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播放的是09号选手栗洛的模特训练集锦。各位评委、各位观众,请看VCR一一”
灯光倏然变暗,聚光灯从舞台右侧的主持人处缓缓移向中央,又黯淡下来。席上众人也都停下低语,表情却很是丰富,都微扬着唇角,看上去很期待。
看得出是在某个公园,摄像机把镜头拉低,对准了地上密密麻麻的鹅卵石小径。
女孩穿着银色礼服长裙,正在换上一双足有十多厘米高的细跟缎鞋。她在一众模特中并不算高,一米六八左右的个头,身段和一道比赛的同伴们一样,是千篇一律的纤细,仿佛被风刮上一阵就会倒地。
她撩了撩裙角,踩着鞋子站起来,小小的脸上似乎有些紧张,镜头外有人喊了声:“可以开始了。”
这分明是为难这些年轻模特的一个关卡。有意选择的路面,不合脚的高跟鞋,在这裏摔倒,无关职业素质,只是看谁坚持得久一些罢了。前边的选手,有的从这裏摔倒后大哭,有的因为抵触而拒绝继续拍摄。
三步,仅仅是走了三步之后,栗洛也摔倒在地上,长裙下露出纤细的脚踝,以种奇异的角度扭曲着。现场一片叹息,所有人瞪大眼睛,想要看这位长相甜美,人气也不错的女孩会是什么反应。
镜头迅速拉近,栗洛看起来和同伴们没什么区别,漂亮立体的五官上滑过一丝不知所措。可旋即,她迅速站了起来,微扬了头,唇畔的笑意刻意地加深,继续从容地往前走。
此刻她的脚步已经不能橡先前那样优雅,许是有些趔趄,又或许有些不稳,可她的肩膀始终端得很平稳,脸上淡淡勾着一丝微笑,已经全然忘了之前摔倒的痛楚。
直到走完全程,她再也没有摔下。
现场鸦雀无声。唯一小小的动静来自贵宾席的一个年轻男子,他嘴角噙着笑意看完这一幕,微微侧身,对身边的人说了句话。那人很快弓着身体离开了会场。
这是I&N新闻传媒集团旗下少女时尚杂志《游》所举办的模特选秀比赛,获胜者除了能得到丰厚的奖金和环球旅行的机会,更能成为《游》杂志专属模特。成为“游GIRL”,对于年轻青涩、初出茅庐的少女们来说,吸引力自然是巨大的。
夜在后台穿梭往来,只觉得脚下一那双软羊皮平底浅口鞋又被磨平了一层。这样场大赛,少不了各种各样的服装赞助,她作为《游》杂志的编辑,为了选手们的换装,实在是劳心劳力,一刻不曾停歇。
好在这是决赛了。这一刻所有的选手都去了前台,她浑身发软地坐在了化妆闻,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间觉得这个世界万籁俱静。
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结果吧?
化妆镜的灯光调在日常室外的一档,此刻脸上泛出来的,并不是健康的红润色。
眼妆早就花了,黑乎乎地洞成一团;粉也脱了,她甚至来不及补一补。面色显得有些蜡黄,惨不忍睹,还不如素颜。
她将注意力从镜子上移开,慢慢地集中在屋外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上。似乎已经把几个小奖颁完了,接下去是冠亚军了吗?以时尚杂志编辑的经验来说,她看好12号林嫣,长得够漂亮,关键是能压得下场,这是同龄模特中少有的气场。况且,林嫣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得过小奖,也就是说最后夺冠的可能性很大。
“冠军是——”颁奖人有意地拖长声音,“9号,栗洛。”
沈夜愣了愣,最后夺冠的是栗洛?
她几乎以为自己听错,条件反射,脑海中浮现出栗洛的脸。
眼睛很大,尤其是戴上“美瞳”后,跟黑色葡萄似的,眨一眨,仿佛能挤出水来;长发,大寿,爱拿一朵橙红非洲菊别在鬓边,倒真是甜美得发嗲。
“做少女杂志嘛,选的专属模特总要可爱一些的。”沈夜边收拾东西,边和同事王黎说着话。
“也是,不过我昨天还问过主编来着,她告诉我评委们都觉得林嫣不错。”王黎有些困惑地说,又抬腕看看时间,“哎哟,这么晚了!我男朋友在电视台外边等我呢。”
“那你先走吧。”沈夜毫不在意地挥挥手里的媒体名单,“剩下的我来搞定。”
“那怎么行?我和你一起做完,然后让我男朋友送你回去。”王黎坚持。
“真不用。你回去吧。我打车回去。让人等着不好。”
已经是九月底了,接近凌晨的时候,整个城市清冽逼人。白天拥塞的交通积攒下的尘雾散开了,露出明净的星空,有几颗亮得如钻石一股,只要微微一仰头就能望到。
可是标准的城市人早就没心情去颀赏这样如诗的存在了,沈夜干完手头的工作,就这么带着还处在糨糊状的脑子出了大楼。
今年的天气凉得早,她还穿着T恤和牛仔裤,一出门就有些瑟缩,被风一吹,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这个时候还不好打车,沈夜在路边站了足足半个小时,靠着公交车牌,几乎就要睡着。忽然远处闪过两道光柱,晃着直刺她的眼睛。她以为是出租车,立刻有些振奋地站起来,挥了挥手。
不是。
唉。叹了口气,沈夜恹恹地退开半步。
那车的速度不快,开过她面前的时候,她看得见后座半开了窗。暗色之中,一朵如火焰般的波斯菊倏然绽开。
至于鲜花丽人后边的那个人影,眉眼熠熠生辉,侧脸更是棱角锋锐。即便是在黑暗中,即便他穿着黑色的西服,可是存在感如此之强,她立刻记起了一个人。
沈夜恍然大悟,此刻哪怕栗洛突然成了国际名模,头次走秀就能压轴巴黎时装周的高级定制秀,她都不会惊讶了。
原来小姑娘背后有个罗嘉颀——I&N集团大中华区负责人。
翌日早上八点。
闹钟准时响起来,沈夜无视,翻了个身,继续睡觉。
再过一会儿,客厅里的闹钟又响起来。她终于嘟囔了几声,半闭着眼睛,跟着拖瓢跌跌撞撞地摸索着出门去关掉个万恶的声响。
等到大腿狠狠地在桌角磕了几下,她终于清醒过来。
叼着牙刷,含了一嘴的薄荷泡泡,她对着镜子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眼圈周围一层浅灰色——是昨晚卸妆没卸干净吗?
晓以后可以不化妆上班吗?沈夜有些颓败地想。卸妆对于自己这样的懒人来说,真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啊。偶尔翻翻自家杂志,上边的美容栏目千叮咛万嘱咐,卸妆时间要等同于化妆时间,年轻人不能仗着自己底子好就忽视卸妆……BLABLABLA……条条框框,仿佛都是写给自己的金玉良言。
要是每天能睡到自然醒,她倒是不在意花一两个小时在化妆、卸妆上的。
可是对于一个每天疲于奔命的上班族来说,她真的做不到。
等到洗漱完毕了,沈夜坐在凳子上开始戴隐形眼镜。她的指尖还粘着凉凉的镜片,忽然觉得忘了什么事。昨晚回到家已经一点多了,很习惯地开了闹钟,用最快的速度搞定一切,倒头就睡了,可是——今天不是休息日吗?
