生就认识的人,他怎么会被一个私生女夺走?
那时候我太偏激、太狭隘,我甚至混淆了事实的真相:墨北从来就不是属于我的,何来夺走一说?
我把历年来所有的零花钱都拿出来请亦晴吃海鲜,我们吃了很多虾、蟹、扇贝、生蚝。
然后她去我家休息,我给了她一杯水,这杯水看起来有那么一点浑浊,因为它当中溶解了大量的VC片。
如我所料,亦晴进了医院。那些量不足以致命,我只是想给她一点教训。她住了两天院之后出来,站在我的面前静静地看着我,她的眼神,我一辈子也忘不了。
<p/><h3>五</h3>
时隔多年,出差来此的墨北诧异地看着这个与他的记忆完全不符合的许嘉薇,这个形销骨立、身上没有几两肉的许嘉薇,这个脸色苍白、嘴唇都没有血色的许嘉薇。
那个小胖子已经被我亲手杀死了,我用尽各种极端的手段从那具臃肿的躯壳里逃了出来,重获新生。
我们坐下来共享一壶水果茶,时光慢慢流淌,他终于打破沉默,我曾经爱慕过的少年在岁月的磨砺中有了刀削斧砍的轮廓和淡然自若的眼神。
他问我,嘉薇,你怎么瘦成了这样?
简单的一个问题,背后却是我不足为外人道的艰辛与痛苦。
有时候我自己都怀疑我前世是否是一个暴君,以施虐为快乐,以摧残为乐趣,这种近乎变态的爱好一直持续到今生,所以我伤害亦晴,也伤害我自己。
VC与海鲜结合,使无毒的砷酸酐变为有毒的亚砷酸酐,也就是俗称的,砒霜。
我的父母都是医生,平时他们很注意饮食的搭配,我在青春期因为摄取过多的营养而成为大家眼中的小胖子,至于那些既可救人又可害人的知识,我是在家中堆积如山的医学书上看来的。
我并不是想要亦晴的命,我虽然很坏很坏,但不至于那么大胆。
亦晴出院之后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的那种眼神,让我想起一句话,哀莫大于心死。
虽然自始至终她没有问我什么,我也没有主动承认和解释过什么,但女孩子天生的敏锐让她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我是故意的。
我并非丧心病狂的恶人,万籁俱寂的夜晚我也会从噩梦里惊醒过来,冷汗涔涔。
最终还是向父母坦白一切,双亲震惊而绝望的表情像烙印一样印在我的脑海里,我想到底是为什么,我会从一个天真的孩子变成一个如此罪恶的魔鬼?
学业就此荒废了,苦苦支撑了半个学期之后,我跪在双亲面前请求他们让我退学。
我将自己像一支标杆一样投掷来了陌生的城市,这裏除了年迈的外婆,没有人认识我,我在下车的那一刻呼吸到车站浑浊的空气,不洁净但足以叫我掉下眼泪来。
这是人间烟火的味道,我还活着,我还享受着。
那些因我而受到伤害的人,在我离开之后,伤口应该会慢慢结痂、痊愈、剥落,恢复平坦。
年迈的外婆从不管我,她年纪大了,知道自己也管不了我。
她是一个稍嫌孤僻的老人,不像别人家的长辈那样和蔼慈爱,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不需要再被温柔和善地对待,我需要的是一个自由而漠然的环境,让我赎清我的罪孽。
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减肥。
我厌恶自己一身的肥肉就如同我厌恶我灵魂里的那些恶毒,我要洗净我的肉身,这是漂白灵魂的第一步。
为了瘦,我无所不用其极,我像一个暴君施虐于他的子民,我的身体就是我的子民。
我戒掉甜食,从此跟饼干、巧克力、冰激凌永别,我不沾荤腥,每天做大量的运动,喝白开水……我甚至把外婆家所有的镜子都收起来,我不想看见自己。
我用了多长的时间?不记得了,当以上那些事情取代我曾经的喜好成为生活中的习惯时,距离我离开家乡已经三年多。