沈夜重新把透明镜片放回药水里,转身拿起一副黑框眼镜戴上。
站起来看了看外边的天气,其实真的不错。沈高气爽。
物业把小区那片草坪和荷池都打理得很好,已经有金色开始泛出来,融融地让人心底泛出暖意来。
把阳台的窗打开,不算浓丽,却有极温暖的阳光洒落进来,落在深蓝碎花的榻榻米上,让厚厚的靠垫显得越发绵实柔软。沈夜捧着马克杯,里边是热好的红枣牛奶,此刻氤氲出淡淡的热气,熏在下颌上,微痒适意。她咬了口面包,随手翻着刚买的几本书,忽然觉得因为这样一餐早饭,早起也不是那么可恶了。
犹太教说,不要走得太快,乃至于让你的灵魂跟不上。
这是至理名言。
眨眼到了晚上,沈夜打开电脑,开始查看邮箱。
这是她给自己订下的规矩。平时工作已经一天十六个小时面对电脑,她不允许自己在休息日的还被电子信息所淹没。看书也好,逛街也好,甚至只是睡觉,但是坚决不开电脑。
只是今晚要查看工作上的备忘,她点开邮箱,一条条地抄录下来。
明天下午去小镇明川,拍摄初冬的杂志平面照。
时间:三天。
搭档模特:栗洛。
呦,这么快就开始工作了。
沈夜关了电脑,若有所思地想:这个小姑娘,看起来蛮嗲的,可千万别恃宠而娇啊,不然自己的团队可就有得苦吃了。
周一早上起床,洗漱完毕,拿出前一晚上准备好的衣服穿上,又在镜子前照了照。
无袖连衣裙,套上修身米色风衣,手上沾了些水,随意地拨了拨刘海和及肩的直发,踏了平底鞋,她就出门了。
她身高一米六五,放在人群中不算高,也不矮。只是工作特殊,接触的一众模特个子噌噌地往一米七以上蹿。那是自己怎么也无法企及的高度了,所以索性放弃高标准,还是踏踏实实地走路比较实惠。
杂志社编辑部是在S市中心商业区的英豪大厦,这幢大楼本身就是I&N名下的房产。《游》和其他一些所属I&N的杂志、出版机构一道,分佈在大厦的四层至21层。
电梯一层层地跳到20层,打卡进门,早上的例会照例是讲了些服装选辑的事,接着一个上午忙着和同事确认外出拍片的服装搭配,又一一检查有没有疏漏,转眼就到了午饭时间。
英豪大厦的负一层是餐厅,公司员工都在这裏吃工作餐。
沈夜端了餐盘,和王黎找了个角落坐下,放松地喝了口大麦茶,揉揉眉头说:“是小黄鱼。”
“小黄鱼多好啊,我最喜欢吃鱼了,营养好,又不会发胖。”王黎笑嘻嘻地说,“你下午要出外景了吧?是和栗洛一起?”
“是啊。”沈夜咬着筷子,“忽然换了搭档,真不习惯。”
“她的风格挺甜美的,你们的服装应该要换吧?都搞定了?”
“换了一些,来不及全部换了。”
“哦,这么快就开始出片了,公司还真捧她。”王黎若有所思。
沈夜埋头吃饭,米饭一粒粒,硬硬的,她数着吃,注意力放在了忍耐上。她要不要把那晚的事说出来呢?对于一个年轻女孩子来说,这样的八卦,实在是劲爆,不和同伴分享,实在说不过去。
顿饭吃完,她们坐着吃水果。橘子是随着工作餐一道发的,又小又干,看上去不大水灵。
王黎拿纸巾擦了擦手指,淡粉的指甲在温和的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抬头看了看沈夜,忽然压低了声音:“喂,说个八卦给你听。”
“嗯,什么?”
“别传出去啊。”
沈夜心裏笑笑“别传出去”可以理解成“可以传出去,但是不要出卖我”。
“知道了,说吧。”
“本来冠军是林嫣。最后名单换了。”王黎拿捏着电视里的腔调,“栗洛上头有人。”
橘瓣儿能把牙齿酸倒,沈夜龇牙咧嘴了一会儿,明知故问:“谁?谁这么牛?”
“喏。”王黎指指餐厅里的杂志架,上头是一本人物周刊,封面上的年轻人很眼熟,“那位。”
“罗嘉颀啊。”沈夜想了半天,冒出一句,“我觉得,能被他潜规则了,还出来当什么模特啊。”
“呵,你说得简单。不参加这比赛,她能认识罗嘉颀?”王黎把橘子皮一扔,站起来,“真难吃。”
下午两点,沈夜拿了自己的包,和同事一道钻进商务车里。过了一会儿,才觉得有些不对:“哎,栗洛不和我们一起去啊?”
同事靠在椅背上说:“她和我们在明川会合。”
S市到明川,两个半小时的车程。一路上塞着耳机,一晃就到了。
明川是有名的小镇,小桥流水,江南古韵,是附近城市居民短途游的首选。
今天不是双休日,也不是节假日,小镇有些冷清。
订的宾馆很有特色,房间装饰得古色古香,一推开窗,隔着檐廊,可以看见绿丝带一般的小河,吱吱呀呀的声响中有船划过。
“我一个人住一间?”沈夜拿了房卡问。
“嗯。栗洛不住这裏。”负责杂务的同事说,“晚上开会,她会过来的。”
这么特殊的待遇啊?沈夜有些好奇:“她住哪儿?”
同事报了个酒店名字。
沈夜好像听说过前一阵的新闻,热炒明川唯一一家五星级酒店开张,忍不住吐了吐舌头,半开玩笑说:“还没红呢,要求就这么多吗?”
同事会心地一笑,彼此心照不宣。
晚上六点半,栗洛倒真没迟到,准时地过来了。
几个人都在沈夜的房间里,地上全是衣物搭配的照片,一见栗洛过来,都站起来和她打招呼。
其实模特大赛的时候沈夜见过栗洛几次,都是为了服装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上几句话,也没仔细观察过她。现在离得这么近,她不由感慨,这小姑娘真是瘦。
自己算瘦的吧,和她一比,顿时显得壮实了。
她围了条灰色围巾进来,半张小脸几乎埋在里边,厚实的刘海又挡去额头,只剩一双极大极黑的眸子,晶晶发亮。
一一打过了招呼,她便坐在沈夜旁边,认真地看着编辑给出的服装搭配。
沈夜讲解了几套,侧眼看看她。栗洛低着头,只教她看见卷得像是蝴蝶触须般的睫毛和尖俏可爱的下巴,一声不吭。
“有什么想法吗?”沈夜忍不住问,“觉得不合适的,可以提出来,我们再改改。”
“嗯,我觉得很好啊。”栗洛抬头看着沈夜,“我高中就开始看《游》了,很喜欢编辑姐姐的搭配。”
“编辑姐姐?”她苦笑着揉了揉额角,几平忘了自己是看过栗洛的简历的,其实这小姑娘还在读大学啊,粉粉|嫩嫩的年纪。现在看来,也挺好说话。倒是自己,把她想得有些过分了。
她收起了心思,耐心地、笑眯眯的说:“没关系。以后时间久了,你会有自己的风格。现在就都尝试下吧。年轻人,多尝试总没坏处的。”
十点钟的时候,送走了所有人,沈夜收拾完照片,对着镜子耐心地卸妆。忽然忍不住笑起来,唉,刚才都说了什么呀?
“年轻人,多尝试总没坏处的……”
自己多大了了摆出这样一副神气来。
沈夜仔细地检查自己的眼角,还好并没有细微的纹路。再仰起头,看看自己的脖子,亦是光滑平整,没有颈纹。
镜子里的女孩子一张素颜,肤色白皙,眼珠黑白分明,唇色很淡。除此之外,微带憔悴。
不过王黎夸过自己,说是看起来化不化妆没什么区别。这样想起来,这句夸奖的含金量真是很足啊。
沈夜抿了抿唇角,关灯,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很早就起来了,沈夜把一切收拾妥当,又打开了窗户透气。
清晨的小镇,人影稀疏,也就不足以冲淡还弥散着的浅浅一层白雾,远处有人家开始生煤炉,青色的烟先是混混沌沌的一团,继而笔直冲上蓝天。
沈夜把头发绑起来,T恤外套了一件正红格子衬衣,眯着眼睛看着眼前一幕,忽然听见河边有人对自己喊:“嗨!沈夜!”
她忙转了头去看,是摄影师Kai山此刻举了他的宝贝相机,正对着自己调焦。
她笑着回应:“嗨!”