这三年多来,外婆去世了,父母赶来办丧事,他们目瞪口呆地发现自己的女儿已经脱胎换骨。
多年后我对眼前的陈墨北微微笑,我说,是的,你看到我的时候的表情,跟我爸妈一模一样。
他默默不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缓缓叙述着:我曾经幻想过无数次,我想回去看看你们,亲口跟你和亦晴说一句对不起。
我是不懂得如何付出感情的人,在所有表达自己的方式中,我选择了最最笨拙的那一种。
刚来这裏的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哭,身体像一个蓄满了水的巨大的容器,除了哭我没有别的办法。
后来我想算了,没必要的,向你们道歉最好的方式就是再也不要出现在你们的面前。
是命运弄人吗?墨北,如果要问我后悔吗,我不后悔。
如果命运可以像一张写错了字的白纸被修正液涂抹掉,如果命运像一面被随意涂鸦的墙壁可以用油漆覆盖掉,那它就丧失了它的神秘与意义。
这是我的人生,我必须为此偿还。
陈墨北凝神看着我,如果我没看错,他眼里那种亮晶晶的东西叫作眼泪。
我们分别的时候他忽然拉住我,几乎是哽咽着对我说,嘉薇,其实当初最错的不是你,是我,我不应该那样对你,我一直很后悔在你生日的那天送你镜子……
我拍拍他的肩膀,最终什么也没说。
<p/><h3>六</h3>
这就是我与我喜欢过的人的故事,这么多年,我也只喜欢过那一个人。
你问我,那个叫罗亦晴的女孩子呢?他们还在一起吗?
他们没有在一起,这不是墨北告诉我的,而是在我父母来为外婆办丧事的时候由他们告诉我的。
有时候我真的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很多故事到最后都要由一些无关紧要的局外人来做交代?像是一些说书的人,平铺直叙事不关己地说起那些在当事人看来几乎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事情。
亦晴没有跟墨北在一起,这真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以为那么深爱的两个人到最后应该是紧紧握着彼此的手的,怎么会一转身跟矿老板的儿子搅在了一起?
亦晴,亦晴,单薄的亦晴,沉静的亦晴,缥缈得不食人间烟火的亦晴,她不应该是那种样子啊。
但最后我想明白了,哪有什么事情是应该的?如果有应该这回事,那许嘉薇应该一直是一个胖子,镜子里那个细竹竿般的人就不应该是许嘉薇。
妈妈临走时拍拍我的头,她什么也没说,但我明白她的欣慰。
看到现在这样的我,她也终于从曾经的阴霾里走出来了,她的女儿不再是一个暴戾乖张的女孩子,她不用再迁怒于自己——为何会生出这么一个不善良的女儿。
我还是不肯回去,说不清楚原因,或许是适应了现在的生活,又或许只是想做一只把头扎在沙坑里的鸵鸟罢了。
你听完之后什么话也没有说,你给了我一个拥抱,这个拥抱与我们初识的时候的那个拥抱有一些微妙的区别,我想它不再意味着友谊。
我的眼泪轻轻地落下来。
我本来很悲观地以为,我这一生不会再有快乐,但原来不是那样。
快乐可以很具体地呈现,它可以让人为此落下泪来。
如果没有看见你手腕上的那道伤疤,我不会知道原来幸福有时候只是错觉。
夏天来临的时候我稍微胖了一点点,但增加的这点脂肪只不过让我看上去更加健康了一点而已。我们穿同一个牌子的T恤,手腕上戴同一个牌子的表,但后来我才知道,你戴表除了是为了看时间之外,还为了遮盖你那条深深的疤痕。
每个人都有一段故事,我的故事坦白告之于你,但你的故事却不肯为我打开大门。
我看着你醉酒后孩子般的脸,苏格,下手时要有多绝望才能做到那么干脆、果断?