Kain抓拍成功,低头查看照片,便不再理会她。
沈夜知道这个同事随时随地会抓拍人,模特、同事,来者不拒,出了名的能把人拍美。什么时候自己缺照片了,找他去要,保准能选出一大堆美得不像话的。她也没在意,低头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拿了东西就下楼。
“一衣多穿”是《游》杂志的王牌栏目。向来是首席人气模特才能担任。比如《游》的现任专栏模特,也是熬了一年半,才人驻这栏目。显然,栗洛一出场,便接过了这样的重头戏。
早上加下午的时间,十件挑选好的衣物,先后组合搭配了四次,一一拍完。
进度有些慢,不过栗洛是新手,有些Pose和表情摆不到位,也是情有可原的。栗洛很懂事,有些动作一而再再而三地被认为“有些僵硬”的时候,她会很乖巧地地到工作人员身边道歉,惹得大家都笑,纷纷安慰她:“没关系,慢慢来。”
傍晚的时候,藉着小河边落日余晖,映衬出半边霞光的小镇。
他们准备今天最后一组造型。发型师替栗洛把卷发扎高,把之前的衞衣换下,换上机车夹克。小姑娘立刻脱了甜美,线条冷峻起来。
沈夜也围着她,一边替她整理首饰,一边讲着要点:“穿这套衣服,脸上可别笑了要酷一点。”
准备妥当,Kain从镜头后边探出头来,比了个手势:“好了吗?”
沈夜退在最旁边,手里拿着资料,紧紧盯着栗洛。
所幸这一次她表现得很不错。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尤其是漂亮的,甜美和装酷,应该是最拿手的表情了。
她背后靠着一棵镇上的古树,有些疲惫地蹲下来,虽然累,但还是值得的。
拍摄现场的后边是明川小镇的古戏台,有一大片空地。此刻悄无声息地开进了辆黑色车子。刚停稳,司机就回头说:“停在这儿吗?”
后座的男人不语,只微微颔首。年轻男人的清亮目光看得见前边的拍摄情况。他环视了一圈。即便人群围簇,也没有让那个穿着黑色夹克的高挑少女被湮没。可他并不望向栗洛。他轻轻勾了勾唇,看见槐树下蹲着一个女孩儿,穿着鲜亮的红色衬衣,背脊纤瘦。
拍摄进行到第三天下午的时候,栗洛已经十分熟练了。沈夜有时瞧着她漂亮的侧脸,心想这个姑娘是真的有些天赋的。而拍摄现场,栗洛也和沈夜最亲热。或许是因为沈夜待人亲切,又有耐心,也可能就她俩年纪相近。
拍片结束天,同事们纷纷起哄说:“我们的规矩是,新加入团队的要负责一次聚餐哦。”
栗洛笑得一脸灿烂:“各位辛苦了,那我们回到S市再约吧。”
《游》的外出拍摄任务结束,离回去还有些时间,沈夜回旅店洗了澡,又吹干头发,这才去一楼要了份小镇地图,慢悠悠地出去逛。
马上就要到“十一”长假了。举国同庆的日子,她看见小镇上沿着湖边已经挂起了红色灯笼。莹碧的河水两侧,红色连绵币不绝,既好看,又喜庆。
往西北角走,沈夜査看了地图,听说那里有家面馆很有名。
还没吃晚饭呢。
这让她的脚步有些急快起来。
经过水道上一座小小廊桥的时候,和站着的一个年轻男人擦肩而过。
她走路向来目不斜视,可这一次,许是心裏觉得异样,又或许男人实在太夺目,以至于无法让人忽视他的存在,她神差鬼使地回了头。
目光恰恰对上的时候,空气中最小的分子里,也弥散出一种淡淡的气味。
叫作,尴尬。
是罗嘉颀。
十分挺括的白色衬衣,衬得他整个人看起来赏心悦日。他微勾着唇角回望自己,那表情,仿佛没有把自己当作随意的路人。
沈夜紧张地想,要不要打招呼呢?
打吧,这可不是在公司啊。
不打吧,万一以后在年会什么的公事场合再遇上……
片刻之后,她恢复镇定,打定了主意:不打。
她自然是认得他,可他未必认得自己。再说自己一个小员工,见得到他的机会屈指可数。这么匆匆一面,谁还记得谁?
她正要扭头离开的时候,罗嘉颀却忽然开口了,声音似乎微扬起笑意:“你是?”
沈夜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望向自己细纹衬衣的衣角,里别着一枚《游》杂志创刊三周年的纪念徽章。
这么快身份就暴露了?她有些头疼地想,只能转过头,微笑,又假装带着几分迟疑:“你……不会是罗先生吧?罗嘉颀罗先生吗?”
演技还不错,他心裏如是想着,微抿唇角,轻轻颔首的时候,脸部神色冷峻。
“我在《游》工作,去年在公司年会上见过您。”她恭恭敬敬地说,心裏想着其实次年会我见了您老人家一侧脸,神光一现,您就走了。
“这样啊。真巧。”他手上挽着风衣,自然地和她并肩往前走,“小姐怎么称呼?”
“沈夜。”沈夜有些悲哀地想,是要和这个人一起逛小镇吗?
她自然是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裏的,可这贵公子不陪着佳人,一个人在这裏瞎逛什么?
走了几步,罗嘉颀忽然开口说:“沈小姐,其实我记得你。”
“什么?”沈夜向来理智,见惯了美女,自认为还没有惊艳旁人的资本。
他望着路边民居,灯火初上的时间,橘色灯光,融融暖意,悠悠地说:“孔雀舞。”
孔雀舞事情?
沈夜浑身一颤,如果现在有个地洞……她是不介意钻进去的。
是去年的年会,她们部门四朵金花表演孔雀舞。结果文字编辑Nicole临时有事,她被抓了上去。可怜她只排了两遍,匆匆上场,跳得惨不忍睹。
Kain替她们抓拍的照片里,后来无论美编怎么PS,她动作之僵硬怪异,无论如何不像孔雀,只像公鸡。
沈夜窘迫得想哭,目光又掠过了街道旁边那家“什么面馆”,不就是自己要找的家吗?当下更是心情不佳起来,她是来吃面的好吗……为什么会在这裏遇到霸道总裁?
可他不疾不徐地和她说话,似乎没有注意到身边年轻的小姐略微有些不豫的表情。
“来这裏是因为工作吗?”
“是啊。”沈夜咕哝了一句,顺口又问,“你呢?”
“来……看位朋友。”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她的侧脸,淡笑着说。
沈夜没有蠢到去问对方是什么朋友,只是“哦”了一声。
“沈小姐吃了晚饭没有?”罗嘉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面馆。
她连忙说:“还没有。”
“愿意试试这家店吗?”他浅浅含了笑意问她。
“……好的。”
店面小得不像话。生意又太好,老板娘随便拿抹布抹一抹桌子,就招呼客人坐下。
他们坐了最里边的一桌。沈夜看着他雪白挺括的袖口和那枚银色袖扣,忽然有些好笑地想,袖子如果碰到桌上,会不会蹭下二大块油斑?
老板拿了一张破破烂烂的菜单,放在桌子中间。
他们不得不靠得近一些,才能看得清楚。
罗嘉颀看了一会儿,有些困惑地问:“素鸡面?是鸡肉吗?”
沈夜心中发笑,可还是面无表情地说:“不是的。是一种豆制品。”
他兴致勃勃:“那我就要这个。”
“六块钱”
呃……他的钱包里会不会有一张黑卡?或者他干脆从来都不带钱的?因为付钱有助理啊。
她有些好奇地想,要不自己请他吃顿面?
胡思乱想的时候,罗嘉颀已经把钱包握在手里,对老板点点头说:“我朋友还没点完。”
沈夜轻轻咳嗽一声,没好意思点贵的,只好说:“和他一样的。”
罗嘉颀顿了顿,也没看她,只说:“那就给她这一份加上一个狮子头。”
沈夜很想客气一下,不过口腹之欲最终战胜了那一点谦让,她只好说:“那我就不客气了。”
罗嘉颀只是点了点头:“不必。”
素鸡面先端上来。
她瞧了一眼,面条细而韧,撒着一把葱花。素鸡上淋着肉酱汁,汤水上不知浇了什么香油,那味道一阵阵地往自己鼻子里钻,叫人食指大动。
沈夜看着罗嘉颀拿起了筷子,忽然咽了口口水,喊停他:“罗先生,等等。”
“嗯?”
她迅速地低头在包里找卡片机:“可以让我先拍张照吗?”
“哦,好。”罗嘉颀虽然有些困惑,可依然彬彬有礼地停下动作,“请吧。”
她站起来,调了微距和闪光,身子轻轻俯下,拍了一张。
罗嘉颀看着她专注的神色,两只手持着相机,纤细洁白的左手小指微微翘起来,这便是“兰花指”?他的目光深处滑过笑意忽然看见她的及肩直发落下来,直直垂向面碗。
心底有一股难以克制的冲动,他想也不想,伸手就替她去拨开头发。
沈夜被他这个动作吓了一跳,连忙站直了,尴尬地说:“罗先生……”
他收起手,平静地说:“刚才有头发落进汤水里了。”
“哦,这样啊。”沈夜尴尬地看看碗素鸡面,又看看老板刚端上来的、加了狮子头的面,“那……你吃我的吧。真不好意思。”
小店里半明半暗的灯光打在了罗嘉颀英俊的侧脸上,他的表情明显滞了滞,然后伸手拿回了素鸡面,若无其事:“没关系。”
这碗面吃得很忐忑,沈夜挖空心思也想不出话题,幸好没过多久,电话响了,是Kain打来的,一开口就咋呼:“小夜,你跑哪儿去了?我们在吃烧烤呢。一块过来吧。”
她看了看自己的半碗面,又看看罗嘉颀,有些为难地说:“啊?你们在哪儿?”
Kain报了地址:“你逛完了就过来吧。”
“哦,我尽量吧。”沈夜挂了电话,继续埋头吃面。
狮子头做得实在香甜,沈夜吃得心满意足,一抬头才发现罗嘉颀早就放下筷子,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自己。
她想从包里拿出纸巾递给他,可是找了半天,忽然发现纸巾在下午拍摄的时完了。
面馆的桌上搁着卷纸,不过看上去又硬又糙,颜色微黄,沈夜犹豫了一下。
罗嘉颀静静递了块手帕给她。棕色稳重的格子,带了淡淡古龙水的味道。
她下意识地接过来:“呃……”
他没说什么,自己取了一截桌上的纸巾,轻轻揩了揩,动作优雅,仿佛在高级餐厅里用餐。
叫她怎么好用老板随身带着的手帕?!而且是擦油光滑腻的嘴?
沈夜擦也不是,还给他也不是,举着手帕发呆。
“擦吧。”他看她一眼,轻声说,目光中星芒无声闪烁,“是新的。”
她亦只能接过来,弄脏他这条大概比自己一身外衣都贵的手帕。
走出店外的时候,一辆人力三轮车从不远处骑过来,沈夜抬头望向罗嘉颀:“罗先生,我同事还在等我。”
他轻轻点头:“好的,去吧。”
三轮车停在自己面前,沈夜又说:“谢谢你请我吃面。”
她本还想说“谢谢你的手帕”,可又觉得这样太刻意了,于是便没说。
他笑起来:“不客气。”
“再见。”
“再见。”
三轮车棱棱的声响已经远去,河水无声,静静淌过,宛如此刻思绪蔓延。
罗嘉颀独自站在河边,忽然想起刚才灯笼发出的红色光落在她脸颊上时,有一种莹玉色的光芒从她眸子里婉转流出来,柔和清雅。
沈夜,这样便算正式地认识你了吗……他忽然微笑起来,还真曲折呢。
第二天一早回S市,直接上班。
美编已经开始修图了。
主编杨宁看着电脑上一帧帧照片,满意地说:“拍得很不错。”
年轻就是好,照片放大了看,模特的眼角特意勾起的浓黑眼线都看得清清楚楚,可真是肌肤如玉、光泽无瑕,找不出半点可以挑剔的地方。
杨宁又抬头看了看沈夜:“怎么样?在外边拍得顺利吗?”
“挺好的。栗洛挺好一新人。”沈夜夸她,“这周末惯例啊,聚餐来着。”
杨宁笑笑:“算我一份。”
“好啊。”
“栗洛啊。”杨宁点了一下头,意味深长,“新人?我看很快就不是了。”
现在九月底,照例在准备的是十一月的初冬刊。虽然对于杂志社的编辑来说,每一期都很重要。可是十一月这一期,却是《游》为创刊三周年特别企划的。
重点月份、重点栏目,推出主打新模特,意义自然非同一般。
十一月的杂志加量不加价,还要出纪念增刊,需要四处联系广告、优惠券。外加一次纪念酒会,会有红地毯走秀。整个杂志社也快忙翻了。
午休的时候,夜眨了眨酸痛的眼睛,站起来问实习生;“上一期的读者调查问卷呢?”
实习生从电脑前拾起头:“还在输入呢。”
“哦,输完了给我一份统计数据。”沈夜看了看时间,“你吃饭了没有?”
“还没呢……做完这些再去吃……”实习生有些局促地说。
“先去吃饭。”沈夜不由分说,“工作是永远也做不完的。年纪轻轻,不要把胃饿坏了。”
看着年轻人匆忙出去了,沈夜走过去,慢慢地浏览那叠极厚的读者反馈表。
最爱的彩妆品牌……最爱的服装品牌……最近阅读的书籍……
小女生们稚嫩的笔迹,写得工工整整。她一张张地翻开,莫名其妙地觉得心底温暖起来。
同事聚餐定在周六。地点还是英豪附近一家自助餐厅。一共七八个人,除开不能来的,能到的都到齐了。
其实同事间暗地都说起过,这小姑娘还知道挑选大家都喜欢来的餐厅,是真的挺体贴的。沈夜在旁边抿着嘴笑,说:“是啊,挺有心的。”
栗洛化了淡妆,短短的铆钉连衣裙外套了一件毛茸茸的背心,活泼可爱。大家见面,纷纷打招呼,往餐厅里走,一边商量着吃完再去哪里唱歌。
虽说都是时尚杂志的编辑,可毕竟出镜的是模特,平时嚷嚷着要减肥的各位女士们,此时也丢掉斯文,吃得不亦乐乎。杨宁和栗洛是现场仅剩的还能控制住自己的人,只是慢慢地抿着果汁。
杨宁是主编,《游》从三年前创刊开始,就是她亲力亲为带大的。杨宁业务能力强,对时尚的感知度也敏锐,为人又算得上公私分明,在这个近二十人的杂志团队中算是主心骨。沈夜看见她正侧身,和栗洛低低说着什么。栗洛看上去有些紧张,不断地点头。
“要当名模,还要有气场啊。”沈夜心裏滑过这个念头,又看了看时间,站起来说,“各位,我还要赶回办公室去确认一张赠品单,午夜场就不奉陪了啊。”
Kain起哄:“这么扫兴”
杨宁出来解围说:“这单子很重要,你就去吧。”
主编发了话,就没人再说什么。沈夜心中暗喜,拿起自己面前的清酒酒杯一饮而尽吐舌头说:“先走了啊,各位慢慢吃。”
周末的英豪大厦,底下数层因为是商场,所以比往日更热闹一些。好橡在搞什么促销,人头攒动。沈夜特意从商场里穿过,绕到办公区的电梯,到了20层,拿钥匙进了门,打开电脑收发一份确认单。
十一月的杂志附有赠品,是香奈儿的睫毛膏试用装,赠品算是相当划算。她和对方确认完数量,外边天色已经完全暗下来,大楼里更是空空落落的,脚步声清响,很是冷清。
电梯是从上边下来的,沈夜百无聊赖地想,谁这么命苦,大周末的跑来加班?