你不肯告诉我的,自然有人会告诉我,别忘记了,很多女孩子年轻的时候都曾是阿修罗,比如我,比如橙子。
橙子是个犀利的丫头,她直言不讳,许嘉薇,苏格他并不是真的喜欢你,他跟你在一起,只是因为你长得有点像他以前那个女朋友而已。
好多人终生寻觅的不过是同一类人,你也是如此,你喜欢纤细的、苍白的、沉默的女子,而最初出现在你眼里的我,就是那个样子。
橙子跟我当初不相像的地方在于,她更尖锐,更张扬,她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我宣布:许嘉薇,你也没赢我。
我笑一笑,富家女橙子,她还不明白,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的人会比较淡然,对很多事情就不那么计较了,比如你到底爱不爱我,比如你从身后抱着我的时候,脑海里浮现的是谁的面孔。
这些对我来说都不那么重要。
我跟你在一起,因为你对我很好,因为我喜欢你温和的笑,喜欢你宽厚的手掌,喜欢你在了解了我阴暗的过去之后还把我当一个纯良的姑娘来爱护。
快乐没有那么抽象,爱情也是一样。
只要你不说破,我们就一直在一起,好好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p/><h3>七</h3>
说破的人不是你,而是命运。
我是不愿意推翻过去粉饰生命的人,你也一样。那个夜晚的餐桌上,你犹如困兽,我们坐下来不到半个小时,你看了五次表。
我不是傻子,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那个让你在青葱岁月里义无反顾地执刀向自己下手的人也许就要回来了,至于她这次停留的时间是短暂还是长久,你一点也不在乎。
我深深地感觉到悲哀。
苏格,我爱过,我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你一点也藏不住你的焦躁、你的犹豫、你的无奈和迫不及待。
我凝神看住你,我要记得你的样子,记得陪伴我走过伶仃的时光的你,谢谢你给过我的那些温暖。我知道有些事情是无法战胜的,我知道有些人是无法忘却的。
我都明白。
我摁住你的手,亲爱的苏格,你知道吗?在我还是一个胖子的时候,我很想很想要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我想穿着它在雪地里散步一定是很美妙的事情。
但那时我穿不下,我臃肿的身材就算勉强塞进大衣里也不可能有美好可言。
后来我瘦了,瘦得不成样子,所有牌子的衣服我都只要穿S码,但我的衣柜里依然没有一件红色大衣。
它就像一个梦,束之高阁的梦。
你呆呆地看着我,你不明白我到底想说什么,但不重要了,我提起包,苏格,去找她吧,别让你的梦也束之高阁。
那晚之后,我换掉了手机号码,订了回乡的机票,忽然之间我觉得一切都平息了。
我觉得我的生命好像又回到了一个最澄净的状态,所有的伤痕都平复了。
我拖着行李走出机场的时候看见了墨北,他对我笑,好多年了,我没有忘记过那个少年的笑,虽然那个笑容曾经是给那个叫罗亦晴的女孩子的。
我问他,墨北,如果努力迁徙最终不过是为了回到原点,那么努力的意义是什么?
他回答我说,努力的意义在于它本身,而不是为了获得别的什么。
岁月静好。
我在深秋的时候收到一个包裹,很重、很沉,费了很大的劲拆开之后,我呆住了。
那大概是我这一生最最渴望得到的礼物之一——一件红色的呢子大衣,背后有一只欲盖弥彰的傻傻的熊,Logo在左边口袋的旁边,极为低调,极为隐秘。
你在卡片上说,嘉薇,原谅我们,善待自己。
我抱着那件大衣在房间里呆坐了好久好久,直到黑夜像黑色的凝胶一样涌进房间,我成了凝胶中心那只不能动弹的昆虫。
时光就是这样将我们的过往凝成一块琥珀,所有的爱与怨恨最终都会得到平息——无论是主动,还是被迫。
我回过身去看着窗外,夜幕降临了,所有的爱恨都落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