叮的一声电梯门打开,她的脚步跨了一半,顿住,愣了愣。
里边的年轻男人她很面熟。
黑色薄风衣显得双肩平坦,挺括的深灰色长裤让他整个人显得清亮挺拔。
沈夜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以前自己看人,都只是注意脸或者仪态。只有这个人,他的气场,无关英俊,也无关姿态。他身上每一样东西,衣服、眼神、动作,都这么融洽,仿佛天生一体,气场强大得让人难以忽略。
——呃,老板也加班?还跑来这裏加班?
这么一分神,电梯门又缓缓地合上了。
沈夜跨出一半的脚连忙收回来,眼看着快看不见罗嘉颀的身影了,她有些沮丧地想,真丢脸,这也太失礼了,早知道还不如一鼓作气走进去——
一只修长的手伸了出来,而电梯门适时地顿住,重新打开。
此时此刻会见到洗夜,罗嘉颀似乎也有些意外。不过他很快调整了表情,问:“你不下楼?”
“下的。”沈夜跨进去,尽量自然地说,“罗先生,你怎么会在这裏?”
他看着她按下一楼的按钮,脸上表情淡淡的:“有些事要办。你加班吗?”
“嗯,是啊。”沈夜抬头看着电梯上方一闪一闪的数字,心中默数,还有十楼……
九楼……
“回家?”
“是啊。”沈夜顺口回答。
“很晚了。”
电梯到了一楼,沈夜回头对他笑了笑:“是很晚了,再见,罗先生。”
“我送你回去吧。”他勾起唇角说,深棕色的眸子里滑过一道光亮,十分自然地“相信我,这不是我第一次送同事回家。”
说完并不等她回答,伸手按了关门按钮,沈夜觉得有些耳鸣,差点没站住,勾了唇角,有些无奈地想,我还没答应吧。
地下车库。
沈夜坐进车里,有一瞬间还觉得恍惚。她看看正发动车子的罗嘉颀,想说些什么,又完全找不到话题。
“周末常常加班吗?”他将车开出车库,一边随意地问她。
“不是。今天同事聚餐。”她耸耸肩,“我急着处理点事儿,就回办公室了。”
他一上车就把风衣脱了,衬衫的袖口卷到了肘边,表情很放松:“是吗?”
“是啊,有了新同事,总要大家一起熟悉一下的。”沈夜揉揉太阳穴的地方,顺口就说:“是我们杂志的新模特……”
连亡把这句话打住,她觑了觑罗嘉颀——幸好他看起来很正常,握着方向盘,不动声色。
“你住哪里?”他抬起眉眼看看她,嗅到空气中淡淡的酒味,她的脸颊微红,胭脂微红,自然妥帖。
沈夜报了个地址,又加上一句:“太麻烦你了。”
“不会。”他答,微露的笑意让沈夜想起一个词:内敛。
沈夜住的地方也不算太远,车子在小区外边停下,罗嘉颀只是简单说了一句:“小心。”
没有进一步的表示。没问电话,没说喝杯茶,什么都没有,就是静静地看着她,眼神很沉稳。
沈夜松了一口气,一脚跨到外边,又有些迟疑地回过头。
那一刹那,他的眼神来不及掩饰,也来不及收回,被她撞到。
沈夜怔了怔,那句话含在舌尖,没说出来。
倒是罗嘉颀还很自然地笑了笑,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温和地问:“还有什么事?”
“你的手帕……”她已经洗干净了,甚至小心翼翼地熨烫了一下。
“没关系。”他摆了摆手,“不用放在心上。”
沈夜转念一想,难道是要他现在跟着自己去拿吗?这算不算变相邀请?
是自己考虑得不周全,她的脸微红起来:“再见,谢谢你了。”
她的背影慢慢地消失在夜色中,走路还一蹦一跳的……罗嘉颀嘴角不自觉地带了笑意,想起了前几天更新的那篇博文:
“终于吃到了‘什么面馆’——和大家推荐的一样好吃呢!虽然吃的过程有点尴尬,不过……下次应该还有机会去吃吧?”
接着是面条的照片,照片一角的地方,隐隐还露着自己的袖子。这大概就是她的尴尬所在吧?他习惯性地去看她的博客,看到这一句,当时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提到自己了——虽然显得那样漫不经心,可他感觉很好。
博客的点击率不高,大概是纯属她一个人的自娱自乐。不忙的时候更新勤快,忙的时候则数月荒芜。
罗嘉颀目送着她走进公寓楼,倒车的时候想到博客的名字——“美食美客”,仿佛看到了有关这个小女生生活工作的点滴……每时每刻。
转眼初沈的气息褪得干干净净。工作忙到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天气的变化。
偶尔有一天,沈夜踏着自己的影子走在回家路上,才发现路上的梧桐树叶子,掉得已经差不多了。错过了窸窸窣窣踩碎叶的日子,她有些费劲地想,是什么时候开始,对这些事都不敏感了呢?
路边的报刊亭老板正准备打烊,沈夜三步并作两步跑过去,买了最后一份都市报,又不经意地问:“老板,《游》还有吗?”
“呵呵,早卖完啦。”老板和蔼地笑,“日本杂志走得好,下次我帮你留一本吧。”
今天的都市报娱乐版,全版刊登的是栗洛的访谈。
照片上栗洛化着浓浓的烟熏妆,破洞的黑色皮裤,流苏夹克。朋克装扮让少女看起来有些桀骜不驯般的惊艳。
沈夜洗完澡出来,换了家居服,躺在床上继续看文字访谈。
“对你影响最大的人呢?”
栗洛并没有按照公司人教的那样回答,倒是给了一个颇意外的答案:“是我的一个朋友。”
“TA是什么样的人?”
“对我很好,帮了我许多。”
她忽然记起那天闲着无聊,打开电视的时候,恰好省台在重播模特选秀的决赛那一场。她看见栗洛摔倒的场景,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带了一丝微笑。镜头一转,巧合地攫住底下的观众。人的侧脸一晃而过,眼角眉梢一样浸润着笑意,又橡是赞赏,轻轻地点了点头。
尽管专访上栗洛说得语焉不详。沈夜却给这个问题找到了一条注解。就这么认定是他,十分的肯定。
沈夜关了灯,躺回床上,想起月初的时候开会。杨宁从总部回来,带回来的消息是,I&N大中华区的负责人也会出席这次酒会。
“哇!”第一个感慨的是王黎,“罗嘉颀也来啊?”
“目光不要只放在老板身上。”主编加重了语气,“我们杂志周年庆是I&N集团成立三十周年的一系列庆祝活动的开始,总部很重视。兄弟媒体也会过来,所以更要好好表现。”
这个对栗洛来说意义重大的TA,十分重视杂志这个舞台。至少《游》这个舞台,会让TA喜欢的少女慢慢变得艳光四射。
这一点,沈夜深信不疑。
酒会是在十一月三号,地点选在了S市的索菲亚酒店。
编辑们不是主角,可是也要衣冠端正。周末加完班后,王黎拉着沈夜去逛了逛街,最后在S市出了名的有小资情调的街上找到了一家小礼服店。
店主年轻漂亮,打扮随性,很有波西米亚的风格。她建议身材娇小的王黎穿一款鹅黄色的小礼服,再配一串山茶花项链,会很衬她的肤色。王黎试完,十分满意。
至于沈夜,店主上下打量着她,微笑着说:“这位小姐什么都可以试试。不过你的气质很清淡,不妨选条正红色礼服裙,就像撞色一样,效果会非同凡响。”
沈夜最后不功不过地买了件黑色礼服,连王黎都连连跺脚,说她保守。
买了衣服,又配了包,并不算贵。她们提着东西离开的时候,沈夜以时尚杂志编辑的职业习惯记下了这家店的地址,心中琢磨着下期杂志可以开一个类似的推荐专题。
“哎,其实我很紧张啊。”她们随便找了家餐厅吃饭,王黎坐下说,“生怕哪里出岔子。”
沈夜就安慰她:“没事,都是一步步按部就班来的,不会出错。”
服务生开始上菜,此刻她们并不知道,真正到了那天,还是出了一连串不可预计的事。
十一月三号,恰好今年第一股冷空气南侵,一出门就觉得天气阴沉。围巾,厚绒衬衣,铅笔裤,小西装,都是暗色调的,只在腰间系了一条桃红色的亮眼编织腰带。
沈夜提了自己要换的礼服和一些资料,拦了车,直接去酒店帮忙布置会场。
工作间是临时租的会议室。杂七杂八的衣服、文件都堆着。每个人腰间都别了对讲机,一个耳机塞在耳中,因为整整一天了没拿下来,耳郭有些发痛。
忙得没人吃晚饭,酒会八点开始,七点会有模特走红地毯,他们有四十五分钟时间换衣服。
沈夜走进工作间找自己的礼服袋子。
到处扒拉了一遍,没翻到。
她出了一身冷汗。
王黎已经换了衣服,外边罩了一件大衣,看见她还没换,问:“怎么还不去换?”
“衣服找不到了。”沈夜皱皱眉,有些艰难地从一大堆事情中回忆起,“完蛋……”
刚才不是模特公司那边来人找首饰配件吗,可能被一起拿走了。
“那怎么办?打电话去问问吧?”
沈夜很冷静:“来不及了。”
“算了,我不去会场了。反正下边也缺人联系媒体,我去。”
她当机立断地说。
“啊,你等等!”王黎喊住她,“隔壁房间有我们下期杂志要用的小礼服,是借来的。我去拿一件,你将就下得了。穿完还上就行。”
也不等她答应,王黎匆忙地推门出去,片刻后拿了件衣服进来:“这个号码你穿应该正好,MarcJacobs的。”
“不大好吧?”沈夜看着那件红色半露肩的及膝礼服。
“没事啦,就借用一会儿。小心点就好了。”
到底还是拗不过王黎的好意,沈夜拿去换了。她只在镜子里略略看了一眼,还来不及拨拉平整,就听见耳机里一道尖锐的声响:“文编,马上到会议室。”
等她赶到会议室的时候,王黎的眼眶微红,一旁的杨宁脸色很差,厉声说:“上去楼上1728号房间,晚宴开始前必须解决。”
“怎么了?”沈夜愕然。
罗嘉颀会在酒会上致辞,其中有一段内容是关于《游》创办的由来和经历,说好是杂志社这边写好稿子,再发给罗嘉颀的助理。这节骨眼上,罗嘉颀的助理打来电话说,稿子没收到。
“我明明发了啊。”王黎咬着嘴唇说。
“那就再发一份,斗上去。”杨宁简单地说。
沈夜陪着王黎走到门外,看看时间,还剩下一个半小时,于是说:“没有存盘吗?”
“没了。”王黎泫然欲泣,“我真的发了。而且现在我写不出来,大脑三片空白。”
“别急……”沈夜一边安慰她,手指紧紧地掐进掌心,“我去吧,就写写《游》的历史和创刊经过、大事记,我都记得的。”
1728号房间。
看起来是套房。
脚底踩着绵软的地毯,沈夜深吸了一口气,按了按门铃。
很快有人来开门,是个年轻人。
“你好,我是《游》的编辑。”她客气地点点头,“抱歉,我们的工作出了点失误,希望来得及补救。”
他让她进来,一边说:“罗先生马上回来。你带了文稿?”
“没有。我想可以现写一段。”沈夜慢慢地说,一边跟着他走进书房。
“最好快一些。致辞大概需要十分钟。”助理上下打量她,忽然笑了笑,“你看起来不紧张嘛。”
沈夜苦笑:“现在紧张也来不及了。”
“你有半个小时时间。我不打扰你。”助理笑了笑,轻轻关上门。
中央空调徐徐地喷洒出暖气,沈夜打开书房里台电脑,等候开机的刹,忽然觉得热。反正四下无人,她就脱了外衣,只穿着礼服坐在电脑前,一边努力地组织语句。
新建一个文档,她习惯性地抬头看看窗外。这才发现这个书桌正对着落地窗,外边夜景璀璨,红尘繁华。
她静下心来,指尖打下第一行字。
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她打完最后一个字,刚舒了口气,微一抬头,一颗心忽然顿住。
明净的落地玻璃窗上倒映出一道修长的身影,就在自己身后,不知已经站了多久了。
罗嘉颀听到助理说致辞没有准备好时,有些不悦地皱了皱眉。
不错,他确实可以即兴讲,脱稿讲对他而言从来不是难事。可他不喜欢下属犯下明明可以避免的错误。
“杂志社那边的沈小姐正在书房赶稿。”助理补充了一句。
“沈小姐?”他略带兴趣地扬了扬唇,已经站了起来,往书房方向走去。
助理连忙跟上,他回头漫不经心地说:“不用跟过来。”
静静地倚在门口看了许久,那个噼里啪啦在键盘上打字的女生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多了一道注视的目光。
她穿的礼服露出了半边的肩膀,微一低头,背脊上的肩胛骨就微突出来,身影愈发的单薄。红如丹砂的冽艳色泽,衬得她肤色如牛乳般凝滑白皙。
罗嘉颀不受控制般放轻了脚步,慢慢地走近她。身体里一点小小的渴望,仿佛灼热的火在烧——他很想看看她此刻的脸,不知道还是不是平时那种清淡的表情。
最后还是在她背后站住,看着她纤细的手指不停地敲击键盘,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声音,可是有一种奇特的韵律感。
直到她发现自己,惊慌之下要站起来,罗嘉颀已经站在了她身后,可以很轻易地伸出手按住她的肩膀。
触到她温热的肌肤的时候,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的手指抓得更紧了一些。
看得到她背后大片的肌肤已经泛出了粉红色,罗嘉颀的理智告诉自己,他正在做着很唐突的事,可他控制不住此刻渐渐沸腾的情绪,他不想管后果,他只想这么做。
修长的手指在她斜肩礼服的某一处轻轻一挑。
沈夜原本已经说不出话来,此刻有些仓皇地感受到他略带挑逗的动作,再也忍不住,下意识地出声阻止他:“罗先生——”
“别动。”他炙热的呼吸触到她的后颈,“马上好了。”
片刻之后,沈夜踢开椅子站了起来。一转身,看见他手中小巧而不易发觉的吊牌,猛然涨红了脸。
罗嘉颀看见她的脸色,又低头看看手里的东西,忽然觉得自己这次真的是唐突了。
其实他不过是好意,看见她的礼服没有很服帖,稍稍替她整理了一下。接着就把那块吊牌拉出来了。微怔之后,心思一转,很容易就明白是怎么回事。
两个人都不说话。
沈夜自然是尴尬的,可她不知道,罗嘉颀心中的尴尬不下于她。
过了一会儿,他镇定地换了表情,望向电脑屏幕:“写好了?”
此刻自己心裏有再多恼意,也不好发作了,沈夜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两步,生硬地回答:“好了。”
“嗯。我看看。”罗嘉颀移开目光,一目十行地掠过,直到最后一句,“《游》的世界里,没有统治和束缚,只有创意和自由。”
沈夜已经退到了书房的沙发边,是随同准备逃离的样子,语速又快又急:“您看看还有什么问题吗?我可以马上改。”
“很好。”他揉了揉眉心,“不用改了。”
“那我先走了。”沈夜快步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匆匆折回来,拿起桌上的外套。因为微垂着目光,恰好看见他的指间还抓着那块吊牌。她毫不犹豫地转头就走。
罗嘉颀看着一袭红裙离开的时候,薄唇轻轻动了动,似平想说什么,最后却又沉默下来。直到助理来敲门:“罗先生,沈小姐已经走了。”
他“嗯”了一声,慢慢地踱出书房。
十几年来的教育,难道没有告诉他一个绅士该做什么吗?可是对着她,那些应有的、与生俱来的疏离和礼貌,仿佛都消失了。
只是想接近而已。
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她……生气了。
“罗先生,整理好了。”助理把几张纸递给他,刚刚从打印机中取下来,还带着温热。
他接过来,浏览了一遍,又靠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望着窗外。如果说之前他对这样一个小型的酒会还有着期待的话,此刻已经兴味索然。
沈夜赶到酒会现场,脸色还有些潮|红。
王黎看到她,连忙跑过来:“怎么样?”
“应该没问题了。”沈夜有气无力地说,带了懊恼,打量自己身上的小礼服,对王黎说,“这衣服的吊牌被我摘了。”
王黎刚刚从大劫中逃出来,神思还有些恍惚:“啊,什么?”
她脸颊上的潮|红更浓了些,说了句“没什么”。
在人群中看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大多都是在《游》杂志上过镜的模特,还有些姐妹期刊的编辑,也都是自己认识的,一一打过招呼之后,看看时间,该贵宾致辞了。
沈夜看见人群簇拥而来的罗嘉颀,站在人群中,谈笑风生间,一派惬意自如的风度。
这样的人天生就是磁场的中心,又或者是耀眼的火光,总是引得无数人飞奔去靠近。即便此刻自己心裏很别扭、很不愿承认,可这是事实。
沈夜手里握着酒杯,悄悄穿过人群,绕到罗马柱的后边。整个大厅的灯光正缓缓暗下来,她竭力地睁大眼睛,天鹅绒的窗帘被沈风掀起来,仿佛黑色波浪,一波波,无涯无际,打在自己眼前。
透过音响,罗嘉颀的声音听起来很是低沉悦耳。又仿佛……所有的一切都被这个声音包裹住了……她听进去了,可又心烦意乱,不过一会儿工夫,掌声响起来,灯光渐渐地亮了。
沈夜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嘿,沈夜?”
她看见一个年轻人向自己走过来,很面熟。
她有些惊讶地喊了出来:“叶即景!是你啊。”
大学时候的同学。毕业两年了,只在同学会上见过一次。这裏遇到了,聊上几句,她才知道叶即景在某汽车杂志当编辑。原来是同行。
“罗嘉颀?”叶即景看着不远处一道笔挺的人影,饶有兴趣地问,“你们老板?”
“是老板。不过当中跳了好几级哪。和我这种小员工搭不上边的。”沈夜轻描淡写地说。
“是吗?”叶即景看起来有些失望,“本来还想看看有没有办法。”
“什么?”
“他有好几辆限量版名车啊,我们杂志想做专访。联系了好几次,都没办法。”
“抱歉,无能为力。”沈夜耸耸肩,实事求是地说,“说实话,罗先生挺低调的。况且他自己也做媒体,不大可能答应外边的采访。”
正说着话的时候,忽然看见栗洛朝自己走过来,沈夜微笑着对她招呼。
“沈夜姐。”栗洛笑意盈盈,闪亮的瑰紫长裙中和了纯净甜美的气质,在人群中很是抢眼。叶即景毫不掩饰眼中的赞叹,礼貌地对她伸出手。
沈夜替他们做了介绍,又对栗洛说:“今天真漂亮。”
“是赞助的。”栗洛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长裙,悄悄地说,“Dior的长裙,我怕会弄脏弄坏。”
熟人把叶即景叫开了。栗洛说话就没了什么拘束,正在和沈夜说起下一次棚内拍摄的事情,忽然止住了话题,目光望向不远的地方。
她扬起小脸对沈夜说:“是罗先生。沈夜姐,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沈夜微微侧过头,看见罗嘉颀意态闲然地往这裏走过来。
在套房里她心慌意乱,而刚才在会场她刻意没有注意他,于是一直没有看清他今天的穿着。这一瞥之间,沈夜忽然觉得,这样天生的衣架子,实在是穿什么都能光彩夺目的。
她犹豫了数秒,将手中的薄荷酒往桌上一搁,谢绝了栗洛的好意:“抱歉,我去下洗手间。”
这是今晚罗嘉颀第二次看见沈夜的背影,匆忙且慌乱。之前他也在注意她,在和旁人聊天的时候,她的微笑很恬美。就像他在明川遇到她,有些尴尬,可她不曾避着他。
罗嘉颀的思绪有些飘忽,没有听见栗洛在和自己说话。回过神来,就不得不俯身问了一句:“什么?”
栗洛脸颊一红,低声说:“没什么。”
然而只这么一个略显亲密的动作,已经被酒会上各种各样的人瞧在眼里,有艳羡,也有嫉妒,或者若有所思。
蝴蝶小小地扇动一下翅膀,或许便是一场飓风。
所谓的蝴蝶风暴,不可预料。
酒店的洗手间相当奢华舒适。沈夜在洗手间补了补妆容,重新扑了一层粉,又在休息室的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如果可以,她真想就这么踢掉高跟鞋一直坐到酒会结束。
不过只是休息了十分钟,王黎就来喊她:“哎,沈夜,快来快来!”
原来是全体编辑和模特与I&N高层合影。其实她去不去没多大关系,这会儿所有人都众星捧月般围着罗嘉颀呢。可是王黎嗓门一声比一声大,沈夜只好小跑过去。
人头攒动中流夜看见罗嘉颀,就在前排中央的位置,正和别人说着话,温文有礼。
她小心地闪避开身子,站在Kain身边。
“哎,女生不都往前面挤吗?”Kain推了她一把,“你站这角落干吗?”
确实有模特在往那边站位,心思昭然若揭。
沈夜嘻嘻笑着:“你比他帅。”
Kain受宠若惊:“太安慰人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们在角落里大放厥词,沈夜忽然觉得前边一道很锐利的目光扫过来,在自己身上顿了顿。她没来得及去分辨那是准,就听见摄影师在说:“准备好了。”
微笑,闪光。
她长舒一口手。
终于结束了。
离开的时候已经很晚,沈夜懒得再把礼服换下来,直接换了双平底鞋,走出酒店门口。
一一辆车向她亮起了大灯。沈夜眯着眼睛看了一会,是叶即景。
“嗨。”他很是随意地比了个手势,“我送你。”
沈夜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坐上去。
不远的地方,罗嘉颀的目光慢慢地挪开了焦点。他抿了抿唇,笑意有些涩然。
当初她上自己的车,那些犹豫自己看在眼里。
原来真是因人而异。
第二天照常上班。杂志社内部丝毫没有因为酒会的结束而显得轻松下来。十一月的杂志里有一个专题是纪念酒会。他们得加班加点地把这部分内容、照片整理出来,不能延误。
沈夜特意早到了一些,又想着和同事商量一下怎么补救下昨晚的礼服。时尚杂志最不缺的就是借来的各式各样的衣服和首饰,当然会有不小心弄坏的时候。不过他们的是少女杂志,借来的衣服都不算很贵。不像这次,恰好做的是年会小礼服专辑。
她正要出声喊服装总监,忽然门口有人在喊:“沈夜小姐在这裏吗?有快递。”
沈夜签收,有些疑惑地举着平扁的礼盒回到位子上。
王黎捧着马克杯走过来,好奇地看了一眼:“是什么?”
沈夜耸耸肩,笑着说:“保密。”
王黎“切”了一声走开,特意又回头说:“待会儿千万别告诉我是什么,我不稀罕知道。”
沈夜哈哈大笑,拆开缎带一看,崭新的红色礼服,她怔了怔,下意识地拿起中间那张卡片。
简单的一句话:“昨晚的事中非常抱歉。”
署名是罗嘉颀。
他为什么道歉呢?是因为唐突的动作吗?还是猜出了前因后果,知道自己是借用了杂志社的礼服,所以特意订了一件新的给自己?
没关系。
反正以后尽量不再有交集。沈夜低头喝了一口咖啡,慢慢褪去此刻脸上的红晕。
服装总监探出头来“小沈你找我?”
“哦。”她合上礼盒,“还衣服。”
几句闲话扯过,迅速进人工作状态。算上把庆祝酒会的专题补上的时间,大概要加班加点,才能把需要印刷的杂志资料准时送入印厂。
所有人都发挥出最大的潜力,忙得连闲话时间都没有。沈夜承认自己已经被校稿和校颜色弄得离崩溃只差一线了。吃饭的时候都眼神蒙陇。一回办公室也不管好不好看,摘了十分难受的隐形眼镜,换上厚厚的框架镜,继续苦战。主编室的灯光同他们普通编辑们的一样,一直亮着,直到晚上十点,陆陆续续地有人做完自己的部分,下班回家。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星朗,最后美编将数码打样稿做出来、送进印刷厂的时候,所有的人都欢呼起来。
居然没人提议去聚餐K歌,所有人都提了自己的包,回家睡觉。
第二天一向准时的生物锺也小小放纵了一下沈夜的惰意。
十点才起床。
今天沈雨满城。
沈夜最爱这样的日子。
不加班的休息日,哼着歌打扫完屋子,烧上一小壶水,看着干枯的杭白菊慢慢在花茶壶中吸润水分,慢慢舒展。还缺些什么呢?她皱眉想想,拿了伞出门。没时间自己做烤饼,就在楼下红火得不行的蛋糕店买了一盒芝士球回来。
带着湿意的风穿行过整个城市。前一刻触碰到草木的露水,下一刻便撞在自己的鼻尖。有些凉有些痒。沈夜手中提了纸盒,心想下午的时光闭上眼睛眯一会儿,或者打开半人高的落地台灯读读书,都是不错的选择。
回到家,糕点像是刚从烤炉里烘焙出来,带着热度。
沈夜穿着瑜伽裤,赤脚盘腿坐在一堆软软的靠垫上,身上搭了一块千鸟格的披肩,伸手触了触玻璃杯,茶恰好不再烫手了,又往里边舀了半勺蜂蜜。
还没喝上一口,搁在屋里的手机响了。
她站起来去接电话。赤足踏在地板上,才觉得有些凉意了。
“现在吗?”沈夜的第一反应是杂志出了什么事要返工。
“哦,对。”杨宁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严厉,“有工作上的事,和你谈一谈。”
经济危机,是要裁人吗?半个小时后院夜从地铁站出来,脑子里全是胡思乱想:“不会啊,杂志销量这么好,如果说要招新人她也不奇怪。”
她收了伞,走进大楼,径直敲了敲主编办公室的门。
杨宁笑容可掬:“来了?坐吧。”
沈夜坐下,有些拿捏不准上司的表情。
“小沈,你来《游》多久了?”
“还没毕业就在这裏实习。很久了。”
杨宁“哦”了一声,修剪得相当精致的指甲轻轻地在桌面上敲击,半晌,才说:“有没有兴趣换一份工作试试?”
沈夜惊讶地抬起头。
杨?似乎察觉到自己的措辞,笑了笑,索性直说:“是这样。总部想要调停过去。你考虑看看。”
“I&N总部?”沈夜一时间没明白过来,“什么意思?”
“那天酒会你救场的文稿让罗先生十分满意。那边HR通知,如果你有意向,可以直接调去总部。职务是罗先生的行政助理。”
像是有人给了自己当头一棒,声音嗡嗡地在脑海里炸响。沈夜不可思议地看着主编熟悉的脸:“什么?不是吧?”
杨宁微微勾起唇角语气很真诚:“小沈,我可以对你实话实说。总部对于《游》这本杂志的业绩是相当满意的。正是因为满意,所以还要细分这个年龄段时尚杂志受众。我马上要调任去做一本新创刊的杂志,前期筹备已经开始了。也就是说,这裏的主编会空缺。我认为你完全有能力,可以胜任一些权限更大的职务。”
沈夜眨了眨眼睛:“可是……”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杨宁简单地说,“说白了,如果以你现在的资历,想要越级升迁是不大可行的。但是如果是从总部回来的,就不一样了。”
“如果从你的职业规划考虑,我觉得这是很好的机会。”
沈夜想了想,轻轻咳嗽了一声:“可是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还有工作氛围。”
“没有让你马上决定。其实这次找你也不算正式地谈这件事。过几天会有那边人事部的人找你。你多考虑几天。”
沈夜走出杨宁的办公室,一时间不想回家,索性回到自己办公桌前坐下。
便利贴、相框、马克杯、小植物,摆放得井井有条。手边是一叠杂志。摞得整整齐齐,随手抽出一本,里边的少女模特头戴小礼帽,兀自笑得灿烂如花。她记得那次是在初春拍夏季的杂志照。在海边,工作人员一个个裹得跟粽子似的,模特却只穿着薄纱,冻得瑟瑟发抖,胳膊都发青了。一拍完,她就到处给小姑娘找姜糖水,咕咕地灌了好几杯,小姑娘才算缓过来。
这个工作……她是真的很喜欢。少女服装杂志的编辑,听上去有点小小的肤浅,可却是甜的。
回到家的时候花茶已经凉透,沈夜换了身衣服,半趴在软垫上,心不在焉地转着杯子。脑子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调去I&N,还是在罗嘉颀手下做事,她之前想都没有想过。
或许是天色的关系,此刻茶水不再么明澈了,有些暗沉。傍晚的风刮进来,撩起几丝头发。沈夜心裏权衡了一遍,就当她目光短浅吧,可是比起在罗嘉颀身边工作,她还是喜欢留在《游》。
那么就这么决定了。沈夜站起来关上窗,开始收拾小小的台面。
周一早上的会是所有编辑都需要参加的。各自报选题,再集体讨论,看能否通过。
沈夜整理的专题是搜寻隐藏在城市角落的格调小店。这个专题有趣是有趣,但是局限性大了些。毕竟《游》是刊行全国的杂志,并不独独是在S市。而且捜集资料也困难。被列为待定。
散会之后,杨宁叫住沈夜:“考虑得怎么样?”
沈夜微一踌躇:“我不会去。”
杨宁到底还是掩饰不住的惊讶:“我可以问问为什么吗?”
沈夜半开玩笑:“我比较适应自由的工作环境。”
杨宁摇摇头,笑着叹气说:“就算是为了罗嘉颀,也会有数不清的人拼命想要个职位的。”
“每个人的追求不一样吧。”沈夜淡淡地说,仿佛没有察觉上司口中的玩笑意味,“我先走了,下午还要在摄影棚拍片。”
沈夜大包小包地将饰物、衣鞋打包后带到摄影棚,又清点完毕,化妆师刚刚给几个模特上完妆,开始按照事先排好的搭配挨个分配。
沈夜还没来得及吃午饭,随便咬了个面包,一边递给栗洛一双及踝流苏靴。又微微俯下身,手指用力,将她腰带的松紧调整完毕。
Kain拍了拍手:“美女们,准备好了吗?”
聚光灯打开,布景整理完毕,闲杂人等退开。
模特们在灯光下摆出Pose,或者水灵可爱,或者蹙眉犹豫,无一处不美好,无处不自然。而经验丰富的摄影师则熟练地指挥:“栗洛的头还要再低下一点——対,就是这样——”
强光照射下,沈夜的眼睛有些发疼。恰好第一辑拍完,勤务从门外进来,笑着招呼大家:“休息一下。”
桌上摆着两打从对面的星巴克买来的咖啡。沈夜拿了杯热拿铁,又不知足地倒了奶和糖进去,满足地啜饮了一口。
开着暖气,摄影棚里很暖和。可是隔着厚厚的玻璃望着窗外肆虐的沈雨,还是叫人从心底生出寒意来。
指尖一点点泛出热意,她又拿起一个酥油牛角包咬了一口,看了看在一旁坐着的栗洛,忍住笑说:“羡慕吧?”
栗洛揉了揉肚子说:“公司规定拍摄前一天不能吃东西。”
“今天拍完就好了。”沈夜笑,“有得有失。你看我们能吃东西,可是拍出来的照片块头么大。”她比了个手势,自己先笑了出来。
栗洛上下打量她,摇头说:“没有啊。其实你一点都不胖。”
“是吗?今天决定吃晚饭了。”沈夜捋起袖子开玩笑。
“刚才在讨论男朋友啊?”沈夜吃掉最后一口面包,笑嘻嘻地问她。
“没有。大家随便说说的。”栗洛有些窘迫地说,“都在互相开玩笑。”